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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君子梁下鱼
一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秋水
二
不知道有没有画家画过鱼梅图--两位无辜的同病相怜者。
梅,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鱼,只因误识庄与惠,惹得哲人说到今。
说者纷纷,多少言辞如鱼儿吐出的泡泡,在时间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隐去。
如今我们再来说一次,还未开口,只觉巨大的空虚感已经满乎胸臆。
三
说白了,濠梁之辩围绕的是一个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
这个问题本来--至少在庄子和惠子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假如当初庄子说的只是:
这鱼是白的。(儵释为白色),相信惠子不会对之有任何疑议。
庄子随口抛出了一个陈述,这个陈述成为问题的要害在于---它指涉的是对象的自我感受。
然而这个问题成为哲学史上一个节点,却不是因为人们对对象的自我感受这一特定问题有浓厚
兴趣,而是因为庄惠之辩中触及到了认识论的核心问题--知识如何成为可能。
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认为惠子和庄子代表了如何获取知识的两种立场:实证和直觉。
而他认为后者在自己的物理学研究中有重要意义,所以他对庄子的知鱼乐持赞赏态度。
四
知识有很多种,如前所述,鱼是白色的与鱼是快乐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知识,区别在于是否指
涉对象的自我感受。
很多知识,并不被很多人关心,比如,鱼是否快乐,是我们升斗小民很多时候并不关心的。
但,有些知识,是应该被很多人关心的--如果你不关心,它会逼着你去关心它。
这一点,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的,如果他可以理解下面的故事的话。
巧的是,这也是个河上观景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少了河上乎逍遥的闲遐,
而多了一抹血色。
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胡变色不
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胡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
数月,薨于军中。盖贼之必灭,胡已有成算。只是见洋人之势方炽,
则膏肓之症,着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可得矣。阎敬铭每与胡论及
洋务,胡总是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说:“此非吾辈所能知
也。”
五
坚船利炮,这是一个贯穿中国近代史的最血腥的关键词。
关于坚船利炮的威力与破坏性的知识,我们的先辈用血肉之躯体验够了。
关于造船造炮的知识,只要血肉之躯头脑尚存,就会想要去获取。
于是,就有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
不要忘了,庄子寓言中有:
坚船利炮的器物,有赖于制造技术,而制造技术,有赖于进乎技的道--科学。
六
知识有很多种,我们知道,苹果熟了,会自己从树上落下来,这是一种知识。
而苹果之所以会落下来,是受地球引力的作用,这也是一种知识。不独苹果,天上的星辰也受
地球引力,然而竟没有落下来,另有原因,这也是一种知识。
应该说,这些知识在层次上是大不相同的,苹果落地,是一种现象。而苹果落地乃受引力作用
,则是一种理论。能够解释苹果落地而星辰不落地的,则是更高明的理论。(能够把用来解释
苹果落地的引力用于解释星辰不落地,是牛顿的一大卓识。)
科学,首先是一种理论,不是林林总总现象的罗列,而是对现象的解释。
然而,尽管人们为了实现对现象的以一驭万,才发展出理论,而对同样的现象不同的人可能发
展出不同的理论,以致理论的纷繁境况并不比现象好到哪里去。
那么,如何把科学的理论与非科学的理论区别开来?
科学与非科学的界限在哪里?
七
1920年,一个叫波普尔的十八岁青年思考了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个简单的标准。
来从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和人们对他的著作的捧场,我才获悉事情并不是如此;因此我就在十三年后以批判维特根斯坦的意义标准的形式发表了我的研究结果。所有这些可总括起来说,衡量一种理论的科学地位的标准是它的可证伪性或可反驳性或可检验性。
他没有料到的是,正是这个简单标准为他带来了巨大声誉,使他成为公认的科学哲学的代表人物。
八
我们接触到这个说法后,第一个下意识的问题可能是:
为什么标准是可证伪性而不是可证实性?
其实,可证伪性与可证实性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个命题的证实或证伪,本身就对应着
它的否命题的证伪或证实。
那么,为什么要强调可证伪性呢?
这是因为,证实与证伪对于全称命题的非对称性,而理论为了解释现象,必然以全称命题的形式出现。
由于归纳法本身是不完全的,再多次数的证实,都不能保证全称命题的正确性。
而只要一次证伪,就可以否定全称命题的正确性。
就迫使科学家放弃原有的全称命题,而提出新的全称命题。
所以,一个理论是否科学,不在于它能否得到证实(一个理论的提出,至少总是为了解释它赖以提出的那些现象,至少对提出者而言,某种意义上的证实是可以保证的。),而在于它能否被证伪,并通过 证伪--修正或抛弃另起炉灶 的反复进行而不断趋于完善。
九
相对于西方的科学理论体系,从包罗万象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易学体系至少同前者一样雄心勃勃。
杨振宁先生2004年9月3日作了“《易经》对中华文化的影响”的报告。
在分析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产生的原因时,包括了以下一条:
并认为这与易经有关。
并说:
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是有归纳法,可是没有推演法。其中归纳法的来源是什么?
“易者象也”,“圣人立象以尽意”,“取象比类”,“观物取象”。
都是贯穿《易经》的精神。都是归纳法,是向上求整体“象”的方法。
他错了,易学体系一直有精密的推演式的思维方法。
--系辞
以上这段文字,可以清晰地显示易学体系解释现象的路径,这是明明白白的演绎法,而不是单纯的归纳法。
当然,也不缺少归纳法,以涣卦为例,
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于人
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其究为躁卦。
巽为木,这是归纳法。以上木下水的卦象推理出舟船之器,这是演绎法。
苦涩地笑笑:归纳与推演二者同时是近代科学的基本思维方法,也同时是易学体系的基本思维方法。
十
易学体系如任何可能的理论一样,都不缺少演绎法,甚至为了完成预测命运之类高度玄虚的任务,它还发展出了奇门遁甲等等相对于时代高度精密高度复杂的演绎法。
问题在于,它的使用者,没有证伪的观念。
一说起来,大家都知道。
《
而事实上,大家仅仅是在意识上接受易学体系天文地理死生鬼神的无所不包,而并不试图用它来解释关系国计民生的现象,在观象制器的说法中,它得到了有限的证实,就此止步,没有人真正把它当作一个
具有解释力的体系,对社会发展中出现的种种新的器物进行解释,没有人给它一个被证伪的机会。相反,易学的实际应用还是集中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方面,而这,即使预测失败,事后总是可以通过追加外部条件的方法加以解释。
十一
惠子曰:“可。
--徐无鬼
由于理论总是基于某些现象提出,对于这些现象,理论总是可以以某种方式进行解释。
也就是说,理论总可以以某种方式得到证实,这毫不出奇。
只有当理论能够超越这些现象,承担风险地预测新现象,它才成为可证伪的,才成为科学。
对于已知的现象,理论的解释无非是中而后期,而预测尚未发生的现象,则是 前期而中。
中而后期是不承担任何风险的,而前期则是需要承担风险的,在这一点上,庄子与波普尔可谓不谋而合。
我们并不是想让庄子分享波普尔的荣誉,更不是想再一次把某个成就欢呼为中国古已有之,那恰恰是我们所反对的,
那种做法其实只是今天的人们急于与他人比富而又手中空空的
尴尬处境的反映。
这种尴尬处境的由来,不能说我们的先人不负有部份责任。
即使在今日大家欢歌的百家争鸣的先秦时期,作为其中一家的庄子已经敏锐地认识到标准的重要性,认识到学术繁荣下的空虚--非前期而中,天下皆羿也。
可惜的是,此后再没有人对此作出回应,没有人努力营建一种可以前期而中的基础理论体系。
没有责怪我们先人的意思,人类的发展历程中浸透了太多的东西:灾难,饥荒,战争,权力,
贪欲,留给纯粹的思考空间并不太多,而对于纯粹思考,除了顶礼膜拜或另立一套相抗衡之外,想到去进行验证不是太容易,而是太难。
所以,亚里士多德“物体下落速度和重量成比例”的学说,在西方也要等到近乎两千年之后才由伽利略进行验证。
伽利略落下的铁球对人的体力来说不会有多沉,而对于人类文明史来说,重如千钧。
而对于停滞中的中华帝国来说,更是不可承受之重,只是此时它尚未落到帝国的头上。
当它落下时,感受到的不只是胡林翼,而是万千生灵。
十二
余味:
1
时至今日,科学易的种种说法仍然大有市场,究其实质,仍然是把西方科学取得的成就
改装成易学形式,无论如何努力,仍然脱不了非前期而中的窠臼。
2
归纳法都是不完全的,唯一完全的归纳法是数学归纳法,而这其实是一种演绎法。
思考归纳法与数学归纳法的区别,可以理解归纳法与演绎法本质区别。
3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钅幵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徐无鬼
这段话文字上有很多问题,注解诸家,没有人能解通。此则另说。
更重要的是夏造冰一说,在淮南万毕术中有
时至今日,很多学者进行了[QUOTE][/QUOTE]讨论,仍然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然而,就文意来理解,应该是
沸汤成冰,这却是不可能的。这可以看作阴阳理论的一个预测,一个失败的预测,不过后世的人似乎并没有人试图用实验去证实它,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包罗万象的阴阳理论只是我们对
世界的意淫,真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大家也不会求助于它,还是自己一点一点地摸索。
把握世界的理论与影响现实生活的技术脱节,这是中国人的实用理性。这种实用理性造成了技术的高度发达,而最终却由于缺乏理论的支撑而丧失后劲。
十三
梁上君子们从庄子时代开始聒噪,也许,梁下的那条白鱼,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如果允许我们从贝尔纳多·贝尔托鲁奇那里偷师的话),它摆了摆尾巴,游了开去。
我发现自己说了说了那么多话,竟然没有还是没有说清楚,于是羡慕起它来,决定做一条鱼,
也摆摆尾巴,游了开去,相忘于江湖。
这篇本来是一年前的旧作.今天来看,还是合适的,所以
也发出来.
动笔时的思绪,有些内容没有进入定稿,比较遗憾,也放在这里吧:
现象集---观念集
演绎--从正确到正确--但始终在观念世界
归纳--从零散到统一--从实在到观念
预言--通过观念集扩充现象集的方法。
预言证实,现象集扩充--观念集保持。
预言证伪,现象集扩充--观念集修正。
如果没有可证伪性,则现象集得不到扩展。
归纳永远无法处理无限,但等到下一次被证伪之前,也无法真正理解当前把握的有限。
牛顿力学与相对论
这正是可证伪性,而不是可证实性成为科学标准的原因。
就可证实性而言,任何理论,对于它赖以起源的某些现象来说,都可以获得一定的可证实性。
着眼于可证实性,演绎的基础得不到被重新审视并修正的机会。
就可证伪性而言,一次证伪,就使得演绎的基础得到被重新审视并修正的机会。
在原有的现象集中加入被理论预言被证伪的现象后,重新进行归纳。
如果不通过理论来把握现象,或者说,理论不采用去全称判断的形式,能够把握的就只是
个别的,零散的现象,而不是一类现象。
所谓现象背后的本质或机理,其实质无异于一条可以串起现象,以一驭万的绳索。
1 知识的可能
2 特殊的知识--制器
3 技与道--科学
4 科学的标准
5 从有限的现象集对无限的现象集进行声言
6 声言必须是担风险的--可证伪
7 前期而中 前期--可证伪的--科学 中--当下的有效性
证伪不是这么简单的
一个很尴尬的事实是:“牛顿力学三定律”不可证伪。
证伪的对象是理论,而不是定律。
定律可以被证伪,但不是必须。
岂止牛顿力学三定律,质量守恒,能量守恒,也无法证伪。
我说得很清楚了,定律本身不能与其它现象,定律和理论联系。
这个任务由理论来完成。
牛二律与行星运动定律结合,可以导出万有引力公式。
认为这个公式适用于上至天体下至苹果,
这就是牛顿的引力理论。
这个理论被证伪了。
“证伪”与“可证伪”是不同的,
对于波普,还是需要回过头看看波普提出“可证伪”的目的是什么,单单限制“证伪”的范围这曲解了愿意。
我写的当然只是我所理解的波普。
你如果认为我的理解与他的原意不合,应该好好讲讲你所认为的原意,目的,范围。
而不是空泛地下断言。
试目以待。
波普强调的不是“证伪”,而是“可” - “证伪”,换句话说,只要存在“被”“证伪”的可能性,就行了——在波普看来,这足以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界限了,
至于某个具体的定律或者理论究竟是不是已经在现实中被证伪了,与这个区分已经无关了。
在有科学前必须先有对真理的认识。
按照卡尔波普的证伪学说,数学和逻辑学也是不能够被证伪的,因此它们不是科学,而是一种哲学家所言的“必然真理”。然而没有这两门并非科学的“真理学”做基础,也就没有后来的科学体系。
个人管见,先秦时代与古希腊相比,我国古代智者们缺少数学和形式逻辑知识,这才是造成中国文化没有系统地产生近现代科学的原因,特与兄商榷。
按你的语意,似乎我认为只有已经在现实中被证伪的才是科学,
那么,请提醒一下我在何处表现出了这样的认识?
纯粹这样绕貌似会无休止地纠缠下去……
回到开头你提到的例子
牛二律与行星运动定律结合,可以导出万有引力公式。
认为这个公式适用于上至天体下至苹果,
这就是牛顿的引力理论。
这个理论被证伪了。
这里的“引力理论”能被证伪的关键不是来自牛二律,而是从观察中得来的“行星运动定律”
“引力理论”能被证伪的关键在于“行星运动定律”已经是可证伪的了
天人感应也好, 五行循环也好,阴阳协调也好。没有逻辑终止的车轱辘话可以对一切的一切作出合理正常的解释。1+1=2这么简单直接的表达方式,要运用到预测上,至少要好几个要素,细致的观察能力, 严密的抽象模型推导能力,严格的实验精神和正视理论缺陷的反思能力(可证伪性结合了理论-〉实验-〉反思这个过程), 共同构成知识积累的进步循环。没有哪个天才天生就同时拥有这些能力,只能依赖训练在前人的肩膀上进一小步,为人类的知识积累垒一小块砖。
而对靠提供预测和避险方式吃饭的巫师巫婆来说,只要作到可以清谈这步,不是跳大神的,差不多就可以出入王庭,坐而论道了。
数学和逻辑学本来就不是科学,非要说的话,今天公认,二者是形式科学,与自然科学有本质区别——二者只对演绎有效,对归纳无用。或者说,二者可以处理观念到观念的问题,但不能处理观念与实在的联结问题。
数学和逻辑学在古希腊就相当发达了,但公认近代意义的科学
以伽利略为起点。
great achievements,the invention of the formal logical
system(in Euclidean geometry)by the Greek philosophers,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possibility of finding out causal relationships by systematic experiment(at the Renaissance).In my opinion one need not be astonished that the Chinese sages did not make these steps.The astonishing is that these discoveries were made at all.
爱因斯坦的话,我完全同意。
你说的,是爱因斯坦说的第一点。我当然不反对。
但这里讨论科学的产生,第二点显然更重要——
哪怕有高度发达的数学和形式逻辑,没有第二点,也不可能有
科学。
而如果有第二点,哪怕没有第一点,也可以产生波普尔意义上的科学,只是水平低下,停滞不前罢了。
波普的区分是有问题的。
而如果有第二点,哪怕没有第一点,也可以产生波普尔意义上的科学,只是水平低下,停滞不前罢了。
区分科学的,恰恰是第一点。
踏翅对你的文章可能有点误解,这个其实我也有点同感,可能和你这篇文章的体例有关。你这篇文章大体上按照散文的方式写的,但是从文章的主题来说,我更倾向于用议论文的体例来写,先开宗明义地提出论点(当然可以先给一个较短的引论),然后把概念、背景、论证、论据、结论等等各个方面讲清楚,这样文章就更“紧”一些,对于读者理解和接受就比较容易,缺点是可能比较枯燥。散文的方式有优点,但是对于有些主题,作者要论述的要点可能弥散在众多的素材里,读者可能被绕晕,不知道作者到底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