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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科学院的点滴和五子登科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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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科学院的点滴和五子登科

看了qli872兄的帖子有些感慨http://www.cchere.com/article/281902,Q兄提到科学院数学所的研究人员在文革中的艰难,萨爹恰好是数学所的,那种艰难是确有其事。

其实数学所的情况在整个知识界还算比较好,Q兄所说的下乡现象还不算普遍,但吃不上鸡蛋则很普遍了。关键是当时科研人员付出得多,工作条件又太差,特别是由于当时对知识的歧视政策,造成数学所研究人员普遍存在两地分居问题,而文革中知识分子家庭更不例外的有各种各样的创伤,需要这些台风眼中的“幸运儿”去周济和照顾。因此,当时数学所在京的研究人员无论工作还是家庭都长期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

中国人的传统,让他们不遗余力的做好丈夫,好妻子,好父母,好儿子,科学院的科研人员其实很少陈景润这样的特立独行人物,而多擅长光膀子磨小厨房的龙瑞林之流;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又使他们苛刻认真的履行自己的职责。中国的数学事业,即便在最艰难的时代,一直是世界非常出色的水平,没有物质的条件,靠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

我家当时住在东四,今天从东四到中关村打的是很方便的,而六七十年代萨爹是每天早上天不亮骑车去中关村,晚上天黑了骑车回来,家中老小要照顾,插队下放的妹妹要接济,远在异地的妻子要惦记,其辛苦可见一斑。而他们的工作,绝对的无可挑剔,就在七十年代用很短的时间从0开始奠定了中国电子事业的基础(中国的电子事业脱胎于数学所,包括硬件在内,这是现在想想很奇怪的事情)。磁鼓记录器,中国自己的机器码,打印机,这些设备我们都是自己搞出来的。

我曾经在萨爹办公室看到一个“机器人的脑袋”,感到很神秘,大惊小怪了一场。萨爹告诉我那根本不是机器人,只是中国最早的打印机罢了,两个机器人的眼睛,其实是卷纸器,嘴巴呢,是数据脐带。当时的打印机只能打一个手指宽。这个玩意儿是正方形的,表面没有涂漆光着铝板,头顶上还有一个孔,我当时以为是插天线的,萨爹说那不过是个拧螺丝固定的地方。。。

曾经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很冷的冬天,萨爹回到家中,七十年代的电灯为了节电都是黄色的,刚在灯下喘口气,喝一口汤,忽然想起什么,戴上帽子骑车出去,等他回来当然全家都已经睡了,他是想起来办公室的电灯可能没有关,怕着火,赶去看,哦,关了,这才放心。

第二天,照常去上班。

不全是苦,也有乐,他们自己开发的电子游戏 -- 打飞机,一个固定的“炮台”,向上发出一颗颗“炮弹”,打掉横向飞行的“飞机”,炮台是三个光标,两个组成炮身,一个是炮管,炮弹是一个光标,飞机呢,是四个光标,两个组成机身,一个机翼,一个尾翼。这玩意儿今天不会有人看了,也太没劲了。。。七十年代我们一打能玩半天儿,美的不得了。

大概,我们也是第一代中国的电玩儿童。

后来有一位大拿把炮台变成能左右移动的了,居然成了一个科研成果。干这件事这位大拿花了一个星期,他可是中国最早的软件高手之一。 ?C 今天我们两行程序就搞定的东东阿。

萨爹他们经常加班,有时候就不回家了。

但是单位的暖气是按时切断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在没有暖气的夜里,一边套着大棉猴做科研,一边快乐的玩几下打飞机的游戏,已经很满足。

萨爹和萨娘结婚之前,住88楼单身宿舍,那是中关村有名的大蜂窝。但是结婚了,按照规定你就得搬出去,等职工宿舍吧。那就---- 等吧。

就这样一年又是一年,等着吧。

萨爹也算个小头目了,但是,那分排的死着呢 ?C 你家不是两个小子吗?减分,这叫同性子女减分,因为同性子女住在一起可以凑合,你那口子不是不在北京么?减分。。。

萨爹的朋友,一位开放以后某公司的老总,当时也住东四附近,有一天到萨爹这里来借宿,哭得呜呜噎噎的,因为和老婆打架,原因呢?这次分房分数不够又不会闹。那平时可是英俊潇洒经纶满腹的才子阿。

关键是根本没有房子。

张广厚,龙瑞林,钟家庆等等的早逝,其实是在他们的困难已经得到缓解的情况下发生的。没办法,这些人透支得太多了,几十年的艰辛已经磨损了他们的生命,没有办法挽回一个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有一段时间数学所的所长办公室都成了专职追悼会办公室了。

今天想来那些熟悉的面孔还是令人悲伤。

胡耀邦为什么被称作知识分子的朋友?那不是一句虚词。胡耀邦在科学院大搞“五子登科”,真正让大家喜爱这位猴子屁股的领导。所谓五子登科就是为科学院解决如下问题;

妻子问题 -- 两地分居,这个还是邓小平拍板,500名科技骨干的妻子从“流放”回到北京,萨娘也在其中。

孩子问题 -- 就是托儿所问题,科学院幼儿园扩大了,不过我没有赶上,倒是没扩大的时候萨爹想把我塞进去,到人家那里兜了一圈,名额早就满了,人家给了萨一个苹果又给打发出来。

房子问题 -- 盖房子,解决科学院职工宿舍,我们家是1979年分上的新房,一间平房,很满意了,跳后窗户出去还有一个公用的小院,能种蓖麻呢。

车子问题 -- 不要误会是专车,只不过是增加班车路线罢了,科学院的两截子班车跑来跑去当时看得挺威风,胡耀邦也去坐过,他好像不是做秀,而是因为已经离开了科学院,回来怀怀旧。

帽子问题 -- 解除对职称评定的冻结。不过这样的结果就是科学院的职称后来也有点儿掉价,80年前的副研究员,随便抓一个都能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C 问题总是老的死一个新人才能评一个,也实在不利于老科学家的心理健康不是?

真得人心阿。

胡耀邦,难怪大伙儿到今天还记着他。

[完]

家园 陈章良在北大生物系的口碑很好,原因也差不多

知识分子的待遇问题阿,可怜的臭老九们,要是当年北大可以开出2000元人民币/月的工资,我也就不在这儿了。

可怜我那些留校的同学们啊。

家园 先为老辈科学家喝彩

除科研院所,高等院校也同是类似情况。驴有几个姑姨叔伯从事科研教学工作的,也都不同程度有萨兄提到的问题。地方上更惨,毕竟科学院还受保护,地方院校就看造化了。

此外,萨兄说的大炮打飞机的游戏驴也有印象,不知是不是令尊大人推广到我们那的。驴的似乎已经是增强版了,炮筒可以调整角度了。也是一玩半天挪不开步的样子。

家园 感动!这一百年中国的价值观可变化忒快了。
家园 握手啊,感动阿

我还是头一次在西西见着有玩过这个游戏的朋友呢 --- 那个什么,让我先找毛巾擦擦眼泪鼻涕阿~~~

家园 解除对职称评定的冻结,这个做法利弊兼有

科学院就不说了,好多院士的水平都洼的别人替他们难堪,纳米谋生的这个领域里,黄昆,有"黄散射",一部<<晶格动力学>>,至今还在再版;陈能宽,"陈能宽电影",观察到了位错的发展;程开甲,国内最早开始"第一原理"研究的科学家,原子能研究院的老院长.数学所的杨乐,张广厚就更不用提了,都是代表一个时代的人物.现在的院士,我提供一个理学部院士的轶事博大家一乐,此事纳米绝对亲历.

此公1997年当选的院士,一日,我们在实验室安装一太新设备,定位时要送开两个核心部件的连接,用板手拧不动,大家也不敢使劲拧,设备太金贵了,院士来了,训斥我们不能活学活用,他顺手拿起一根铁管套在拌手上,略一用力,果然螺扣应声而落.人家悻悻然颇自得,总结说:"我用的是力矩,不是力."我们全体晕倒,他延长了动力臂,当然他省劲了,可是作用在设备上的力还是一点没小啊.人家就这个水平现在理学部的院士做得心安理得.

家园 共同缅怀那段岁月

呵呵,萨兄也有泪眼婆娑时呐。

有趣的是俺那个不搞科研的姨夫,经常周末晚上大半夜的过去,然后一玩到天亮,肿着眼回去。呵呵。

//俺和阿朱还在争着要给萨兄关门呐。

链接出处

家园 哈,陈章良在农大也是照方抓药,很是提高了老师们的待遇

这是对的,让传授斯文的人们可以有资本斯文起来.

陈还是应该多再修身上下些功夫,也别把科学家的严谨全丢了,把手下管好,他会更受肯定.自古才子多风流,先当才子然后再风流不迟.

家园 我有个亲戚在数学所

母亲那边的爷爷辈人,不知道是不是叫舅姥爷,那时跟我们说过:中关村就是个村,也就能买个搪瓷缸子吧,其他什么都得进城买去。

家园 这知识分子的话题我怎么一句都插不上呀

我那简单原始的童年生活呀!有个能发光的机关枪就满足了.

家园 胡耀帮当年在计算所作过演讲吧?

我跟台湾人讲:大陆的知识分子赶活可玩命了!60-70年代,没吃没喝,还是半天卖完力气,晚上办公室和家里的灯还亮到半夜,加班加点!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中国的研究项目,成果受“上级”的控制太厉害,往往容易偏科。(当然,钱也是上级给的)不然,80年代中国就有了“软件所”,到现在PC的OS还能做不出来?

家园 你不是拿老爷子的真枪比划过么?

那玩意儿可太令人神往了,我们借一个胆儿也不敢把老爷子的计算机抱出来阿!

家园 应该是中国最富的村了!
家园 和一个数学怪人的趣事

想起老萨以前写的一个数学所高度近视的陆教授的故事。想起来我母亲学校里也有一个数学系的教授姓陆,也高度近视。(全地球的姓陆的,近视的,又搞数学的人都一个样。)年轻时不解风情,以至于耽误了青春。等同事朋友给介绍对象是已经戴上酒瓶底了。此人其貌不扬,二十岁看上去像四十,但是到了六十岁看上去还向四十,而且说话极腼腆。说一次大家给介绍对象,和女方见了面,一起走走,要说那时人都老实,不好意思肩并肩走,所以女前男后。(要是男前女后也没后来的笑话)陆才子跟着女方一直到她家,女方说你这人总跟着我干什么?他说咋们不是搞对象的吗?谁跟你搞对象呀?好么,跟错人了!最神奇的是这个跟错了的对象后来真成了陆太太。吉人自有天照应,书中自有颜如玉,此言不假。

家园 开始看错了,一直在琢磨是哪个陆

数学所原来有四个陆比较有名的。

第一个陆启是老陆,高个子的双拐的老先生,可是特别有威严,陆启发威很难看到,但是数学所上下人人害怕,这是一位专注于学术的老先生。

第二个陆是陆汝钤陆院士,他的院士称号名副其实,那是一个书呆子的典型,性子非常柔和,但是人事上也处理得很好。他和萨爹是师兄弟,关系不错,说起处世,陆院士说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诚心认真去做就是了。简单也许帮助了书呆子老先生。

第三个陆是陆维明先生,专门提他的名字因为他似乎不如上述两位的名字响亮。但陆先生是我所见过风度最佳的科学家,钟家庆把他和萨爹称为数学所的两位“英俊才子”,但萨爹是表面上白面书生风度翩翩,实际摘掉眼镜是一个两眼无神的可怜家伙,萨娘屡次大呼上当(萨专门继承人家缺点,恰好继承了萨爹的眼小无神,气杀!)而陆先生则是那种阳刚气概,两眼神气湛湛,容貌刚毅,给人睿智而深沉的深刻印象,如果去演电影,达式常不如他英俊,周里京比他太奶油,濮存昕比他太做作,高仓健比他欠儒雅。假如各位有机会见到这位先生,可以肯定的说,我的形容只有不足,而绝无半点夸张。加上身材高大,陆先生是中国男人的典范形象。陆先生曾多次被小姑娘狂追,在中国如此,在德国也如此,那可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半封闭时期阿。

找到一个网页,里面有陆先生,看来还在带研究生呢。

http://ado.gscas.net.cn/main/subject/tutors/subject/specialist/081202.htm

第三个陆是陆汝佳先生,才华很好,个子不高行事低调,著作等身但是并没有多少出头露面。然而他在所里也很有名,那是因为他是模范家长的典型,原因是他的儿子陆昱拿了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冠军。

各有所长,龙生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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