主题:【原创】“幽”诗之最 -- 九霄环珮
但自己并不是很赞同对“春潮带雨晚来急”一句的解释,便如九霄兄对“空山松子落”的解读,我都略觉比附太过。春潮之急愈显舟之自适,是身居物中,但心灵或精神不为外物所动的自由和宁静,生命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
此诗和“空山松子落”一句之意无尽处,我认为在于写出了不存在中的存在感,于无人处(空山)写出了人和外物的呼应与间离。诗人似在非在,然其性情已在草上,在鹂上,在舟上。
王安石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几乎完全一般的景物,便有画不成意态的句子,如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 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 满川风雨看潮生。
----这也是好句子,青草花树孤舟潮生,可是和韦诗相比,意境稍逊,一二句有《诗品》“落花无言”之意,三四句却无“人淡如菊”之心。
王维的《山居秋暝》,没有写出这种人和外物的在与非在,呼应和间离,因此缺少了九霄兄说的“张力”,感觉王维小心翼翼地剔除任何主观情眼对自然之物的修饰和想象。
另想到两句写野渡之舟的句子,对比一下,可见出语词对我们情感和想象的塑造:
“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 ”
这是梅尧臣《小村》中的句子,此诗写小村洪灾之后的人烟稀少和破败荒凉。韦笔下的舟,因无有外观,故意态愈明。梅描摹野艇朽损,读者亦感其伤。
不要笑话。
解诗用一句诗就可以形容: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个人囿于自己的学养、灵性、地位、经历等等,对一首诗的感受都不会一样。
以前最讨厌动不动用阶级的观点去分析一个作品和它的作者,这个“喻乐守节,嫉高媚”也无非是古代版的阶级斗争的观点罢了。
那些千古流传的经典之所以经典,不论诗词书画,就是因为他们能让不同层次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之美,虽然感受到的美是不一样的。这首诗老早就让女儿背过了。教她的时候我让她想象成一幅画,但是以她当时的年纪,恐怕这幅画只有几个具体的点:草,黄鹂,河水,船,并且这幅画美在哪里她也未必能理解。不过我把这首诗当成一粒启发的种子,我女儿一天天长的,她的感受也会一天天的发酵。
我的水平不比我女儿高多少,我对这首诗的感受还是一幅画,甚至是一副雕版工匠制作的粗糙的诗意图。我呢,挽着裤腿,披蓑戴笠,在那叶孤舟上抱膝而坐,看雨听风。
所以,对诗的欣赏,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从月下处得钱四枚,山有木兮处得八枚,切地雷处得八枚。
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我没读过诗评,从诗词欣赏以外的领域获得的一点艺术审美经验,让我读这首诗时隐隐感到一种对比所产生的艺术张力,就是“春潮”的生命力和“带雨晚来急”的躁动,与“无人”和“舟自横”的寂静、自在之间的强烈对比。与嘉木的解读相比,我的解读显然就流于形式和表层审美了,因为我从未想到过“心灵或精神”这方面,而是直观地理解为诗人对景物的描写了。当然更没有想到过审美主客体这一层上去了。
另外,还是依循我的形式审美的路数吧,我觉得这首诗以“幽”和“静”始(独怜幽草涧边生),先经历了一个对静的形式反动(那个“鸣”字),是静中有动的意境;接着引出旺盛的生命力和躁动(说实话,“春潮带雨”这一句令人微感突兀和意外,但艺术从来都需要突兀和意外来制造drama),最后再复归于幽然自得(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样一个回路,颇似音乐中的形式唯美,比如,任何音乐或歌曲都会起自稳定的C或Am(以C调为例),中间会出现G7(或Em7)、Dm7(或降Bm7),甚至一些更不稳定的和弦,最后仍会复归于稳定的C或Am。
我觉得这首诗,正如三笑兄所言,人们可以在各个层面产生欣赏的快感。比如,在读到嘉木的解读之前,纯粹从形式唯美的层面,这首诗也会令我感到回味无穷,同时也会明确地感觉到该诗中一些自己无法完全参透的东西。
还有一首诗,也是长久以来极为喜爱的(与这首不分伯仲),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的欣赏,仍然停留在形式审美层次上。这首诗,是不是也就是这个层次了?
如果指雨多潮涨水急,舟何以自横?
这个我是很同意的(不过我在主贴中似乎没有强调这个),这主要是从第三句和第四句之间的关系来说的,但是如果仅仅作如是解,则对第三句的理解就显得单薄,为什么?
1 没有点出第三句和前二句之间的联系。你可以看出我的习惯是,对于真正的好诗,我非常重视整体性,也就是说诗句彼此之间的联系,而此诗中第三句正是瞻前顾后的一句。
2 “晚来急”中的“晚”表达的是什么情绪?我之所以引《山居秋暝》,正是因为此诗解决我心头的一个疑问(自觉是最后一个),所以才敢下笔作如是解。唐人作诗,同样的时代,同样的阶层,相似的心理,总归是有些共通之处的,比如此处“晚来”一词情绪很可能是类似的。
前半句对我来说倒也无不可,但说生命本身反而是次要,我觉得对于此诗并不恰当,我个人也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如果韦应物此诗真有“生命本身反而次要”的蕴意,我估计我这辈子是体会不到了。因为此诗感动我的缘起恰恰诗中的生机,山有木兮用了个词“盎然生机”,我觉得稍许“亮”了一点,但是意思我觉得比较到位。此处的“生”不是因为外界的认可与评点而取得价值的生,而是自我本身决定的生,即幽处的生,所以“生/生命”是我对这首诗的理解的关键。正是在“生”这个意义上我得以确立第三句“春潮带雨”的联系。
我在反思我是否过分比附,我主要是从“新批评”的原则出发(但也不拘泥于此),也就是从文本本身出发,我觉得逻辑关系还是比较明确的。草是否为“幽”,是否在“生”,黄鹂是否为“深”,是否在“鸣”,草生鸟鸣是否为春景春象,是否需春雨扶助,我觉得这些都是比较稳妥自然的联想。但是说这里只是描述春景那也不对,因为这里是幽处,此诗为幽诗。
我觉得一草一木,一石一鸟皆是存在。存在可分主观存在和客观存在,而客观对应物的概念,正是主观存在和客观存在之间的对应,这虽是西方人提出的观念,但是点出众多中国古典诗歌的本质。
野渡无人舟自横,我觉得这一句还是把生命、幽境、和自在(自适)三者作了一个有机统一的处理,作为一个总结,所以我在主贴中说什么“旺盛自在的幽深,自在幽深的旺盛”——一种生命的状态。这里无非是借物抒情,并没有什么玄虚之处。总归就是意境。
嘉木所说的心灵不为外物所扰,“人与外物的呼应和间离”,我觉得与此诗虽说也有些相关相关,但我觉得另外一诗似乎更加如此,我管那首叫“悠诗之最”。
指湿润的空气,但是不仅如此,而且是来势汹涌的湿气,就像潮水那样,这种湿润的空气如此浓厚汹涌,自然是带雨的。
古人真正的好诗,每一个字都是非常讲究的,前后左右关系都是圆通的。
P.S. 以上这么解释是我自己的提法,词典上说春潮意思是春天的潮水。这么讲似乎确实有点问题,如果涧上潮水急,何以舟能自横?我只能说这舟被系住了,树枝石头或水草绊住了,那能不能叫“自”横呢? 也许还能吧。这个词是有点挠头。但是对诗意总的来讲影响不大。
另九霄兄写王维月出惊山鸟之慎惧,我当时想其心理如此,恐和其曾下狱差点问斩之经历有关。
我很喜欢九霄兄就此诗生发的关于生命的阐发,但就诗论诗,我始终很难接受生命说。我说“生命本身倒是其次的”,是因为我觉得生命的存在不在诗人的自觉。
另外,我还是比较偏向于幽草和黄鹂是一组对比的意象。不过这里涉及对“独”的解释,独是指 Only me在怜幽草(即修饰“怜”的动作主体,要对比地是怜牡丹或其他繁花的其他人),还是我怜的only 幽草(修饰“怜”的动作对象,要对比地是黄鹂等)?我反复咀嚼,比较偏向于理解为后者。而“幽”字点出涧边草之意态,是其之所以怜处----幽和鸣,前者是高洁清远无人以自芳,后者是籍高托身出声以显扬。
----这是幽草和鸣鹂在“春潮来急”时的不同表现。
(我本来还想从韦诗中鸟鸣的一般寓意,或其叙写幽静的一般手法来帮忙理解,刚看了几十首他的诗,发现对我,这是个mission impossible。这家伙实在太能写了~~~~~~~~)
恩,我说“不存在中的存在物”,是想说的诗人自己。在这四句诗中,没有出现主体,所以我说他不存在,但是这四句又写出了一个清淡幽远的诗人,所以是存在。
说实话,在一片吵嚷中看到九霄兄读诗的帖子,便真如在西河涧边访得幽草,倒真是觉有安宁的愉悦。
悠诗之最必在五柳。
看来嘉木对此诗理解主要还是采取一些传统的解法。读诗本无定论,这个都知道,我再说几句对黄鹂的传统解法有什么不妥之处,不为争论,只供你参考。
首先是“深树”,如果用“高树”或其它什么词,我就有一点点怀疑了,而深树的深是和幽字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的。如果籍高扬己声,那为什么要隐藏在树/树林的深处,而不在浅表处——在浅表处别人才容易知道啊!实际上黄鹂这里也可以说是“深鸟”(我知道这个词有点怪),和“幽草”是一对相同性质的东西;我认为“独怜”一词领两句,甚至于全诗四句,这四句是统一的整体。其实景致也是有机统一的整体,涧边幽草和上面树林深处的鸟鸣乃是非常自然和谐的景致,一怜一嫉分开两者实在没有必要。另外,从起承转合的结构上看,第二句也是通常为承接起题之义,不做转折之用。我们没法把韦应物打起来问,退一百步说,其实即使他原意真的跟黄鹂过不去,我觉得象我这样理解也没有不可,我倒是很愿意听闻提出我这个解法有什么义理逻辑上的纰漏,而且传统上也有不把黄鹂作负面意象解的。
这个方法有时候也满有用,但也要注意分寸,容易偏向于学究而忽略对诗文真正的体会和浸润。我相信大多数人不会跟鸟鸣过不去。要做的话可以缩小范围,看韦应物和他的前人对“黄鹂”这一特定鸟类的态度,看是否有什么心理原型。
这个有可能的,讲得通。我一般倾向于就文本而言诗,如果符合文本背后作者实际的境遇,很好,如果不太符合,也无所谓。
深意,是实的。后面对应这个横字,才是这句的重心,是虚的。横,随意安放,不能理解为方向的横。春潮急,野渡无人,用一个横字点的清清楚楚。
那样舟也无法随意
可能舟被系住也能作自横讲,只要没有人就叫自横,横可以说只要不竖起来就叫横了。
这个词我现在也不太确定,不过对诗意总体影响不大。
第一是似乎没有旁证
第二是这就跟舟的关系不大
渡口的舟自然是系着的,风雨之下时不时横过来也不奇怪
这一点三笑说得对,横是和竖相对得,如果舟不倒栽,不在行驶中,本来就是一个横着的,不一定要特定的方向才叫横,所以无所谓“时不时横过来”。
第一是似乎没有旁证
第二是这就跟舟的关系不大
有道理。这个看你怎么看了,春潮如果不作潮水讲,而作春天湿润得空气讲,也不是不通,因为急和自横有对立关系。
总的来讲,我现在是觉得六成当春天的潮水,四成当春天湿润的空气,(想想前者还是可能性大些),而不作取舍,只作配比。说到底,春天的潮水和春天湿润的空气都可以象征春气、春机。文学这东西就是这道好,灵活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