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古版鬼故事大全 阅微草堂笔记 清?纪昀撰 -- foundera
卷十?如是我闻四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
大骇,峻拒之。次日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余,忽
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
医者曰:“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
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倘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
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
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归谁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
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
哉!汝且休矣!”拊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
惠叔又言:有疫死还魂者,在冥司遇其故人,褴褛荷校。相见悲喜,不觉握
手太息曰:“君一生富贵,竟不能带至此耶?”其人蹙然曰:“富贵皆可带至此,
但人不肯带耳。生前有功德者,至此何尝不富贵耶?”寄语世人,早作带来计可
也。”李南涧曰:“善哉斯言,胜于谓富贵皆空也。”
长山聂松岩言:安丘张卯君先生家,有书楼为狐所据,每与人对语。媪婢童
仆,凡有隐慝,必对众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过。斯亦能语之绳规,
无形之监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则讳其所短,不肯质言。盖聪明有余,正直
则不足也。斯狐之所以为狐欤!
沧州插花庙老尼董氏言:尝夜半睡醒,闻佛殿磬声铿然,如有人礼拜者。次
日,告其徒。曰:“师耳鸣也。”至夜复然,乃潜起蹑足窥之。佛火青荧,依稀
辨物,见击磬者乃其亡师,一少妇对佛长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内,不识为谁。
细听所祝,则为夫病祈福也。恐怖失措,触朱?钟猩?。阴气冥蒙,灯光骤暗。再
明,则已无睹矣。先外祖雪峰张公曰:“此少妇已入黄泉,犹忧夫病,闻之使人
增伉俪之情。”董尼又言:近一卖花媪,夜经某氏墓,突见某夫人魂立树下,以
手招之。无路可避,因战栗拜谒。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识人寄信,
望眼几穿,今仍见尔。归告我女我婿:一切阴谋,鬼神皆已全知,无更枉抛心力。
吾在冥府,大受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无地自容,日惟避此树边,苦雨
凄风,酸辛万状。尚不知沉沦几载,得付转轮。似闻须所夺小郎资财耗散都尽,
始冀有生路也。又婿有密札数纸,病中置螺甸小箧中。嘱其检出毁灭,免为他日
口实。”叮咛再三,呜咽而灭。媪潜告其女,女怒曰:“为小郎游说耶!”迨于
箧中见前札,乃始悚然。后女家日渐消败。亲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
人生路近矣。”
乌鲁木齐提督巴公彦弼言:昔从征乌什时,梦至一处山麓,有六七行幄,而
不见兵卫;有数十人出入往来,亦多似文吏。试往窥视,遇故护军统领某公(某
名凡五字,公以滚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记),握手相劳苦,问“公久逝,今何事
到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授冥官。今随军籍记战殁者也。”见其几上诸
册,有黄色、红色、紫色、黑色数种。问:此以旗分耶?”微哂曰:“安有紫旗、
黑旗(虽旧制本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难辨,乃改为蓝旗。此公盖偶未知也),此
别甲乙之次第耳。”问:“次第安在?”曰:“赤心为国,奋不顾身者,登黄册。
恪遵军令,宁死不挠者,登红册。随众驱驰,转战而殒者,登紫册。仓皇奔溃,
无路求生,蹂践裂尸,追歼断ㄕ者,登黑册。”问:“同时授命,血溅尸横,岂
能一一区分,毫无舛误?”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气如生。
应登黄册者,其精气如烈火炽腾,蓬蓬勃勃。应登红册者,其精气如烽烟直上,
风不能摇。应登紫册者,其精气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此三等中,最上者为明
神,最下者亦归善道。至应登黑册者,其精气瑟缩摧颓,如死灰无焰。在朝廷褒
崇忠义,自一例哀荣;阴曹则以常鬼视之,不复齿数矣。”巴公侧耳敬听,悚然
心折。方欲自问将来,忽炮声惊觉。后常以告麾下曰:“吾临阵每忆斯语,使觉
捐身锋镝,轻若鸿毛。”
《夜灯丛录》载谢梅庄戆子事,而不知戆子姓卢名志仁,盖未见梅庄自作《
戆子传》,仅据传闻也。霍京兆易书,戍葵苏图时,轿夫王二,与戆子事相类。
后殁于塞外,京兆哭之恸。一夕,忽闻帐外语曰:“羊被盗矣,可急向西北追。”
出视果然。听其语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仆,方辞归,是日睹此异,遂
解装不行,谓其曹曰:“恐冥冥中王二笑人。”
沧州瞽者蔡某,每过南山楼下,即有一叟邀之弹唱,且对饮。渐相狎,亦时
到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西人,因贩磁到此。久而觉其为狐,然契分甚深,狐
不讳,蔡亦不畏也。会有以闺阃蜚语涉讼者,众议不一。偶与狐言及,曰:“君
既通灵,必知其审。”狐艴然曰:“我辈修道人,岂干预人家琐事?夫房帏秘地,
男女幽期,暧昧难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于百犬吠声。即使果真,何关
外人之事?乃快一时之口,为人子孙数世之羞,斯已伤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
况杯弓蛇影,恍惚无凭,而点缀铺张,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辩之不能,往
往致抑郁难言,含冤毕命。其怨毒之气,尤历劫难消。苟有幽灵,岂无业报?恐
刀山剑树之上,不能不为是人设一座也。汝素朴诚,闻此事自当掩耳;乃考求真
伪,意欲何为?岂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径去,从此遂绝。蔡愧悔,
自批其颊。恒述以戒人,不自隐匿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所居吴家庄西,一丐者死于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
来啖其尸,犬奋啮不使前;俄诸狼大集,犬力尽踣,遂并为所啖。惟存其首,尚
双目怒张,眦如欲裂。有佃户守瓜田者亲见之。又程易门在乌鲁木齐,一夕,有
盗入室,已逾垣将出。所畜犬追啮其足。盗抽刃斫之,至此啮终不释。因就擒。
时易门有仆,曰龚起龙,方负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异:一人面兽心,一兽
面人心。
余在乌鲁木齐日,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曩守红山口卡伦,一日将曙,有乌
哑哑对户啼。恶其不吉,引?奘干渲?。嗷然有声,掠乳牛背上过。牛骇而奔,呼
数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触一人仆。扶视无大伤,惟足跛难行。问其
家不远,共舁送归。入室坐未定,闻小儿连呼有贼。同出助捕,则私逃遣犯韩云,
方逾垣盗食其瓜,因共执焉。使乌不对户啼,则萨音绰克图不射;萨音绰克图不
射,则牛不惊逸;牛不掠逸,则不触人仆;不触人仆,则数卒不至其家;徒一小
儿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执缚:乃辗转相引,终使受絷伏诛。此乌之来,岂非有
物凭之哉!盖云本剧寇,所劫杀者多矣。尔时虽无所睹,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
也。
又佐领额尔赫图言:曩守吉木萨卡伦,夜闻团焦外呜呜有声。人出逐,则渐
退;人止则止,人返则复来。如是数夕。一戍卒有胆,竟操刃随之,寻声迤逦入
山中,至一僵尸前而寂。视之有野兽啮食痕,已久枯矣。卒还以告,心知其求瘗
也。具棺葬之,遂不复至。夫神识已离,形骸何有?此鬼沾沾于遗蜕,殊未免作
茧自缠。然蝼蚁鱼鳖之谈,自庄生之旷见;岂能使含生之属,均如太上忘情?观
于兹事,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绺毂夭兀?仁人之政。圣人通鬼神之情状,保
尝谓魂升魄降,遂冥漠无知哉!
献且令某,临殁前,有门役夜闻书斋人语曰:“渠数年享用奢华,禄已耗尽。
其父诉于冥司,探支来生禄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许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
恪公尝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过奢过俭,皆足致不祥。然历历验之,过奢之
罚,富者轻而贵者重;过俭之罚,贵者轻而富者重。盖富而过奢,耗己财而已;
贵而过奢,其势必至于贪婪。权力重,则取求易也。贵而过俭,守己财而已;富
而过俭,其势必至于刻薄,计较明则机械多也。士大夫时时深念,知益己者必损
人。凡事留其有余,则召福之道矣。”
小奴玉保言:特纳格尔农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无追寻者,询
访亦无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亲串家。牛至半途,不循
蹊径,负女度岭蓦涧,直入乱山。崖陡谷深,堕必糜碎,惟抱牛颈呼号。樵牧者
闻声追视,已在万峰之顶,渐灭没于烟霭间,其或饲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
矣。皆咎其父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谓此牛与此女,合是夙冤,即驱逐不留,
亦必别有以相报也。
故城刁飞方言:一村有二塾师,雨后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对谈,移时未去。
祠前地净如掌,忽见坌起似字迹。共起视之,则泥上杖画十六字曰:“不趁凉爽,
自课生徒,溷人书馆,不亦愧乎?”盖祠无居人,狐据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时
程试方增律诗,飞万戏曰:“随手成文,即四言叶韵。我愧此狐。”
飞万又言:一书生最有胆,每求见鬼不可得。一夕,雨霁月明,命小奴携罂
酒诣丛冢间,四顾呼曰:“良夜独游,殊为寂寞。泉下诸友,有肯来共酌者乎?”
俄见磷火荧荧,出没草际。再呼之,呜呜环集,相距丈许,皆止不进。数其影约
十余,以巨杯挹酒洒之,皆俯嗅其气。有一鬼称酒绝佳,请再赐。因且洒且问曰:
“公等何故不轮回?”曰:“善根在者转生矣,恶贯盈者堕狱矣。我辈十三人,
罪限未满,待轮回者四;业报沉沦,不得轮回者九也。”问:“何不忏悔求解脱?
”曰:“忏悔须及未死时,死后无着力处矣。”酒洒既尽,举罂示之,各踉跄去。
中一鬼回首叮咛曰:“饿魂得沃壶觞,无以报德。谨以一语奉赠:忏悔须及未死
时也。”
翰林院笔帖式伊实从征伊犁时,血战突围,身中七矛死。越两昼夜,复苏,
疾驰一昼夜,犹追及大兵。余与博晰斋同在翰林时,见有伤痕,细询颠末。自言
被创时,绝无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渐有知觉,则魂已离体,四顾皆风沙Е洞,
不辨东西,了然自知为已死。倏念及子幼家贫,酸彻心骨,便觉身如一叶,随风
漾漾欲飞。倏念及虚死不甘,誓为厉鬼杀贼,即觉身如铁柱,风不能摇。徘徊伫
立间,方欲直上山巅,望敌兵所在;俄如梦醒,已僵卧战血中矣。晰斋太息曰:
“闻斯情状,使人觉战死无可畏。然则忠臣烈士,正复易为,人何惮而不为也!”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妪临殁时,肌肤溃烈,
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睹其
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
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
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阳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
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海宁陈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坛者安溪李文贞公也。公拜问涉世之
道,文贞判曰:“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意时毋太快口,则永保终吉。”公终身诵
之。尝诲门人曰:“得意时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时毋太快口,则贤
者或未能。夫快口岂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旷达之语,其招祸甚于怨尤也。”
余因忆先高祖《花王阁剩稿》中载宋盛阳先生(讳大壮,河间诸生,先高祖之外
舅也)赠诗曰:“狂奴犹故态,旷达是牢骚。”与公所论,殆似重规叠矩矣。
有额鲁特女,为乌鲁木齐民间妇,数年而寡。妇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门。
妇谢曰:“嫁则必嫁。然夫死无子,翁已老,我去将谁依?请待养翁事毕,然后
议。”有欲入赘其家代养其翁者,妇又谢曰:“男子性情不可必,万一与翁不相
安,悔且无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温饱安乐,竟胜于有子时。越六七年,
翁以寿终。营葬毕,始痛哭别墓,易彩服升车去。论者惜其不贞,而不能不谓之
孝。内阁学士永公时镇其地,闻之叹曰:“此所谓质美而未学。”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选贵州一令。贷于西商,抑勒剥削,机械百出。
某迫于程限,委曲迁就,而西商枝节益多。争论至夜分,始茹痛书券。计券上百
金,实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贮箧。方独坐太息,忽闻檐上人语曰:
“世间无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愤填胸臆。吾本意来盗公,今且一惩西商,
为天下穷官吐气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撄萦猩?,已越垣径去。次日,闻西
商被盗,并箧中新旧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盗殊多侠气,然亦西商所为太甚,干
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
许文木言:其亲串有新得官者,盛具牲醴享祖考。有巫能视鬼,窃语人曰:
“某家先灵受祭时,皆颜色惨沮,如欲下泪。而后巷某甲之鬼,乃坐对门屋脊上,
翘足而笑。是何故也?”后其人到官未久,即伏法。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而某
甲之喜,则终不解。久而有知其阴事者曰:“某甲女有色,是尝遣某妪诱以金珠,
同宿数夕。人不知而鬼知也,谁谓冥冥中可堕行哉!”
王梅序孝廉言:交河城西有古墓,林木丛杂,云藏妖魅,犯之者多患寒热,
樵牧弗敢近。一老儒耿直负气,由所居至县城,其地适中,过必憩息,偃蹇傲睨,
竟无所见闻。如是数年。一日,又坐墓侧,袒裼纳凉。归而发狂,谵语曰:“曩
以汝为古君子,故任汝放诞,未敢侮汝。汝近乃作负心事,知从前规言矩步,皆
貌是心非,今不复畏汝矣。”其家再三拜祷,昏愦数日始痊。自是索然气馁,每
经其地,辄俯首疾趋。观此知魅不足畏,心苟无邪,虽凌之而不敢校;亦观此而
知魅大可畏,行苟有玷,虽秘之而皆能窥。
门人萧山汪生辉祖,字焕曾,乾隆乙未进士,今为湖南宁远县知县。未第时,
久于幕府,撰《佐治药言》二卷,中载近事数条,颇足以资法戒。其一曰:孙景
溪先生,讳尔周。令吴桥时,幕客叶某一夕方饮酒,偃仆于地,历二时而苏。次
日闭户书黄纸疏,赴城隍庙拜毁,莫喻其故。越六日,又偃仆如前,良久复起,
则请迁居于署外。自言八年前在山东馆陶幕,有士人告恶少调其妇。本拟请主人
专惩恶少,不必妇对质。而同事谢某,欲窥妇姿色,怂恿传讯。致妇投缳,恶少
亦抵法。今恶少控于冥府,谓妇不死,则渠无死法;而妇死由内幕之传讯。馆陶
城隍神移牒来拘,昨具疏申辩,谓妇本应对质;且造意者为谢某。顷又移牒,谓:
“传讯之意,在窥其色,非理其冤;念虽起于谢,笔实操于叶。谢已摄至,叶不
容宽。”余必不免矣。越夕而殒。其一曰:浙江臬司同公言:乾隆乙亥秋审时,
偶一夜潜出,察诸吏治事状。皆已酣寝,惟一室灯独明。穴窗窃窥,见一吏方理
案牍,几前立一老翁、一少妇。心甚骇异,姑视之。见吏初草一签,旋毁稿更书,
少妇敛衽退。又抽一卷,沉思良久,书一签,老翁亦揖而退。传诘此吏,则先理
者为台州因奸致死一案:初拟缓决,旋以身列青衿,败检酿命,必情实。后抽之
卷为宁波叠殴致死一案:初拟情实,旋以索逋理直,死由还殴,改缓决。知少妇
为捐生之烈魄,老翁为累囚之先灵矣。其一曰:秀水县署有爱日楼,板梯久毁,
阴雨辄闻鬼泣声。一老吏言:康熙中,令之母喜诵佛号,因建此楼。雍正初,有
令挈幕友胡姓来,盛夏不欲见人,独处楼中;案牍饮食,皆缒而上下。一日,闻
楼上惨号声。从者急梯而上,则胡裸体浴血,自刺其腹,并碎蠡刂周身如刻画。自
云曩在湖南某县幕,有奸夫杀本夫者,奸妇首于官。吾恐主人有失察咎,以访拿
报,妇遂坐磔。顷见一神引妇来,事刂刃于吾腹,他不知也。号呼越夕而死。其一
曰:吴兴某,以善治钱谷有声。偶为当事者所慢,因密讦其侵盗阴事于上官,竟
成大狱。后自啮其舌而死。又无锡张某,在归安令裘鲁青幕,有奸夫杀本夫者,
裘以妇不同谋,欲出之。张大言曰:“赵盾不讨贼为弑君,许止不尝药为弑父,
《春秋》有诛意之法。是不可纵也。”妇竟论死。后张梦一女子,披发持剑,搏
膺而至曰:“我无死法,汝何助之急也?”以刃刺之。觉而刺处痛甚。自是夜夜
为厉,以至于死。其一曰:萧山韩其相先生,少工刀笔,久困场屋。且无子,已
绝意进取矣。雍正癸卯,在公安县幕,梦神人语曰:“汝因笔孽多,尽削禄嗣。
今治狱仁恕,赏汝科名及子,其速归。”未以为信,次夕梦复然。时已七月初旬,
答以试期不及。神曰:“吾能送汝也。”寤而急理归装,江得风利,八月初二日
竟抵杭州,以遗才入闱中式。次年,果举一子。焕曾笃实有古风,其所言当不妄。
又所记《囚关绝祀》一条曰:平湖杨研耕在虞乡县幕时,主人兼署临晋,有疑狱,
久未决。后鞫实为弟殴兄死,夜拟谳牍毕,未及灭烛而寝。忽闻床上钩鸣,帐微
启,以为风也。少顷复鸣,则帐悬钩上,有白须老人跪床前叩头,叱之不见,而
几上纸翻动有声。急起视,则所拟谳牍也,反覆详审,罪实无枉。惟其家四世单
传,至其父始生二子,一死非命,一又伏罪,则五世之祀斩矣。因毁稿存疑如故,
盖以存疑为是也。余谓以王法论,灭伦者必诛;以人情论,绝祀者亦可悯。生与
杀皆碍,仁与义竟两妨矣。如必委曲以求通,则谓杀人者抵,以申死者之冤也。
申己之冤以绝祖父之祀,其兄有知,必不愿;使其竟愿,是无人心矣。虽不抵不
为枉,是一说也。或又谓情者一人之事,法者天下之事也。使凡仅兄弟二人者,
弟杀其兄,哀其绝祀,皆不抵,则夺产杀兄者多矣,何法以正伦纪乎?是又未尝
非一说也。不有皋陶,此狱实为难断,存以待明理者之论定可矣。
姚安公言:昔在舅氏陈公德音家,遇骤雨,自巳至午乃息,所雨皆沤麻水也。
时西席一老儒方讲学,众因叩曰:“此雨究竟是何理?”老儒掉头面壁曰:“子
不语怪。”
刘香畹言:曩客山西时,闻有老儒经古冢,同行者言中有狐。老儒詈之,亦
无他异。老儒故善治生,冬不裘,夏不?保?食不肴,饮不Η,妻子不宿饱。铢积
锱累,得四十金,熔为四锭,秘缄之。而对人自诉无担石。自詈狐后,所储金或
忽置屋颠树杪,使梯而取。或忽在淤泥浅水,使濡而求。甚或忽投圊溷,使探而
濯。或移易其地,大索乃得。或失去数日,从空自堕。或与客对坐,忽纳于帽檐。
或对人拱揖,忽铿然脱袖。千变万化,不可思议。一日,忽四锭跃掷空中,如蛱
蝶飞翔,弹丸击触,渐高渐远,势将飞去。不得已,焚香拜祝,始自投于怀。自
是不复相嬲,而讲学之气焰已索然尽矣。说是事时,一友曰:“吾闻以德胜妖,
不闻以詈胜妖也。其及也固宜。”一友曰:“使周、张、程、朱詈,妖必不兴。
惜其古貌不古心也。”一友曰:“周、张、程、朱必不轻詈。惟其不足于中,故
悻悻于外耳。”香畹首肯曰:“斯言洞见症结矣。”
香畹又言:一孝廉颇善储蓄,而性啬。其妹家至贫,时逼除夕,炊烟不举。
冒风雪徒步数十里,乞贷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坚以窘辞。其母涕泣助
请,辞如故。母脱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闻也。是夕,有盗穴壁入,罄所有去。
迫于公论,弗敢告官捕。越半载,盗在他县败,供曾窃孝廉家,其物犹存十之七。
移牒来问,又迫于公论,弗敢认。其妇惜财不能忍,阴遣子往认焉。孝廉内愧,
避弗见客者半载。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啬之故,漠如陌路。此真闻之扼腕
矣。乃盗遽乘之,使人一快;失而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于椎心
茹痛,自匿其瑕,复败于其妇,瑕终莫匿,更使人不胜其快。颠倒播弄,如是之
巧,谓非若或使之哉!然能愧不见客,吾犹取其足为善。充此一愧,虽以孝友闻
可也。
卢霁渔编修患寒疾,误延读《景岳全书》者投人参,立卒。太夫人悔焉,哭
极恸。然每一发声,辄闻板壁格格响;夜或绕床呼阿母,灼然辨为霁渔声,盖不
欲高年之过哀也。悲哉!死而犹不忘亲乎。
海阳鞠前辈庭和言:一宦家妇临卒,左手挽幼儿,右手挽幼女,呜咽而终,
力擘之乃释,目炯炯尚不瞑也。后灯前月下,往往遥见其形,然呼之不应,问之
不言,招之不来,即之不见。或数夕不出,或一夕数出,或望之在某人前,而某
人反无睹;或此处方睹,而彼处又睹,大抵如泡影空花,电光石火,一转瞬而即
灭,一弹指而倏生。虽不为害,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故后妻视其子女,
不敢生分别心;婢媪童仆视其子女,亦不敢生凌侮心。至男婚女嫁,乃渐不睹,
然越数岁或一见,故一家恒惴惴栗栗,如时在其旁。或疑为狐魅所托,是亦一说。
惟是狐魅扰人,而此不近人。且狐魅又何所取义,而辛苦十余年,为时时作此幻
影耶?殆结恋之极,精灵不散耳。为人子女者,知父母之心,殁而弥切如是也。
其亦可以怆然感乎?
庭和又言:有兄死而吞噬其孤侄者,迫胁侵蚀,殆无以自存。一夕,夫妇方
酣眠,忽梦兄仓皇呼曰:“起起,火已至。”醒而烟焰迷漫,无路可脱,仅破窗
得出。喘息未定,室已崩摧。缓须臾,则灰烬矣。次日,急召其侄,尽还所夺。
人怪其数朝之内,忽跖忽夷。其人流涕自责,始知其故。此鬼善全骨肉,胜于为
厉多多矣。
高淳令梁公钦官户部额外主事时,与姚安公同在四川司。是时六部规制严,
凡有故不能入署者,必遣人告掌印,掌印移牒司务,司务每日汇呈堂,谓之出付;
不能无故不至也。一日,梁公不入署,而又不出付,众疑焉。姚安公与福建李公
根侯,寓皆相近,放衙后同往视之。则梁公昨夕睡后,忽闻砰?糍曜泊ド?,如怒马
腾踏。呼问无应者,悸而起视,乃二仆一御者裸体相搏,捶击甚苦,然皆缄口无
一言。时四邻已睡,寓中别无一人。无可如何,坐视其斗。至钟鸣乃并仆,迨晓
而苏,伤痕鳞叠,面目皆败。问之都不自知,惟忆是晚同坐后门纳凉,遥见破屋
址上有数犬跳踉,戏以砖掷之,嗥而逃。就寝后遂有是变。意犬本是狐,月下视
之未审欤!梁公泰和人,与正一真人为乡里,将往陈诉。姚安公曰:“狐自游戏,
何预于人?无故击之,曲不在彼。袒曲而攻直,于理不顺。”李公亦曰:“凡仆
隶与人争,宜先克己;理直尚不可纵使有恃而妄行,况理曲乎?”梁公乃止。
乾隆己未会试前,一举人过永光寺西街,见好女立门外;意颇悦之,托媒关
说,以三百金纳为妾。因就寓其家,亦甚相得。迨出闱返舍,则破窗尘壁,阒无
一人,污秽堆积,似废坏多年者。访问邻家,曰:“是宅久空,是家来住仅月余,
一夕自去,莫知所往矣。”或曰:“狐也,小说中盖尝有是事。”或曰:“是以
女为饵,窃资远遁,伪为狐状也。”夫狐而伪人,斯亦黠矣;人而伪狐,不更黠
乎哉!余居京师五六十年,见类此者不胜数,此其一耳。
汪御史香泉言:布商韩某,昵一狐女,日渐?≠?。其侣求符?碹澜?,暂去仍
来。一夕,与韩共寝,忽披衣起坐曰:“君有异念耶?何忽觉刚气砭人,刺促不
宁也?”韩曰:“吾无他念。惟邻人吴某,迫于债负,鬻其子为歌童。吾不忍其
衣冠之后沦下贱,捐四十金欲赎之,故辗转未眠耳,狐女蹶然推枕曰:“君作是
念,即是善人。害善人者有大罚,吾自此逝矣。”以吻相接,嘘气良久,乃挥手
而去。韩自是壮健如初。
戴遂堂先生曰:“尝见一巨公,四月八日在佛寺礼忏放生。偶散步花下,遇
一游僧,合掌曰:“公至此何事?”曰:“作好事也。”又问:“何为今日作好
事?”曰:“佛诞日也。”又问:“佛诞日乃作好事,余三百五十九日皆不当作
好事乎?公今日放生,是眼见功德;不知岁岁庖厨之所杀,足当此数否乎?”巨
公猝不能对。知客僧代叱曰:“贵人护法,三宝增光。穷和尚何敢妄语!”游僧
且行且笑曰:“紫衣和尚不语,故穷和尚不得不语也。”掉臂径出,不知所往。
一老僧窃叹曰:“此?绽璐蟛幌?事;然在我法中,自是突闻狮子吼矣。”昔五台
僧明玉尝曰:“心心念佛,则恶意不生,非日念数声,即为功德也。日日持斋,
则杀业永除,非月持数日即为功德也。燔炙肥甘,晨昏餍饫,而月限某日某日不
食肉,谓之善人。然则苞苴公行,?矬?不饰,而月限某日某日不受钱,谓之廉吏
乎?”与此游僧之言,若相印合。李杏浦总宪则曰:“此为彼教言之耳。士大夫
终身茹素,势必不行。得数日持月斋,则此数日可减杀;得数人持月斋,则此数
人可减杀。不愈于全不持乎?”是亦见智见仁,各明一义。第不知明玉倘在,尚
有所辩难否耳。
恒王府长史东鄂洛(据《八旗氏族谱》,当为董鄂,然自书为东鄂。案牍册
籍亦书为东鄂。《公羊传》所谓名从主人也),谪居玛纳斯,乌鲁木齐之支属也。
一日,诣乌鲁木齐。因避暑夜行,息马树下。遇一人半跪问起居,云是戍卒刘青。
与语良久,上马欲行。青曰:“有琐事,乞公寄一语:印房官奴喜儿,欠青钱三
百。青今贫甚,宜见还也。”次日,见喜儿,告以青语。喜儿骇汗如雨,面色如
死灰。怪诘其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时,陈竹山闵其勤慎,以三百钱付喜儿市
酒脯楮钱奠之。喜儿以青无亲属,遂尽乾没。事无知者,不虞鬼之见索也。竹山
素不信因果,至是悚然曰:“此事不诬,此语当非依托也。吾以为人生作恶,特
畏人知;人不及知之处,即可为所欲为耳。今乃知无鬼之论,竟不足恃。然则负
隐慝者,其可虑也夫!”
昌吉平定后,以军俘逆党子女分赏诸将。乌鲁木齐参将某,实司其事。自取
最丽者四人,教以歌舞,脂香粉泽,彩服明?眩?仪态万方,宛然娇女,见者莫不
倾倒。后迁金塔寺副将,戒期启行,诸童检点衣装,忽箧中绣履四双,翩然跃出,
满堂翔舞,如蛱蝶群飞。以杖击之乃堕地,尚蠕蠕欲动,呦呦有声。识者讶其不
祥。行至辟展,以鞭挞台员为镇守大臣所劾,论戍伊犁,竟卒于谪所。
至危至急之地,或忽出奇焉;无理无情之事,或别有故焉。破格而为之,不
能胶柱而断之也。吾乡一媪,无故率媪妪数十人,突至邻村一家,排闼强劫其女
去。以为寻衅,则素不往来;以为夺婚,则媪又无子,乡党骇异,莫解其由。女
家讼于官,官出牒拘摄,媪已携女先逃,不知踪迹;同行婢妪,亦四散逋亡。累
绁多人,辗转推鞫,始有一人吐实,曰:“媪一子,病瘵垂殁,媪抚之恸曰:“
汝死自命,惜哉不留一孙,使祖父竟为馁鬼也。’子呻吟曰:‘孙不可必得,然
有望焉。吾与某氏女私昵,孕八月矣,但恐产必见杀耳。’子殁后,媪咄咄独语
十馀日,突有此举,殆劫女以全其胎耳。”官怃然曰:“然则是不必缉,过两三
月自返耳。”届期果抱孙自首,官无如之何,仅断以不应重律;拟杖纳赎而已。
此事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此媪亦捷疾若神矣。安静涵言:其携女宵遁时,以
三车载婢妪,与己分四路行,故莫测所在。又不遵官路,横斜曲折,歧复有歧,
故莫知所向。且晓行夜宿,不淹留一日,俟分娱乃税宅,故莫迹所居停,其心计
尤周密也。女归,为父母所弃,遂偕媪抚孤,竟不再嫁。以其初涉溱洧,故旌典
不及,今亦不著其氏族焉。
李庆子言:尝宿友人斋中,天欲晓,忽二鼠腾掷相逐,满室如飚轮旋转,弹
丸迸跃,瓶彝?柘矗?击触皆翻,砰铿碎裂之声,使人心骇。久之,一鼠踊起数尺,
复堕于地,再踊再仆,乃僵。视之七窍皆血流,莫测其故。急呼其家僮收检器物,
见??半中所晾媚药数十丸,啮残过半。乃悟鼠误吞此药,狂淫无度,牝不胜嬲而窜
避,牡无所发泄,蕴热内燔以毙也。友人出视,且骇且笑;既而悚然曰:“乃至
是哉,吾知惧矣!”尽覆所蓄药于水。夫燥烈之药,加以锻炼,其力既猛,其毒
亦深。吾见败事者多矣,盖退之硫黄,贤者不免。庆子此友,殆数不应尽,故鉴
于鼠而忽悟欤!
张?拧冻?野佥载》曰:“唐青州刺史刘仁轨,以海运失船过多,除名为民,
遂辽东效力。遇病,卧平壤城下,褰幕看兵士攻城。有一兵直来前头背坐,叱之
不去。须臾城头放箭,正中心而死。微此兵,仁轨几为流矢所中。大学士温公征
乌什时,为领队大臣。方督兵攻城,渴甚,归帐饮。适一侍卫亦来求饮,因让茵
与坐。甫拈碗,贼突发巨炮,一铅丸洞其胸死。使此人缓来顷刻,则必不免矣。
此公自为余言,与刘仁轨事绝相似。后公征大金川,卒战殁于木果木。知人之生
死,各有其地,虽命当阵殒者,苟非其地,亦遇险而得全。然则畏缩求免者,不
徒多一趋避乎哉!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途,狐则
在仙妖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三代以上无可考,《史记?陈
涉世家》称篝火作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必当时已有是怪,是以托之。
吴均《西京杂记》称广川王发栾书冢,击伤冢中狐,后梦见老翁报冤。是幻化人
形,见于汉代。张?拧冻?野佥载》称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当时谚曰:“无
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广记》载狐事十二卷,唐代居十之九,
是可以证矣。诸书记载不一,其源流始末,则刘师退先生所述为详。盖旧沧州南
一学究与狐友,师退因介学究与相见,躯干短小,貌如五六十人,衣冠不古不时,
乃类道士;拜揖亦安详谦谨。寒温毕,问枉顾意。师退曰:“世与贵族相接者,
传闻异词,其间颇有所未明。闻君豁达不自讳,故请祛所惑。”狐笑曰“天生万
品,各命以名。狐名狐,正如人名人耳。呼狐为狐,正如呼人为人耳。何讳之有?
至我辈之中,好丑不一,亦如人类之内,良莠不齐。人不讳人之恶,狐何必讳狐
之恶乎?第言无隐。”师退问:“狐有别乎?”曰:“凡狐皆可以修道,而最灵
者曰犭比狐。此如农家读书者少,儒家读书者多也。”问:“犭比狐生而皆灵乎?
”曰:“此系乎其种类。未成道者所生,则为常狐;已成道者所生,则自能变化
也。”问:“既成道矣,自必驻颜。而小说载狐亦有翁媪,何也?”曰:“所谓
成道,成人道也。其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亦与人同。若夫飞升霞举,又自一事。
此如千百人中,有一二人求仕宦。其炼形服气者,如积学以成名;其媚惑采补者,
如捷径以求售。然游仙岛、登天曹者,必炼形服气乃能;其媚惑采补,伤害或多,
往往干天律也。”问:“禁令赏罚,孰司之乎?”曰:“小赏罚统于其长,大赏
罚则地界鬼神鉴察之。苟无禁令,则来往无形,出入无迹,何事不可为乎!”问:
“媚惑采补,既非正道,何不列诸禁令,必俟伤人乃治乎?”曰:“此譬诸巧诱
人财,使人喜助,王法无禁也。至夺财杀人,斯论抵耳。”《列仙传》载酒家妪,
何尝干冥诛乎!”问:“闻狐为人生子,不闻人为狐生子,何也?”微哂曰:“
此不足论。盖有所取无所与耳。”问:“支机别赠,不惮牵牛妒乎?又哂曰:“
公太放言,殊未知其审。凡女则如季姬曾阝子之故事,可自择配。妇则既有定偶,
弗敢逾防。若夫赠芍采兰,偶然越礼,人情物理,大抵不殊,固可比例而知耳。”
问:“或居人家,或居旷野,何也?”曰:“未成道者未离乎兽,利于远人,非
山林弗便也。已成道者事事与人同,利于近人,非城市弗便也。其道行高者,则
城市山林皆可居。如大富大贵家,其力百物皆可致,住荒村僻壤与通都大邑一也。
”师退与纵谈,其大旨惟劝人学道,曰:“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
现是人身,功夫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与草木同朽,殊可惜也。”师退腹笥三
藏,引与谈禅。则谢曰:“佛家地位绝高,然或修持未到,一入轮回,便迷却本
来面目。不如且求不死,为有把握。吾亦屡逢善知识,不敢见异而迁也”师退临
别曰:“今日相逢,亦是天幸,君有一言赠我乎?”踌躇良久,曰:“三代以下
恐不好名,此为下等人言。自古圣贤,却是心平气和,无一毫做作。洛、闽诸儒,
撑眉努目,便生出如许葛藤。先生其念之。”师退怃然自失。盖师退崖岸太峻,
时或过当云。
裘文达公言:尝闻诸石东村曰:有骁骑校,颇读书,喜谈文义。一夜寓直宣
武门城上,乘凉散步。至丽谯之东,见二人倚堞相对语。心知为狐鬼,屏息伺之。
其一举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书院,今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制作器
物,实巧不可阶。其教则变换佛经,而附会以儒理。吾曩往窃听。每谈至无归宿
处,辄以天主解结,故迄不能行。然观其作事,心计亦殊黠。”其一曰:“君谓
其黠,我则怪其太痴。彼奉其国王之命,航海而来,不过欲化中国为彼教。揆度
事势,宁有是理!而自利玛窦以后,源源续至,不偿其所愿终不止,不亦颠欤?”
其一又曰:“岂但此辈痴,即彼建首善书院者亦复大痴。奸?媳?国,方阴伺君子
之隙,肆其诋排。而群聚清谈,反予以钩党之题目,一网打尽,亦复何尤!且三
千弟子,惟孔子则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与讲肄者公孙丑、万章等数人而已。
洛闽诸儒,无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百,枭鸾并集,门户交争,遂
酿为朋党,而国随以亡。东林诸儒,不鉴覆辙,又骛虚名而受实祸。今凭吊遗踪,
能无责备于贤者哉!”方相对叹息,忽回顾见人,翳然而灭。东村曰:“天下趋
之若鹜,而世外之狐鬼,乃窃窃不满也。人误耶?狐鬼误耶?”
王西园先生守河间时,人言献县八里庄河夜行者多遇鬼,惟县役冯大邦过,
则鬼不敢出。有遇鬼者,或诈称冯姓名,鬼亦却避。先生闻之曰:“一县役能使
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访将惩之,或为解曰:“本无是事,百性造言耳。”先
生曰:“县役非一,而独为冯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仍檄拘之,大邦惧而
亡去。此庚午、辛未间事,先生去郡后数载,大邦尚未归。今不知如何也。
里有崔某者,与豪强讼,理直而弗能伸也。不胜其愤,殆欲自戕。夜梦其父
语曰:“人可欺,神则难欺。人有党,神则无党。人间之屈弥甚,则地下之伸弥
畅。今日之纵横如志者,皆十年外业镜台前觳觫对簿者也。吾为冥府司茶吏,见
判司注籍矣,汝何恚焉!”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复一言。
有善讼者,一日为人书讼牒,将罗织多人,端绪缴绕,猝不得分明,欲静坐
构思。乃戒毋通客,并妻亦避居别室。妻先与邻子目成,家无隙所,窥伺岁馀,
无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间焉。后每构思,妻辄嘈杂以乱之,必叱使避出,袭为例。
邻子乘间而来,亦袭为例,终其身不败。殁后岁馀,妻以私孕为怨家所讦。官鞫
外遇之由,乃具吐实。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笔巧矣,乌知造物更巧乎!”
必不能断之狱,不必在情理外也;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门人吴生冠贤,
为安定令时,余自西域从军还,宿其署中。闻有幼女幼男皆十六七岁,并呼冤于
舆前。幼男曰:“此我童养之妇。父母亡,欲弃我别嫁。”幼女曰:“我故其胞
妹。父母亡,欲占我为妻。”问其姓,犹能记。问其乡里,则父母皆流丐,朝朝
转徙,已不记为何处人矣。问同丐者,则曰:“是到此甫数日,即父母并亡,未
知其始末。但闻其以兄妹称。然小家童养媳,与夫亦例称兄妹,无以别也。”有
老吏请曰:“是事如捉影捕风,杳无实证;又不可以刑求。断合断离,皆难保不
误。然断离而误,不过误破婚姻,其失小;断合而误,则误乱人伦,其失大矣。
盍断离乎!”推研再四,无可处分,竟从老吏之言。因忆姚安公官刑部时,织造
海保方籍没,官以三步军守其宅。宅凡数百间,夜深风雪,三人坚扃外户,同就
暖于邃密寝室中,篝灯共饮。沉醉以后,偶剔灯灭,三人暗中相触击,因而互殴。
殴至半夜,各困踣卧。至曙,则一人死焉。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伤亦
深重,幸不死耳。鞫讯时,并云共殴至死,论抵无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觉有扭
者即相扭,觉有殴者即还殴,不知谁扭我谁殴我,亦不知我所扭为谁所殴为谁;
其伤之重轻,与某伤为某殴,非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问之,亦断不能知也。
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随意指一人,无不可者。如必研讯为某人,即三木严求,
亦不过妄供耳。竟无如之何。相持月馀,会戴符病死,藉以结案。姚安公尝曰“
此事坐罪起衅者,亦可以成狱。然考其情词,起衅者实不知谁。锻炼而求,更不
如随意指也。迄今反覆追思,究不得一推鞫法。刑官岂易为哉!”
文安王岳芳言:其乡有女巫,能视鬼。尝至一宦家,私语其仆妇曰:“其娘
子床前,一女鬼著惨绿衫,血渍胸臆,颈垂断而不殊,反折其首,倒悬于背后,
状甚可怖。殆将病乎?”俄而寒热大作。仆妇以女巫言告。具楮钱酒食送之,顷
刻而痊。余尝谓风寒暑?椋?皆可作疾,何必定有鬼为祟。一女巫曰:“风寒暑??
之疾,其起也以渐而作,其愈也以渐而减。鬼病则陡然而起,急然而止。以此为
别,历历不失也。”此言似亦近理。
陈石闾言:有旧家子偕数客观剧九如楼。饮方酣,忽一客中恶仆地。方扶掖
灌救,突起坐张目直视,先拊膺痛哭,责其子之冶游;次啮齿握拳,数诸客之诱
引。词色俱厉,势若欲相搏噬。其子识是父语声,蒲伏战栗,殆无人色。诸客皆
瑟缩潜遁,有踉跄失足破额者。四坐莫不太息。此雍正甲寅事,石闾曾目击之,
但不肯道其姓名耳。先师阿文勤公曰:“人家不通宾客,则子弟不亲士大夫,所
见惟妪婢僮奴,有何好样?人家宾客太广,必有淫朋匪友参杂其间,狎昵濡染,
贻子弟无穷之害。”数十年来,历历验所见闻,知公言真药石也。
五军塞王先言:有田父夜守枣林,见林外似有人影。疑为盗,密伺之。俄一
人自东来,问:“汝立此有何事?”其人曰:“吾就木时,某在旁窃有幸词,衔
之二十馀年矣。今渠亦被摄,吾在此待其缧绁过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甲与乙有隙,甲妇弗知也。甲死,妇议嫁,乙厚币娶焉。三朝后,共往谒兄
嫂,归而迂道至甲墓,对诸耕者饣盍者拍妇肩呼曰:“某甲,识汝妇否耶?”妇
恚,欲触树。众方牵挽,忽旋飚飒然,尘沙眯目,则夫妇已并似失魂矣。扶回后,
倏迷倏醒,竟终身不瘥。外祖家老仆张才,其至戚也,亲目睹之。夫以直报怨,
圣人弗禁,然已甚则圣人所不为。《素问》曰:“亢则害。”《家语》曰:“满
则覆。”乙亢极满极矣,其及也固宜。
僧所诵焰口经,词颇俚;然闻其召魂施食诸梵咒,则实佛所传。余在乌鲁木
齐,偶与同人论是事,或然或否,印房官奴白六,故剧盗遣戍者也,卒然曰:“
是不诬也。曩遇一大家放焰口,欲伺其匆扰取事,乃无隙可乘。伏卧高楼檐角上,
俯见摇铃诵咒时,有黑影无数,高可二三尺,或逾垣入,或由窦入,往来摇漾,
凡无人处皆满。迨撒米时,倏聚倏散,倏前倏后,如环绕攘夺,并仰接俯拾之态,
亦仿佛依稀。其色如轻烟,其状略似人形,但不辨五官四体耳。然则鬼犹求食,
不信有之乎?”
后汉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巴里坤海子上关帝祠中,屯军耕垦,
得之土中也。其事不见《后汉书》,然文句古奥,字划浑朴,断非后人所依托。
以僻在西域,无人摹拓,石刻锋棱犹完整。乾隆庚寅,游击刘存存(此是其字,
其名偶忘之。武进人也)摹刻一木本,洒火药于上,烧为斑驳,绝似古碑。二本
并传于世,赏鉴家率以旧石本为新,新木本为旧。与之辩,傲然弗信也。以同时
之物,有目睹之人,而真伪颠倒尚如此,况于千百年外哉!《易》之象数,《诗》
之小序,《春秋》之三传,或亲见圣人,或去古未远,经师授受,端绪分明。宋
儒曰:“汉以前人皆不知,吾以理知之也。”其类此夫。
康熙十四年,西洋贡狮,馆阁前辈多有赋咏。相传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风,
巳刻绝锁,午刻即出嘉峪关。此齐东语也。圣祖南巡,由卫河回銮,尚以船载此
狮,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于度帆楼窗罅窥之,其身如黄犬,尾如虎而稍长,面
圆如人,不似他兽之狭削。系船头将军柱上,缚一豕饲之。豕在岸犹号叫,近船
即噤不出声。及置狮前,狮俯首一嗅,已怖而死。临解缆时,忽一震吼声,如无
数铜钲陡然合击。外祖家厩马十馀,隔垣闻之,皆战栗伏枥下;船去移时,尚不
敢动。信其为百兽王矣。狮初至,时吏部侍郎阿公礼稗,画为当代顾、陆,曾橐
笔对写一图,笔意精妙。旧藏博晰斋前辈家,阿公手赠其祖者也。后售于余,尝
乞一赏鉴家题签。阿公原未署名,以元代曾有献狮事,遂题曰“元人狮子真形图”
。晰斋曰:“少宰丹青,原不在元人下。此赏鉴未为谬也。”
乾隆庚辰,戈芥舟前辈扶乩,其仙自称唐人张紫鸾,将访刘长卿于瀛州岛,
偕游天姥。或叩以事,书一诗曰:“身从异域来,时见瀛洲岛。日落晚风凉,一
雁入云杳。隐示以鸿冥物外,不预人世之是非也。芥舟与论诗,即欣然酬答以所
游名胜《破石崖》、《天姥峰》、《庐山联句》三篇而去。芥舟时修《献县志》,
因附录志末。其《破石崖》一篇,前为五言律诗八韵,对偶声韵俱谐;第九韵以
下,忽作鲍参军《行路难》、李太白《蜀道难》体,唐三百年诗人无此体裁,殊
不入格。其以东、冬、庚、青四韵通押,仿昌黎“此日足可惜”诗;以穿鼻声七
韵为一部例,又似稍读古书者。盖略涉文翰之鬼,伪托唐人也。
河城(在县东十五里,隋乐寿县故城也)西村民,掘地得一镜。广丈馀,已
触碎其半。见者人持一片去,置室中,每夕吐光。凡数家皆然。是亦王度神镜,
应月盈亏之类。但残破之馀,尚能如是,更异耳。或疑镜何以如此之大,余谓此
必河间王宫殿中物。陆机与弟云书曰:“仁寿殿中有大方镜,广丈馀,过之辄写
人影。”是晋代犹沿此制也。
乾隆己卯、庚辰间,献县掘得唐张君平墓志。大中七年明经刘伸撰,字画尚
可观,文殊鄙俚。余拓示李廉衣前辈,曰:“公谓古人事事胜今人,此非唐文耶?
天下率以名相耀耳。如核其实,善笔札者必称恶,其时亦必有极拙之字。善吟咏
者必称唐,其时亦必有极恶之诗。非晋之厮役皆羲、献,唐之屠沽皆李、杜也。
西子、东家实为一姓,盗跖、柳下乃是同胞,岂能美则俱美,贤则俱贤耶?赏鉴
家得一宋砚,虽滑不受墨,亦宝若球图;得一汉印,虽谬不成文,亦珍逾珠璧。
问何所取,曰取其古耳。东坡诗曰:‘嗜好与俗殊酸咸。’斯之谓欤!”
交河老儒刘君琢,名璞,素谨厚,以长者称,在余家设帐二十馀年,从兄懋
园(坦居)、从弟东白(羲轩),皆其弟子也。尝自河间岁试归,中途遇雨,借
宿民家。主人曰:“家惟有屋两楹,尚可栖止;然素有魅,不知狐与鬼也。君能
不畏,则请解装。”不得已宿焉。灭烛以后,承尘上轰轰震响,如怒马奔腾。君
琢起著衣冠,长揖仰祝曰:“偃蹇寒儒,偶然宿此,欲祸我耶?我非君仇;欲戏
我耶?与君素不狎昵;欲逐我耶?今夜必不能行,明朝亦必不能住,何必多此扰
攘耶?”俄闻承尘上似老媪语曰:“客言殊有理,尔辈勿太造次。”闻足音橐橐
然,向西北隅去,顷刻寂然矣。君琢尝以告门人曰:“遇意外之横逆,平心静气,
或有解时。当时如怒詈之,未必不抛砖掷瓦。”又刘景南尝僦一寓,迁入之夕,
大为狐扰。景南诃之曰:“我自出钱租宅,汝何得鸠占鹊巢?狐厉声答曰:“使
君先居此,我续来争,则曲在我。我居此宅五六十年,谁不知者。君何处不可租
宅,而必来共住?是恃气相凌也,我安肯让君?”景南次日遂移去。何励庵先生
曰:“君琢所遇之狐,能为理屈;景南所遇之狐,能以理屈人。”先兄晴湖曰:
“屈狐易,能屈于狐难。”
道家有太阴炼形法,葬数百年,期满则复生。此但有是说,未睹斯事。古以
水银敛者,尸不朽,则凿然有之。董曲江曰:“凡罪应戮尸者,虽葬多年,尸不
朽。吕留良焚骨时,开其棺,貌如生,刃之尚有微血。盖鬼神留使伏诛也。某人
(是曲江之亲族,当时举其字,今忘之矣)时官浙江,奉檄莅其事,亲目击之。
然此类皆不为祟。其为祟者曰僵尸。僵尸有二:其一新死未敛者,忽跃起搏人;
其一久葬不腐者,变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
能详也。夫人死则形神离矣,谓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觉运动?谓神仍附形,是复
生矣,何又不为人而为妖?且新死尸厥者,并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释,十指抉入
肌骨。使无知,何以能踊跃?使有知,何以一息才绝,即不识其所亲?是则殆有
邪物凭之,戾气感之,而非游魂之为变欤!袁子才前辈《新齐谐》载南昌士人行
尸夜见其友事,始而祈请,继而感激,继而凄恋,继而忽变形搏噬。谓人之魂善
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
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为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
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语亦凿凿有精理。然管窥之见,终疑其别有故也。
任子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间,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
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
若甚相悦。窃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儿狎昵?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
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馀年,殁而合窆于是也。《诗》曰:“谷
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礼》曰:“殷人之?谝怖胫?,周人之?谝埠?
之。善夫!”圣人通幽明之礼,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乌知
《礼》意哉!
族侄肇先言:有书生读书僧寺,遇放焰口。见其威仪整肃,指挥号令,若可
驱役鬼神。喟然曰:“冥司之敬彼教,乃过于儒。”灯影朦胧间,一叟在旁语曰:
“经纶宇宙,惟赖圣贤,彼仙佛特以神道补所不及耳。故冥司之重圣贤,在仙佛
上,然所重者真圣贤。若伪圣为贤,则阴干天怒,罪亦在伪仙伪佛上。古风淳朴,
此类差稀。四五百年以来,累囚日众,已别增一狱矣。盖释道之徒,不过巧陈罪
福,诱人施舍。自妖党聚徒谋为不轨外,其伪称我仙我佛者,千万中无一。儒则
自命圣贤者,比比皆是。民听可惑,神理难诬。是以生拥皋比,殁沈阿鼻,以其
贻害人心,为圣贤所恶故也。”书生骇愕,问“此地府事,公何由知?”一弹指
间,已无所睹矣。
甲乙有夙怨,乙日夜谋倾甲。甲知之,乃阴使其党某以他途入乙家,凡为乙
谋,皆算无遗策;凡乙有所为,皆以甲财密助其费,费省而功倍。越一两岁,大
见信,素所倚任者皆退听。乃乘间说乙曰:“甲昔阴调我妇,讳弗敢言,然衔之
实次骨。以力弗敌,弗敢撄。闻君亦有仇于甲,故效犬马于门下。所以尽心于君
者,固以报知愚,亦为是谋也。今有隙可抵,盍图之。”乙大喜过望,出多金使
谋甲。某乃以乙金为甲行赂,无所不曲到。阱即成,伪造甲恶迹及证佐姓名以报
乙,使具牒。比庭鞫,则事皆子虚乌有,证佐亦莫不倒戈,遂一败涂地,坐诬论
戍。愤恚甚,以昵某久,平生阴事皆在其手,不敢再举,竟气结死。死时誓诉于
地下,然越数十年卒无报。论者谓难端发自乙,甲势不两立,乃铤而走险,不过
自救之兵,其罪不在甲。某本为甲反间,各忠其所事,于乙不为负心,亦不能甚
加以罪,故鬼神弗理也。此事在康熙末年。《越绝书》载子贡谓越王曰:“夫有
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岂不信哉!
里人范鸿禧,与一狐友昵。狐善饮,范亦善饮,约为兄弟,恒相对醉眠。忽
久不至,一日遇于秫田中,问:“何忽见弃?”狐掉头曰:“亲兄弟尚相残,何
有于义兄弟耶?”不顾而去。盖范方与弟讼也。杨铁崖《白头吟》曰:“买妾千
黄金,许身不许心;使君自有妇,夜夜白头吟。”与此狐所见正同。
献县捕役樊长,与其侣捕一剧盗。盗跳免,絷其妇于官店(捕役拷盗之所,
谓之官店,实其私居也)。其侣拥之调谑,妇畏棰楚,噤不敢动,惟俯首饮泣。
已缓结矣,长突见之,怒曰:“谁无妇女,谁能保妇女不遭患难落人手?汝敢如
是,吾此刻即鸣官。”其侣慑而止。时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也。长女嫁为农
家妇,是夜为盗所劫,已褫衣反缚,垂欲受污,亦为一盗呵而止。实在子刻,中
间仅仅隔一亥刻耳。次日,长闻报,仰面视天,舌挢不能下也。
裘文达公赐第,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文达之前,为右翼宗学。宗学之前,
为吴额驸府。吴额驸之前,为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第。阅年既久,又{穴条}{穴叫}
闳深,故不免时有变怪,然不为人害也。厅事西小屋两楹,曰“好春轩”,为文
达燕见宾客地。北壁一门,又横通小屋两楹。僮仆夜宿其中,睡后多为魅舁出。
不知是鬼是狐,故无敢下榻其中者。琴师钱生独不畏,亦竟无他异。钱面有癜风,
状极老丑。蒋春农戏曰:“是尊容更胜于鬼,鬼怖而逃耳。”一日,键户外出,
归而几上得一雨缨帽,制作绝佳,新如未试。互相传视,莫不骇笑。由此知是狐
非鬼,然无敢取者。钱生曰:“老病龙钟,多逢厌贱。自司空以外(文达公时为
工部尚书),怜念者曾不数人,我冠诚敝,此狐哀我贫也。”欣然取著,狐亦
不复摄去。其果赠钱生耶?赠钱生者又何意耶?斯真不可解矣。
尝与杜少司寇凝台同宿南石槽,闻两家轿夫相语曰:“昨日怪事:我表兄朱
某在海淀为人守墓,因入城未返,其妻独宿。闻园中树下有斗声,破窗纸窃窥,
见二人攘臂奋击,一老翁举杖隔之,不能止。俄相搏仆地,并现形为狐,跳踉摆
拨,触老翁亦仆。老翁蹶起,一手按一狐呼曰:‘逆子不孝!朱五嫂可助我。’
朱伏不敢出,老翁顿足曰:‘当诉诸土神。’恨恨而散。次夜,闻满园铃铛声,
似有所搜捕。觉几上瓦瓶似微动,怪而视之,瓶中小语曰:‘乞勿言,当报恩。’
朱怒曰:‘父母恩且不肯报,何有于我!’与瓶掷门外碑趺上,訇然而碎。即闻
??敫々有声,意其就执矣。”一轿夫曰:“斗触父母倒是何大事,乃至为土神捕
捉?殊可怖也。凝台顾余笑曰:“非轿夫不能作此言。”
里有张媪,自云尝为走无常,今告免矣。昔到阴府,曾问冥吏:“事佛有益
否?”吏曰:“佛只是劝人为善,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养求佛降福,
则廉吏尚不受赂,曾佛受赂乎?”又问:“忏悔有益否?”吏曰:“忏悔须勇猛
精进,力补前愆。今人忏悔,只是自首求免罪,又安有益耶?”此语非巫者所肯
言,似有所受之。
卷九?如是我闻三
王征君载扬言:尝宿友人蔬圃中,闻窗外人语曰:“风雪寒甚,可暂避入空
屋。”又闻一人语曰:“后垣半圮,偷儿阑入,将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
之事。”意谓僮仆之守夜者。天晓启户,地无人迹,惟二犬偃卧墙缺下,雪没腹
矣。嘉祥曾映华曰:“此载扬寓言,以愧僮仆之负心者也。”余谓犬之为物,不
烦驱策而警夜不失职,宁忍寒饿而恋主不他往,天下为僮仆者,实万万不能及。
其足使人愧,正不在能语不能语耳。
从孙翰清言:南皮赵氏子为狐所媚,附于其身,恒在襟袂间与人语,偶悬锺
馗小像于壁,夜闻室中跳掷声,谓驱之去矣。次日,语如故。诘以曾睹锺馗否。
曰:“锺馗甚可怖,幸其躯干仅尺馀,其剑仅数寸。彼上床则我下床,彼下床则
我上床,终不能击及我耳。”然则画像果有灵欤?画像之灵,果躯干皆如所画欤?
设画为径寸之像,亦执针锋之剑,蠕蠕然而斩邪欤?是真不可解矣。
乾隆戊午夏,献县修城。役夫数百,拆故堞破砖掷城下。城下役夫数百,运
以荆筐。炊熟则鸣柝聚食,方聚食间,役夫辛五告人曰:“顷运砖时,忽闻耳畔
大声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汝知之乎?’回顾无所睹,殊可怪也。”俄而
众手合作,砖落如雹,一砖适中辛五,脑裂死。惊呼扰攘,竟不得击者主名。官
司莫能诘,仅断令役夫之长出钱十千,棺敛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负击者命,役夫
长夙生负辛五钱,因果牵缠,终相填补。微鬼神先告,几何不以为偶然耶!
诸桐屿言:其乡旧家有书楼,恒?煸俊C科羰樱?必见凝尘之上有女子足迹,
纤削仅二寸有奇,知为鬼魅。然数十年寂无形声,不知何怪也。里人刘生,性轻
脱,妄冀有王轩之遇。祈于主人,独宿楼上,具茗果酒肴,焚香切祝,明烛就寝。
屏息以伺,亦无所见闻,惟渐觉阴森之气砭入肌骨,目能视,耳能听,而口不能
言,四肢不能动。久而寒沁肺腑,如卧层冰积雪中,苦不可忍。至天晓,乃能出
语,犹若冻僵。至是无敢复下榻者。此怪行踪可去隐秀,即其料理刘生,不动声
色,亦有雅人深致也。
顾非熊再生事,见段成式《酉阳杂俎》,又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其父顾
况集中,亦载是诗,当非诬造。近沈云椒少宰撰其母陆太夫人志,称太夫人于归,
甫匝岁,赠公即卒,遗腹生子恒,周三岁亦殇。太夫人哭之恸,曰:“吾之为未
亡人也,以有汝在;今已矣,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绝也。”于其敛,以朱
志其臂,祝曰:“天不绝吾家,若再生以此为验。”时雍正己酉十二月也。是月
族人有比邻而居者,生一子,臂朱灼然。太夫人遂抚之以为后,即少宰也。余官
礼部尚书时,与少宰同事。少宰为余口述尤详。盖释氏书中,诞妄者原有;其徒
张皇罪福,诱人施舍,诈伪者尤多。惟轮回之说,则凿然有证。司命者每因一人
一事,偶示端倪,彰神道之教。少宰此事,即借转生之验,以昭苦节之感者也。
儒者盛言无鬼,又乌乎知之?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艺擅场,为士大夫所赏。老而贩鬻古器,时来往京师。
尝览镜自叹曰:“方俊官乃作此状!谁信曾舞衫歌扇,倾倒一时耶!”倪馀疆感
旧诗曰:“落拓江湖鬓欲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蝴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
枝。”即为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时,在乡塾读书。忽梦为笙
歌花烛拥入闺闼,自顾则绣裙锦帔,珠翠满头;俯视双足,亦纤纤作弓弯样,俨
然一新妇矣。惊疑错愕,莫知所为。然为众手挟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帏中,
与一男子并肩坐;且骇且愧,悸汗而寤。后为狂且所诱,竟失身歌舞之场。乃悟
事皆前定也。馀疆曰:“卫洗马问乐令梦,乐云是想,汝殆积有是想,乃有是梦。
既有是想是梦,乃有是堕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诸夙命耶?余谓此辈
沉沦贱秽,当亦前身业报受在今生,未可谓全无冥数。馀疆所言,特正本清源之
论耳。后苏杏村闻之,曰:“晓岚以三生论因果,惕以未来。馀疆以一念论因果,
戒以现在。虽各明一义,吾终以馀疆之论,可使人不放其心。”
族祖黄图公言:尝访友至北峰,夏夜散步村外,不觉稍远。闻秫田中有呻吟
声,寻声往视,乃一童子裸体卧。询其所苦。言薄暮过此,遇垂髫艳女。招与语,
悦其韶秀,就与调谑。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叶深处,有屋三楹,
阒无一人。女阖其户,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衣登榻。比拥之就枕,则女忽
变形为男子,状貌狰狞,横施强暴。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躏楚毒,至于晕绝。
久而渐苏,则身卧荒烟蔓草间,并室庐失所在矣。盖魅悦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诱
之也。见利而趋,反为利饵,其自及也宜矣。
先师赵横山先生,少年读书于西湖,以寺楼幽静,设榻其上。夜闻室中?撄?
声,似有人行,叱问:“是鬼是狐,何故扰我?”徐闻嗫嚅而对曰:“我亦鬼亦
狐。”又问:“鬼则鬼,狐则狐耳。何亦鬼亦狐也?”良久,复对曰:“我本数
百岁狐,内丹已成,不幸为同类所缢杀,盗我丹去。幽魂沉滞,今为狐之鬼也。”
问:“何不诉诸地下?”曰:“凡丹由吐纳导引而成者,如血气附形,融合为一,
不自外来,人弗能盗也。其由采补而成者,如劫夺之财,本非己物,故人可杀而
吸取之。吾媚人取精,所伤害多矣。杀人者死。死当其罪,虽诉神,神不理也。
故宁郁郁居此耳。”问:“汝据此楼,作何究竟?”曰:“本匿影韬声,修太阴
炼形之法。以公阳光熏烁,阴魄不宁,故出而乞哀,求幽明各适。”言讫,惟闻
搏颡声,问之不复再答。先生次日即移出。尝举以告门人曰:“取非所有者,终
不能有,且适以自戕也。可畏哉!”
从兄万周言:交河有农家妇,每归宁,辄骑一驴往。驴甚健而驯,不待人控
引即知路。或其夫无暇,即自骑以行,未尝有失。一日,归稍晚,天阴月黑,不
辨东西。驴忽横逸,载妇径入秫田中,密叶深丛,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
惟二丐者栖庑下。进退无计,不得已,留与共宿。次日,丐者送之还。其夫愧焉,
将鬻驴于屠肆。夜梦人语曰:“此驴前世盗汝钱,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嘱捕役
絷其妇,羁留一夜。今为驴者,盗钱报;载汝妇入破寺者,絷妇报也。汝何必又
结来世冤耶?”惕然而寤,痛自忏悔。驴是夕忽自毙。
奴子任玉病革时,守视者夜闻窗外牛吼声,玉骇然而殁。次日,共话其异。
其妇泣曰:“是少年尝盗杀数牛,人不知也。”
余某者,老于幕府,司刑名四十馀年。后卧病濒危,灯前月下,恍惚似有鬼
为厉者。余某慨然曰:“吾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杀一人,此鬼胡为乎来耶?”夜
梦数人浴血立,曰:“君知刻酷之积怨,不知忠厚亦能积怨也。夫茕茕孱弱,惨
被人戕,就死之时,楚毒万状;孤魂饮泣,衔恨九泉,惟望强暴就诛,一申积愤。
而君但见生者之可悯,不见死者之可悲,刀笔舞文,曲相开脱。遂使凶残漏网,
白骨沉冤。君试设身处地:如君无罪无辜,受人屠割,魂魄有知,旁观谳是狱者
改重伤为轻,改多伤为少,改理曲为理直,改有心为无心,使君切齿之仇,纵容
脱械,仍纵横于人世,君感乎怨乎?不是之思,而诩诩以纵恶为阴功。彼枉死者,
不仇君而仇谁乎?”余某惶怖而寤,以所梦备告其子,回手自挝曰:“吾所见左
矣!吾所见左矣!”就枕未安而殁。
沧州刘太史果实,襟怀夷旷,有晋人风。与饴山老人、莲洋山人皆友善,而
意趣各殊。晚岁家居,以授徒自给。然必孤贫之士,乃容执贽。?犯?皆无几,箪
瓢屡空,晏如也。尝买米斗馀,贮罂中,食月馀不尽,意甚怪之。忽闻檐际语曰:
“仆是天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讶也。”刘诘曰:“君意诚善。然君
必不能耕,此粟何来?吾不能饮盗泉也,后勿复尔。”狐叹息而去。
亡侄汝备,字理含。尝梦人对之诵诗,醒而记其一联曰:“草草莺花春似梦,
沉沉风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讶其非佳谶。果以戊辰闰七月夭逝。后其妻武强
张氏,抚弟之子为嗣,苦节终身,凡三十馀年,未尝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媪能言
之,乃悟二语为孀闺独宿之兆也。
雍正丙午、丁未间,有流民乞食过崔庄,夫妇并病疫。将死,持券哀呼于市,
愿以幼女卖为婢,而以卖价买二棺。先祖母张太夫人为葬其妇,而收养其女,名
之曰连贵。其券署父张立、母黄氏,而不著籍贯,问之已不能语矣。连贵自云:
家在山东,门临驿路,时有大官车马往来,距此约行一月馀。而不能举其县名。
又云:去年曾受对门胡家聘。胡家亦乞食外出,不知所往。越十馀年,杳无亲戚
来寻访,乃以配圉人刘登。登自云:山东新泰人,本胡姓,父母俱殁,有刘氏收
养之,因从其姓。小时闻父母为聘一女,但不知其姓氏。登既胡姓,新泰又驿路
所经,流民乞食,计程亦可以月馀,与连贵言皆符。颇疑其乐昌之镜,离而复合,
但无显证耳。先叔栗甫公曰:“此事稍为点缀,竟可以入传奇。惜此女蠢若鹿豕,
惟知饱食酣眠,不称点缀,可恨也。”边随园征君曰:“‘秦人不死,信符生之
受诬;蜀老犹存,知诸葛之多枉。’(此乃刘知几《史通》之文。符生事见《洛
阳伽蓝记》,诸葛事见《魏书?毛修之传》。浦二田注《史通》以为未详,盖偶
失考)史传不免于缘饰,况传奇乎?《西楼记》称穆素晖艳若神仙,吴林塘言其
祖幼时及见之,短小而丰肌,一寻常女子耳。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半出虚说。
此婢虽粗,倘好事者按谱填词,登场度曲,他日红氍毹上,何尝不莺娇花媚耶?
先生所论,犹未免于尽信书也。”
聂松岩言:胶州一寺,经楼之后有蔬圃。僧一夕开牖纳凉,月明如昼,见一
人徙倚老树下。疑窃蔬者,呼问为谁。磬折而对曰:“师勿讶,我鬼也。”问:
“鬼何不归尔墓?”曰:“鬼有徒党,各从其类。我本书生,不幸葬丛冢间,不
能与马医夏畦伍。此辈亦厌我非其族。落落难合,故宁避嚣于此耳。”言讫,冉
冉没。后往往遥见之,然呼之不应矣。
福州学使署,本前明税?鲜鹨玻?奄人暴横,多潜杀不辜,故至今犹往往见变
怪。余督闽学时,奴辈每夜惊。甲申夏,先姚安公至署,闻某室有鬼,辄移榻其
中,竟夕晏然。昀尝乘间微谏,请勿以千金之躯与鬼角。因诲昀曰:“儒者谓无
鬼,迂论也,亦强词也。然鬼必畏人,阴不胜阳也;其或侵人,必阳不足以胜阴
也。夫阳之盛也,岂恃血气之壮与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为阳,惨毒者
为阴;坦白者为阳,深险者为阴;公直者为阳,私曲者为阴。故易象以阳为君子,
阴为小人。苟立心正大,则其气纯乎阳刚,虽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炉而炽烈
焰,冱冻自消。汝读书亦颇多,曾见史传中有端人硕士为鬼所击者耶?”昀再拜
受教。至今每忆庭训,辄悚然如侍左右也。
束州邵氏子,性佻荡,闻淮镇古墓有狐女甚丽,时往伺之。一日,见其坐田
塍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气炼形,已二百馀岁,誓不媚一人,
汝勿生妄念。且彼媚人之辈,岂果相悦哉?特摄其精耳;精竭则人亡,遇之未有
能免者。汝何必自投陷阱也!”举袖一挥,凄风飒然,飞尘眯目,已失所在矣。
先姚安公闻之,曰:“此狐乃能作此语,吾断其后必生天。”
献县李金梁、李金桂兄弟,皆剧盗也。一夕,金梁梦其父语曰:“夫盗有败
有不败,汝知之耶?贪官墨吏,刑求威胁之财;神奸巨蠹,豪夺巧取之财;父子
兄弟,隐匿偏得之财;朋友亲戚,强求诈诱之财;黠奴干役,侵渔乾没之财;巨
商富室,重息剥削之财;以及一切刻薄计较、损人利己之财,是取之无害。罪恶
重者,虽至杀人亦无害。其人本天道之所恶也。若夫人本善良,财由义取,是天
道之所福也;如干犯之,是为悖天。悖天者终必败。汝兄弟前劫一节妇,使母子
冤号,鬼神怒视。如不悛改,祸不远矣。”后岁馀,果并伏法。金梁就狱时,自
知不免,为刑房吏史真儒述之。真儒余里人也,尝举以告姚安公,谓盗亦有道。
又述剧盗李志鸿之言曰:吾鸣?拊韭砣?十年,所劫夺多矣,见人劫夺亦多矣;盖
败者十之二三,不败者十之七八。若一污人妇女,屈指计之,从无一人不败者。
故恒以是戒其徒。盖天道祸淫,理固不爽云。
辛卯夏,余自乌鲁木齐从军归,僦居珠巢街路东一宅,与龙臬司承祖邻。第
二重室五楹,最南一室,帘恒飚起尺馀,若有风鼓之者;馀四室之帘则否。莫喻
其故。小儿女入室,辄惊啼,云床上坐一肥僧,向之嬉笑。缁徒厉鬼,何以据人
家宅舍,尤不可解也。又三鼓以后,往往闻龙氏宅中有女子哭声;龙氏宅中亦闻
之,乃云声在此宅。疑不能明,然知其凿然非善地,遂适居柘南先生双树斋。后
居是二宅者,皆不吉。白环九司寇,无疾暴卒,即在龙氏宅也。凶宅之说,信非
虚语矣。先师陈白崖先生曰:“居吉宅者未必吉,居凶宅者则无不凶。如和风温
煦,未必能使人祛病;而严寒??厉,一触之则疾生。良药滋补,未必能使人骤健;
而峻剂攻伐,一饮之则洞泄。”此亦确有其理,未可执定命与之争。孟子有言: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洛阳郭石洲言:其邻县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为妾者。至期,强被以
彩衣,掖之登车。妇不肯行,则以红巾反接其手,媒媪拥之坐车上,观者多太息
不平。然妇母族无一人,不能先发也。仆夫振辔之顷,妇举声一号,旋风暴作,
三马皆惊逸不可止。不趋其家而趋县城,飞渡泥淖,如履康庄,虽仄径危桥,亦
不倾覆。至县衙,乃屹然立。其事遂败。用知庶女呼天,雷电下击,非典籍之虚
词。
从舅安公介然曰:“厉鬼还冤,见于典记者不一,得于传闻者亦不一。癸未
五月,自盐山耿家庵还崔庄,乃亲见之。其人年约五十馀,戴草笠,著苎衫,以
一驴驮补被,系河干柳树下,倚树而坐。余亦系马小憩。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
作撑拒状,曰:‘害汝命,偿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殴也!’支拄良久,语渐模糊
不可辨;忽踊身一跃,已汩没于波浪中矣。同见者十馀人,咸合掌诵佛。虽不知
所报何冤,然害命偿命,则其人所自道也。”
戊子夏,小婢玉儿病瘵死。俄复苏曰:“冥役遣我归索钱。”市冥镪焚之,
乃死。俄又复苏曰:“银色不足,冥役弗受也。”更市金银箔折锭焚之,则死不
复苏矣。因忆雍正壬子,亡弟映谷濒危时,亦复类是。然则冥镪果有用耶?冥役
需索如是,冥官又所司何事耶?
胡牧亭侍御言:其乡有生为冥官者,述冥司事甚悉。不能尽忆,大略与传记
所载同。惟言六道轮回,不烦遣送,皆各随平生之善恶,如水之流湿,火之就燥,
气类相感,自得本途。语殊有理,从来论鬼神者未道也。
狐之媚人,为采补计耳,非渔色也,然渔色者亦偶有之。表兄安滹北言:有
人夜宿深林中,闻草间人语曰:“君爱某家小童,事已谐否?此事亢阳熏烁,消
蚀真阴,极能败道。君何忽动此念耶?”又闻一人答曰:“劳君规戒。实缘爱其
美秀,遂不能忘情。然此童貌虽艳冶,心无邪念,吾于梦中幻诸淫态诱之,漠然
不动。竟无如之何,已绝是想矣。”其人觉有异,潜往窥视,有二狐跳踉去。
泰州任子田,名大椿,记诵博洽,尤长于三《礼》注疏,六书训诂。乾隆己
丑登二甲一名进士,浮沈郎署。晚年始得授御史,未上而卒。自开国以来,二甲
一名进士,不入词馆者仅三人,子田实居其一。自言十五六时,偶为从父侍姬以
宫词书扇。从父疑之,致侍姬自经死。其魂讼于地下,子田奄奄卧疾,魂亦为追
去考问。阅四五年,冥官庭鞫七八度,始辨明出于无心;然卒坐以过失杀人,减
削官禄。故仕途偃蹇如斯。贾钝夫舍人曰:“治是狱者即顾郎中德懋。二人先不
相知。一日相见,彼此如旧识。时同在座亲见其追话冥司事,子田对之,犹栗栗
然也。”
即墨杨槐亭前辈言:济宁一童子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馀,犹无
虚夕。或教之留须,须稍长,辄睡中为狐剃去,更为傅脂粉。屡以符?砬?遣,皆
不能制。后正乙真人舟过济宁,投词乞劾治。真人牒于城隍,狐乃诣真人自诉。
不睹其形,然旁人皆闻其语。自言过去生中为女子,此童为僧。夜过寺门,被劫
闭窟室中,隐忍受污者十七载,郁郁而终。诉于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狱受罪毕。
仍来生偿债。会我以他罪堕狐身,窜伏山林百馀年,未能相遇。今炼形成道,适
逢僧后身为此童,因得相报。十七年满自当去,不烦驱遣也。真人竟无如之何。
后不知期满果去否。然据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负,虽隔数世犹偿也。
同年项君廷模言:昔尝馆翰林某公家,相见辄讲学。一日,其同乡为外吏者,
有所馈赠。某公自陈平生俭素,雅不需此。见其崖岸高峻,遂逡巡携归。某公送
宾之后,徘徊厅事前,怅怅惘惘,若有所失,如是者数刻。家人请进内午餐,大
遭诟怒。忽闻有数人吃吃窃笑,视之无迹,寻之声在承尘上,盖狐魅云。
陈少廷尉耕岩,官翰林时,为魅所扰。避而迁居,魅辄随往。多掷小帖道其
阴事,皆外人不及知者。益悚惧,恒虔祀之。一日掷帖,责其待侄之薄,且曰:
“不厚资助,祸且至。”众缘是窃疑其侄,密约伺察。夜闻击损器物声,突出掩
执,果其侄也。耕岩天性长厚,尤笃于骨肉,但曰:“尔需钱可告我,何必乃尔?
”笑遣之归寝,由是遂安。后吴编修朴园突遭回禄,莫知火之自来。凡再徙居而
再焚,余意亦当如耕岩事。朴园曰:“固亦疑之。”然第三次迁泉州会馆时,适
与客坐厅事中,忽烈焰赫然,自承尘下射。是非人所能上,亦非人所能入也,殆
真魅所为矣。
程也园舍人居曹竹虚旧宅中。一夕,弗戒于火,书画古器,多遭焚毁。中褚
河南临《兰亭》一卷,乃五百金所质,方虑来赎时?觜铪醺穑?忽于灰烬中拣得,匣及
袱并?穑?而书卷无一字之损。表弟张桂岩馆也园家,亲见之。白香山所谓“在在
处处有神物护持”者耶?抑成毁各有定数,此卷不在此火劫中耶?然事则奇矣,
亦将来赏鉴家一佳话也。
同年柯禺峰,官御史时,尝借宿内城友人家。书室三楹,东一室隔以纱厨,
扃不启。置榻外室南牖下,睡至夜半,闻东室有声如鸭鸣,怪而谛视。时明月满
窗,见黑烟一道,从东室门隙出,著地而行,长可丈馀,蜿蜒如巨蟒;其首乃一
女子,鬟鬓俨然,昂而仰视,盘旋地上,作鸭鸣不止。禺峰素有胆,拊榻叱之。
徐徐却行,仍从门隙敛而入。天晓,以告主人。主人曰:“旧有此怪,或数年一
出,不为害,亦无他休咎。”或曰:“未买是宅前,旧主有侍姬幽死此室。”未
知其审也。
胥魁有善博者,取人财犹探物于囊,犹不持兵而劫夺也。其徒党密相羽翼,
意喻色授,机械百出,犹臂指之相使,犹呼吸之相通也。?潦?多财者,则犹鱼吞
饵,犹雉遇媒耳。如是近十年,橐金巨万,俾其子贾于长芦,规什一之利。子亦
狡黠,然冶荡好渔色。有堕其术而破家者,衔之次骨。乃乞与偕往,而阴导之为
北里游。舞衫歌扇,耽玩忘归,耗其资十之九。胥魁微有所闻,自往检校,已不
可收拾矣。论者谓是虽人谋,亦有天道:仇者之动此念,殆神启其心欤?不然,
何前愚而后智也!
故城刁飞万言:其乡有与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谇之。狐女泣涕曰:“舅姑
见逐,义难抗拒。但子未离乳,当且携去耳。”越两岁馀,忽抱子诣其夫曰:“
儿已长,今还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与语。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
理,但抱去之儿,不知作何究竟。将人所生者仍为人,庐居火食,混迹闾阎欤?
抑妖所生者即为妖,幻化通灵,潜踪墟墓欤?或虽为妖而犹承父姓,长育子孙,
在非妖非人之界欤?虽为人而犹依母党,往来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间欤?惜见首
不见尾,竟莫得而质之。
同年蒋心馀编修言:其乡有故家废宅,往往见艳女靓妆,登墙外视。武生王
某,粗豪有胆,径携被独宿其中,冀有所遇。至夜半寂然,乃拊枕自语曰:“人
言此宅有狐女,今何往耶?”窗外小声应曰:“六娘子知君今日来,避往溪头看
月矣。”问:“汝为谁?”曰:“六娘子之婢。”又问:“何故独避我?”曰:
“不知何故,但云畏见此腹负将军。”亦不解为何语也。王后每举以问人,曰:
“腹负将军是武职几品?”莫不粲然。后问其乡人,曰:“实有其人,亦实有其
事;然旁皇竟夜,一无所见耳。其语则心馀所点缀也。”心馀性好诙谐,理或然
欤!
先母张太夫人,尝雇一张媪司炊,房山人也,居西山深处。言其乡有贫极弃
家觅食者,素未外出,行半日即迷路,石径崎岖,云阴晦暗,莫知所适,姑枯坐
树下,俟天晴辨南北。忽一人自林中出,三四人随之,并狰狞伟岸,有异常人。
心知非山灵即妖魅,度不能隐避,乃投身叩拜,泣诉所苦。其人恻然曰:“尔勿
怖,不汝害也。我是虎神,今为诸虎配食料。待虎食人,尔收其衣物,足自活矣。
”因引至一处。嗷然长啸,众虎坌集。其人举手指挥,语啁哳不可辨。俄俱散去,
惟一虎留伏丛莽间。俄有荷担度岭者,虎跃起欲搏,忽辟易而退。少顷,一妇人
至,乃搏食之。捡其衣带,得数金,取以付之,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兽。
其食人者,人而禽兽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顶上必有灵光,虎见之即避。
其天良澌灭者,灵光全息,与禽兽无异,虎乃得而食之。顷前一男子,凶暴无人
理;然攘夺所得,犹恤其寡嫂孤侄,使不饥寒。以是一念,灵光煜煜如弹丸,故
虎不敢食。后一妇人,弃其夫而私嫁,又虐其前妻之子,身无完肤,更盗后夫之
金,以贻前夫之女,即怀中所携是也。以是诸恶,灵光消尽,虎视之,非复人身,
故为所啖。尔今得遇我,亦以善事继母,辍妻子之食以养,顶上灵光高尺许。故
我得而佑之,非以尔叩拜求哀也。勉修善业,当尚有后福。”因指示归路,越一
日夜得至家。张媪之父与是人为亲串,故得其详。时家奴之妇,有虐使其七岁孤
侄者,闻张媪言,为之少戢。圣人以神道设教,信有以夫。
磷为鬼火,《博物志》谓战血所成,非也,安得处处有战血哉!盖鬼者,人
之馀气也,鬼属阴,而馀气则属阳。阳为阴郁,则聚而成光,如雨气至阴而萤火
化,海气至阴而阴火然也。多见于秋冬,而隐于春夏;秋冬气凝,春夏气散故也。
其或见于春夏者,非幽房废宅,必深岩幽谷,皆阴气常聚故也。多在平原旷野,
薮泽沮洳,阳寄于阴,地阴类,水亦阴类,从其本类故也。先兄晴湖,尝同沈丰
功年丈夜行,见磷火在高树巅,青荧如炬,为从来所未闻。李长吉诗曰:“多年
老?纬赡诀龋?笑声碧火巢中起。”疑亦曾睹斯异,故有斯咏。先兄所见,或木魅
所为欤!
贾人持巨砚求售,色正碧而红斑点点如血沁,试之,乃滑不受墨。背镌长歌
一首,曰:“祖龙奋怒鞭顽石,石上血痕胭脂赤。沧桑变幻几度经,水舂沙蚀存
盈尺。飞花点点粘落红,芳草茸茸ソ嫩碧。海人漉得出银涛,鲛客咨嗟龙女惜。
云何强遗义砚材,如以嫱施司?柳省D?脂原不任研磨,镇肉翻成遭弃掷。(原注:
客问镇肉事,判曰:“出《梦溪笔谈》”)音难见赏古所悲,用弗量才谁之责。
案头米老玉蟾蜍,为汝伤心应泪滴。”后题:“康熙己未重九,餐花道人降乩,
偶以顽砚请题,立挥长句。因镌诸砚背以记异。”款署“奕??寿”二字,不著其
姓,不知为谁,餐花道人亦无考。其词感慨抑郁,不类仙语,疑亦落拓之才鬼也。
索价十金,酬以四金不肯售。后再问之,云四川一县令买去矣。
奴子纪昌,本姓魏,用黄犊子故事,从主姓。少喜读书,颇娴文艺,作字亦
工楷。最有心计,平生无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
言,四肢不能动,周身并痿痹,不知痛痒;仰置榻上,块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绝。
知其未死,按时以饮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诊之乃六脉平和,毫无病状,名
医亦无所措手。如是数年,乃死。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为自古医经
所不载,其业报欤?”然此奴亦无大恶,不过务求自利,算无遗策耳。巧者造物
之所忌,谅哉!
奴子李福之妇,悍戾绝伦,日忤其姑舅,而詈背诅,无所不至。或微讽以不
孝有冥谪,辄掉头哂曰:“我持观音斋,诵观音咒,菩萨以甚深法力,消灭罪愆,
阎罗王其奈我何?”后婴恶疾,楚毒万端,犹曰:“此我诵咒未漱口,焚香用灶
火,故得此报,非有他也。”愚哉!
蔡太守必昌,尝判冥事。朱石君中丞问以佛法忏悔,有无利益。蔡曰:“寻
常冤谴,佛能置讼者于善处。彼得所欲,其怨自解,如人世之有和息也。至重业
深仇,非人世所可和息者,即非佛所能忏悔,释迦牟尼亦无如之何。”斯言平易
而近理。儒者谓佛法为必无,佛者谓种种罪恶皆可消灭,盖两失之。
余家距海仅百里,故河间古谓之瀛州。地势趋东,以渐而高,故海岸绝陡,
潮不能出,水亦不能入。九河皆在河间,而大禹导河,不直使入海,引之北行数
百里,自碣石乃入,职是故也。海中每数岁或数十岁,遥见水云Е洞中,红光烛
天,谓之烧海。辄有断椽折栋,随潮而上。人取以为薪。越数日,必互言某匠某
匠,为神召去营龙宫。然无亲睹其人,话鲛室贝阙之状者,第传闻而已。余谓是
殆重洋巨舶,弗戒于火,水光映射,空无障翳,故千百里外皆可见;梁柱之类,
舶上皆有,亦不必定属殿材也。
献县捕役某,尝奉差捕剧盗,就絷矣。盗妇有色,盗乞以妇侍寝而纵之逃,
某弗许。后以积蠹多赃坐斩。行刑前二日,狱舍墙圯,压而死。狱吏叶某,坐不
早葺治,得重杖。先是叶某梦身立堂下,闻堂上官吏论捕役事。官指挥曰:“一
善不能掩千恶,千恶亦不能掩一善。免则不可,减则可。”既而吏抱牍出,殊不
相识,谛视其官,亦不识,方悟所到非县署。醒而阴贺捕役,谓且减死;不知神
以得保首领为减也。人计捕役生平,只此一善,而竟得免刑。天道昭昭,何尝不
许人晚盖哉!
吴江吴林塘言:其亲表有与狐女遇者,虽无疾病,而惘惘恒若神不足。父母
忧之,闻有游僧能劾治,试往祈请。僧曰:“此魅与郎君夙缘,无相害意。郎君
自耽玩过度耳。然恐魅不害郎君,郎君不免自害。当善遣之。”乃夜诣其家,趺
坐诵梵咒。家人遥见烛光下似绣衫女子,冉冉再拜。僧举拂子曰:“留未尽缘作
来世欢,不亦可乎!”?讶欢?隐,自是遂绝。林塘知其异人,因问以神仙感遇之
事。僧曰:“古来传记所载,有寓言者,有托名者,有借抒恩怨者,有喜谈诙诡,
以诧异闻者,有点缀风流以为佳话,有本无所取而寄情绮语,如诗人之拟艳词者:
大都伪者十八九,真者十一二。此一二真者,又大都皆才鬼灵狐,花妖木魅,而
无一神仙。其称神仙必诡词。夫神正直而聪明,仙冲虚而清静,岂有名列丹台,
身依紫府,复有荡姬佚女,参杂其间,动入桑中之会哉?”林塘叹其精识,为古
所未闻。说是事时,林塘未举其名字。后以问林塘子钟侨,钟侨曰:“见此僧时,
才五六岁,当时未闻呼名字,今无可问矣。惟记其语音,似杭州人也。”
李芍亭家扶乩,其仙自称邱长春。悬笔而书,疾于风雨,字如颠、素之狂草。
客或拜求丹方,乩判曰:“神仙有丹诀,无丹方,丹方是烧炼金石之术也。《参
同契》炉鼎铅汞,皆是寓名,非言烧炼。方士转相附会,遂贻害无穷。夫金石燥
烈,益以火力,亢阳鼓荡,血脉偾张,故筋力似倍加强壮;而消铄真气,伏祸亦
深。观艺花者,培以硫黄,则冒寒吐蕊;然盛开之后,其树必枯。盖郁热蒸于下,
则精华涌于上,涌尽则立槁耳。何必纵数年之欲,掷千金之躯乎?”其人悚然而
起。后芍亭以告田白岩,白岩曰:“乩仙大抵皆托名。此仙能作此语,或真是邱
长春欤!”
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
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
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
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
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时,坐度帆楼中,遥见河畔一船,
有宦家中年妇,伏窗而哭,观者如堵。乳媪启后户往视,言是某知府夫人,昼寝
船中,梦其亡女为人执缚宰割,呼号惨切。悸而寤,声犹在耳,似出邻船。遣婢
寻视,则方屠一豚子,泻血于盎,未竟也。梦中见女缚足以绳,缚手以红带。覆
视其前足,信然,益悲怆欲绝,乃倍价赎而瘗之。其僮仆私言:此女十六而殁。
存日极柔婉,惟嗜食鸡,每饭必具;或不具,则不举箸。每岁恒割鸡七八百,盖
杀业云。
交河有书生,日暮独步田野间。遥见似有女子,避入秫田,疑荡妇之赴幽期
者。逼往视之,寂无所睹,疑其窜伏深丛,不复追迹。归而大发寒热,且作谵语
曰:“我饿鬼也,以君有禄相,不敢触忤,故潜匿草间。不虞忽相顾盼,枉步相
寻。既尔有情,便当从君索食,乞惠薄奠,即从此辞。”其家为具纸钱肴酒,霍
然而愈。苏进士语年曰:“此君本无邪心,以偶尔多事,遂为此鬼所乘。小人之
于君子,恒伺隙而中之也。言动可不慎哉!”
炎凉转瞬,即鬼魅亦然。程鱼门编修曰:“王文庄公遇陪祀北郊,必借宿安
定门外一坟园。园故有崇,文庄弗睹也。一岁,灯下有所睹,越半载而文庄卒矣。
所谓山鬼能知一岁事耶!”
太原申铁蟾言:昔自苏州北上,以舵牙触损,泊舟兴济之南。荒塍野岸,寂
无一人,而夜闻草际有哦诗声。心知是鬼,与其友谛听之。所诵凡数十篇,幽咽
断续,不甚可辨。铁蟾惟听得一句,曰“寒星炯炯生芒角”,其友听得二句,曰
“夜深翁仲语,月黑鬼车来。”
张完质舍人,僦居一宅,或言有狐。移入之次日,书室笔砚皆开动,又失红
柬一方。纷纭询问间,忽一钱铮然落几上,若尝红柬之值也。俄喧言所失红柬,
粘宅后空屋。完质往视,则楷书“内室止步”四字,亦颇端正。完质曰:“此狐
狡狯。”恐其将来恶作剧,乃迁去。闻此宅在保安寺街,疑即翁覃溪宅也。
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某氏宅有狐,一日,忽掷砖瓦,伤盆盎。某氏詈之。夜
闻人叩窗语曰:“君睡否?我有一言:邻里乡党,比户而居,小儿女或相触犯,
事理之常,可恕则恕之,必不可恕,告其父兄,自当处置。遽加以恶声,于理毋
乃不可。且我辈出入无形,往来不测,皆君闻见所不及,提防所不到。而君攘臂
与为难,庸有幸乎?于势亦必不敌,幸熟计之。”某氏披衣起谢,自是遂相安。
会亲串中有以僮仆微衅,酿为争斗,几成大狱者,又聃先生叹曰:“殊令人忆某
氏狐。”
北河总督署,有楼五楹,为蝙蝠所据多年矣。大小不知凡几万,一白者巨如
车轮,乃其魁也,能为变怪。历任总督,皆扃钥弗居。福建李公清时,延正一真
人劾治,果皆徙去。不久,李公卒,蝙蝠复归。自是无敢问之者。余谓汤文正公
驱五通神,除民害也。蝙蝠自处一楼,与人无患,李公此举,诚为可已而不已。
至于猝捐馆舍,则适值其时,不得谓蝙蝠为祟。修短有数,岂妖魅能操其权乎!
余七八岁时,见奴子赵平自负其胆,老仆施祥摇手曰:“尔勿恃胆,吾已以
恃胆败矣。吾少年气最盛,闻某家凶宅无人敢居,径携补被卧其内。夜将半,砉刂
然有声,承尘中裂,忽堕下一人臂,跳掷不已;俄又堕一臂,又堕两足,又堕其
身,最后乃堕其首,并满屋进跃如猿猱。吾错愕不知所为,俄已合为一人,刀痕
杖迹,腥血淋漓,举手直来搦吾颈。幸夏夜纳凉,挂窗未阖,急自窗跃出,狂奔
而免。自是心胆并碎,至今犹不敢独宿也。汝恃胆不已,无乃不免如我乎!”平
意不谓然,曰:“丈原大误,何不先捉其一段,使不能凑合成形?”后夜饮醉归,
果为群鬼所遮,掖入粪坑中,几于灭顶。
同年钟上庭言:官宁德日,有幕友病亟。方服药,恍惚见二鬼曰:“冥司有
某狱,待君往质。药可勿服也。”幕友言:“此狱已五十余年,今何尚未了?”
鬼曰:“冥司法至严,而用法至慎。但涉疑似,虽明知其事,证人不具,终不为
狱成。故恒待至数十年。”问:“如是不稽延拖累乎?”曰:“此亦千万之一,
不恒有也。”是夕果卒。然则果报有时不验,或缘此欤?又小说所载,多有生魂
赴鞫者,或宜迟宜速,各因其轻重缓急欤?要之早晚虽殊,神理终不愦愦,则凿
然可信也。
田氏媪诡言其家事狐神,妇女多焚香问休咎,颇获利。俄而群狐大集,需索
酒食,罄所获不足供。乃被击破瓮盎,烧损衣物。哀乞不能遣,怖而他投。濒行
时,闻屋上大笑曰:“尔还敢假名敛财否?”自是遂寂,亦遂不徙。然并其先有
之资,耗大半矣。此余幼时闻先太夫人说。又有道士称奉王灵官,掷钱卜事,时
有验,祈祷亦盛。偶恶少数辈,挟妓入庙,为所阻。乃阴从伶人假灵官鬼卒衣冠,
乘其夜醮,突自屋脊跃下,据坐诃责其惑众;命鬼卒缚之,持铁蒺藜将拷问。道
士惶怖伏罪,具陈虚诳取钱状。乃哄堂一笑,脱衣冠高唱而出。次日,觅道士,
则已窜矣。此雍正甲寅七月事。余随先姚安公宿沙河桥,闻逆旅主人说。
安邑宋半塘,尝官鄞县。言鄞有一生,颇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梦至大官
署,察其形状,知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以此病得死否。曰:“君寿
未尽而禄尽,恐不久来此。”生言:“平生以馆谷糊口,无过分之暴殄,禄何以
先尽?”吏太息曰:“正为受人馆谷而疏于训课,冥司谓无功窃食,即属虚糜。
销除其应得之禄,补所探支,故寿未尽而禄尽也。盖‘在三’之义,名分本尊。
利人?犯?,误人子弟,谴责亦最重。有官禄者减官禄,无官禄者则减食禄,一锱
一铢,计较不爽。世徒见才士通儒,或贫或夭,动言天道之难明。乌知自误生平,
罪多坐此哉!”生怅然而寤,病果不起。临殁,举以戒所亲,故人得知其事云。
道士庞斗枢,雄县人,尝客献县高鸿胪家。先姚安公幼时,见其手撮棋子布
几上,中间横斜萦带,不甚可辨;外为八门,则井然可数。投一小鼠,从生门入,
则曲折寻隙而出;从死门入,则盘旋终日不得出。以此信鱼腹阵图,定非虚语。
然斗枢谓此特戏剧耳。至国之兴亡,系乎天命;兵之胜败,在乎人谋。一切术数,
皆无所用。从古及今,有以壬遁星禽成事者耶?即如符咒厌劾,世多是术,亦颇
有验时。然数千年来,战争割据之世,是时岂竟无传?亦未闻某帝某王某将某相
死于敌国之魇魅也,其他可类推矣。姚安公曰:“此语非术士所能言,此理亦非
术士所能知。”
从舅安公介然言:佃户刘子明,家粗裕。有狐居其仓屋中,数十年一无所扰,
惟岁时祭以酒五盏,鸡子数枚而已。或遇火盗,辄叩门窗作声,使主人知之。相
安已久,一日,忽闻吃吃笑不止。问之不答,笑弥甚。怒而诃之。忽应曰:“吾
自笑厚结盟之兄弟,而疾其亲兄弟者也。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
子者也。何预于君,而见怒如是?”刘大惭,无以应。俄闻屋上朗诵《论语》曰: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语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太息数
声而寂。刘自是稍改其所为。后余以告邵ウ谷,ウ谷曰:“此至亲密友所难言,
而狐能言之;此正言庄论所难入,而狐以诙谐悟之。东方曼倩何加焉!予倘到刘
氏仓屋,当向门三揖之。”
玛纳斯有遣犯之妇,入山樵采,突为玛哈沁所执。玛哈沁者,额鲁特之流民,
无君长,无部族,或数十人为队,或数人为队,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
兽,遇人即食人。妇为所得,已褫衣缚树上,炽火于旁,甫割左股一脔。倏闻火
器一震,人语喧阗,马蹄声殷动林谷。以为官军掩至,弃而遁。盖营卒牧马,偶
以鸟枪击雉子,误中马尾。一马跳掷,群马皆惊,相随逸入万山中,共噪而追之
也。使少迟须臾,则此妇血肉狼藉矣,岂非若或使之哉!妇自此遂持长斋,尝谓
人曰:“吾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天下之恐怖,亦无过于
束缚以待脔割者。吾每见屠宰,辄忆自受楚毒时;思彼众生,其痛苦恐怖,亦必
如我。故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餮者也。
奴子刘琪,畜一牛一犬。牛见犬辄触,犬见牛辄噬,每斗至血流不止。然牛
惟触此犬,见他犬则否;犬亦惟噬此牛,见他牛则否。后系置两处,牛或闻犬者,
犬或闻牛声,皆昂首瞑视。后先姚安公官户部,余随至京师,不知二物究竟如何
也。或曰:“禽兽不能言者,皆能记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经所谓夙冤,今尚相识
欤?”余谓夙冤之说,凿然无疑。谓能记前生,则似乎未必。亲串中有姑嫂相恶
者,嫂与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则如仇;小姑与诸嫂皆睦,惟此嫂则如仇。是岂
能记前生乎?盖怨毒之念,根于性识,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药,虽枯根朽草,本
自无知,其气味自能激斗耳。因果牵缠,无施不报。三生一瞬,可快意于睚眦哉!
从伯君章公言:前明青县张公,十世祖赞祁公之外舅也。尝与邑人约,连名
讼县吏。乘马而往,经祖墓前,有旋风扑马首。惊而堕,从者舁以归。寒热陡作,
忽迷忽醒,恍惚中似睹鬼物。将延巫禳解,忽起坐,作其亡父语曰:“尔勿祈祷,
扑尔马者我也。凡讼无益:使理曲,何可讼?使理直,公论具在,人人为扼腕,
是即胜矣,何必讼?且讼役讼吏,为患尤大:讼不胜,患在目前;幸而胜,官有
来去,此辈长子孙必相报复,患在后日。吾是以阻尔行也。”言讫,仍就枕,汗
出如雨。比睡醒,则霍然矣。既而连名者皆败,始信非谵语也。此公闻于伯祖湛
元公者。湛元公一生未与人涉讼,盖守此戒云。
世有圆光术:张素纸于壁,焚符召神,使五六岁童子视之。童子必见纸上突
现大圆镜,镜中人物,历历示未来之事,犹卦影也。但卦影隐示其象,此则明著
其形耳。庞斗枢能此术,某生素与斗枢狎,尝觊觎一妇,密祈斗枢圆光,观谐否。
斗枢骇曰:“此事岂可渎鬼神。”固强之。不得已勉为焚符,童子注视良久曰:
“见一亭子,中设一榻,三娘子与一少年坐其上。”三娘子者,某生之亡妾也。
方诟责童子妄语,斗枢大笑曰:“吾亦见之。亭中尚有一匾,童子不识其字耳。”
怒问:“何字?”曰:‘己所不欲’四字也。”某生默然,拂衣去。或曰:“斗
枢所焚实非符,先以饼饵诱童子,教作是语。”是殆近之。虽曰恶谑,要未失朋
友规过之义也。
先太夫人言:外祖家恒夜见一物,舞蹈于楼前,见人则窜避。月下循窗隙窥
之,衣惨绿衫,形蠢蠢如巨鳖,见其手足而不见其首,不知何怪。外叔祖紫衡公
遣健仆数人,持刀杖绳索伏门外,伺其出,突掩之。踉跄逃入楼梯下。秉火照视,
则墙隅绿锦袱包一银船,左右有四轮,盖外祖家全盛时儿童戏剧之物。乃悟绿衫
其袱,手足其四轮也。熔之得三十余金。一老媪曰:“吾为婢时,房中失此物,
同辈皆大遭棰楚。不知何人窃去置此间,成此魅也。”《搜神记》载孔子之言曰:
“夫六畜之物、龟蛇鱼鳖草木之属,神皆能为妖怪,故谓之五酉。五行之方,皆
有其物。酉者老也,故物老则为怪矣。杀之则已,夫何患焉!”然则物久而幻形,
固事理之常耳。
两世夫妇,如韦皋、玉箫者,盖有之矣。景州李西崖言:乙丑会试,见贵州
一孝廉,述其乡民家生一子,甫能言,即云我前生某氏之女,某氏之妻,夫名某
字某;吾卒时失年若干,今年当若干;所居之地,距民家四五日程耳。此语渐闻。
至十四五岁时,其故夫知有是说,径来寻问。相见涕泗,述前生事悉相符。是夕
竟抱被同寝。其母不能禁,疑而窃听,灭烛以后,已妮妮儿女语矣。母怒,逐其
故夫去。此子愤悒不食,其故夫亦栖迟旅舍不肯行。一日防范偶疏,竟相偕遁去,
莫知所终。异哉此事!古所未闻也。此谓发乎情而不止乎礼矣。
东光霍从占言:一富室女,五六岁时,因夜出观剧,为人所掠卖。越五六年,
掠卖者事败,供曾以药迷此女。移檄来问,始得归。归时视其肌肤,鞭痕、杖痕、
剪痕、锥痕、烙痕、烫痕、爪痕、齿痕遍体如刻画,其母抱之泣数日,每言及,
辄沾襟。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无人理,幼时不知所为,战栗待死而已;年渐长,
不胜其楚,思自裁。夜梦老人曰:“尔勿短见,再烙两次,鞭一百,业报满矣。”
果一日缚树受鞭,甫及百而县吏持符到。盖其母御婢极残忍,凡觳觫而侍立者,
鲜不带血痕;回眸一视,则左右无人色。故神示报于其女也。然竟不悛改,后疽
发于项死。子孙今亦式微。从占又云:一宦家妇,遇婢女有过,不加鞭捶,但褫
下衣,使露体伏地。自云如蒲鞭之示辱也。后患颠痫,每防守稍疏,辄裸而舞蹈
云。
及孺爱先生言:其仆自邻村饮酒归,醉卧于路。醒则草露沾衣,月向午矣。
欠伸之顷,见一人瑟缩立树后,呼问:“为谁?”曰:“君勿怖,身乃鬼也。此
间群鬼喜嬲醉人,来为君防守耳。”问:“素昧生平,何以见护?”曰:“君忘
之耶?我殁之后,有人为我妇造蜚语,君不平而白其诬,故九泉衔感也。”言讫
而灭,竟不及问其为谁,亦不自记有此事。盖无心一语,黄壤已闻;然则有意造
言者,冥冥之中宁免握拳啮齿耶!
河间献王墓在献县城东八里。墓前有祠,祠前二柏树,传为汉物,未知其审,
疑后人所补种。左右陪葬二墓,县志称左毛苌,右贯长卿;然任丘又有毛苌墓,
亦莫能详也。或曰:“苌宋代追封乐寿伯,献县正古乐寿地。任丘毛公墓,乃毛
亨也。”理或然欤!从舅安公五占言:康熙中,有群盗觊觎玉鱼之藏,乃种瓜墓
旁,阴于团焦中穿地道。将近墓,探以长锥,有白气随锥射出,声若雷霆,冲诸
盗皆仆,乃不敢掘。论者谓王墓封闭二千载,地气久郁,故遇隙涌出,非有神灵。
余谓王功在《六经》,自当有鬼神呵护。穿古冢者多矣,何他处地气不久郁而涌
乎?
鬼魅在人腹中语,余所闻见,凡三事:一为云南李编修衣山,因扶乩与狐女
唱和。狐女姊妹数辈,并入居其腹中,时时与语。正一真人劾治弗能遣,竟颠痫
终身。余在翰林目睹之。一为宛平张丈鹤友,官南汝光道时,与史姓幕友宿驿舍。
有客投刺谒史,对语彻夜。比晓,客及其仆皆不见,忽闻语出史腹中。后拜斗祛
去。俄仍归腹中,至史死乃已。疑其夙冤也。闻金听涛少宰言之。一为平湖一尼,
有鬼在腹中,谈休咎多验,檀施鳞集。鬼自云夙生负此尼钱,以此为偿。如《北
梦琐言》所记田布事。人侧耳尼腋下,亦闻其语,疑为樟柳神也。闻沈云椒少宰
言之。
晋杀秦谍,六日而苏,或由缢杀杖杀,故能复活,但不识未苏以前,作何情
状。诂经有体,不能如小说琐记也。佃户张天锡,尝死七日,其母闻棺中击触声,
开视,已复生。问其死后何所见,曰:“无所见,亦不知经七日,但倏如睡去,
倏如梦觉耳。”时有老儒馆余家,闻之,拊髀雀跃曰:“程朱圣人哉!鬼神之事,
孔孟犹未敢断其无,惟二先生敢断之。今死者复生,果如所论,非圣人能之哉!”
余谓天锡自以气结尸厥,瞀不知人,其家误以为死耳,非真死也。虢太子事,载
于《史记》,此翁未见耶?
帝王以刑赏劝人善,圣人以褒贬劝人善。刑赏有所不及,褒贬有所弗恤者,
则佛以因果劝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缁徒执罪福之说,诱胁愚民,不以人品
邪正分善恶,而以布施有无分善恶。福田之说兴,瞿昙氏之本旨晦矣。闻有走无
常者,以血盆经忏有无利益问冥吏。冥吏曰:“无是事也。夫男女构精,万物化
生,是天地自然之气,阴阳不息之机也。化生必产育,产育必秽污,虽淑媛贤母,
亦不得不然,非自作之罪也。如以为罪,则饮食不能不便溺,口鼻不能不涕唾,
是亦秽污,是亦当有罪乎?为是说者,盖以最易惑者惟妇女,而妇女所必不免者
惟产育,以是为有罪,以是罪为非忏不可;而闺阁之财,无不充功德之费矣。尔
出入冥司,宜有闻见,血池果在何处?堕血池者果有何人?乃犹疑而问之欤!”
走无常后以告人,人讫无信其言者。积重不返,此之谓矣。
释明玉言:西山有僧,见游女踏青,偶动一念。方徙倚凝想间,有少妇忽与
目成,渐相软语,云:“家去此不远,夫久外出。今夕当以一灯在林外相引。”
叮咛而别。僧如期往,果荧荧一灯,相距不半里,穿林渡涧,随之以行,终不能
追及。既而或隐或现,倏左倏右,奔驰辗转,道路遂迷,困不能行,踣卧老树之
下。天晓谛观,仍在故处。再视林中,则苍藓绿莎,履痕重叠。乃悟彻夜绕此树
旁,如牛旋磨也。自知心动生魔,急投本师忏悔。后亦无他。又言:山东一僧,
恒见经阁上有艳女下窥,心知是魅;然私念魅亦良得,径往就之,则一无所睹,
呼之亦不出。如是者凡百馀度,遂惘惘得心疾,以至于死。临死乃自言之。此或
夙世冤愆,借以索命欤?然二僧究皆自败,非魔与魅败之也。
卷八?如是我闻二
先叔仪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艳曾之妇,乘曾为盗所诬引,阴
贿吏毙于狱。方营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辍其谋。拟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
有无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于家,奉养备至。如是者数年,耗其家资之半。曾
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妇归王。王固辞,奉养益谨。又数年,曾母病。王侍汤药,
衣不解带。曾母临殁,曰:“久荷厚恩,来世何以为报乎?”王乃叩首流血,具
陈其实,乞冥府见曾为解释,母慨诺。曾父亦手作一札,纳曾母袖中曰:“死果
见儿,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黄泉下无相见也。”后王为曾母营葬,督工劳倦,
假寐圹侧。忽闻耳畔大声曰:“冤则解矣。尔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
以女许嫁其子。后竟得善终。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
哉!然如是之冤犹可解,知无不可解之冤矣。亦足为悔罪者劝也。
从兄旭升言:有丐妇甚孝其姑,尝饥踣于路,而手一盂饭不肯释,曰:“姑
未食也。”自云初亦仅随姑乞食,听指挥而已。一日,同栖古庙,夜闻殿上厉声
曰:“尔何不避孝妇,使受阴气发寒热?”一人称手捧急檄,仓卒未及睹。又闻
叱责曰:“忠臣孝子,顶上神光照数尺。尔岂盲耶?”俄闻鞭捶呼号声,久之乃
寂。次日至村中,果闻一妇饣盍田,为旋风所扑,患头痛。问其行事,果以孝称。
自是感动,事姑恒恐不至云。
旭升又言:县吏李懋华,尝以事诣张家口。于居庸关外,夜失道,暂憩山畔
神祠。俄灯火晃耀,遥见车骑杂Ш,将至祠门。意是神灵,伏匿庑下。见数贵官
并入祠坐,左侧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则不识何神。数吏抱簿陈案上,一一检视。
窃听其语,则勘验一郡善恶也。一神曰:“某妇事亲无失礼,然文至而情不至。
某妇亦能得姑舅欢,然退与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风俗日偷,神道亦与人为
善。阴律教妇延一纪。此二妇减半可也。”佥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妇
至孝而至淫,何以处之?”一神曰:“阳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则当诛。是不孝
之罪,重于淫也。不孝之罪重,则能孝者福亦重。轻罪不可削重福,宜舍淫而论
其孝。”一神曰:“服劳奉养,孝之小者;亏行辱亲,不孝之大者。小孝难赎不
大孝,宜舍孝而科其淫。”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恶所能掩。淫,大罚也,
非他善所能赎。宜罪福各受其报。”侧坐者磬折请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
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无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无
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言曰:“以孝之故,虽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
知孝乎?以淫之故,虽至孝而不获福,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
久曰:“此事出入颇重大,请命于大曹可矣。”语讫俱起,各命驾而散。李故老
吏,娴案牍,阴记其语;反复思之,不能决。不知天曹作何判断也。
董曲江言:陵县一嫠妇,夏夜为盗撬窗入,乘其睡污之。醒而惊呼,则逸矣。
愤恚病卒,竟不得贼之主名。越四载馀,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媪合掌诵佛曰:
“某妇之冤雪矣。当其呼救之时,吾亲见李十逾墙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西城将军教场一宅,周兰坡学士尝居之。夜或闻楼上吟哦声,知为狐,弗讶
也。及兰坡移家,狐亦他徙。后田白岩僦居,数月狐乃复归。白岩祭以酒脯,并
陈祝词于几曰:“闻此蜗庐,曾停鹤驭。复闻飘然远引,似桑下浮图。鄙人匏系
一官,萍飘十载,拮据称贷,卜此一廛。数夕来咳笑微闻,似仙舆复返。岂鄙人
德薄,故尔见侵?抑夙有因缘,来兹聚处欤?既承惠顾,敢拒嘉宾!惟冀各守门
庭,使幽明异路,庶均归宁谧,异苔不害于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鉴烛。”次日
楼前飘堕一帖云:“仆虽异类,颇悦诗书,雅不欲与俗客伍。此宅数十年皆词人
栖息,惬所素好,故挈族安居。自兰坡先生恝然舍我,后来居者,目不胜驵侩之
容,耳不胜歌吹之音,鼻不胜酒肉之气。迫于无奈,窜迹山林。今闻先生山{艹疆}之
季子,文章必有渊源,故望影来归,非期相扰。自今以往,或检书獭祭,偶动芸
签;借笔鸦涂,暂磨鸲鸟眼。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诉诸明神。愿廓清襟,勿
相疑贰。”末题“康默顿首顿首”。从此声息不闻矣。白岩尝以此帖示客,斜行
淡墨,似匆匆所书。或曰:“白岩托迹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诙嘲。寓言
十九,是或然欤!”然此与李庆子遇狐叟事大旨相类,不应俗人雅魅,叠见一时,
又同出于山左。或李因田事而附会,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传闻异词,
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纵撄法网。殁后数年,亲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
且陈愧悔;既而复书曰:“仆家法本严。仆之罹祸,以太夫人过于溺爱,养成骄
恣之性,故蹈陷阱而不知耳。虽然,仆不怨太夫人。仆于过去生中,负太夫人命,
故今以爱之者杀之,隐偿其冤。因果牵缠,非偶然也。”观者皆为太息。夫偿冤
而为逆子,古有之矣。偿冤而为慈母,载籍之所未睹也。然据其所言,乃凿然中
理。
宛平何华峰,官宝庆同知时,山行疲困,望水际一草庵,投之暂憩。榜曰“
孤松庵”,门联曰:“白鸟多情留我住,青山无语看人忙。”有老僧应门,延入
具茗,颇香洁;而落落无宾主意。室三楹,亦甚朴雅。中悬画佛一轴,有八分书
题曰:“半夜钟磬寂,满庭风露清。琉璃青黯黯,静对古先生。”不署姓名,印
章亦模糊不辨。旁一联曰:“花幽防引蝶,云懒怯随风。”亦不题款。指问:“
此师自题耶?”漠然不应,以手指耳而已。归途再过其地,则波光岚影,四顾萧
然,不见向庵所在。从人记遗烟筒一枝,寻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
魅也。华峰画有《佛光示现卷》,并自记始末甚悉。华峰殁后,想已云烟过眼矣。
族兄次辰言: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尝游嵩山,见女子汲溪水。试求饮,
欣然与一瓢;试问路,亦欣然指示。因共坐树下语,似颇涉翰墨,不类田家妇。
疑为狐魅,爱其娟秀,且相款洽。女子忽振衣起曰:“危乎哉!吾几败。”怪而
诘之。赧然曰:“吾从师学道百余年,自谓此心如止水。师曰:‘汝能不起妄念
耳,妄念故在也。不见可欲故不乱,见则乱矣。平沙万顷中,留一粒草子,见雨
即芽。汝魔障将至,明日试之,当自知。’今果遇君,问答留连,已微动一念;
再片刻则不自持矣。危乎哉!吾几败。”踊身一跃,直上木杪,瞥如飞鸟而去。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讳炅,康熙己未举博学鸿词。以天性疏放,恐妨游览,
称疾不预试。尝至登州观海市,过一村塾小憩。见案上一旧端砚,背刻狂草十六
字,曰:“万木萧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间,写《上堵吟》。”侧书“惜哉此叟”
四字,盖其号也。问所自来。塾师云:“村南林中有厉鬼,夜行者遇之辄病。一
日,众伺其出,持兵仗击之,追至一墓而灭。因共发掘,于墓中得此砚。吾以粟
一斗易之也。”案《上堵吟》乃孟达作。是必胜国旧臣,降而复叛,败窜入山以
死者。生既进退无据,殁又不自潜藏,取暴骨之祸。真顽梗不灵之鬼哉!
海之有夜叉,犹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魅,乃自一种类,介乎人物之间者也。
刘石庵参知言:诸城滨海处,有结寮捕鱼者。一日,众皆棹舟出,有夜叉入其寮
中,盗饮其酒,尽一罂,醉而卧。为众所执,束缚捶击,毫无灵异,竟困踣而死。
族侄贻孙言:昔在潼关,宿一驿。月色满窗,见两人影在窗上,疑为盗;谛
视,则腰肢纤弱,鬟髻宛然,似一女子将一婢。穴纸潜觑,乃不睹其形。知为妖
魅,以佩刀隔棂斫之。有黑烟两道,声如鸣镝,越屋脊而去。虑其次夜复来,戒
仆借鸟铳以俟。夜半果复见影,乃二虎对蹲。与仆发铳并击,应声而灭。自是不
复至。疑本游魂,故无形质;阳光震烁,消散不能聚矣。
献县王生相御,生一子,有抱之者,辄空中掷与数十钱。知县杨某自往视,
乃掷下白金五星。此子旋夭亡,亦无他异。或曰:“王生倩作戏木者搬运之,将
托以箕敛。”或曰:“狐所为也。”是皆不可知。然居官者遇此等事,即确有鬼
凭,亦当禁治,使勿荧民听,正不必论其真妄也。
李又聃先生言:雍正末年,东光城内忽一夜家家犬吠,声若潮涌。皆相惊出
视,月下见一人披发至腰,衰衣麻带,手执巨袋,袋内有千百鹅鸭声,挺立人家
屋脊上,良久又移过别家。次日,凡所立之处,均有鹅鸭二三只,自檐掷下。或
烹而食,与常畜者味无异,莫知何怪。后凡得鹅鸭之家,皆有死丧,乃知为凶煞
偶现也。先外舅马公周?砑遥?是夜亦得二鸭。是岁,其弟靖逆同知庚长公卒。信
又聃先生语不谬。顾自古及今,遭丧者恒河沙数,何以独示兆于是夜?是夜之中,
何以独示兆于是地?是地之中,何以独示兆于数家?其示兆皆掷以鹅鸭,又义何
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论可矣。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滨。去人稍远,偶遇宦家废圃,
丛篁老木,寂无人踪。徙倚其间,不觉昼寝。梦古衣冠人长揖曰:“岑寂荒林,
罕逢嘉客;既见君子,实慰素心。幸勿以异物见摈。”心知是鬼,姑诘所从来。
曰:“仆耒阳张??,元季流寓此邦,殁而旅葬。爱其风土,无复归思。园林凡易
十馀主,栖迟未能去也。”问:“人皆畏死而乐生,何独耽鬼趣?”曰:“死生
虽殊,性灵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
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
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彼夫畏死而乐生者,由嗜欲
撄心,妻孥结恋,一旦舍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组,息迹林泉,势不能不戚戚。不
知本住林泉者,耕田凿井,恬熙相安,原无所戚戚于中也。”问:“六道轮回,
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人求生者如逃名,
惟己所为。苟不求生,神不强也。”又问:“寄怀既远,吟咏必多。”曰:“兴
之所至,或得一联一句,率不成篇。境过即忘,亦不复追索。偶然记忆,可质高
贤者,才三五章耳。”因朗吟曰:“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昆霞击节。又
吟曰:“黄叶……”甫得二字,忽闻噪叫声,霍然而寤,则渔艇打桨相呼也。再
倚柱瞑坐,不复成梦矣。
昆霞又言:其师精晓六壬,而不为人占。昆霞为童子时,一日早起,以小札
付之,曰:“持此往某家借书。定以申刻至,先期后期皆笞汝。”相去七八十里,
竭蹶仅至,则某家兄弟方阋墙。启视其札,惟小字一行曰:“借晋书王祥传一阅。
”兄弟相顾默然,斗遂解,盖其弟正继母所生云。
嘉峪关外有戈壁,径一百二十里,皆积沙无寸土。惟居中一巨阜,名“天生
墩”,戌卒守之。冬积冰,夏储水,以供驿使之往来,初,威信公岳公锺琪西征
时,疑此墩本一土山,为飞沙所没,仅露其顶。既有山,必有水。发卒凿之,穿
至数十丈,忽持锸者皆堕下。在穴上者俯听之,闻风声如雷吼,乃辍役。穴今已
圮。余出塞时,仿佛尚见其遗迹。案佛氏有地水风火之说。余闻陕西有迁葬者,
启穴时,棺已半焦。茹千总大业亲见之。盖地火所灼。又献县刘氏,母卒合葬,
启穴不得其父棺。迹之,乃在七八步外,倒植土中,先姚安公亲见之。彭芸楣参
知亦云,其乡有迁葬者,棺中之骨攒聚于一角,如积薪然。盖地风所吹也。是知
大气斡运于地中,阴气化水,阳气则化风化火。水土同为阴类,一气相生,故无
处不有。阳气则包于阴中,其微者,烁动之性为阴所解;其稍壮者,聚而成硫黄、
丹砂、?蚴?之属;其最盛者,郁而为风为火。故恒聚于一所,不处处皆见耳。
伊犁城中无井,皆出汲于河。一佐领曰:“戈壁皆积沙无水,故草木不生,
今城中多老树,苟其下无水,树安得活?”乃拔木就根下凿井,果皆得泉,特汲
须修绠耳。知古称雍州土厚水深,灼然不谬。徐舍人蒸远曾预斯役,尝为余言。
此佐领可云格物。蒸远能举其名,惜忘之矣。后乌鲁木齐筑城时,鉴伊犁之无水,
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杂诗,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内清泉尽向
西。金井银床无用处,随心引取到花畦。”纪其实也。然或雪消水涨,则南门为
之不开。又北山支麓,逼近谯楼,登冈顶关帝祠戏楼,则城中纤微皆见。故余诗
又曰:“山围芳草翠烟平,迢递新城接旧城。行到丛祠歌舞处,绿氍毹上看棋枰。
”巴公彦弼镇守时,参将海起云请于山麓坚筑小堡,为犄角之势。巴公曰:“汝
但能野战,殊不知兵。北山虽俯瞰城中,然敌或结栅,可筑炮台仰击。火性炎上,
势便而利,地势逼近,取准亦不难,彼决不能屯聚也。如筑小堡于上,兵多则地
狭不能容,兵少则力弱不能守,为敌所据,反资以保障矣。”诸将莫不叹服。因
记伊犁凿井事,并附录之。
乌鲁木齐泉甘土沃,虽花草亦皆繁盛。江西蜡五色毕备,朵若巨杯,瓣葳蕤
如洋菊。虞美人花大如芍药。大学士温公以仓场侍郎出镇时,阶前虞美人一丛,
忽变异色,瓣深红如丹砂,心则浓绿如鹦鹉,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虽画
工设色不能及。公旋擢福建巡抚去。余以彩线系花梗,秋收其子,次岁种之,仍
常花耳。乃知此花为瑞兆,如扬州芍药偶开金带围也。
辛彤甫先生记异诗曰:“六道谁言事杳冥,人羊转毂迅无停。三弦弹出边关
调,亲见青骡侧耳听。”康熙辛丑,馆余家日作也。初,里人某货郎,逋先祖多
金不偿,且出负心语。先祖性豁达,一笑而已。一日午睡起,谓姚安公曰:“某
货郎死已久,顷忽梦之,何也?”俄圉人报马生一青骡,咸曰:“某货郎偿夙逋
也。”先祖曰:“负我偿者多矣,何独某货郎来偿?某货郎负人亦多矣,何独来
偿我?事有偶合,勿神其说,使人子孙蒙耻也。”然圉人每戏呼某货郎,辄昂首
作怒状。平生好弹三弦,唱边关调。或对之作此曲,辄耸耳以听云。
古书字以竹简,误则以刀削改之,故曰刀笔。黄山谷名其尺牍曰刀笔,已非
本义。今写讼牒者称刀笔,则谓笔如刀耳,又一义矣。余督学闽中时,一生以导
人诬告戌边。闻其将败前,方为人构词,手中笔爆然一声,中裂如劈;恬不知警,
卒及祸。又文安王岳芳言:其乡有构陷善类者,方具草,讶字皆赤色。视之,乃
血自毫端出。投笔而起,遂辍是业,竟得令终。余亦见一善讼者,为人画策,诬
富民诱藏其妻。富民几破家,案尚未结,而善讼者之妻,真为人所诱逃。不得主
名,竟无所用其讼。
天道乘除,不能尽测,善恶之报,有时应,有时不应,有时即应,有时缓应,
亦有时示以巧应。余在乌鲁木齐时,吉木萨报遣犯刘允成,为逋负过多,迫而自
缢。余饬吏销除其名籍,见原案注语云:“为重利盘剥,逼死人命事。”
乌鲁木齐巡检所驻,曰呼图壁。呼图译言鬼,呼图壁译言有鬼也。尝有商人
夜行,暗中见树下有人影,疑为鬼,呼问之。曰:“吾日暮抵此,畏鬼不敢前,
待结伴耳。”因相趁共行,渐相款洽。其人问:“有何急事,冒冻夜行?”商人
曰:“吾夙负一友钱四千,闻其夫妇俱病,饮食药饵恐不给,故往送还。”是人
却立树背,曰:“本欲祟公,求小祭祀。今闻公言,乃真长者。吾不敢犯公,愿
为公前导可乎?”不得已,姑随之。凡道路险阻,皆预告。俄缺月微升,稍能辨
物。谛视,乃一无首人,栗然却立,鬼亦奄然而灭。
冯巨源官赤城教谕时,言赤城山中一老翁,相传元代人也。巨源往见之,呼
为仙人。曰:“我非仙,但吐纳导引,得不死耳。”叩其术。曰:“不离乎丹经,
而非丹经所能尽,其分寸刂节度,妙极微芒。苟无口诀真传,但依法运用,如检
谱对弈,弈必败;如拘方治病,病必殆。缓急先后,稍一失调,或结为痈疽,或
滞为拘挛;甚或精气瞀乱,神不归舍,竟至于颠痫。是非徒无益已也。”问:“
容成、彭祖之术,可延年乎?”曰:“此邪道也,不得法者,祸不旋踵;真得法
者,亦仅使人壮盛。壮盛之极,必有决裂横溃之患。譬如悖理聚财,非不骤富,
而断无终享之理。公毋为所惑也。”又问:“服食延年,其法如何?”曰:“药
所以攻伐疾病,调补气血,而非所以养生。方士所饵,不过草木金石。草木不能
不朽腐,金石不能不消化。彼且不能自存,而谓借其馀气,反长存乎?”又问:
“得仙者,果不死欤?”曰:“神仙可不死,而亦时时可死。夫生必有死,物理
之常。炼气存神,皆逆而制之者也。逆制之力不懈,则气聚而神亦聚;逆制之力
或疏,则气消而神亦消。消则死矣。如多财之家,勤俭则常富,不勤不俭则渐贫;
再加以奢荡,则贫立至。彼神仙者,固亦兢兢然恐不自保,非内丹一成,即万劫
不坏也。”巨源请执弟子礼。曰:“公于此道无缘,何必徒荒其本业?不如其已。
”巨源怅然而返。景州戈鲁斋为余述之,称其言皆笃实,不类方士之炫惑云。
先姚安公言:有扶乩治病者,仙自称芦中人。问:“岂伍相国耶?”曰:“
彼自隐语,吾真以此为号也。”其方时效时不效,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
一日,降牛丈希英(姚安公称牛丈字作此二字音,未知是此二字否。牛丈讳??奂,
娶前母安太夫人之从妹)家,有乞虚损方者。仙判曰:“君病非药所能治,但遏
除嗜欲,远胜于草根树皮。”又有乞种子方者。仙判曰:“种子有方,并能神效。
然有方与无方同,神效亦与不效同。夫精血化生,中含欲火,尚毒发为痘,十中
必损其一二。况助以热药,抟结成胎,其蕴毒必加数倍。故每逢生痘,百不一全。
人徒于夭折之时,惜其不寿;而不知未生之日,已先伏必死之机。生如不生,亦
何贵乎种耶?此理甚明,而昔贤未悟。山人志存济物,不忍以此术欺人也。”其
说中理,皆医家所不肯言,或真有灵鬼凭之欤!又闻刘季箴先生尝与论医。乩仙
曰:“公补虚好用参。夫虚证种种不同,而参之性则专有所主,不通治各证。以
藏府而论,参惟至上焦中焦,而下焦不至焉。以荣卫而论,参惟至气分,而血分
不至焉。肾肝虚与阴虚,而补以参,庸有济乎?岂但无济,亢阳不更煎铄乎?且
古方有生参熟参之分,今采参者得即蒸之,何处得有生参乎?古者参出于上党,
秉中央土气,故其性温厚,先入中宫。今上党气竭,惟用辽参,秉东方春气,故
其性发生,先升上部。即以药论,亦各有运用之权。愿公审之。”季箴极不以为
然。余不知医,并附录之,待精此事者论定焉。
歙人蒋紫垣,流寓献县程家庄,以医为业。有解砒毒方,用之即痊。然必邀
取重资,不满所欲,则坐视其死。一日暴卒,见梦于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
故,误人九命矣。死者诉于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将赴转轮,赂鬼卒得
来见君,特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言讫,泣涕
而去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风一两研为末,水调服之而已,无他秘药也。
又闻诸沈丈丰功曰:“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语,其方当亦
验。
老儒刘挺生言:东城有猎者,夜半睡醒,闻窗纸淅淅作响,俄又闻窗下?撄?
声,披衣叱问。忽答曰:“我鬼也。有事求君,君勿怖。”问其何事。曰:“狐
与鬼自古不并居,狐所窟穴之墓,皆无鬼之墓也。我墓在村北三里许,狐乘我他
往,聚族据之,反驱我不得入。欲与斗,则我本文士,必不胜。欲讼诸土神,即
幸而得申,彼终亦报复,又必不胜。惟得君等行猎时,或绕道半里,数过其地,
则彼必恐怖而他徙矣。然倘有所遇,勿遽殪获,恐事机或泄,彼又修怨于我也。”
猎者如其言。后梦其来谢。夫鹊巢鸠据,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胜之,则避而不
争;力足以胜之,又长虑深思而不尽其力。不求幸胜,不求过胜,此其所以终胜
欤!孱弱者遇强暴,如此鬼可矣。
舅氏张公健亭言:沧州牧王某,有爱女撄疾沉困。家人夜入书斋,忽见其对
月独立花阴下,悚然而返。疑为狐魅托形,嗾犬扑之,倏然灭迹。俄室中病者语
曰:“顷梦至书斋看月,意殊爽适。不虞有猛虎突至,几不得免。至今犹悸汗。”
知所见乃其生魂也。医者闻之,曰:“是形神已离,虽卢扁莫措矣。”不久果卒。
闽有方竹,燕山之柿形微方,此各一种也。山东益都有方柏,盖一株偶见,
他柏树则皆不方。余八九岁时,见外祖家介祉堂中有菊四盎,开花皆正方,瓣瓣
整齐如裁剪。云得之天津查氏,名黄金印。先姚安公乞其根归,次岁花渐圆,再
一岁则全圆矣。或曰:“花原常菊,特种者别有法。如靛浸莲子,则花青;墨揉
玉簪之根,则花黑也。”是或一说欤!
家奴宋遇病革时,忽张目曰:“汝兄弟辈来耶,限在何日?”既而自语曰:
“十八日亦可。”时一讲学者馆余家,闻之哂曰:“谵语也。”届期果死。又晒
曰:“偶然耳。”申铁蟾方与共食,投箸太息曰:“公可谓笃信程朱矣!”
奇节异烈,湮没无传者,可胜道哉。姚安公闻诸云台公曰:“明季避乱时,
见夫妇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缠。一贼露刃追之急。妇忽回身屹立,待贼至,突抱
其腰。贼以刃击之,血流如注,坚不释手。比气绝而仆,则其夫脱去久矣。惜不
得其名姓。”又闻诸镇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至屠人鬻肉,官弗能
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
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
其乳。少妇艴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
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相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
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惜亦不得
其姓名。”
肃宁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乡有嫠妇,与老姑抚孤子,七八岁矣。
妇故有色,媒妁屡至,不肯嫁。会子患痘甚危,延某医诊视。某医遣邻妪密语曰:
“是症吾能治。然非妇荐枕,决不往。”妇与姑皆怒谇。既而病将殆,妇姑皆牵
于溺爱,私议者彻夜,竟饮泣曲从。不意施治已迟,迄不能救,妇悔恨投缳殒。
人但以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讳其事,不敢显言。俄而某医死,俄而其
子亦死,室弗戒于火,不遗寸缕。其妇流落入青楼,乃偶以告所欢云。
余布衣萧客言:有士人宿会稽山中,夜闻隔涧有讲诵声。侧耳谛听,似皆古
训诂。次日越涧寻访,杳无踪迹。徘徊数日,冀有所逢。忽闻木杪人语曰:“君
嗜古乃尔,请此相见。”回顾之顷,石室洞开,室中列坐数十人,皆掩卷振衣,
出相揖让。士人视其案上,皆诸经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奥旨,传在
经师;虽旧本犹存,斯文未丧;而新说叠出,嗜古者稀。先圣恐久而渐绝,乃搜
罗鬼录,征召幽灵。凡历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于此地,考证遗文;以次转轮,
生于人世。冀递修古学,延杏坛一线之传。子其记所见闻,告诸同志,知孔孟所
式凭,在此不在彼也。”士人欲有所叩,倏似梦醒,乃倚坐老松之下。萧客闻之,
裹粮而往。攀萝扪葛,一月有馀,无所睹而返。此与朱子颖所述经香阁事,大旨
相类。或曰:“萧客喜谈古义,尝撰《古经解钩沈》,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戏之。”
是未可知。或曰:“萧客造作此言,以自托降生之一。”亦未可知也。
姚安公官刑部日,同官王公守坤曰:“吾夜梦人浴血立,而不识其人,胡为
乎来耶?”陈公作梅曰:“此君恒恐误杀人,惴惴然如有所歉,故缘心造象耳。
本无是鬼,何由识其为谁?且七八人同定一谳牍,何独见梦于君?君勿自疑。”
佛公伦曰:“不然。同事则一体,见梦于一人,即见梦于人人也。我辈治天下之
狱,而不能虑天下之囚。据纸上之供词,以断生死,何自识其人哉?君宜自儆,
我辈皆宜自儆。”姚安公曰:“吾以佛公之论为然。”
吕太常含辉言:京师有富室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窥其意
态,夫妇亦甚相悦。次日天晓,门不启,呼之不应,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
视其衾,已合欢矣。婢媪皆曰:“是昨夕已卸妆,何又著盛服而死耶?”异哉,
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
里胥宋某,所谓东乡太岁者也。爱邻童秀丽,百计诱与狎。为童父所觉,迫
童自缢。其事隐密,竟无人知。一夕,梦被拘至冥府,云为童所诉。宋辨曰:“
本出相怜,无相害意。死由尔父,实出不虞。”童言:“尔不相诱,我何缘受淫?
我不受淫,何缘得死?推原祸本,非尔其谁?”宋又辩曰:“诱虽由我,从则由
尔。回眸一笑,纵体相就者谁乎?本来强干,理难归过。”冥官怒叱曰:“稚子
无知,陷尔机阱。饵鱼充馔,乃反罪鱼耶?”拍案一呼,栗然惊寤。后官以贿败,
宋名丽案中,祸且不测。自知业报,因以梦备告所亲。逮及狱成,乃仅拟城旦。
窃谓梦境无凭也。比三载释归,则邻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妇独居,饵以重币,己
见金夫不有躬矣。宋畏人多言,竟惭而自缢。然则前之幸免,岂非留以有待,示
所作所受,如影随形哉!
旧仆邹明言:昔在丹阳县署,夜半如厕。过一空屋,闻中有男女?玲蛏?,以
为内衙僮婢,幽会于斯。惧为累,潜踪而返。后月夜复闻之,从窗隙窃窥,则内
衙无此人;又时方冱冻,乃裸无寸缕。疑为妖魅,于窗外轻嗽。倏然灭迹。偶与
同伴语及,一火夫曰:“此前官幕友某所居。幕友有雕牙秘戏像一盒,腹有机轮,
自能运动。恒置枕函中,时出以戏玩。一日失去,疑为同事者所藏。后终无迹。
岂此物为祟耶?”遍索室中,迄不可得。以不为人害,亦不复追求。殆常在茵席
之间,得人精气,久而幻化欤!
外祖雪峰张公家,牡丹盛开。家奴李桂,夜见二女凭阑立。其一曰:“月色
殊佳。”其一曰:“此间绝少此花,惟佟氏园与此数株耳。”桂知是狐,掷片瓦
击之,忽不见。俄而砖石乱飞,窗棂皆损。雪峰公自往视之,拱手曰:“赏花韵
事,步月雅人,奈何与小人较量,致杀风景?”语讫寂然。公叹曰:“此狐不俗。”
佃户张九宝言:尝夏日锄禾毕,天已欲暝,与众同坐田塍上。见火光一道如
赤练,自西南飞来,突堕于地,乃一狐,苍白色,被创流血,卧而喘息。急举锄
击之,复努力跃起,化火光投东北去。后牵车贩鬻至枣强,闻人言某家妇为狐所
媚,延道士劾治,已捕得封罂中。儿童辈私揭其符,欲视狐何状。竟破罂飞去。
问其月日,正见狐堕之时也。此道士咒术可云有验,然无奈?林芍?窃窥。古来竭
力垂成,而败于无知者之手,类如斯也夫。
老仆刘琪言:其妇弟某,尝独卧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觉有手扪扌孙,疑为
盗。惊起谛视,其臂乃从南牖探入,长殆丈许。某故有胆,遽捉执之。忽一臂又
破棂而入,径批其颊,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闻窗外大声曰:
“尔今畏否?”方忆昨夕林下纳凉,与同辈自称不畏鬼也。鬼何必欲人畏?能使
人畏,鬼亦复何荣?以一语之故,寻衅求胜,此鬼可谓多事矣。裘文达公尝曰:
“使人畏我,不如使人敬我。敬发乎人之本心,不可强求。”惜此鬼不闻此语也。
宗室瑶华道人言:蒙古某额驸尝射得一狐,其后两足著红鞋,弓弯与女子无
异。又沈少宰云椒言:李太仆敬堂,少与一狐女往来。其太翁疑为邻女,布灰于
所经之路。院中足印作兽迹,至书室门外,则足印作纤纤样矣。某额驸所射之狐,
了无他异。敬堂所眷之狐,居数岁别去。敬堂问:“何时当再晤?”曰:“君官
至三品,当来迎。”此语人多知之。后来果验。
外叔祖张公雪堂言:十七八岁时,与数友月夜小集。时霜蟹初肥,新ド亦熟,
酣洽之际,忽一人立席前,著草笠,衣石蓝衫,蹑镶云履,拱手曰:“仆虽鄙陋,
然颇爱把酒持螯。请附末坐可乎?”众错愕不测,姑揖之坐。问姓名,笑不答。
但痛饮大嚼,都无一语。醉饱后,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缘。后会茫茫,
不知何日得酬高谊。”语讫,耸身一跃,屋瓦无声,已莫知所在。视椅上有物粲
然,乃白金一饼,约略敌是日之所费。或曰:“仙也。”或曰:“术士也。”或
曰:“剧盗也。”余谓剧盗之说为近之。小时见李金梁辈,其技可以至此。又闻
窦二东之党(二东,献县剧盗。其兄曰大东,皆逸其名,而以乳名传。他书记载,
或作窦尔敦,音之转耳),每能夜入人家,伺妇女就寝,胁以刃,禁勿语,并衾
褥卷之,挟以越屋数十重。晓钟将动,仍卷之送还。被盗者惘惘如梦。一夕,失
妇家伏人于室,俟其送还,突出搏击。乃一手挥刀格斗,一手掷妇于床上,如风
旋电掣,倏已无踪。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
奇门遁甲之书,所在多有,然皆非真传。真传不过口诀数语,不著诸纸墨也。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曾访一友(清远曾举其姓名,岁久忘之。清远称雨后泥泞,
借某人一驴骑往。则所居不远矣),友留之宿,曰:“良夜月明,观一戏剧可乎?
”因取凳十馀,纵横布院中,与清远明烛饮堂上。二鼓后,见一人逾垣入,环转
阶前,每遇一凳,辄蹒跚,努力良久乃跨过。始而顺行,曲踊一二百度;转而逆
行,又曲踊一二百度。疲极踣卧,天已向曙矣。友引至堂上,诘问何来。叩首曰:
“吾实偷儿,入宅以后,惟见层层皆短垣,愈越愈不能尽。窘而退出,又愈越愈
不能尽,故困顿见擒,死生惟命。”友笑遣之。谓清远曰:“昨卜有此偷儿来,
故戏以小术。”问:“此何术?”曰:“奇门法也。他人得之恐召祸,君真端谨,
如愿学,当授君。”清远谢不愿。友太息曰:“愿学者不可传,可传者不愿学,
此术其终绝矣乎!”意若有失,怅怅送之返。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贵,相者亦云大贵,然垂老官仅至六品。一日扶乩,
问仕路崎岖之故。仙判曰:“日者不谬,相者亦不谬。以太夫人偏爱之故,削减
官禄至此耳。”拜问:“偏爱诚不免,然何至削减官禄?”仙又判曰:“礼云继
母如母,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庶子为嫡母服三年,则视庶子亦当如子。而人情
险恶,自设町畦,所生与非所生,厘然如水火不相入。私心一起,机械万端。小
而饮食起居,大而货财田宅,无一不所生居于厚,非所生者居于薄,斯已干造物
之忌矣。甚或离间谗构,密运阴谋,诟谇嚣陵,罔循礼法,使罹毒者吞声,旁观
者切齿,犹哓哓称所生者之受抑。鬼神怒视,祖考怨恫,不祸谴其子,何以见天
道之公哉?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数,此赢彼缩,理之自然。既于家庭之内,强有
所增;自于仕宦之途,阴有所减。子获利于兄弟多矣,物不两大,亦何憾于坎坷
乎?”其人悚然而退。后亲串中一妇闻之,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
长,无不吞噬其弟者;庶出之子,恃其母宠,无不凌轹其兄者。非有母为之撑拄,
不尽为鱼肉乎?”姚安公曰:“是虽妒口,然不可谓无此事也。世情万变,治家
者平心处之可矣。”
族祖黄图公言:顺治康熙间,天下初定,人心未一。某甲阴为吴三桂谍,以
某乙骁健有心计,引与同谋。既而枭獍伏诛,鲸鲵就筑,亦既洗心悔祸,无复逆
萌。而来往秘札,多在乙处。书中故无乙名,乙胁以讦发,罪且族灭。不得已以
女归乙,赘于家。乙得志益骄,无复人理,迫淫其妇女殆遍,乃至女之母不免;
女之幼弟才十三四,亦不免。皆饮泣受污,惴惴然恐失其意。甲抑郁不自聊,恒
避于外。一日,散步田间,遇老父对语,怪附近村落无此人。老父曰:“不相欺,
我天狐也。君固有罪,然乙逼君亦太甚,吾窃不平。今盗君秘札奉还。彼无所挟,
不驱自去矣。”因出十馀纸付甲。甲验之良是,即毁裂吞之,归而以实告乙。乙
防甲女窃取,密以铁瓶瘗他处。潜往检视,果已无存。乃跟跄引女去。女日与诟
谇,旋亦仳离。后其事渐露,两家皆不齿于乡党,各携家远遁。夫明季之乱极矣,
圣朝荡涤洪炉,拯民水火。甲食毛践土已三十馀年,当吴三桂拒命之时,彼已手
戮桂王,断不得称楚之三户。则甲阴通三桂,亦不能称殷之顽民。即阖门骈戮,
亦不为冤。乙从而污其闺帏,较诸荼毒善良,其罪似应末减,然乙初本同谋,罪
原相埒;又操戈挟制,肆厥凶淫,罪实当加甲一等。虽后来食报,无可证明,天
道昭昭,谅必无幸免之理也。
姚安公读书舅氏陈公德音家。一日早起,闻人语喧阗,曰客作张珉,昨夜村
外守瓜田,今早已失魂不语矣。灌救百端,至夕乃苏。曰:“二更以后,遥见林
外有火光,渐移渐近。比至瓜田,乃一巨人,高十馀丈,手执烛笼,大如一间屋,
立团焦前,俯视良久。吾骇极晕绝,不知其何时去也。”或曰:“罔两。”或曰:
“当是主夜神。”案《博物志》载主夜神咒曰:“婆珊婆演底”,诵之可以辟恶
梦,止恐怖。不应反现异状,使人恐怖。疑罔两为近之。
姚安公又言:一夕,与亲友数人,同宿舅氏斋中。已灭烛就寝矣,忽大声如
巨炮,发于床前,屋瓦皆震。满堂战栗,噤不能语,有耳聋数日者。时冬十月,
不应有雷霆;又无焰光冲击,亦不似雷霆。公同年高丈尔昭曰:“此为鼓妖,非
吉征也。主人宜修德以禳之。”德音公亦终日栗栗,无一事不谨慎。是岁家有缢
死者,别无他故,殆戒惧之力欤!
姚安公闻先曾祖润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戆。一日,闻人说宋定伯
卖鬼得钱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缚。如每夜缚一鬼,唾使变羊,晓而牵卖
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资矣。”于是夜夜荷梃执绳,潜行墟墓间,如猎者之伺狐
兔,竟不能遇。即素称有鬼之处,佯醉寝以诱致之,亦寂然无睹。一夕,隔林见
数磷火,踊跃奔赴;未至间,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馀,无所得,乃止。
盖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莽确信鬼可缚,意中已视鬼蔑如矣,其气焰足以慑
鬼,故鬼反避之也。
益都朱天门言: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见小童年十四五,时来往寺中。书
生故荡子,诱与狎,因留共宿。天晓,有客排闼入,书生窘愧,而客若无睹。俄
僧送茶入,亦若无睹。书生疑有异,客去,拥而固问之。童曰:公勿怖,我实杏
花之精也。”书生骇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与魅不同:山魈厉鬼,依
草附木而为祟,是之谓魅。老树千年,英华内聚,积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结圣胎,
是之谓精。魅为人害,精则不为人害也。”问:“花妖多女子,子何独男?”曰:
“杏有雌雄,吾故雄杏也。”又问:“何为而雌伏?”曰:“前缘也。”又问:
“人与草木安有缘?”惭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气,不能炼形故也。”书生曰:
“然则子仍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此书生县崖勒马,可谓大智慧矣。
其人盖天门弟子,天门不肯举其名云。
申铁蟾,名兆定,阳曲人。以庚辰举人官知县,主余家最久。庚戌秋,在陕
西试用,忽寄一札与余诀。其词恍惚迷离,抑郁幽咽,都不省为何语。而铁蟾固
非不得志者,疑不能明也。未几,讣音果至。既而见邵二云赞善,始知铁蟾在西
安,病数月。病愈后,入山射猎,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旋转如风轮,虽瞑目
亦见之。如是数日,忽爆然袭,二小婢从中出,称仙女奉邀。魂不觉随之往。至
则琼楼贝阙,一女子色绝代,通词自媒。铁蟾固谢,托以不惯居此宅。女子薄怒,
挥之出,霍然而醒。越月馀,目中见二圆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
已别构一宅,幽折窈窕颇可爱。问:“此何地?”曰:“佛桑。”请题堂额。因
为八分书“佛桑香界”字。女子再申前请。意不自持,遂定情。自是恒梦游。久
而女子亦昼至,禁铁蟾勿与所亲通。遂渐病。病剧时,方士李某以赤丸饵之,呕
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乃得心疾时作也。铁蟾聪明绝特,善诗歌,又工八
分,驰骋名场,?胰灰苑缌髯悦?。与人交,意气如云,邮筒走天下。中年忽慕神
仙,遂生是魔障,迷罔以终。妖以人兴,象由心造。才高意广,翻以好异陨生,
其可惜也夫。
崔庄旧宅厅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花竹翳如,颇为幽僻。先祖在时,奴子张
云会夜往取茶具,见垂鬟女子,潜匿树下,背立向墙隅。意为宅中小婢于此幽期,
遽捉其臂,欲有所挟。女子突转其面,白如傅粉,而无耳目口鼻。绝叫仆地。众
持烛至,则无睹矣。或曰:“旧有此怪。”或曰:“张云会一时目眩。”或曰:
“实一黠婢,猝为人阻,弗能遁,以素巾幕面,伪为鬼状以自脱也。”均未知其
审。然自此群疑不释,宿是院者恒凛凛,夜中亦往往有声。盖人避弗居,斯狐鬼
入之耳。又宅东一楼,明隆庆初所建。右侧一小屋,亦云有魅。虽不为害,然婢
媪或见之。姚安公一日检视废书,于簏下捉得二獾。佥曰:“是魅矣。”姚安公
曰:“獾弭首为童子缚,必不能为魅。然室无人迹,至使野兽为巢穴,则有魅也
亦宜。斯皆空穴来风之义也。”后西厅析属从兄坦居,今归从侄汝侗。楼析属先
兄晴湖,今归侄汝份。子姓日繁,家无隙地,魅皆不驱自去矣。
甲与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抚军,并使佐官政,惟其言是从。久而资
财皆为所乾没,始悟其奸,稍稍谯责之。乙挟甲阴事,遽反噬。甲不胜愤,乃投
牒诉城隍。夜梦城隍语之曰:“乙险恶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为其
事事如我意也。”神喟然曰:“人能事事如我意,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
不公之绐而绐谁耶?渠恶贯将盈,终必食报。若公则自贻伊戚,可无庸诉也。”
此甲亲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杜阳杂编》记李辅国香玉辟邪事,殊怪异,多疑为小说荒唐。然世间实有
香玉。先外祖母有一苍玉扇坠,云是曹化淳故物,自明内府窃出。制作朴略,随
其形为双螭纠结状。有血斑数点,色如熔蜡。以手摩热,嗅之作沉香气;如不摩
热,则不香。疑李辅国玉,亦不过如是,记事者点缀其词耳。先太夫人尝密乞之,
外祖母曰:“我死则传汝。”后外祖母殁,舅氏疑在太夫人处。太夫人又疑在舅
氏处。卫氏姨母曰:“母在时佩此不去身。殆携归黄壤矣。”侍疾诸婢皆言殓时
未见。因此又疑在卫氏姨母处。今姨母久亡,卫氏式微已甚,家藏玩好,典卖绝
尽,终未见此物出鬻,竟不知其何往也。
有客携柴窑片磁,索数百金,云嵌于胄,临阵可以辟火器。然无由知确否。
余曰:“何不绳悬此物,以铳发铅丸击之。如果辟火,必不碎,价数百金不为多;
如碎,则辟火之说不确,理不能索价数百金也。”鬻者不肯,曰:“公于赏鉴非
当行,殊杀风景。”急怀之去。后闻鬻于贵家,竟得百金。夫君子可欺以其方,
难罔以非其道。炮火横冲,如雷霆下击,岂区区片瓦所能御?且雨过天青,不过
氵幼色精妙耳,究由人造,非出神功,何断裂之馀,尚有灵如是耶?余作旧瓦砚
歌有云:“铜雀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
欺。”柴片亦此类而已矣。
嘉峪关外有阔石图岭,为哈密巴尔库尔界。阔石图,译言碑也。有唐太宗时
候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将砌以砖石,不使人读,云读之则风雪立至,屡试
皆不爽。盖山有神,木石有精,示怪异以要血食,理固有之。巴尔库尔又有汉顺
帝时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城西十里海子上,则随人拓摹,了无他异。惟云海子为
冷龙所居,城中不得鸣夜炮,鸣夜炮则冷龙震动,天必奇寒。是则不可以理推矣。
李老人,不知何许人,自称年已数百岁,无可考也。其言支离荒杳,殆前明
醒神之流。曩客先师钱文敏公家,余曾见之。符药治病,亦时有小验。文敏次子
寓京师水月庵,夜饮醉归,见数十厉鬼遮路,因发狂自蠡刂其腹。余偕陈裕斋、
倪馀疆往视,血肉淋漓,仅存一息,似万万无生理。李忽自来舁去,疗半月而创
合。人颇以为异。然文敏公误信祝由,割指上疣赘,创发病卒,李疗之竟无验。
盖符?砩樟吨?术,有时而效,有时而不效也。先师刘文正公曰:“神仙必有,然
必非今之卖药道士;佛菩萨必有,然必非今之说法禅僧。”斯真千古持平之论矣。
杨主事<音?饩,余甲辰典试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验。官刑
部时,与阮吾山共事。忽语人曰:“以我法论,吾山半月内当为刑部侍郎。然今
刑部侍郎不缺员,是何故耶?”次日堂参后,私语同官曰:“杜公缺也。”既而
杜凝台果有伊犁之役。一日,仓皇乞假归,来辞余。问:“何匆遽乃尔?”曰:
“家惟一子侍老父,今推子某月当死,恐老父过哀,故急归耳。”是时尚未至死
期。后询其乡人,果如所说,尤可异也。余尝问以子平家谓命有定,堪舆家谓命
可移,究谁为是。对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误葬凶地亦是命,其理一也。”斯
言可谓得其通矣。
昌吉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与其妻皆病瘵。妻先殁,女亦垂尽。彭有官田
耕作,不能顾女,乃弃置林中,听其生死。呻吟凄楚,见者心恻。同遣者杨??喜
语彭曰:“君大残忍,世宁有是事!我愿舁归疗治,死则我葬,生则为我妻。”
彭曰:“大善。”即书券付之。越半载,竟不起。临殁,语杨曰:“蒙君高义,
感沁心脾。缘伉俪之盟,老亲慨诺,故饮食寝处,不畏嫌疑;搔抑抚摩,都无避
忌。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荐枕衾,实多愧负。若殁而无鬼,夫复何言;若魂魄
有知,当必有以奉报。”呜咽而终。杨涕泣葬之。葬后,夜夜梦女来,狎昵欢好,
一若生人;醒则无所睹。夜中呼之,终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横陈矣。往来既
久,梦中亦知是梦,诘以不肯现形之由。曰:“吾闻诸鬼云:人阳而鬼阴,以阴
侵阳,必为人害。惟睡则敛阳而入阴,可以与鬼相见,神虽遇而形不接,乃无害
也。”此丁亥春事,至辛卯春四年矣。余归之后,不知其究竟如何。夫卢充金碗,
于古尝闻;宋玉瑶姬,偶然一见。至于日日相觌,皆在梦中,则载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媪清明上冢归,渴就人家求饮,见女子立树下,态殊婉娈,取水饮媪
毕,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媪问其父母兄弟,对答具有条理。因戏问:“已许嫁
未?我为汝媒。”女面?岜苋耄?呼之不出。时已日暮,乃不别而行。越半载,有
为媪子议婚者,询知即前女,大喜过望,急促成之。于归后,媪抚其肩曰:“数
月不见,汝更长成矣。”女错愕不知所对。细询始末,乃知女十岁失母,鞠于外
氏五六年,纳币后始迎归。媪上冢时,原未尝至家也。女家故小姓,又颇窘乏,
非媪亲见其明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联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
义,必托形以联其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类是矣。
交河苏斗南,雍正癸丑会试归。至白沟河,与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罢官,
饮酣后,牢骚抑郁,恨善恶之无报。适一人褶裤急装,系马于树,亦就对坐。侧
听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贫,势也;
劫财者必诛,杀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禀有强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则势
不能齐;同劫财而有首有从,同杀人而有误有故,则理宜别论。此中之消息微矣。
其间功过互偿,或以无报为报;罪福未尽,或有报而不即报。毫厘比较,益微乎
微矣。君执目前所见,而疑天道之难明,不亦颠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
当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机械多端,伺察多术,工于趋避,而深于挤排,
遂削减为八品。君迁八品之时,自谓以心计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计巧
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密语,语讫,大声曰:“君忘之乎?”友骇汗浃背,
问何以能知。微笑曰:“岂独我知,三界孰不知?”掉头上马。惟见黄尘滚滚然,
斯须灭迹。
乾隆壬戌、癸亥间,村落男妇往往得奇疾。男子则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
瑚枝。女子则患阴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医之者,一割立愈,不医则死。喧
言有妖人投药于井,使人饮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内阁学士永公,时为河间守。
或请捕医者治之。公曰:“是事诚可疑,然无实据。一村不过三两井,严守视之,
自无所施其术。倘一逮问,则无人复敢医此证,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虑其后,
勿过急也。”固不许。患亦寻息。郡人或以为镇定,或以为纵奸。后余在乌鲁木
齐,因牛少价昂,农者颇病。遂严禁屠者,价果减。然贩牛者闻牛贱,皆不肯来。
次岁牛价乃倍贵。弛其禁,始渐平。又深山中盗采金者,殆数百人。捕之恐激变,
听之又恐养痈。因设策断其粮道,果饥而散出。然散出之后,皆穷而为盗。巡防
察缉,竟日纷纭,经理半载,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多有收
目前之效而贻后日之忧者。始服永公“熟虑其后”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卷七?如是我闻一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
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
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
斯。亦可以深长思也。
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
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
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
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映嫡阶员龋?
引为己过。正人君子之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
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
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
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
以死捍拒,卒被数刃以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
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余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
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
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苛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
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
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
出入。尚厥数金,师谓徒乾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
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
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环,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
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
云。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
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
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讠斤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
雨亦有龙所作者,一僵尸之技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
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淫
刑也,天道不如是也。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
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
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
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
二时汲则甘,余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
”然元气昆仑,充满大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
《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日十二潮,与晷漏不差秒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
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
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余,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
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
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
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诫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
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皇遽无计,
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
“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
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
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某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Τ
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有荒诞。然家奴宋
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
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
其说。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
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
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阴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
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
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
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事刂刃于胸,
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阴相之也。”然枉死者
多,鬼神何不尽阴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
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
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
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
此辈藉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
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镜,而尽戕兽类,有
是理耶?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募
化亦谋食之一道耳。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
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下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
之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
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君无策以养,而徒?羝渖?,岂但非佛意,恐亦非
孔孟意也。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辩,倏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
公以所论为何如?”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
‘匪今斯今’岂君一论所能遏?此神剌剌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同年金门高,吴县人。尝夜泊淮扬之间,见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
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园林,吾日日入其水阁,观活秘戏
图;百媚横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艳。见其与主人剪发为誓,约他年燕子
楼中作关盼盼;又约似玉箫再世,重侍韦皋。主人为之感泣。然偶闻其与母窃议,
则谓主人已老,宜早储金帛,为琵琶别抱计也。君谓此辈可信乎?”相与太息久
之。一叟又曰:“闻其嫡甚贤,信乎?”一叟掉头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
之云!夫妒而嚣争,是为渊驱鱼者也。此妇于妾媵之来,弱者抚之以恩,纵其出
入冶游,不复防制,使流于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强者待之以礼,阳尊之与己
匹,而阴导之与夫抗,使养成骄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术所不能饵者,则密
相煽构,务使参商两败者,又多有之。幸不即败,而一门之内,诟谇时闻,使其
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其去就不问而知矣。此天下之善
妒人也,何贤之云!”门高窃听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方凝思
间,有官舫鸣钲来,收帆欲泊。二叟转瞬已不见。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睛湖曰:“饮卤汁者,血凝而死,无药可医。里有妇人饮此者,方张皇
莫措。忽一媪排闼入,曰:‘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卤得豆浆,则凝
浆为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闻仙人言此方也。’语讫不见。试之果得苏。
刘涓子有鬼遗方,此可称狐遗方也。”
客作秦尔严,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遇持铳击鹊者,马皆惊逸。尔严仓皇
堕车下,横卧辙中,自分无生理。而马忽不行。抵暮归家,沽酒自庆,灯下与侪
辈话其异。闻窗外人语曰:“尔谓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辔也。”开户出视,
寂无人迹。明日,因赍酒脯,至堕处祭之。先姚安公闻之,曰:“鬼如此求食,
亦何恶于鬼!”
里人王五贤(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师也。尝
夜过古墓,闻鞭扑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
为?至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
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先叔仪南公,有质库在西域。客作陈忠,主买菜蔬。侪辈皆谓其近多余润,
宜飨众,忠讳无有。次日,箧钥不启,而所蓄钱数千,惟存九百。楼上故有狐,
恒隔窗与人语,疑所为。试往叩之,果朗然应曰:“九百钱是汝雇值,分所应得,
吾不敢取。其余皆日日所乾没,原非汝物。今日端阳,已为汝买粽若干,买酒若
干,买肉若干,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并泛酒雄黄,亦为买得,皆在楼下空
屋中。汝宜早烹炮,迟则天暑,恐腐败。”启户视之,累累具在。可无消纳,竟
与众共餐。此狐可谓恶作剧,然亦颇快人意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
以是术专门,然亦往往有奇验。乾隆甲戌,余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
偶遇一浙士,能拆字。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里字拆之
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土吉字头,是庶
吉士矣。”后果然,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谴,狱颇急,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
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余
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
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环也。”问:
“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
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亦相合也。”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
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
而非神异也。
医者胡宫山,不知何许人。或曰:“本姓金,实吴三桂之间谍。三桂败,乃
变易姓名。”事无左证,莫之详也。余六七岁时及见之,年八十余矣,轻捷如猿
猱,技击绝伦。尝舟行,夜遇盗,手无寸刃,惟倒持一烟筒,挥霍如风,七八人
并刺中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独睡。言少年尝遇一僵尸,挥拳击之,如中
木石,几为所搏,幸跃上高树之顶。尸绕树踊距,至晓乃抱木不动。有铃驮群过,
始敢下视。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怖几失魂。又
尝宿山店,夜觉被中蠕蠕动,疑为蛇鼠;俄枝梧撑拄,渐长渐巨,突出并枕,乃
一裸妇人。双臂抱持,如巨ㄌ束缚,接吻嘘气,血腥贯鼻,不觉晕绝。次日得灌
救,乃苏。自是胆裂,黄昏以后,遇风声月影,即惴惴却步云。
南皮令居公钅宏,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习案牍,聘币无虚岁。拥资既厚,乃
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比莅任,乃愦愦如木鸡;两造争辩,辄面??
语涩,不能出一字;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越岁余,遂以才力不及
劾。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霍然惊醒,
觉心境顿开。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明果决,又判断如流矣。所见者其夙冤
耶?抑即昌黎所送之穷鬼耶?
裘文达公言:官詹事时,遇值日,五鼓赴圆明园。中途见路旁高柳下,灯火
围绕,似有他故。至则一护军缢于树,众解而救之。良久得苏,自言过此暂憩,
见路旁小室中有灯光,一少妇坐圆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项已被挂矣,
盖缢鬼变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设绳索,为可异耳。又先
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文昌阁俗曰高庙),汇有积水,亦往往有溺鬼诱人。余十
三四时,见一人无故入水,已没半身。众噪而挽之,始强回;痴坐良久,渐有醒
意。问何所苦而自沉。曰:“实无所苦。但渴甚,见一茶肆,趋往求饮,犹记其
门悬匾额,粉板青字,曰‘对瀛馆’也。”命名颇有文义,谁题之、谁书之乎?
此鬼更奇矣。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
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营
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
黄土已二十余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
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拊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
现形,必痛扌失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
多矣。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住?”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
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能指其处矣。
史太常松涛言:初官户部主事时,居安南营,与一孀妇邻。一夕盗入孀妇家,
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狈越墙去。迄不知其何所见也。岂神或哀
其茕独,阴相之欤!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坐阶下看菊。忽闻大呼曰:“有贼!
”其声喑呜,如牛鸣盎中。举家骇异。俄连呼不已,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急邀
逻者来,启视,则亻累然一饿夫,昂首长跪。自言前两夕乘暗阑入,伏匿此坑,冀
夜深出窃。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腌齑两瓮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霁移
下,乃两日不移。饥不可忍,自思出而被执,罪不过杖;不出则终为饿鬼。故反
作声自呼耳。其事极奇,而实为情理所必至,录之亦足资一粲也。
河间府吏刘启新,粗知文义。一日问人曰:“枭鸟、破镜是何物?”或对曰:
“枭鸟食母,破镜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刘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
中魂至冥司,见二官连几坐。一吏持牍请曰:‘某处狐为其孙啮杀,禽兽无知,
难责以人理。今惟议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与他兽有别。已炼形
成人者,宜断以人律;未炼形成人者,自宜仍断以兽律。’右一官曰:‘不然,
禽兽他事与人殊,至亲属天性,则与人一理。先王诛枭鸟、破镜,不以禽兽而贷
也。宜仍科不孝,付地狱。’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牍下,以掌掴
吾,悸而苏。所言历历皆记,惟不解枭鸟、破镜语。窃疑为不孝之鸟兽,今果
然也。”案此事新奇,故阴府亦烦商酌。知狱情万变,难执一端。据余所见,事
出律例之外者:一人外出,讹传已死。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夫归,迫于父母,
弗能讼也。潜至娶者家,伺隙一见,竟携以逃。越岁缉获,以为非奸,则已别嫁;
以为奸,则本其故夫。官无律可引也。又劫盗之中,别有一类,曰赶蛋。不为盗,
而为盗之盗。每伺盗外出,或袭其巢,或要诸路,夺所劫之财。一日互相格斗,
并执至官。以为非盗,则实强掠;以为盗,则所掠乃盗赃。官亦无律可引也。又
有奸而怀孕者,决罚后,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后生子,本夫恨而杀之,奸夫控
故杀其子。虽有律可引,而终觉奸夫所诉,有理无情;本夫所为,有情无理,无
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作何判断耳?
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前辈多有题咏。钱香树先生尚见之,今已薪矣。何华
峰云:“相传松未枯时,每风静月明,或闻丝竹。一巨公偶游其地,偕宾友夜往
听之。二鼓后,有琵琶声,似出树腹,似在树杪。久之,小声缓唱曰:“人道冬
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对
我作此淫词!”戛然而止。俄登登复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
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巨公点首曰:“此乃差近风雅。”余音摇曳之际,
微闻树外悄语曰:“此老殊易与,但作此等语言,便生欢喜。”拨剌一响,有如
弦断。再听之,寂然矣。
佃户卞晋宝,息耕陇畔,枕块暂眠。朦胧中闻人语曰:“昨官中有何事?”
一人答曰:“昨勘某人继妻,断予铁杖百。虽是病容,尚眉目如画,肌肉如凝脂。
每受一杖,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吾手颤不得下,几反受鞭。”问
者太息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蛊惑其夫,荼毒前妻儿女,造种种恶业也。”
晋宝私念:是何官府,乃用铁杖?欲起问之。欠伸拭目,乃荒烟蔓草,四顾阒然。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
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
有失,人皆称其友爱。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
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
曰:“吾之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水可化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
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汝杀
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三辰所为,亦末俗
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平定王执信,
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
平时饮食衣服,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詈捶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哉,数语
尽之矣。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
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
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
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图书
器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
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
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
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
何必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以家庭?髂浣?,幽暧难明,律意深微,防诬蔑反噬
之渐也。然横干强迫,阴谴实严。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
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
”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文园消渴,俄夭天年。
女帷簿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
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
遂堂先生又言:有调其仆妇者,妇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棰汝死。”
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事刂刃汝胸。”妇愤曰:“从不从皆
死,无宁先死矣。”竟自缢。官来勘验,尸无伤,语无证,又死于夫侧,无所归
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缢之室,虽天气晴明,亦阴阴如薄雾;夜辄有声如裂帛。
灯前月下,每见黑气,摇漾似人影,即之则无。如是十余年,主人殁,乃已。未
殁以前,昼夜使人环病榻,疑其有所见矣。
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其表兄某,尝诣泾县访友。遇雨,夜投一废寺。颓
垣荒草,四无居人,惟山门尚可栖止,姑留待霁。时云黑如墨,暗中闻女子声曰:
“怨鬼叩头,求赐纸衣一袭,白骨衔恩。”某怖不能动,然度无可避,强起问之。
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
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余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缕,愧见神明。
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数番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
幽魂蔽体,便可??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焉。”某战栗诺之。泣声遂
寂。后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尝自谓负此一诺,使此鬼茹恨黄泉,恒耿耿不
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
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
“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
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
外貌麟鸾,中韬鬼蜮,隐慝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
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
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
有拉杂如粪壤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
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狼虎者,有现冠盖影者,有
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
莹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
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
年,瘅恶不一,惟震夷伯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慝故也。子其识之。”士人
拜受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
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
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
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
“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从兄坦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狐
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
复来,相见悲喜。狐意殊落落,谓农家子曰:“君若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
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讶黄说兀?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
ㄦㄦ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其一
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斫晕?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
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
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虑远。
康熙癸巳,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前明上贡澄桨砖,此地砖厂故址也),偶
折杏花插水中。后花落,结二杏如豆,渐长渐巨,至于红熟,与在树无异。是年
逢万寿恩科,遂举于乡。王德安先生时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此庄后分属
从弟东白。乾隆甲申,余自福建归,问此匾,已不存矣。拟倩刘石庵补书,而代
葺此屋,作记刻石龛于壁,以存先世之迹,因循未果,不识何日偿此愿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于屠肆。
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捶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
绎来视。忽邻叟刘某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父堕河,何预于汝?使随波漂没,
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余年。致渠生奉养,病医
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扫,为董氏子孙无穷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
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
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
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旧族也。家未落时,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脱钩落地,跳
掷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门而止。自是日见衰谢,至饣?ブ嗖还?。今子孙无
孑遗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亲表某氏家(岁久忘其姓氏,惟记姚
安公言此事时,称曰汝表伯),清晓启户,有一兔缓步而入,绝不畏人,直至内
寝床上卧。因烹食之。数年中死亡略尽,宅亦拆为平地矣,是皆衰气所召也。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阳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
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
“是固皆奇,然莫奇于吾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
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
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
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
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曰: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留??岁久能人
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
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讶幻鸺!4斯砟?复可憎耶?’吾爱其脱酒,欲
留共饮。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
方知说鬼者即鬼也。”书生因戏曰:“此称奇绝,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幻中
出幻,乃辗转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色变,微风飒起,
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
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
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
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争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
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质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
纸。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构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
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
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魅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
辗转经数主,竟不能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装所取。董曲江戏曰:
“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辈粗材,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
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
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殊周密。盖此辈
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奸犯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
独此一人一事也。
朱竹坪御史尝小集阎梨村尚书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内事。
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则殊嫌客气不除。昔某公为御史时,居此宅,坐间或言及狐
魅,某公痛詈之。数日后,月下见一盗逾垣入。内外搜捕,皆无迹。扰攘彻夜。
比晓,忽见厅事上卧一老人,欠伸而起曰:‘长夏溽暑(长夏字出黄帝《素问》,
谓六月也。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村事事幽”句,皆读平声,
盖注家偶未考也),偶投此纳凉,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惭愧。’一笑而逝。盖
无故侵狐,狐以是戏之也。岂非自取侮哉!”
朱天门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负书画,意气傲睨,旁若无人,至
对客脱袜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请示下坛诗。”乩即题曰:“回头岁月去?鸣茫?
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亲携宾客到山阴。”众曰:“然则仙及见右
军耶?”乩书曰:“岂但右军,并见虎头。”狂生闻之,起立曰:“二老风流,
既曾亲睹;此时群贤毕至,古今人相去几何?”又书曰:“二公虽绝艺入神,然
意存冲挹,雅人深致,使见者意消;与骂座灌夫,自别是一流人物。离之双美,
何必合之两伤?”众知有所指,相顾目笑。回视狂生,已著袜欲遁矣。此不识是
何灵鬼,作此虐谑。惠安陈舍人云亭,尝题此生《寒山老木图》,曰:“憔悴人
间老画师,平生有恨似徐熙。无端自写荒寒景,皴出秋山鬓已丝。”“使酒淋漓
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史如今有灌夫。”乩所云骂座灌
夫,当即指此,又不识此鬼何以知此诗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儿时闻沧州有太学生,居河干。一夜,有吏持名刺叩门,
言新太守过此,闻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见。适主人以会葬宿姻家,相距十余
里。阍者持刺奔告,亟命驾返,则舟已行。乃饬车马,具贽币,沿岸急追。昼夜
驰二百余里,已至山东德州界。逢人询问,非惟无此官,并无此舟。乃狼狈而归,
惘惘如梦者数日。或疑其家多资,劫盗欲诱而执之,以他出幸免。又疑其视贫亲
友如仇,而不惜多金结权贵,近村故有狐魅,特恶而戏之。皆无左证。然乡党喧
传,咸曰:“某太学遇鬼。”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盗,即贫亲友
所为也。”斯言近之矣。
俗传鹊蛇斗处为吉壤,就斗处点穴,当大富贵,谓之龙凤地。余十一二岁时,
淮镇孔氏田中,尝有是事,舅氏安公实斋亲见之。孔用以为坟,亦无他验。余谓
鹊以虫蚁为食,或见小蛇啄取;蛇蜿蜒拒争,有似乎斗。此亦物态之常。必当日
曾有地师为人卜葬,指鹊蛇斗处是穴,如陶侃葬母,仙人指牛眠处是穴耳。后人
见其有验,遂传闻失实,谓鹊蛇斗处必吉。然则因陶侃事,谓凡牛眠处必吉乎?
庆云、盐山间,有夜过墟墓者,为群狐所遮,裸体反接,倒悬树杪。天晓人
始见之,掇梯解下。视背上大书三字,曰“绳还绳”,莫喻其意。久乃悟二十年
前,曾捕一狐倒悬之,今修怨也。胡厚庵先生仿西涯新乐府,中有《绳还绳》一
篇曰:“斜柯三丈不可登,谁蹑其杪如猱升?谛而视之儿倒绷,背题字曰绳还绳。
问何以故心懵腾,恍然忽省蹶然兴,束缚阿紫当年曾。旧事过眼如风灯,谁期狭
路遭其朋。吁嗟乎!人妖异路炭与冰,尔胡肆暴先侵陵?使衔芤毒伺隙乘。吁嗟
乎!无为祸首兹可惩。”即此事也。
刘香畹言:沧州近海处,有牧童年十四五,虽农家子,颇白皙。一日,陂畔
午睡醒,觉背上似负一物。然视之无形,扪之无质,问之亦无声。怖而返,以告
父母,无如之何。数日后,渐似拥抱,渐似抚摩,既而渐似梦魇,遂为所污。自
是?玲蛭奘薄6?无形无质无声,则仍如故。时或得钱物果饵,亦不甚多。邻塾师
语其父曰:“此恐是狐,宜藏猎犬,俟闻媚声时排闼嗾攫之。”父如所教。狐??敫
然破窗出,在屋上跳掷,骂童负心。塾师呼与语曰:“君幻化通灵,定知世事。
夫男女相悦,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夕过别船者,尚不知其几。至若娈童,本
非女质,抱衾荐枕,不过以色为市耳。当其傅粉熏香,含娇流盼,缠头万锦,买
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资尽,贵者权移,或掉臂长辞,或
倒戈反噬,翻云覆雨,自古皆然。萧韶之于庾信,慕容冲之于苻坚,载在史册,
其尤著者也。其所施者如彼,其所报者尚如此。然则与此辈论交,如抟沙作饭矣。
况君所赠,曾不及五陵豪贵之万一,而欲此童心坚金石,不亦颠乎?”语讫寂然。
良久,忽闻顿足曰:“先生休矣。吾今乃始知吾痴。”浩叹数声而去。
姜白岩言:有士人行桐柏山中,遇卤簿前导,衣冠形状,似是鬼神,暂避林
内。舆中贵官已见之,呼出与语,意殊亲洽,因拜问封秩。曰:“吾即此山之神。
”又拜问:“神生何代?冀传诸人世,以广见闻。”曰:“子所问者人鬼,吾则
地祗也。夫玄黄剖判,融结万形。形成聚气,气聚藏精,精凝孕质,质立含灵。
故神祗与天地并生,惟圣人通造化之原,故燔柴、瘗玉,载在《六经》。自稗官
琐记,创造鄙词,曰刘、曰张,谓天帝有废兴;曰吕、曰冯,谓河伯有夫妇。儒
者病焉。紫阳崛起,乃以理诘天,并皇矣之下临,亦斥为乌有。而鬼神之德,遂
归诸二气之屈伸矣。夫木石之精,尚生夔罔;雨土之精,尚生?腙谘颉F裼星?坤斡
运,元气鸿洞,反不能聚而上升,成至尊之主宰哉。观子衣冠,当为文士。试传
吾语,使儒者知圣人飨报之由。”士人再拜而退。然每以告人,辄疑以为妄。余
谓此言推鬼神之本始,植义甚精。然自白岩寓言,托诸神语耳。赫赫灵祗,岂屑
与讲学家争是非哉?
裘编修超然言: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破屋数间,锁闭已久,云中有狐魅。
适江西一孝廉与数友过夏(唐举子下第后,读书待再试,谓之过夏),取其地幽
僻,僦舍于旁。一日,见幼妇立檐下,态殊妩媚,心知为狐。少年豪宕,意殊不
惧。黄昏后,诣门作礼,祝以?链省R怪形糯睬包撄萦猩?,心知狐至,暗中举手
引之。纵体入怀,遽相狎昵,冶荡万状,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谛视乃一白发
媪,黑陋可憎。惊问:“汝谁?”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楼上老狐,娘子怪我
饕餮而慵作,斥居此屋,寂寞已数载。感君垂爱,故冒耻自献耳。”孝廉怒,搏
其颊,欲缚捶之。撑拄摆拨间,同舍闻声,皆来助捉。忽一脱手,已?讶黄拼岸荨?
次夕,自坐屋檐,作软语相唤。孝廉诟詈,忽为飞瓦所击。又一夕,揭帷欲寝,
乃裸卧床上,笑而招手。抽刃向击,始泣骂去。惧其复至,移寓避之。登车顷,
突见前幼妇自内走出。密遣小奴访问,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昨偶到街买花粉也。
琴工钱生(以鼓琴客裘文达公家,滑稽善谐戏。因面有癜风,皆呼曰“钱花
脸”。来往数年,竟不能举其里居名字也)言:一选人居会馆,于馆后墙缺见一
妇,甚有姿色,衣裳故敝,而修饰甚整洁。意颇悦之。馆人有母年五十余,故大
家婢女,进退语言,均尚有矩度,每代其子应门。料其有干才,赂以金,祈谋一
晤。对曰:“向未见此,似是新来。姑试侦探,作万一想耳。”越十许日,始报
曰:“已得之矣。渠本良家,以贫故,忍耻出此。然畏人知,俟夜深月黑,乃可
来。乞勿秉烛,勿言勿笑,勿使僮仆及同馆闻声息,闻钟声即勿留。每夕赠以二
金足矣。”选人如所约,已往来月余。一夜,邻弗戒于火。选人惶遽起。僮仆皆
入室救囊箧;一人急搴帐曳茵褥,訇然有声,一裸妇堕榻下,乃馆人母也。莫不
绝倒。盖京师媒妁最奸黠,遇选人纳媵,多以好女引视,而临期阴易以下材,觉
而涉讼者有之。幕首入门,背灯障扇,俟定情后始觉,委曲迁就者亦有之。此媪
狃于乡风,竟以身代也。然事后访问四邻,墙缺外实无此妇。或曰:“魅也。”
裘文达公曰:“是此媪引致一妓,炫诱选人耳。”
安氏从舅善鸟铳,郊原逐兔,信手而发,无得脱者,所杀殆以千百计。一日,
遇一兔,人立而拱,目炯炯如怒。举铳欲发,忽炸而伤指,兔已无迹。心知为兔
鬼报冤,遂辍其事。又尝从禽晚归,渐已昏黑。见小旋风裹一物,火光荧荧,旋
转如轮。举铳中之,乃秃笔一枝,管上微有血渍。明人小说载牛天锡供状事,言
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欤!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青县一民家,岁除日,有卖通草花者,叩门呼曰:“伫
立久矣,何花钱尚不送出耶?”诘问家中,实无人买花。而卖者坚执一垂髫女子
持入。正纷扰间,闻一媪急呼曰:“真大怪事,厕中敝帚柄上,竟插花数朵也。”
取验,果适所持入。乃锉而焚之,呦呦有声,血出如缕。此魅既解化形,即应潜
养灵气,何乃作此变异,使人知而歼除,岂非自取其败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
炫耀;甫有所得,不自韬晦者,类此帚也夫!
外祖雪峰张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尝自新河携盐租返,遇三盗,三矢仆之,各
唾面纵去。一日,携弓矢夜行,见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满一发,应弦饮羽,归而
寒热大作。是夕,绕屋有哭声曰:“我自拜月炼形,何害有汝?汝无故见杀,必
相报恨。汝未衰,当诉诸司命耳。”数日后,窗棱上铿然有声,愕眙惊问。闻窗
外语曰:“王玉我告汝:我昨诉汝于地府,冥官检籍,乃知汝过去生中,负冤讼
辩。我为刑官,阴庇私党,使汝理直不得申,抑郁愤恚,自刺而死。我堕身为狐,
此一矢所以报也。因果分明,我不怨汝。惟当日违心枉拷,尚负汝笞掠百余。汝
肯发愿免偿,则阴曹销籍,来生拜赐多矣。”语讫,似闻叩额声。王叱曰:“今
生债尚不了了,谁能索前生债耶?妖鬼速去,无扰我眠。”遂寂然。世见作恶无
报,动疑神理之无据。乌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雍正甲寅,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闻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
地空旷。虑有盗,夜遣家奴数人,更番司铃柝;犹防其懈,虽严寒溽暑,必秉烛
自巡视。不胜其劳,别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廛栉比。又虑有火,每屋储水瓮。
至夜铃柝巡视,如在永光寺时,不胜其劳。更典虑坊桥东一宅,与余邸隔数家。
见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诵经,放焰口,钹鼓?腰颜呤?日,云以度鬼;复
延道士设坛召将,悬符持咒,钹鼓?腰颜呔糜质?日,云以驱狐。宅本无他,自是
以后,魅乃大作,抛掷砖瓦,攘窃器物,夜夜无宁居。婢媪仆隶,因缘为奸,所
损失者无算,论者皆谓妖由人兴。居未一载又典绳匠胡同一宅。去后不通闻问,
不知其作何设施矣。姚安公尝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此公之谓乎。
钱塘陈乾纬言: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
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句,相与慨叹。寺僧微哂曰:“据所闻
见,盖死尚不休也。数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良久愈厉。
此地无人居,心知为鬼。谛听其语,急遽搀夺,不甚可辨,似是争墓田地界。俄
闻一人呼曰:‘二君勿喧,听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胶胶扰扰,缘不知此
生如梦耳。今二君梦已醒矣,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今安在乎?机械万端,
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黄粱,
尚能省悟;何身亲阅历,反不知万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无不死之人;
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亦无不消之鬼。并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于澌灭。顾乃于电
光石火之内,更兴蛮触之兵戈,不梦中梦乎?’语讫,闻呜呜饮泣声,又闻浩叹
声曰:‘哀乐未忘,宜乎其未齐得丧。如斯挂碍,老僧亦不能解脱矣。’遂不闻
再语,疑其难未已也。”乾纬曰:“此自师粲花之舌耳。然默验人情,实亦为理
之所有。”
陈竹吟尝馆一富室。有小女奴,闻其母行乞于道,饿垂毙,阴盗钱三千与之。
为侪辈所发,鞭捶甚苦。富室一楼,有狐借居,数十年未尝为祟。是日女奴受鞭
时,忽楼上哭声鼎沸。怪而仰问。同声应曰:“吾辈虽异类,亦具人心。悲此女
年未十岁,而为母受捶,不觉失声,非敢相扰也。”主人投鞭于地,面无人色者
数日。
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于鬻书画处,见一卷擘窠书曰:“梅子流酸溅齿牙,
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款题“山谷道人”。方
拟议真伪,一丐者在旁睨视,微笑曰:“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大是异闻。”掉
臂竟去。青雷讶曰:“能作此语,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作此语,又安
得不乞食!”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所谓名士习气也。聪明颖隽之士,或恃才兀
傲,久而悖谬乖张,使人不敢向迩者,其势可以乞食。或有文无行,久而秽迹恶
声,使人不屑齿录者,其势亦可以乞食。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
一宦家子,资巨万。诸无赖伪相亲昵,诱以冶游,饮博歌舞。不数载,炊烟
竟绝,<咸页>颔以终。病革时,语其妻曰:“吾为人蛊惑以至此,必讼诸地下。”
越半载,见梦于妻曰:“讼不胜也。冥官谓妖童倡女,本捐弃廉耻,借声色以养
生;其媚人取财,如虎豹之食人,鲸鲵之吞舟也。然人不入山,虎豹乌能食?舟
不航海,鲸鲵乌能吞?汝自就彼,彼何尤焉?惟淫朋狎客,如设阱以待兽,不入
不止;悬饵以钓鱼,不得不休。是宜阳有明刑,阴有业报耳。”又闻有书生昵一
狐女,病瘵死。家人清明上冢,见少妇奠酒焚楮钱,伏哭甚哀。其妻识是狐女,
遥骂曰:“死魅害人,雷行且诛,汝尚假慈悲耶?”狐女敛衽徐对曰:“凡我辈
女求男者,是为采补;杀人过多,天律不容也。男求女者,是为情感;耽玩过度,
以致伤生。正如夫妇相悦,成疾夭折,事由自取,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姊何责
耶?”此二事足相发明也。
干宝《搜神记》载马势妻蒋氏事,即今所谓走无常也。武清王庆?筒苁希?有
佣媪充此役。先太夫人尝问以冥司追摄,岂乏鬼卒,何故须汝辈。曰:“病榻必
有人环守,阳光炽盛,鬼卒难近也。又或有真贵人,其气旺;有真君子,其气刚。
尤不敢近。又或兵刑之官,有肃杀之气;强悍之徒,有凶戾之气。亦不能近。惟
生魂体阴而气阳,无虑此数事,故必携之以为备。”语颇近理,似非村媪所能臆
撰也。
河间一旧家,宅上忽有鸟十余,哀鸣旋绕,其音甚悲,若曰:“可惜!可惜!
”知非佳兆,而莫测兆何事。数日后,乃知其子鬻宅偿博负。鸟啼之时,即书券
之时也。岂其祖父之灵所凭欤!为人子孙者,闻此宜怆然思矣。
有游士借居万柳堂。夏日,湘帘?醇福?列古砚七八,古玉器、铜器、磁器十
许,古书册画卷又十许,笔床、水注、酒盏、茶瓯、纸扇、棕拂之类,皆极精致。
壁上所粘,亦皆名士笔迹。焚香宴坐,琴声铿然,人望之若神仙。非高轩驷马,
不能登其堂也。一日,有道士二人,相携游览,偶过所居,且行且言曰:“前辈
有及见杜工部者,形状殆如村翁。吾曩在汴京,见山谷、东坡,亦都似措大风味。
不及近日名流,有许多家事。”朱导江时偶同行,闻之怪讶,窃随其后。至车马
丛杂处,红尘涨合,倏已不见,竟不知是鬼是仙。
乌鲁木齐遣犯刘刚,骁健绝伦。不耐耕作,伺隙潜逃。至根克忒,将出境矣。
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伦(卡伦者,戌守了望之地也),恐不得
过。不如暂匿我屋中,俟黎明耕者毕出,可杂其中以脱也。”刚从之。比稍辨色,
觉恍如梦醒,身坐老树腹中。再视叟,亦非昨貌;谛审之,乃夙所手刃弃尸深涧
者也。错愕欲起,逻骑已至,乃弭首就擒。军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内自归者,
尚可贷死。刚就擒在二十日将曙,介在两歧,屯官欲迁就活之。刚自述所见,知
必不免,愿早伏法。乃送辕行刑。杀人于七八年前,久无觉者;而游魂为厉,终
索命于二万里外。其可畏也哉!
日南坊守栅兵王十,姚安公旧仆夫也。言乾隆辛酉,夏夜坐高庙纳凉,暗中
见二人坐阁下,疑为盗,静伺所往。时绍兴会馆西商放债者演剧赛神,金鼓声未
息。一人曰:“此辈殊快乐;但巧算剥削,恐造业亦深。”一人曰:“其间亦有
差等。昔闻判司论此事,凡选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匮乏;或赴官远地,资斧艰难,
此不得已而举债。其中若况,不可殚陈。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进退触藩,
茹酸书券。此其罪与劫盗等。阳律不过笞伏,阴律则当堕泥犁。至于冶荡性成,
骄奢习惯,预期到官之日,可取诸百姓以偿补。遂指以称贷,肆意繁华。已经负
债如山,尚复挥金似土。致渐形竭蹶,日见追呼,铨授有官,逋逃无路,不得不
吞声饮恨,为几上之肉,任若辈之宰割。积数既多,取偿难必。故先求重息,以
冀得失之相当。在彼为势所必然,在此为事由自取。阳官科断,虽有明条,鬼神
固不甚责之也。”王闻是语,疑不类生人。俄歌吹已停,二人并起,不待启钥,
已过栅门。旋闻道路喧传,酒阑客散,有一人中暑暴卒,乃知二人为追摄之鬼也。
莆田林生霈言:闽中一县令,罢官居馆舍。夜有群盗破扉入。一媪惊呼,刃
中脑仆地。僮仆莫敢出。巷有逻者,素弗善所为,亦坐视。盗遂肆意搜掠。其幼
子年十四五,以锦衾蒙首卧。盗掣取衾,见姣丽如好女,嘻笑抚摩,似欲为无礼。
中刃媪突然跃起,夺取盗刀,径负是子夺门出。追者皆被伤,乃仅捆载所劫去。
县令怪媪已六旬,素不闻其能技击,何勇鸷乃尔。急往寻视,则媪挺立大言曰:
“我某都某甲也,曾蒙公再生恩。殁后执役土神祠,闻公被劫,特来视。宦资是
公刑求所得,冥官判饱盗橐,我不敢救。至侵及公子,则盗罪当诛。故附此媪与
之战。公努力为善。我去矣。”遂昏昏如醉卧。救苏问之,懵然不忆。盖此令遇
贫人与贫人讼,剖断亦颇公明,故卒食其报云。
州县官长随,姓名籍贯皆无一定,盖预防奸赃败露,使无可踪迹追捕也。姚
安公尝见房师石窗陈公一长随,自称山东朱文;后再见于高淳令梁公润堂家,则
自称河南李定。梁公颇倚任之。临启程时,此人忽得异疾,乃托姚安公暂留于家,
约痊时续往。其疾自两足趾寸寸溃腐,以渐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后检其囊
箧,有小册作蝇头字,记所阅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阴事,详载某时某地,某人
与闻,某人旁睹,以及往来书札、谳断案牍,无一不备录。其同类有知之者,曰:
“是尝挟制数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盗之窃逃,留一函于几上。官竟弗敢追
也。今得是疾,岂非天道哉!”霍丈易书曰:“此辈依人门户,本为舞弊而来。
譬彼养鹰,断不能责以食谷,在主人善驾驭耳。如喜其便捷,委以耳目腹心,未
有不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责,吾责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
言犹未揣其本。使十七官者绝无阴事之可书,虽此人日日囊笔,亦何能为哉?”
理所必无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执理者自泥古耳。献县近岁有
二事:一为韩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计医祷,皆无
验。有黠者绐以?叭馊嫉疲?祈神佑,则可速愈。妇不知其绐也,竟?叭馊贾?。越
十馀日,祖姑目竟复明。夫受绐亦愚矣,然惟愚故诚,惟诚故鬼神为之格。此无
理而有至理也。一为丐者王希圣,足双挛,以股代足,以肘撑之行。一日,于路
得遗金二百,移橐匿草间,坐守以待觅者。俄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寻至,叩之,
语相符,举以还之。际飞请分取,不受。延至家,议养赡终其身。希圣曰:“吾
形残废,天所罚也。违天坐食,将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后困卧裴圣公祠下(
裴圣公不知何时人,志乘亦不能详。土人云,祈雨时有验),忽有醉人曳其足,
痛不可忍。醉人去后,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际飞姑先祖门
客,余犹及见,自述此事甚详。盖希圣为善宜受报,而以命自安,不受人报,故
神代报焉。非似无理而亦有至理乎!戈芥舟前辈尝载此二事于县志,讲学家颇病
其语怪。余谓芥舟此志,惟乩仙联句及王生殇子二条,偶不割爱耳。全书皆体例
谨严,具有史法。其载此二事,正以见匹夫匹妇,足感神明,用以激发善心,砥
砺薄俗,非以小说家言滥登舆记也。汉建安中,河间太守刘照妻葳蕤锁事,载《
录异传》;晋武帝时,河间女子剖棺再活事,载《搜神记》。皆献邑故实,何尝
不删?制湮脑眨?
外叔祖张公紫衡,家有小圃,中筑假山,有洞曰“泄云”。洞前为艺菊地,
山后养数鹤。有王昊庐先生集欧阳永叔、唐彦廉句,题联曰:“秋花不比春花落,
尘梦那如鹤梦长。”颇为工切。一日,洞中笔砚移动,满壁皆摹仿此十四字,拗
捩欹斜,不成点画;用笔或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或应连者断,应断者连,似不
识字人所书。疑为童稚游戏,重垩而?炱浠АT绞?日,启视复然,乃知为魅。一
夕,闻格格磨墨声,持刃突入掩之。一老猴跃起冲人去。自是不复见矣。不知其
学书何意也。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文翰者,惟鬼与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于人
也。其他草木鸟兽,何自知声病。至于浑家门客并苍蝇草帚亦俱能诗,即属寓言,
亦不应荒诞至此。此猴岁久通灵,学人涂抹,正其顽劣之本色,固不必有所取义
耳。
卷六?滦阳消夏录六
乌什回部将叛时,城西有高阜,云其始祖墓也。每日将暮,辄见巨人立墓上,
面阔逾一尺,翘首向东,若有所望。叛党殄灭后,乃不复见。或曰:“是知劫运
将临,待收其子孙之魂也。”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有兵自东来,早为备
也。”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面内也,示其子孙不可叛也。”是皆不可
知。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则无疑也。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尝入冥。见狰狞鬼卒,驱数千人在一大公
廨外,皆褫衣反缚。有官南面坐,吏执薄唱名,一一选择精粗,揣量肥瘠,若屠
肆之鬻羊豕。意大怪之。见一吏去官稍远,是旧檀越,因合掌问讯:“是悉何人?
”吏曰:“诸天魔众,皆以人为粮。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
族繁伙,叛服不常,皆曰自无始以来,魔众食人,如人食谷。佛能断人食谷,我
即不食人。如是哓哓,即彼魔王亦不能制。佛以孽海洪波,沉沦不返,无间地狱,
已不能容。乃牒下阎罗,欲移此狱囚,充彼啖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灵。
十王共议,以民命所关,无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祸亦深。惟是种种冤愆,多非
自作;冥司业镜,罪有攸归。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
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
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四大洲内,惟此四种恶业至
多。是以清我泥犁,供其汤鼎。以白皙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以粗材充
众魔食。故先为差别,然后发遣。其间业稍轻者,一经脔割烹炮,即化为乌有。
业重者,抛馀残骨,吹以业风,还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
业最重者,乃至一日化形数度,?疤揿苤耍?无已时也。”僧额手曰:“诚不如削
发出尘,可无此虑。”吏曰:“不然,其权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济人。灵山会
上,原有宰官;即此四种人,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语讫忽寤。僧有侄在一
县令署,急驰书促归,劝使改业。此事即僧告其侄,而明心在寺得闻之。虽语颇
荒诞,似出寓言;然神道设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绳以妄语戒也。
沧州瞽者刘君瑞,尝以弦索来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
门来唤曰:“某官舟泊河干,闻汝善弹词,邀往一试,当有厚赉。”即促抱琵琶,
牵其竹杖导之往。约四五里,至舟畔。寒温毕,闻主人指挥曰:“舟中炎热,坐
岸上奏技,吾倚窗听之可也。”林利其赏,竭力弹唱。约略近三鼓,指痛喉干,
求滴水不可得。侧耳听之,四围男女杂坐,笑语喧嚣,觉不似仕宦家,又觉不似
在水次,辍弦欲起。众怒曰:“何物盲贼,敢不听使令!”众手交捶,痛不可忍,
乃哀乞再奏。久之,闻人声渐散,犹不敢息。忽闻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
未出,坐乱冢间演技,取树下早凉耶?”矍然惊问,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
知为鬼弄,狼狈而归。林姓素多心计,号曰“林鬼”。闻者咸笑曰:“今日鬼遇
鬼矣。”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
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据案对书诵咒,
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
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
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馀,疑亦鬼为崇也。一日诉
于姚安公,且惭且愤。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倘不幸
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尔又何尤焉!”
从侄虞忄享所居宅,本村南旧圃也。未筑宅时,四面无居人。一夕,灌圃者
田大卧井旁小室,闻墙外诟争声,疑为村人,隔墙问曰:“尔等为谁?夜深无故
来扰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论: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调我妇,天
下有是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携钱赴闻家庙,此妇见我嬉笑,邀我入室。此
人突入夺我钱,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噤不敢应。二鬼并曰:“此处不
能了此事,当诉诸土地耳。”喧喧然向东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问庙祝,乃寂无
所闻。皆疑田妄语。临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妇和解之矣。”众为粲然。
乾隆己未,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同读书生云精舍。一夕偶论鬼神,云举
以为有,养仲以为无。正辨诘间,云举之仆卒然曰:“世间原有奇事,倘奴不身
经,虽奴亦不信也。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失足踏破一棺。夜梦城隍拘去,云有
人诉我毁其室。心知是破棺事,与之辩曰:‘汝室自不合当路。非我侵汝。’鬼
又辩曰:‘路自当我屋,非我屋故当路也。’城隍微笑顾我曰:‘人人行此路,
不能责汝;人人踏之不跛,何汝踏破?亦不能竟释汝。当偿之以冥镪。’既而曰:
‘鬼不能自葺棺。汝覆以片板,筑土其上可也。’次日如神教,仍焚冥镪,有旋
风卷其灰去。一夜复过其地,闻有人呼我坐。心知为曩鬼,疾驰归。其鬼大笑,
音磔磔如枭鸟。迄今思之,尚毛发悚立也。”养仲谓云举曰:“汝仆助汝,吾一
口不胜两口矣。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云举曰:“使君鞫狱,将事事
目睹而后信乎?抑以取证众口乎?事事目睹无此理,取证众口,不以人所见为我
所见乎?君何以处焉?”相与一笑而罢。
莆田林教授清标言:郑成功据台湾时,有粤东异僧泛海至,技击绝伦,袒臂
端坐,斫以刃,如中铁石,又兼通壬遁风角。与论兵,亦娓娓有条理。成功方招
延豪杰,甚敬礼之。稍久,渐骄蹇。成功不能堪,且疑为间谍,欲杀之而惧不克。
其大将刘国轩曰:“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诣僧款洽,忽请曰:“师是佛地位
人,但不知遇摩登伽还受摄否?”僧曰:“参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刘因戏
曰:“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使众弥信心可乎?”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淫者
十许人,铺茵施枕,恣为?玲蛴谄洳啵?柔情曼态,极天下之妖惑。僧谈笑自若,
似无见闻;久忽闭目不视。国轩拔剑一挥,首已?讶宦湟印9?轩曰:“此术非有
鬼神,特炼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此僧心初不动,故敢纵观。
至闭目不窥,知其已动而强制,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所论颇入微。但不知椎
埋恶少,何以能见及此。其纵横鲸窟十余年,盖亦非偶矣。
朱公晦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因坐树下谈《易》。忽闻背后语曰:“
二君所论,乃术家《易》,非儒家《易》也。”怪其适自何来。曰:“已先坐此,
二君未见耳。”问其姓名。曰:“江南崔寅。今日宿城外旅舍,天尚未暮,偶散
闷闲行。”山人爱其文雅,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崔曰:“圣人作《易》,
言人事也,非言天道也;为众人言也,非为圣人言也。圣人从心不逾矩,本无疑
惑,何待于占?惟众人昧于事几,每两岐罔决,故圣人以阴阳之消长,示人事之
进退,俾知趋避而已。此儒家之本旨也。顾万物万事,不出阴阳。后人推而广之,
各明一义。杨简、王宗传阐发心学,此禅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陈抟、邵
康节推论先天,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阳者也。术家之《易》衍于管、郭,源于
焦、京,即二君所言是矣。《易》道广大,无所不包,见智见仁,理原一贯。后
人忘其本始,反以旁义为正宗。是圣人作《易》,但为一二上智设,非千万世垂
教之书,千万人共喻之理矣。经者常也,言常道也;经者径也,言人所共由也。
曾是《六经》之首,而诡秘其说,使人不可解乎?”二人喜其词致,谈至月上未
已。诘其行踪,多世外语。二人谢曰:“先生其儒而隐者乎?”崔微哂曰:“果
为隐者,方韬光晦迹之不暇,安得知名?果为儒者,方反躬克己之不暇,安得讲
学?世所称儒称隐,皆胶胶扰扰者也。吾方恶此而逃之。先生休矣,毋污吾耳。”
砉刂然长啸,木叶乱飞,已失所在矣。方知所见非人也。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双炬。
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其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
“正欲读书,苦烛尽。君来甚善。”乃携一册背之坐,诵声琅琅。未数页,目光
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
而笑。童掷烛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
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不可
辜君来意。即以秽纸拭其口。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自是不复见。先
生尝曰:“鬼魅皆真有之,亦时或见之;惟检点生平,无不可对鬼魅者,则此心
自不动耳。”
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县深山中。日薄暮,风雨欲来,见
岩下有洞,投之暂避。闻洞内人语曰:“此中有鬼,君勿入。”问:“汝何以入?
”曰:“身即鬼也。”宋请一见。曰:“与君相见,则阴阳气战,君必寒热小不
安。不如君?鸹鹱晕溃?遥作隔座谈也。”宋问:“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
“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殁而祈于阎罗,
勿轮回人世。遂以来生禄秩,改注阴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
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虽凄风苦
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生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
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
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语讫不复酬
对,问其姓名,亦不答。宋携有笔砚,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
阳曲王近光言:冀宁道赵公孙英有两幕友,一姓乔,一姓车,合雇一骡轿回
籍。赵公戏以其姓作对曰:“乔、车二幕友,各乘半轿而行。”恰皆轿之半字也。
时置中召仙,即举以请对。乩判曰:“此是实人实事,非可强凑而成。”越半载,
又召仙,乩忽判曰:“前对吾已得之矣:卢、马两书生,共引一驴而走。”又判
曰:“四日后,辰巳之间,往南门外候之。”至期遣役侦视,果有卢、马两生,
以一驴负新科墨卷,赴会城出售。赵公笑曰:“巧则诚巧,然两生之受侮深矣。”
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仙人亦忍俊不禁也。
先祖有庄,曰厂里,今分属从弟东白家。闻未析箸时,场中一柴垛,有年矣,
云狐居其中,人不敢犯。偶佃户其醉卧其侧,同辈戒勿触仙家怒,某不听,反肆
詈。忽闻人语曰:“汝醉,吾不较,且归家睡可也。”次日,诣园守瓜。其妇担
饭来饣盍,遥望团焦中,一红衫女子与夫坐,见妇惊起,仓卒逾垣去。妇故妒悍,
以为夫有外遇也,愤不可忍,遽以担痛击。某百口不能自明,大受捶楚。妇手倦
稍息,犹喃喃毒詈。忽闻树杪大笑声,方知狐戏报之也。
吴惠叔言:其乡有巨室,惟一子,婴疾甚剧。叶天士诊之,曰:“脉现鬼证,
非药石所能疗也。乃请上方山道士建醮。至半夜,阴风飒然,坛上烛光俱暗碧。
道士横剑瞑目,若有所睹。既而拂衣竟出,曰:“妖魅为厉,吾法能祛。至夙世
冤愆,虽有解释之法,其肯否解释,仍在本人。若伦纪所关,事干天律,虽?碚?
拜奏,亦不能上达神霄。此崇乃汝父遗一幼弟,汝兄遗二孤侄,汝蚕食鲸吞,几
无馀沥。又茕茕孩稚,视若路人,至饥饱寒温,无可告语;疾痛疴痒,任其呼号。
汝父茹痛九原,诉于地府。冥官给牒,俾取汝子以偿冤。吾虽有术,只能为人驱
鬼,不能为子驱父也。”果其子不久即逝。后终无子,竟以侄为嗣。
护持寺在河间东四十里。有农夫于某,家小康。一夕,于外出。劫盗数人从
屋檐跃下,挥巨斧破扉,声丁丁然。家惟妇女弱小,伏枕战栗,听所为而已。忽
所畜二牛,怒吼跃入,奋角与盗斗。挺刃交下,斗愈力。盗竟受伤,狼狈去。盖
乾隆癸亥,河间大饥,畜牛者不能刍秣,多鬻于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门,哀鸣伏
地,不肯前。于见而心侧,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牛之效死固宜;惟盗在内
室,牛在外厩,牛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矫捷之物,外扉坚闭,何以能一跃逾墙?
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此乙丑冬在河间岁试,刘东堂为余言。
东堂即护持寺人,云亲见二牛,各身被数刃也。
芝称瑞草,然亦不必定为瑞。静海元中丞在甘肃时,署中生九芝,因以自号。
然不久即罢官。舅氏安公五占,停柩在室,忽柩上生一芝。自是子孙式微,今已
无龆龀。盖祸福将萌,气机先动;非常之兆,理不虚来。第为休为咎,则不能预
测耳。先兄晴湖则曰:“人知兆发于鬼神,而人事应之。不知实兆发于人事,而
鬼神应之。亦未始不可预测也。”
大学士伍公弥泰言:向在西藏,见悬崖无路处,石上有天生梵字大悲咒。字
字分明,非人力所能,亦非人迹所到。当时曾举其山名,梵音难记,今忘之矣。
公一生无妄语,知确非虚构。天地之大,无所不有。宋儒每于理所无者,即断其
必无;无知无所不有,即理也。
喇嘛有二种:一曰黄教,一曰红教,各以其衣别之也。黄教讲道德,明因果,
与禅家派别而源同。红教则惟工幻术。理藩院尚书留公保住,言驻西藏时,曾忤
一红教喇嘛。或言登山时必相报。公使肩舆鸣驺先行,而阴乘马随其后。至半山,
果一马跃起压肩舆上,碎为齑粉。此留公自言之。曩从军乌鲁木齐时,有失马者,
一红教喇嘛取小木橙咒良久,橙忽反覆折转,如翻枯槔。使失马者随行,至一山
谷,其马在焉。此余亲睹之。考西域吞刀吞火之幻人,自前汉已有,此盖其相传
遗术,非佛氏本法也。故黄教谓红教曰魔。或曰:“是即波罗门,佛经所谓邪师
外道者也。”似为近之。
巴里坤、辟展、乌鲁木齐诸山,皆多狐,然未闻有崇人者。惟根克忒有小儿
夜捕狐,为一黑影所扑,堕崖伤足,皆曰狐为妖。此或胆怯目眩,非狐为妖也。
大抵自突厥、回鹘以来,即以戈猎为事。今日则投荒者、屯戍者、开垦者、出塞
觅食者搜岩剔穴,采捕尤多,狐恒见伤夷,不能老寿,故不能久而为魅欤!抑僻
在荒郊,人已不知导引练形术,故狐亦不知欤!此可见风俗必有所开,不开则不
习;人情沿于所习,不习则不能。道家化性起伪之说,要不为无见。姚安公谓滇
南僻郡,鬼亦淳良。即此理也。
副都统刘公鉴言:曩在伊犁,有善扶乩者,其神自称唐燕国公张说。与人唱
和诗文,录之成帙。性嗜饮,每降坛,必焚纸钱,而奠以大白。不知龙沙葱雪之
间,燕公何故而至是?刘公诵其数章,词皆浅陋。殆打油、钉铰之流,客死冰天,
游魂不返,托名以求食欤!
里人张某,深险诡谲,虽至亲骨肉,不能得其一实语。而口舌巧捷,多为所
欺,人号曰“秃项马”。马秃项为无鬃,鬃踪同音,言其恍惚闪烁,无踪可觅也。
一日,与其父夜行迷路,隔陇见数人团坐,呼问当何向。数人皆应曰:“向北。”
因陷深淖中。又遥呼问之。皆应曰:“转东。”乃几至灭顶,蹩{薛足}泥涂,困
不能出。闻数人拊掌笑曰:“秃项马,尔今知妄语之误人否?”近在耳畔,而不
睹其形。方知为鬼所绐也。
妖由人兴,往往有焉。李云举言:一人胆至怯,一人欲戏之。其奴手黑如墨,
使藏于室中,密约曰:“我与某坐月下,我惊呼有鬼,尔即从窗隙伸一手。”届
期呼之,突一手探出,其大如箕,五指挺然如舂杵。宾主俱惊,仆众哗曰:“奴
其真鬼耶?”秉炬持仗入,则奴昏卧于壁角。救之苏,言暗中似有物以气嘘我,
我即迷闷。族叔?翕盅裕憾?人同读书佛寺,一人灯下作缢鬼状,立于前;见是人
惊怖欲绝,急呼:“是我,尔勿畏。”是人曰:“固知是尔,尔背后何物也?”
回顾乃一真缢鬼。盖机械一萌,鬼遂以机械之心从而应之。斯亦可为螳螂黄雀之
喻矣。
余八九岁时,在从舅实斋安公家,闻苏丈东皋言:交河某令,蚀官帑数千,
使其奴赍还。奴半途以黄河覆舟报,而阴遗其重台携归。重台又窃以北上,行至
兖州,为盗所劫杀。从舅咋舌曰:“可畏哉!此非人之所为,而鬼神之所为也。
夫鬼神岂必白昼现形,左悬业镜,右持冥籍,指挥众生,轮回六道,而后见善恶
之报哉?此足当森罗铁榜矣。”苏丈曰:“令不窃资,何至为奴乾没?奴不乾没,
何至为重台效尤?重台不效尤,何至为盗屠掠?此仍人之所为,非鬼神之所为也。
如公所言,是令当受报,故遣奴窃资。奴当受报,故遣重台效尤。重台当受报,
故遣盗屠掠。鬼神既遣之报,人又从而报之,不已颠乎?”从舅曰:“此公无碍
之辩才,非正理也。然存公之说,亦足于相随波靡之中,劝人以自立。”
刘乙斋廷尉为御史时,尝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数人击柝,声琅琅彻晓;其
转更攒点,一一与谯鼓相应。视之则无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斋故强项,乃
自撰一文,指陈其罪,大书粘壁以驱之。是夕遂寂。乙斋自诩不减昌黎之驱鳄也。
余谓:“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敌昌黎,然性刚气盛,平生尚不作暧味事,故敢悍然
不畏鬼。又拮据迁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计无复之,惟有与鬼以死相持。此在君
为困兽犹斗,在鬼为穷冠勿追耳。君不记《太平广记》载周书记与鬼争宅,鬼惮
其木强而去乎?”乙斋笑击余背曰:“魏收轻薄哉!然君知我者。”
余督学福建时,署中有“笔捧楼”,以左右挟两浮图也。使者居下层,其上
层则复壁曲折,非正午不甚睹物。旧为山魈所据,虽不睹独足反踵之状,而夜每
闻声。偶忆杜工部“山精白日藏”句,悟鬼魅皆避明而就晦,当由曲房幽隐,故
此辈潜踪。因尽撤墙垣,使四面明窗洞启,三山翠霭,宛在目前。题额曰“浮青
阁”,题联曰:“地迥不遮双眼阔,窗虚只许万峰窥。”自此山魈迁于署东南隅
会经堂。堂故久废,既于人无害,亦听其匿迹,不为已甚矣。
徐公景熹,官福建盐道时,署中箧笥每火自内发,而扃钥如故,又一夕,窃
剪其侍姬发,为崇殊甚。既而徐公罢归,未及行而卒。山鬼能知一岁事,故乘其
将去肆侮也。徐公盛时,销声匿迹;衰气一至,无故侵陵。此邪魅所以为邪魅欤!
余乡青苗被野时,每夜田陇间有物,不辨头足,倒掷而行,筑地登登如杵声。
农家习见不怪,谓之青苗神。云常为田家驱鬼,此神出,则诸鬼各归其所,不敢
散游于野矣。此神不载于古书,然确非邪魅。从兄懋园尝于李家洼见之,月下谛
视,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则一头著地,行颇迟重云。
先祖宠予公,原配陈太夫人,早卒。继配张太夫人,于归日,独坐室中。见
少妇揭帘入,径坐床畔,著玄帔黄衫,淡绿裙,举止有大家风。新妇不便通寒温,
意谓是群从娣姒或姑姊妹耳。其人絮絮言家务得失、婢媪善恶,皆委曲周至。久
之,仆妇捧茶入,乃径出。后阅数日,怪家中无是人;细诘其衣饰,即陈太夫人
敛时服也。死生相妒,见于载籍者多矣。陈太夫人已掩黄垆,犹虑新人未谙料理,
现身指示,无间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孙登科第、历仕宦者,皆陈太夫人所
出也。
伯高祖爱堂公,明季有声黉序间。刻意郑、孔之学,无间冬夏,读书恒至夜
半。一夕,梦到一公廨,榜额曰“文仪”,班内十许人治案牍,一一恍惚如旧识。
见公皆讶曰:“君尚迟七年乃当归,今犹早也。”霍然惊寤,自知不永,乃日与
方外游。偶遇道士,论颇洽,留与共饮。道士别后,途遇奴子胡门德,曰:“顷
一书忘付汝主,汝可携归。”公视之,皆驱神役鬼符咒也。闭户肄习,尽通其术,
时时用为戏剧,以消遗岁月。越七年,至崇祯丁丑,果病卒。卒半日复苏,曰:
“我以亵用五雷法,获阴谴。冥司追还此书,可急焚之。”焚讫复卒。半日又苏
曰:“冥司查检,缺三页,饬归取。”视灰中,果三页未烬;重焚之,乃卒。此
事姚安公附载家谱中。公闻之先曾祖,曾祖闻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书者也。
孰谓竟无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县也。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于昧爽时遥望烟雾中,
现一城影,楼堞宛然,类乎蜃气。此事他书多载之,然莫明其理。余谓凡有形者,
必有精气。土之厚处,即地之精气所聚处,如人之有魂魄也。此城周回数里,其
形巨矣。自汉至宋千余年,为精气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独强矣。
故其形虽化,而精气之盘结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偶然现像,仍作
城形,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然古城郭不尽现形,现形者又不常见,其
故何欤?人之死也,或有鬼,或无鬼;鬼之存也,或见,或不见,亦如是而已矣。
南宫鲍敬之先生言:其乡有陈生,读书神祠。夏夜袒裼睡庑下,梦神召至座
前,诃责甚厉。陈辩曰:“殿上先有贩夫数人睡,某避于庑下,何反获愆?”神
曰:“贩夫则可,汝则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与较?汝读书而不知礼乎?”
盖《春秋》责备贤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于世也,可随俗者随,不必苟异;不
可随俗者不随,亦不必苟同。世于违礼之事,动曰某某曾为之。夫不论事之是非,
但论事之有无。自古以来,何事不曾有人为之,可一一据以借口乎?
渔洋山人记张巡妾转世索命事,余不谓然。其言曰:“君为忠臣,我则何罪,
而杀以飨士?”夫孤城将破,巡已决志捐生。巡当殉国,妾不当殉主乎、古来忠
臣仗节,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几。使人人索命,天地间无纲常矣。使容其索
命,天地间亦无神理矣。王经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为祟,托一古
事求祭飨,未可知也。或明季诸臣,顾惜身家,偷生视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
未可知也。儒者著书,当存风化,虽齐谐志怪,亦不当收悖理之言。
族叔?翕盅裕壕俺侵?南,恒于日欲出时,见一物,御旋风东驰。不见其身,
惟昂首高丈余,长鬣?皤穑?不知何怪。或曰:“冯道墓前石马,岁久为妖也。”
考道所居,今曰相国庄。其妻家,今曰夫人庄。皆与景城相近。故先高祖诗曰:
“青史空留字数行,书生终是让侯王。刘光伯墓无寻处,相国夫人各有庄。”其
墓则县志已不能确指。北村之南,有地曰石人洼。残缺翁仲,犹有存者。土人指
为道墓,意或有所传欤。董空如尝乘醉夜行,便旋其侧。倏阴风横卷,沙砾乱飞,
似隐隐有怒声。空如叱曰:“长乐老顽钝无耻!七八百年后岂尚有神灵?此定邪
鬼依托耳。敢再披猖,且日日来溺汝。”语讫而风止。
南村董天士,不知其名,明末诸生,先高祖老友也。《花王阁剩稿》中,有
哭天士诗四首,曰:“事事知心自古难,平生二老对相看。飞来遗札惊投箸,哭
到荒村欲盖棺。残稿未收新画册(原注:天士以画自给),余资惟卖破儒冠。布
衾两幅无妨敛,在日黔娄不畏寒。”“五岳填胸气不平,谈锋一触便纵横。不逢
黄祖真天幸,曾怪嵇康太世情。开牖有时邀月入,杖藜到处避人行。料应尘海无
堪语,且试骖鸾向紫清。”“百结悬鹑两鬓霜,自餐冰雪润空肠。一生惟得秋冬
气,到死不知罗绮香(原注:天士不娶)。寒贳村醑才破戒,老栖僧舍是还乡。
只今一瞑无余事,未要青绳作吊忙。”“廿年相约谢风尘,天地无情殒此人。乱
世逃禅聊解脱,衰年哭友倍酸辛。关河泱漭连兵气,齿发沧浪寄病身。泉下有灵
应念我,白杨孤冢亦伤神。”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见。县志不为立传,盖未见先
高祖诗也。相传天士殁后,有人见其骑驴上泰山,呼之不应,俄为老树所遮,遂
不见。意或尸解登仙欤!抑貌偶似欤!迹其孤僻之性,似于仙为近也。
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曰:“一笑天地惊,此乐古未有。平生不解饮,
满引亦一斗。老革昔媚?希?正士皆碎首。宁知时势移,人事反覆手。当年金谷花,
今日章台柳。巧哉造物心,此罚胜枷??丑。酒酣谈旧事,因果信非偶。淋漓挥醉
墨,神鬼运吾肘。姓名讳不书,聊以存忠厚。时皇帝十载,太岁在丁丑,恢台仲
夏月,其日二十九,同观者六人,题者河间叟。”盖为许显纯诸姬流落青楼作也。
初,诸姬隶乐籍时,有以死自誓者。夜梦显纯浴血来曰:“我死不蔽辜,故天以
汝等示身后之罚。汝若不从,吾罪益重。”诸姬每举以告客,故有“因果信非偶”
句云。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见一骑飞驰向东北,突挂柳枝而堕。众
趋视之,气绝矣。食顷,一妇号泣来,曰:“姑病无药饵,步行一昼夜,向母家
借得衣饰数事。不料为骑马贼所夺。”众引视堕马者,时已复苏。妇呼曰:“正
是人也。”其袱掷于道旁,问袱中衣饰之数,堕马者不能答,妇所言,启视一一
合,堕马者乃伏罪。众以白昼劫夺,罪当缳道,将执送官。堕马者叩首乞命,愿
以怀中数十金,予妇自赎。妇以姑病危急,亦不愿涉讼庭,乃取其金而纵之去。
叔父曰:“果报之速,无速于此事者矣。每一念及,觉在在处处有鬼神。”
齐舜庭,前所记剧盗齐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绳系刀柄,掷伤人于两三丈
外。其党号之曰“飞刀”。其邻曰张七,舜庭故奴视之,强售其住屋广马厩,且
使其党恐之曰:“不速迁,祸立至矣。”张不得已,携妻女仓皇出,莫知所适,
乃诣神祠祷曰:“小人不幸为剧盗逼,穷迫无路。敬植杖神前,视所向而往。”
杖仆向东北。乃迤逦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晒盐,粗能自给。三四载后,
舜庭劫饷事发,官兵围捕,黑夜乘风雨脱矣。念其党有在商舶者,将投之泛海去。
昼伏夜行,窃瓜果为粮,幸无觉者。一夕,饥渴交迫,遥望一灯荧然,试叩门。
一少妇凝视久之,忽呼曰:“齐舜庭在此。”盖追缉之牒,已急递至天津,立赏
格募捕矣。众丁闻声毕集。舜庭手无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妇即张七之女也。使
不迫逐七至是,则舜庭已变服,人无识者;地距海口仅数里,竟扬帆去矣。
王兰洲尝于舟次买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义。云父殁,家中落,
与母兄投亲不遇,附舟南还,行李典卖尽,故鬻身为道路费。与之语,羞涩如新
妇,固已怪之。比就寝,竟弛服横陈。王本买供使令,无他念;然宛转相就,亦
意不自持。已而童仗枕暗泣。问:“汝不愿乎?”曰:“不愿。”问:“不愿何
以先就我?”曰:“吾父在时,所畜小奴数人,无不荐枕席。有初来愧拒者,辄
加鞭笞曰:‘思买汝何为?愦愦乃尔!’知奴事主人,分当如是;不如是则当捶
楚。故不敢不自献也。”王蹶起推枕曰:“可畏哉!”急呼舟人鼓楫,一夜追及
其母兄,以童还之,且赠以五十金。意不自安,复于悯忠寺礼佛忏悔。梦伽蓝语
曰:“汝作过改过在顷刻间,冥司尚未注籍,可无庸渎世尊也。”
戈东长前辈官翰林时,其太翁傅斋先生市上买一惨绿袍。一日?旎С觯?归失
其钥,恐误遗于床上,隔窗视之。乃见此袍挺然如人立,闻惊呼声乃仆,众议焚
之。刘啸谷前辈时同寓,曰:“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为阴气,见阳光则散。
”置烈日中反覆曝数日,再置室中,密砚之,不复为祟矣。又东长头早童,恒以
假发续辫。将罢官时,假发忽舒展蜿蜒,如蛇掉尾。不久即归田。是亦亡人之发,
感衰气而变幻也。
德清徐编修开厚,亦壬戌前辈。初入馆时,每夜读书,则宅后空屋中有读书
声,与琅琅相答。细听所诵,亦馆阁律赋也。启户则无睹。一夕,蹑足屏息窥之,
见一少年,着青半臂,蓝绫衫,携一卷背月坐,摇首吟哦,若有余味,殊不似为
祟者。后亦无休咎。唐小说载天狐超异科,第二道,皆四言韵语,文颇古奥。或
此狐亦应举者欤!此戈东长前辈说;戈,徐同年进士也。
乌鲁木齐八蜡祠道士,年八十余。一夕,以钱七千布荐下,卧其上而死。众
议以是钱营葬。夜见梦于工房吏邬玉麟曰:“我守官庙,棺应官给。钱我辛苦所
积,乞纳棺中,俟来生我自取。”玉麟悯而从之。葬讫,太息曰:“以钱贮棺,
埋于圹野,是以?淫狭惨玻?必暴骨。”余曰:“以钱买棺,尚能见梦;发棺攘
夺,其为厉必矣。谁能为七千钱以性命与鬼争?必无恙。”众皆辗然。然玉麟正
论也。
辛卯春,余自乌鲁木齐归,至巴里坤,老仆咸宁据鞍睡,大雾中与众相失。
误循野马蹄迹,入乱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见崖下伏尸,盖流人逃窜冻
死者;背束布橐,有糇粮。宁藉以疗饥,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灵,其导
我马行。”乃移尸岩窦中,运乱石坚窒。惘惘然信马行。越十余曰,忽得路,出
山,则哈密境矣。哈密游击徐君,在乌鲁木齐旧相识。因投其署以待余。余迟两
日始至,相见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灵,导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
抑偶然侥幸而得出。徐君曰:“吾宁归功于鬼神,为掩?缏窀煺呷耙病!?
董曲江前辈言:顾侠君刻《元诗选》成,家有五六岁童子,忽举手外指曰:
“有衣冠者数百人,望门跪拜。”磋乎,鬼尚好名哉!余谓剔抉幽沈,搜罗放佚,
以表章之力,发冥漠之光,其衔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于交通声气,号召生徒,
祸枣灾梨,递相神圣,不但有明末造,标榜多诬。即月泉吟社诸人,亦病未离乎
客气,盖植党者多私,争名者相轧。即盖棺以后,论定犹难。况乎文酒流连,唱
予和汝之日哉。《昭明文选》以何逊见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见远矣。
余次女适长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桥。今岁归宁,言距所居二三里许,有农家
女归宁,其父送之还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异,听其
语音亦不同,心窃有疑,然无以发也。至家后,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妇相安久
矣,今见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强使归寝。所居与父母隔一墙。夜忽闻
颠扑膈膈声,惊起窃听,乃闻子大号呼。家众破扉入,则一物如黑驴冲人出,火
光爆射,一跃而逝。视其子,惟余残血。天曙,往觅其妇,竟不可得。疑亦为所
啖矣。此与《太平广记》所载罗刹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欤!观此知佛典不全诬。
小说稗官,亦不全出虚构。
河间一妇,性佚荡,然貌至陋,日靓妆倚门,人无顾者。后其夫随高叶飞官
天长,甚见委任,豪夺巧取,岁以多金寄归。妇借其财,以招诱少年,门遂如市。
迨叶飞获谴,其夫遁归,则囊箧全空,器物斥卖亦略尽,惟存一丑妇,淫疮遍体
而已。人谓其不拥厚资,此妇万无堕节理,岂非天道哉!
伯祖湛元公、从伯君章公、从兄旭升,三世皆以心悸不寐卒。旭升子汝允,
亦患是疾。一日治宅,匠睨楼角而笑曰:“此中有物。”破之,则?孀┤缧№瑁?
一故灯檠在焉。云此物能使人不寐,当时圬者之魇术也。汝允自是遂愈。丁未春,
从侄汝伦为余言之。此何理哉?然观此一物藏壁中,即能操主人之生死。则宅有
吉凶,其说当信矣。
戴户曹临,以工书供奉内廷。尝梦至冥司,遇一吏,故友也,留与谈。偶揭
其簿,正见己名,名下朱笔草书,似一犀字。吏夺而掩之,意似薄怒,问之亦不
答。忽惶遽而醒,莫测其故。偶告裘文达公,文达沉思曰:“此殆阴曹简便之籍,
如部院之略节。户中二字,连写颇似犀字。君其终于户部郎中乎?”后竟如文达
之言。
东光霍易书先生,雍正甲辰举于乡。留滞京师,未有所就。祈梦吕仙祠中,
梦神示以诗曰:“六瓣梅花插满头,谁人肯向死前休?君看矫矫云中鹤,飞上三
台阅九秋。”至雍正五年,初定帽顶之制,其铜盘六瓣如梅花,始悟首句之意。
窃谓仙鹤为一品服,三台为宰相位,此句既验,末二句亦必验矣。后由中书舍人
官至奉天府尹,坐谴谪军台,其地曰葵苏图,实第三台也。官牒省笔,皆书台为
台,适符诗语。果九载乃归。在塞外日,自署别号曰“云中鹤”,用诗中语也。
后为姚安公述之。姚安公曰:“霍字上为云字头,下为鹤字之半,正隐君姓,亦
非泛语。”先生喟然曰:“岂但是哉!早年气盛,锐于进取,自谓卿相可立致,
卒致颠蹶。职是之由,第二句神戒我矣,惜是时未思也。”
古以龟卜。孔子系《易》,极言蓍德,而龟渐废。《火珠林》始以钱代蓍,
然犹烦六掷。《灵棋经》始一掷成卦,然犹烦排列。至神祠之签,则一掣而得,
更简易矣。神祠率有签,而莫灵于关帝;关帝之签,莫灵于正阳门恻之祠。盖一
岁中,自元旦至除夕,一日中,自昧爽至黄昏,摇筒者恒琅琅然。一筒不给,置
数筒焉。杂Ш纷纭,倏忽万状,非惟无暇于检核,亦并不容于思议。虽千手千目,
亦不能遍应也。然所得之签,皆验如面语,是何故欤?其最奇者,乾隆壬申乡试,
一南士于三月朔日斋沐以祷,乞示试题。得一签曰:“阴里相看怪尔曹,舟中敌
国笑中刀。藩篱剖破浑无事,一种天生惜羽毛。”是科《孟子》题为“曹交问曰:
‘人皆可以为尧舜’”至“汤九尺”,应首句也。《论语》题为“夫子莞尔而笑
曰:‘割鸡焉用牛刀’”,应第二句也。《中庸》题为“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
而笃焉”,应第四句也。是真不可测矣。
孙虚船先生言:其友尝患寒疾,昏愦中觉魂气飞越,随风飘荡。至一官署,
谛视门内皆鬼神,知为冥府。见有人自侧门入,试随之行,无呵禁者。又随众坐
庑下,亦无诘问者。窃睨堂上,讼者如织。冥王左检籍,右执笔,有一两言决者,
有数十言数百言乃决者,与人世刑曹无少异。琅?弦?下,皆帖伏无后言。忽见前
辈某公盛服入,冥王延坐,问讼何事。则诉门生故吏之辜恩,所举凡数十人,意
颇恨恨。冥王颜色似不谓然,俟其语竟,拱手曰:“此辈奔竞排挤,机械万端,
天道昭昭,终罹冥谪。然神殛之则可,公责之则不可。种桃李者得其实,种蒺藜
者得其刺,公不闻乎?公所赏鉴,大抵附势之流;势去之后,乃责之以道义,是
凿冰而求火也。公则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怃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与相识,
欲近前问讯。忽闻背后叱叱声,一回顾间,悚然已醒。
董文恪公老仆王某,性谦谨,善应门,数十年未忤一人,所谓“王和尚”者
是也。言尝随文恪公宿博将军废园,月夜据石纳凉。遥见一人仓皇隐避,一人邀
遮而止之,捉其臂共坐树下,曰:“以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
相交之契厚,次责任事之负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难其词以勒我,中饱几
何。某事欺我不谙,虚张其数以绐我,乾没又几何。”如是数十事,每一事一批
其颊,怒气坌涌,似欲相吞噬。俄一老叟自草间出,曰:“渠今已堕饿鬼道,君
何必相陵?且负债必还,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弥怒曰:“既已饿鬼,何从还债?
”老叟曰:“业有满时,则债有还日。冥司定律,凡称贷子母之钱,来生有禄则
偿,无禄则免,为其限于力也。若胁取诱取之财,虽历万劫,亦须填补。其或无
禄可抵,则为六畜以偿;或一世不足抵,则分数世以偿。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
其干仆某之十一世身耶?”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释手各散,老叟意其土神也。所
言干仆,王某犹及见之,果最有心计云。
福建曹藩司绳柱言:一岁司道会议臬署,上食未毕。一仆携小儿过堂下,小
儿惊怖不前,曰:“有无数奇鬼,皆身长丈余,肩承梁柱。众闻号叫,方出问,
则承尘上落土簌簌,声如撒豆,急跃而出,已栋摧仆地矣。咸额手谓鬼神护持也。
湖广定制府长,时为巡抚,闻话是事,喟然曰:“既在在处处有鬼神护持,自必
在在处处有鬼神鉴察。”
卷五?滦阳消夏录五
郑五,不知何许人,携母妻流寓河间,以木工自给。病将死,嘱其妻曰:“
我本无立锥地,汝又拙于女红,度老母必以冻馁死。今与汝约:有能为我养母者,
汝即嫁之,我死不恨也。”妻如所约,母借以存活。或奉事稍怠,则室中有声,
如碎磁折竹。一岁,棉衣未成,母泣号寒。忽大声如钟鼓,声动墙壁,如是者七
八年。母死后,乃寂。
佃户曹自立,粗识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愦中为一役引去。途遇一役,
审为误拘,互诟良久,俾送还。经过一处,以石为垣,周里许,其内浓烟坌涌,
紫焰赫然;门额六字,巨如斗。不能尽识,但记其点画而归。据所记偏旁推之,
似是“负心背德之狱”也。
世称殇子为债鬼,是固有之。卢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绵忄??时,吟自
语曰:“是尚欠我十九金。”俄医者投以人参,煎成未饮而逝,其价恰得十九金。
此近日事也。或曰:“四海之中,一日之内,殇子不知其凡几,前生逋负者,安
得如许之众。”夫死生转毂因果循环,如恒河之沙,积数不可以测算;如太空
之云,变态不可以思议。是诚难拘以一格。然计其大势,则冤愆纠结,生于财货
者居多。老子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一生,
盖无不役志于是者。顾天地生财,只有此数,此得则彼失,此盈则彼亏。机械于
是而生,恩仇于是而起。业缘报复,延及三生。观谋利者之多,可以知索偿者之
不少矣。史迁有言: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君子宁信其有,或可发人深省也。
里妇新寡,狂且赂邻媪挑之,夜入其闼,阖扉将寝。忽灯光绿暗,缩小如豆,
俄爆然一声,红焰四射,圆如二尺许,大如镜,中现人面,乃其故夫也。男女并
??敫然仆榻下,家人惊视,其事遂败。或疑嫠妇堕节者众,何以此鬼独有灵?余
鬼有强弱,人有盛衰。此本强鬼,又值二人之衰,故能为厉耳。其他茹恨黄泉,
冤缠数世者,不知凡几,非竟神随形灭也。或又疑妖物所凭,作此变怪。是或有
之。然妖不自兴,因人而兴。亦幽魂怨毒之气,阴相感召,邪魅乃乘而假借之。
不然,陶婴之室,何未闻黎丘之鬼哉?
罗仰山通政在礼曹时,为同官所轧,动辄掣肘,步步如行荆棘中。性素迂滞,
渐恚愤成疾。一日,郁郁枯坐,忽梦至一山,花放水流,风日清旷,觉神思开朗,
垒块顿消。沿溪散步,得一茅舍。有老翁延入小坐,言论颇洽。老翁问何以有病
容,罗具陈所苦。老翁太息曰:“此有夙因,君所未解。君七百年前为宋黄筌,
某即南唐徐熙也。徐之画品,本居黄上。黄恐夺供奉之宠,巧词排抑,使沉沦困
顿,衔恨以终。其后辗转轮回,未能相遇。今世业缘凑合,乃得一快其宿仇。彼
之加于君者,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君又何憾焉。大抵无往不复者,天之道;有
施必报者,人之情。既已种因,终当结果。其气机之感,如磁之引针:不近则已,
近则吸而不解。其怨毒之结,如石之含火:不触则已,触则激而立生。其终不消
释,如疾病之隐伏,必有骤发之日。其终相遇合,如日月之旋转,必有交会之躔。
然则种种害人之术,适以自害而已矣。吾过去生中,与君有旧,因君未悟,故为
述忧患之由。君与彼已结果矣,自今以往,慎勿造因可也。”罗洒然有省,胜负
之心顿尽;数日之内,宿疾全除。此余十许岁时,闻霍易书先生言。或曰:是卫
公延璞事,先生偶误记也。”未知其审,并附识之。
田白岩言:康熙中,江南有征漕之案,官吏伏法者数人。数年后,有一人降
乩于其友人家,自言方在冥司讼某公。友人骇曰:“某公循吏,且其总督两江,
在此案前十余年,何以无故讼之?”乩又书曰:“此案非一日之故矣。方其初萌,
褫一官,窜流一二吏,即可消患于未萌。某公博忠厚之名,养痈不治,久而溃裂。
吾辈遂遘其难。吾辈病民蛊国,不能仇现在之执法者也。追原祸本,不某公之讼
而谁讼欤?”书讫,乩遂不动。迄不知九幽之下,定谳如何。《金人铭》曰:“
涓涓不壅,将为江河;毫末不札,将寻斧柯。”古圣人所见远矣。此鬼所言,要
不为无理也。
里有姜某者,将死,嘱其妇勿嫁。妇泣诺。后有艳妇之色者,以重价购为妾。
方靓妆登车,所蓄犬忽人立怒号,两爪抱持啮妇面,裂其鼻准,并盲其一目。妇
容既毁,买者委之去。后亦更无觊觎者。此康熙甲午、乙未间事,故老尚有目睹
者。皆曰:“义哉此犬,爱主人以德;智哉此犬,能攻病之本。”余谓犬断不能
见及此,此其亡夫厉鬼所凭也。
爱堂先生尝饮酒夜归,马忽惊逸,草树翳荟,沟塍凹凸,几蹶者三四。俄有
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辔,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济,今救君断骨之厄也。
”问其姓名,转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经
所谓无心布施,功德最大者欤?
张福,杜林镇人也,以负贩为业。一日,与里豪争路,豪挥仆推堕石桥下。
时河冰方结,觚棱如锋刃,颅骨破裂,仅奄奄存一息。里胥故??兼豪,遽闻于官。
官利其财,狱颇急。福阴遣母谓豪曰:“君偿我命,与我何益?能为我养老母幼
子,则乘我未绝,我到官言失足堕桥下。”豪诺之。福粗知字义,尚能忍痛自书
状。生供凿凿,官吏无如何也。福死之后,豪竟负约。其母屡控于官,终以生供
有据,不能直。豪后乘醉夜行,亦马蹶堕桥死。皆曰:“是负福之报矣。”先姚
安公曰:“甚哉,治狱之难也!而命案尤难:有顶凶者,甘为人代死;有贿和者,
甘鬻其所亲,斯已猝不易诘矣。至于被杀之人,手书供状,云非是人之所杀。此
虽皋陶听之,不能入其罪也。倘非负约不偿,致遭鬼殛,则竟以财免矣。讼情万
变,何所不有,司刑者可据理率断哉!”
姚安公言:有孙天球者,以财为命,徒手积累至千金,虽妻子冻饿,视如陌
路,亦自忍冻饿,不轻用一钱。病革时,陈所积于枕前,一一手自抚靡,曰:“
尔竟非我有乎?”呜咽而殁。孙未殁以前,为狐所嬲,每摄其财货去,使窘急欲
死,乃于他所复得之,如是者不一。又有刘某者,亦以财为命,亦为狐所嬲。一
岁除夕,凡刘亲友之贫者,悉馈数金。讶不类其平日所为。旋闻刘床前私箧,为
狐盗去二百余金,而得谢柬数十纸。盖孙财乃辛苦所得,狐怪其悭啬,特戏之而
已。刘财多由机巧剥削而来,故狐竟散之,其处置亦颇得宜也。
余督学闽中时,幕友锺忻湖言:其友昔在某公幕,因会勘宿古寺中,月色朦
胧,见某公窗下有人影,徘徊良久,冉冉上钟楼去。心知为鬼魅,然素有胆,竟
蹑往寻之。至则楼门锁闭,楼上似有二人语,其一曰:“君何以空返?”其一曰:
“此地罕有官吏至,今幸两官共宿,将俟人静讼吾冤。顷窃听所言,非揣摩迎合
之方,即消弭弥缝之术,是不足以办吾事,故废然返。”语毕,似有太息声。再
听之,竟寂然矣。次日,阴告主人。果变色摇手,戒勿多事。迄不知其何冤也。
余谓此君友有??兼于主人,故造斯言,形容其巧于趋避,为鬼揶揄耳。若就此一
事而论,鬼非目睹,语未耳闻,恍惚杳冥,茫无实据,虽阎罗包老,亦无可措手,
顾及责之于某公乎?
平原董秋原言:海丰有僧寺,素多狐,时时掷瓦石嬲人。一学究借东厢三楹
授徒。闻有是事,自诣佛殿呵责之,数夕寂然,学究有德色。一日,东翁过谈,
拱揖之顷,忽袖中一卷堕地。取视,乃秘戏图也。东翁默然去。次日,生徒不至
矣。狐未犯人,人乃犯狐,竟反为狐所中。君子之于小人,谨备之而已;无故而
触其锋,鲜不败也。
关帝祠中,皆塑周将军,其名则不见于史传。考元鲁贞《汉寿亭侯庙碑》,
已有“乘赤兔兮从周仓”语,则其来已久,其灵亦最著。里媪有刘破车者,言其
夫尝醉眠关帝香案前,梦周将军蹴之起,左股青痕,越半月乃消。
谓鬼无轮回,则自古至今,鬼日日增,将大地不能容。谓鬼有轮回,则此死
彼生,旋即易形而去,又当世间无一鬼,贩夫田妇,往往转生,似无不轮回者。
荒阡废冢,往往见鬼,又似有不轮回者。表兄安天石,尝卧疾,魂至冥府,以此
问司籍之吏。吏曰:“有轮回,有不轮回。轮回者三途:有福受报,有罪受报,
有恩有怨者受报。不轮回者亦三途:圣贤仙佛不入轮回,无间地狱不得轮回,无
罪无福之人,听其游行于墟墓,余气未尽则存,余气渐消则灭。如露珠水泡,倏
有倏无;如闲花野草,自荣自落。如是者无可轮回。或有无依魂魄,附人感孕,
谓之偷生。高行缁黄,转世借形,谓之夺舍。是皆偶然变现,不在轮回常理之中。
至于神灵下降,辅佐明时;魔怪群生,纵横杀劫。是又气数所成,不以轮回论矣。
”天石固不信轮回者,病痊以后,尝举以告人曰:“据其所言,乃凿然成理。”
星士虞春潭,为人推算,多奇中。偶薄游襄汉,与一士人同舟,论颇款洽。
久而怪其不眠不食,疑为仙鬼,夜中密诘之。士人曰:“我非仙非鬼,文昌司禄
之神也,有事诣南岳。与君有缘,故得数日周施耳。”虞因问之曰:“吾于命理,
自谓颇深。尝推某当大贵,而竟无验。君司禄籍,当知其由。”士人曰:“是命
本贵,以热中,削减十之七矣”。虞曰:“仕宦热中,是亦常情,何冥谪若是之
重?”士人曰:“仕宦热中,其强悍者必怙权,怙权者必狠而愎;其孱弱者必固
位,固位者必险而深。且怙权固位,是必躁竞。躁竞相轧,是必排挤。至于排挤,
则不问人之贤否,而问党之异同;不计事之可否,而计己之胜负。流弊不可胜言
矣。是其恶在贪酷上,寿且削减,何止于禄乎!”虞阴记其语。越两岁余,某果
卒。
张铉耳先生之族,有以狐女为妾者,别营静室居之。床帷器具,与人无异,
但自有婢媪,不用张之奴隶耳。室无纤尘,惟坐久觉阴气森然;亦时闻笑语,而
不睹其形。张故巨族,每姻戚冥集,多请一见,皆不许。一日,张固强之。则曰:
“某家某娘子犹可,他人断不可也。”入室相晤,举止娴雅,貌似三十许人。诘
以室中寒凛之故,曰:“娘子自心悸耳,室故无他也。”后张诘以独见是人之故。
曰:“人阳类,鬼阴类,狐介于人鬼之间,然亦阴类也。故出恒以夜,白昼盛阳
之时,不敢轻与人接也。某娘子阳气已衰,故吾得见。”张惕然曰:“汝日与吾
寝处,吾其衰乎?”曰:“此别有故。凡狐之媚人有两途:一曰蛊惑,一曰夙因。
蛊惑者阳为阴蚀,则病,蚀尽则死;夙因则人本有缘,气自相感,阴阳翕合,故
可久而相安。然蛊惑者十之九,夙因者十之一。其蛊惑者亦必自称夙因,但以伤
人不伤人知其真伪耳。”后见之人果不久下世。
罗与贾比屋而居,罗富贾贫。罗欲并贾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罗又阴挠
之。久而益窘,不得已减值售罗。罗经营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
纸钱甫燃,忽狂风卷起,著梁上,烈焰骤发,烟煤迸散如雨落。弹指间,寸椽不
遗,并其旧庐?鹧伞7交鹌鹗保?众手交救。罗拊膺止之,曰:“顷火光中,吾恍
惚见贾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为,救无益也。吾悔无及矣。”急呼贾子至,以腴
田二十亩书券赠之。自是改行从善,竟以寿考终。
沧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关帝也,忽大书曰:“某来前!汝具
文忏悔,语多回护。对神尚尔,对人可知。夫误伤人者,过也,回护则恶矣。天
道宥过而殛恶,其听汝巧辩乎?”其人伏地惕息,挥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
数月病卒,竟不知所忏悔者何事也。
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夜雨墙圮,泥土簌簌下。妇闻声急起,以背负墙,
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堕炕下,妇竟压焉,其尸正当姑卧处。是真孝妇,以微贱无
人闻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传妇死之后,姑哭之恸。一日,邻人告其姑曰:
“夜梦汝妇冠帔来曰:‘传语我姑,无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为神矣。’”
乡之父老皆曰:“吾夜所梦亦如是。”或曰:“妇果为神,何不示梦于其姑?此
乡邻欲缓其恸,造是言也。”余谓忠孝节义,殁必为神。天道昭昭,历有证验。
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众人附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人心以为神,天亦必以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长山聂松岩,以篆刻游京师。尝馆余家,言其乡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
招之同坐。饮食笑语,无异于人,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或强使相见,曰:“对
面不睹,何以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
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
者,反以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阅世深矣。”
肃宁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进士也,先姚安公从受业焉。尝夏日过友人家,
爱其园亭轩爽,欲下榻于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辞。王因举所见一事曰:“江南岑
生,尝借宿沧州张蝶庄家。壁张锺馗像,其高如人。前复陈一自鸣钟。岑沉醉就
寝,皆未及见。夜半酒醒,月明如昼,闻机轮格格,已诧甚;忽见画像,以为奇
鬼,取案上端砚仰击之。大声砰然,震动户牖。僮仆排闼入视,则墨渖淋漓,头
面俱黑;面前钟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闻者无不绝倒。然则动云见鬼,皆人自
胆怯耳,鬼究在何处耶?”语甫脱口,墙隅忽应声曰:“鬼即在此,夜当拜谒,
幸勿以砚见击。”王默然竟出。后尝举以告门人曰:“鬼无白昼对语理,此必狐
也。吾德恐不足胜妖,是以避之。”盖终持无鬼之论也。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
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耳。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奴为焚一纸马,汝
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
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泫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
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
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
“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弗
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
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
衣?’汝未之见乎?”
海阳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玲颍?忽壁上现大圆镜,径丈余,
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
何形状?”余谓幽期密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
之?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玉典又言:有老儒设帐废圃中。
一夜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声,又闻诟詈声,久之遂闻殴击声。
圃后旷无居人,心知为鬼。方战栗间,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气大呼曰:“渠评驳
吾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击节。其一且呻
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老儒
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来窗外,
气咻咻然,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
天津孟生文??喜,有隽才,张石粼先生最爱之。一日,扫墓归,遇孟于路旁酒
肆,见其壁上新写一诗,曰:“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
一笑,绿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廷伫处,
酒楼西畔是柴扉。”诘其所以,讳不言。固诘之,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其容绝
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张问其处,孟手指之。张大骇曰:“是某家坟院,荒废久
矣,安得有是?”同往寻之,果马鬣蓬科,杳无人迹。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
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
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
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
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
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
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
边际。正傍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
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乃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
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
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
山畿。”即咏此事也。
朱青雷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
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
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闻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
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
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揖而行。归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
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急太
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
小僮方酣睡。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
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
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
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
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覆开导,约与为忘形交,驴亦若勿闻。
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棰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
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三叔父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戈猎,能挽十石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
必以夜,先以藁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
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藁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
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
一夜,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构衅,举族械战。
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
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
刀者我也。”毕故好事,忻然随之往,翳丛薄间。两阵既交,两狐血战不解,至
相抱手搏。毕审视既的,控弦一发,射北村狐踣。不虞弓?问跟迹?贯腹而过,并
老叟洞腋殪焉。两阵各惶遽,夺尸弃俘囚而遁。毕解二狐之缚,且告之曰:“传
语尔族,两家胜败相当,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自此遂寂。此与
李冰事相类;然冰战江神为捍灾御患,此狐逞其私愤,两斗不已,卒至两伤。是
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时,幕友言署中香橼树下,月夜有红裳女子靓妆立,见人则冉冉
没土中。众议发视之。姚安公携卮酒浇树下,自祝之曰:“汝见人则隐,是无意
于为崇也。又何必屡现汝形,自取暴骨之祸?”自是不复出。又有书斋甚轩敞,
久无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时相从在滇,偶夏日裸寝其内。梦一人揖而言曰:“
与君虽幽明异路,然眷属居此,亦有男女之别。君奈何不以礼自处?”矍然醒,
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尝曰:“树下之鬼可谕之以理,书斋之魅能以理谕人。此郡
僻处万山中,风俗质朴,浑沌未凿,故异类亦淳良如是也。”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
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
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
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
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
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
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
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皇遽避出,相
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
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
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
何也。
益都朱天门言:甲子夏,与数友夜集明湖侧,召妓侑觞。饮方酣,妓素不识
字,忽援笔书一绝句曰:“一夜潇潇雨,高楼怯晓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
”掷于一友之前。是人观讫,遽变色仆地。妓亦仆地。顷之妓苏,而是人不苏矣。
后遍问所亲,迄不知其故。
癸巳、甲午间,有扶乩者自正定来,不谈休咎,惟作书画。颇疑其伪托。然
见其为曹慕堂作着色山水长卷及醉锺馗像,笔墨皆不俗。又见赠董曲江一联曰:
“黄金结客心犹热,白首还乡梦更游。”亦酷肖曲江之为人。
佃户曹二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乡邻里闾,一语不合,即揎袖
露臂,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龌?。一日,乘阴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
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
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斗,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其颊,亦跪
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
岂不然乎!
癸亥夏,高川之北堕一龙,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驾往视,则已乘风雨去,
其蜿蜒攫拿之迹,蹂躏禾稼二亩许,尚分明可见。龙,神物也,何以致堕?或曰:
“是行雨有误,天所谪也。”按世称龙能致雨,而宋儒谓雨为天地之气,不由于
龙。余谓礼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故《公羊传》谓触石而出,肤寸而合,
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泰山之云。是宋儒之说所本也。《易?文言?传》称云从
龙,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龙,此世俗之说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龙雨:油油
而云,潇潇而雨者,天雨也;疾风震雷,不久而过者,龙雨也。观触犯龙潭者,
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速合乎?洗?〈鹚需笾湔撸?亦立致风雨,天地之
气能如是之刻期乎?故必两义兼陈,其理始备。必规规然胶执一说,毋乃不通其
变欤!
里人王驴耕于野,倦而枕块以卧。忽见肩舆从西来,仆马甚众,舆中坐者先
叔父仪南公也。怪公方卧疾,何以出行。急近前起居。公与语良久,乃向东北去。
归而闻公已逝矣。计所见仆马,正符所焚纸器之数。仆人沈崇贵之妻,亲闻驴言
之。后月余,驴亦病卒。知白昼遇鬼,终为衰气矣。
余第三女,许婚戈仙舟太仆子。年十岁,以庚戌夏至卒。先一日,病已革。
时余以执事在方泽,女忽自语曰:“今日初八,吾当明日辰刻去,犹及见吾父也。”
问何以知之,瞑目不言。余初九日礼成归邸,果及见其卒。卒时壁挂洋钟恰?讶?
鸣八声,是亦异矣。
膳夫杨羲,粗知文字。随姚安公在滇时,忽梦二鬼持朱票来拘,标名曰杨羲。
羲争曰:“我名杨羲,不名杨羲,尔定误拘。”二鬼皆曰:“?伦稚仙杏幸坏悖?
是省笔羲字。”羲又争曰:“从未见羲字如此写,当仍是?伦治蟮我荒?点。”二
鬼不能强而去。同寝者闻其呓语,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终养归,羲随至平彝,又
梦二鬼持票来,乃明明楷书杨羲字。羲仍不服曰:“我已北归,当属直隶城隍,
尔云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诟良久。同寝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愤,似必不
相舍。次日,行至滇南胜境坊下,果与蹶堕地卒。
余在乌鲁木齐,畜数犬。辛卯赐环东归,一黑犬曰四儿,恋恋随行,挥之不
去,竟同至京师。途中守行箧甚严,非余至前,虽僮仆不能取一物。稍近,辄人
立怒啮。一日,过辟展七达坂(达坂译言山岭,凡七重,曲折陡峻,称为天险),
车四辆,半在岭北,半在岭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独卧岭巅,左右望而
护视之,见人影辄驰视。余为赋诗二首曰:“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
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纪其实也。至京岁余,一夕,中毒死。或曰:
“奴辈病其司夜严,故以计杀之,而托词于盗。”想当然矣。余收葬其骨,欲为
起冢,题曰“义犬四儿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镌姓名于胸
臆,曰赵长明,曰于禄,曰刘成功,曰齐来旺。或曰:“以此四奴置犬旁,恐犬
不屑。”余乃止。仅题额诸奴所居室,曰“师犬堂”而已。初,翟孝廉赠余此犬
时,先一夕梦故仆宋遇叩首曰:“念主人从军万里,今来服役。”次日得是犬,
了然知为遇转生也。然遇在时阴险狡黠,为诸仆魁,何以作犬反忠荩?岂自知以
恶业堕落,悔而从善欤?亦可谓善补过矣。
狐能化形,故狐之通灵者,可往来于一隙之中,然特自化其形耳。宋蒙泉言:
其家一仆妇为狐所媚,夜辄褫衣无寸缕,自窗棂舁出,置于廊下,共相戏狎。其
夫露刃追之,则门键不可启;或掩扉以待,亦自能坚闭,仅于窗内怒詈而已。一
日,阴藏鸟统,将隔窗击之。临期觅铳不可得。次日,乃见在钱柜中。铳长近五
尺,而柜口仅尺余,不知何以得入,是并能化他形矣。宋儒动言格物,如此之类,
又岂可以理推乎?姚安公尝言:狐居墟墓,而幻化室庐;人视之如真,不知狐自
视如何。狐具毛革,而幻化粉黛;人视之如真,不知狐自视又如何。不知此狐所
幻化,彼狐视之更当如何?此真无从而推究也。
乌鲁木齐把总蔡良栋言:此地初定时,尝巡???兄聊仙缴畲Γㄎ诼衬酒朐谔焐?
北,故呼曰南山)。日色薄暮,似见隔涧有人影,疑为玛哈沁(额鲁特语谓劫盗
曰玛哈沁,营伍中袭其故名),伏丛莽中密侦之。见一人戎装坐磐石上,数卒侍
立,貌皆狰狞;其语稍远不可辨。惟见指挥一卒,自石洞中呼六女子出,并姣丽
白皙。所衣皆缯彩,各反缚其手,觳觫俯首跪。以次引至坐者前,褫下裳伏地,
鞭之流血,号呼凄惨,声彻林谷。鞭讫,径去,六女战栗跪送,望不见影,乃呼
咽归洞。其地一射可及,而涧深崖陡,无路可通。乃使弓力强者,攒射对崖一树,
有两矢著树上,用以为识。明日,迂回数十里寻至其处,则洞口尘封。秉炬而入,
曲折约深四丈许,绝无行迹。不知昨所遇者何神,其所鞭者又何物。生平所见奇
事,此为第一。考《太平广记》,载老僧见天人追捕飞天野叉事,野叉正是一好
女,蔡所见似亦其类欤!
六畜充疱,常理也;然杀之过当,则为恶业。非所应杀之人而杀之,亦能报
冤。乌鲁木齐把总茹大业言:吉木萨游击遣奴入山寻雪莲,迷不得归。一夜,梦
奴浴血来曰:“在某山遇玛哈沁为脔食,残骸犹在桥南第几松树下,乞往迹之。”
游击遣军校寻至树下,果血污狼藉,然视之皆羊骨。盖圉卒共盗一官羊,杀于是
也。犹疑奴或死他所。越两日,奴得遇猎者引归。始知羊假奴之魂,以发圉卒之
罪耳。
李媪,青县人。乾隆丁巳、戊午间,在余家司爨。言其乡有农家,居邻古墓。
所畜二牛,时登墓蹂践。夜梦有人呵责之,乡愚粗戆,置弗省。俄而家中怪大作,
夜见二物,其巨如牛,蹴踏跳掷,院中盎瓮皆破碎。如是数夕,至移碌碡于房上,
砰然滚落,火焰飞腾,击捣衣砧为数段。农家恨甚,乃多借鸟统,待其至,合手
击之,两怪并应声踣,农家大喜,急秉火出视,乃所畜二牛也。自是怪不复作,
家亦渐落。凭其牛以为妖,俾自杀之,可谓巧于播弄矣;要亦乘其犷悍之气,故
得以假手也。
献县城东双塔村,有两老僧共一庵。一夕,有两老道士叩门借宿,僧初不允。
道士曰:“释道虽两教,出家则一。则何所见之不广?”僧乃留之。次日至晚,
门不启,呼亦不应。邻人越墙入视,则四人皆不见,而僧房一物不失,道士行囊
中藏数十金,亦俱在。皆大骇,以闻于官。邑令粟公千锺来验,一牧童言村南十
余里外枯井中似有死人。驰往视之,则四尸重叠在焉,然皆无伤,粟公曰:“一
物不失,则非盗;年皆衰老,则非奸;邂逅留宿,则非仇;身无寸伤,则非杀。
四人何以同死?四尸何以并移?门扃不启,何以能出?距井??远,何以能至?事
出情理之外。吾能鞫人,不能鞫鬼。人无可鞫,惟当以疑案结耳。”径申上官。
上官亦无可驳诘,竟从所议。应山明公晟,健令也,尝曰:“吾至献,即闻是案;
思之数年,不能解。遇此等事,当以不解解之。一作聪明,则决裂百出矣。人言
粟公愦愦,吾正服其愦愦也。”
《左传》言:“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小奴玉保,乌鲁木齐流人子也。初
隶特纳格尔军屯。尝入谷追亡羊,见大蛇巨如柱,盘于高岗之顶,向日晒鳞:周
身五色烂然,如堆锦绣;顶一角,长尺许。有群雉飞过,张口吸之,相距四五丈,
皆翩然而落,如矢投壶。心知羊为所吞矣,乘其未见,循涧逃归,恐怖几失魂魄。
军吏邬图麟因言此蛇至毒,而其角能解毒,即所谓吸毒石也。见此蛇者,携雄黄
数斤,于上风烧之,即委顿不能动。取其角,锯为块,痈疽初起时,以一块著疮
顶,即如磁吸铁,相粘不可脱。待毒气吸出,乃自落。置人乳中,浸出其毒,仍
可再用。毒轻者乳变绿,稍重者变青黯,极重者变黑紫。乳变黑紫者,吸四五次
乃可尽,余一二次愈矣。余记从兄懋园家有吸毒石,治痈疽颇验;其质非木非石,
至是乃知为蛇角矣。
正乙真人,能作催生符,人家多有之。此非祷雨驱妖,何与真人事?殊不可
解。或曰:“道书载有二鬼:一曰语忘,一曰敬遗,能使人难产。知其名而书之
纸,则去。符或制此二鬼欤?”夫四海内外,登产蓐者,殆恒河沙数,其天下只
此语忘、敬遗二鬼耶?抑一处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其名皆曰语忘、敬遗也?
如天下止此二鬼,将周游奔走而为厉,鬼何其劳?如一处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
鬼,则生育之时少,不生育之时多,扰扰千百亿万,鬼无所事事,静待人生育而
为厉,鬼又何其冗闲无用乎?或曰:“难产之故多端,语忘、敬遗其一也。不能
必其为语忘、敬遗,亦不能必其非语忘、敬遗,故召将试勘焉。”是亦一解矣。
第以万一或然之事,而日日召将试勘,将至而有鬼,将驱之矣;将至而非鬼,将
且空返,不渎神矣乎?即神不嫌渎,而一符一将,是炼无数之将,使待幽王之峰
火;上帝且以真人一符,增置一神。如诸符共一将,则此将虽千手千目,亦疲于
奔命;上帝且以真人诸符,特设以无量化身之神,供捕风捉影之役矣。能乎不能?
然赵鹿泉前辈有一符,传自明代,曰高行真人精炼刚气之所画也。试之,其验如
响。鹿泉非妄语者,是则吾无以测之矣。
俗传张真人厮役皆鬼神。尝与客对谈,司茶者雷神也。客不敬,归而震霆随
之,几不免,此齐东野语也。忆一日与余同陪祀,将入而遗其朝珠,向余借。余
戏曰:“雷部鬼律令行最疾,何不遣取?”真人为冁然。然余在福州使院时,老
仆魏成夜夜为崇扰。一夜,乘醉怒叱曰:“吾主素与天师善,明日,寄一札住,
雷部立至矣。”应声而寂。然则狐鬼亦习闻是语也。
奴子王廷佐,夜自沧州乘马归。至常家砖河,马忽辟易。黑暗中,见大树阻
去路,素所未有也。勒马旁过,此树四面旋转,当其前,盘绕数刻,马渐疲,人
亦渐迷。俄所识木工国姓、韩姓从东来,见廷佐痴立,怪之。廷佐指以告。时二
人已醉,齐呼曰:“佛殿少一梁,正觅大树。今幸而得此,不可失也。”各持斧
锯奔赴之。树倏化旋风去。《阴符经》曰:“禽之制在气。”木妖畏匠人,正如
狐怪畏猎户,积威所劫,其气焰足以慑伏之,不必其力之相胜也。
宁津苏子庚言:丁卯夏,张氏姑妇同刈麦。甫收拾成聚,有大旋风从西来,
吹之四散。妇怒,以镰掷之,洒血数滴渍地上。方共检寻所失,妇倚树忽似昏醉,
魂为人缚至一神祠。神怒叱曰:“悍妇乃敢伤我吏!速受杖。”妇性素刚,抗声
曰:“贫家种麦数亩,资以活命。烈日中妇姑辛苦,刈甫毕,乃为怪风吹散。谓
是邪崇,故以镰掷之。不虞伤大王使者。且使者来往,自有官路;何以横经民田,
败人麦?以此受杖,实所不甘。”神俯首曰:“其词直,可遣去。”妇苏而旋风
复至,仍卷其麦为一处。说是事时,吴桥王仁趾曰:“此不知为何神?不曲庇其
私昵,谓之正直可矣;先听肤受之诉,使妇几受刑,谓之聪明则未也。”景州戈
荔田曰:“妇诉其冤,神即能鉴,是亦聪明矣。倘诉者哀哀,听者愦愦,君更谓
之何?”子庚曰:“仁趾责人无已时。荔田言是。”
四川藩司张公宝南,先祖母从弟也。其太夫人喜鳖??霍。一日,庖人得巨鳖,
甫断其首,有小人长四五寸,自颈突出,绕鳖而走。庖人大骇仆地。众救之苏,
小人已不知所往。及剖鳖,乃仍在鳖腹中,已死矣。先祖母曾取视之,先母时尚
幼,亦在旁目睹:装饰如《职贡图》中回回状,帽黄色,褶蓝色,带红色,靴黑
色,皆纹理分明如绘;面目手足,亦皆如刻画。馆师岑生识之,曰:“此名鳖宝,
生得之,剖臂纳肉中,则啖人血以生。人臂有此宝,则地中金银珠玉之类,隔土
皆可见。血尽而死,子孙又剖臂纳之,可以世世富。”庖人闻之大懊悔,每一念
及,辄自批其颊。外祖母曹太夫人曰:“据岑师所云,是以命博财也。人肯以命
博财,则其计多矣,何必剖臂养鳖!”庖人终不悟,竟自恨而卒。
孤树上人,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明崇祯末,居景城破寺中。先高祖厚
斋公,尝赠以诗。一夜,灯下诵经,窗外?撄萦猩?,似有人来往,呵问为谁。朗
应曰:“身是野狐,为听经来此。”问:“某刹法筵最盛,何不往听?”曰:“
渠是有人处诵经,师是无人处诵经也。”后为厚斋公述之,厚斋公曰:“师以此
语告我,亦是有人处诵经矣。”孤树怃然者久之。
李太白梦笔生花,特睡乡幻景耳。福建陆路提督马公负书,性耽翰墨,稍暇
即临池。一日,所用巨笔悬架上,忽吐焰,光长数尺,自毫端倒注于地,复逆卷
而上,蓬蓬然逾刻乃敛。署中弁卒皆见之。马公画为小照,余尝为题诗。然马公
竟卒于官,则亦妖而非瑞矣。
史少司马抑堂,相国文靖公次子也。家居时,忽无故眩瞀,觉魂出门外,有
人掖之登肩舆,行数里矣。复有肩舆自后追至,疾呼:“且住。”视之,则文靖
公也。抑堂下舆叩谒,文靖公语之曰:“尔尚有子孙未出世,此时讵可前往?”
挥舁者送归。霍然而醒,时年七十四。次年举一子,越两年又举一子,果如文靖
公之言。此抑堂七十八岁时至京师,亲为余言。
卷四?滦阳消夏录四
前母张太夫人,有婢曰绣鸾。尝月夜坐堂阶,呼之,则东西廊皆有一绣鸾趋
出,形状衣服无少异,乃至右襟反折其角,左袖半卷亦相同。大骇,几仆。再视
之,惟存其一。问之,乃从西廊来。又问:“见东廊人否?”云:“未见也。”
此七月间事。至十一月即谢世。殆禄已将尽,故魅敢现形欤!
沧州插花庙尼,姓董氏。遇大士诞辰,治供具将毕,忽觉微倦,倚几暂憩。
恍惚梦大士语之曰:“尔不献供,我亦不忍饥;尔即献供,我亦不加饱。寺门外
有流民四五辈,乞食不得,困饿将殆。尔辍供具以饭之,功德胜供我十倍也。”
霍然惊醒,启门出视,果不谬。自是每年供具献毕,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萨意也。
先太夫人言:沧州有轿夫田某,母患臌将殆。闻景和镇一医有奇药,相距百
余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归,气息仅属。然是夕卫河暴涨,舟不敢渡。乃
仰天大号,泪随声下。众虽哀之,而无如何。忽一舟子解缆呼曰:“苟有神理,
此人不溺。来来,吾渡尔。”奋然鼓楫,横冲白浪而行。一弹指顷,已抵东岸,
观者皆合掌诵佛号。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笃,过于儒者。”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
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神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臌炀?秋
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
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大骇,不觉屈膝。
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笺幸未达,达则又作
步非烟矣。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见诸实事耶?
大凡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
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
余,即下世。余所见扶乩者,惟此仙不谈休咎,而好规人过。殆灵鬼之耿介者耶!
先姚安公素恶淫祀,惟遇此仙必长揖曰:“如此方严,即鬼亦当敬。”
姚安公未第时,遇扶乩者,问有无功名。判曰:“前程万里。”又问登第当
在何年。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及癸巳万寿恩科
登第,方悟万年之说。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并前程万里之
说亦验。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则确有所凭附,然皆灵鬼之能文者
耳。所称某神某仙,大属假托;即自称某代某人者,叩以本集中诗文,亦多云年
远忘记,不能答也。其扶乩之人,遇能书者则书工,遇能诗者即诗工,遇全不能
诗能书者,则虽成篇而迟钝。余稍能诗而不能书,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余扶
乩,则诗敏捷,而书潦草。坦居扶乩,则书清整而诗浅率。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
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所谓鬼不自灵,待人而灵也。蓍龟本枯草朽甲,而能
知吉凶,亦待人而灵耳。
先外祖居卫河东岸,有楼临水傍,曰“度帆”。其楼向西,而楼之下层门乃
向东,别为院落,与楼不相通。先有仆人史锦捷之妇缢于是院,故久无人居,亦
无扃钥。有僮婢不知是事,夜半幽会于斯。闻门外?撄菟迫诵校?惧为所见,伏不
敢动。窃于门隙窥之,乃一缢鬼步阶上,对月微叹,二人股栗,僵于门内,不敢
出。门为二人所据,鬼亦不敢入,相持良久。有犬见鬼而吠,群犬闻声亦聚吠。
以为有盗,竞明烛持械以往。鬼隐,而僮仆之奸败。婢愧不自容,迨夕,亦往是
院缢。觉而救苏,又潜往者再。还其父母乃已。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将以败二
人之奸,使愧缢以求代也。先外祖母曰:“此妇生而阴狡,死尚尔哉,其沉沦也
固宜。”先太夫人曰:“此婢不作此事,鬼亦何自而乘?其罪未可委之鬼。”
辛彤甫先生官宜阳知县时,有老叟投牒曰:“昨宿东城门外,见缢鬼五六,
自门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谕百姓,仆妾勿凌虐,债负勿逼索,诸事互让勿争
斗,庶鬼无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阶下拊膝曰:
“惜哉,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数日,城内报缢死者四。先生大骇,急呼老叟
问之。老叟曰:“连日昏昏,都不记忆,今乃知曾投此牒。岂得罪鬼神,使我受
笞耶?”是时此事喧传,家家为备,缢而获解者果二:一妇为姑所虐,姑痛自悔
艾;一迫于逋欠,债主立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数虽前定,苟能尽人力,亦必
有一二之挽回。又知人命至重,鬼神虽前知其当死,苟一线可救,亦必转借人力
以救之。盖气运所至,如严冬风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御雪,?鲚阑П芊纾?
则听诸人事,不禁其自为。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
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
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
”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
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
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
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
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
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斯须
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
史某一家并除名。”砉刂然有声,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
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鹚勒呔拧A诶锝院险圃唬骸白蛏星孕θ瓿眨?不
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
人未获。王五逃至氵郭县,路阻深沟,惟小桥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当道卧,近
辄奋触。退觅别途,乃猝与逻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
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识之者,告里胥,缚送官。二人皆回民,皆业屠
牛,而皆以牛败。岂非宰割惨酷,虽畜兽亦含怨毒,厉气所凭,借其同类以报哉?
不然,遇牛触仆,犹事理之常;无故而当桥,谁使之也?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
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
妇方坐蓐,欲退避,其人背后拊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
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窗门入,辄噤不能出。
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
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不敢殓
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
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
称异而已。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亦记其道路门户。访之,果是日生儿即死。
顷在直庐,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惟峨山先生记往
不记返。鉴溪则往返俱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
为小异耳。案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诬。惟
二公暂入轮回,旋归本体,无故现此泡影,则不可以理推。“六合之外,圣人存
而不论”,阙所疑可矣。
再从伯灿臣公言:曩有县令,遇杀人狱不能决,蔓延日众。乃祈梦城隍祠。
梦神引一鬼,首戴磁盎,盎中种竹十余竿,青翠可爱。觉而检案中有姓祝者,祝
竹音同,意必是也。穷治无迹。又检案中有名节者,私念曰:“竹有节,必是也。
”穷治亦无迹,然二人者九死一生矣。计无复之,乃以疑狱上,请别缉杀人者,
卒亦不得。夫疑狱,虚心研鞫,或可得真情。祷神祈梦之说,不过慑伏愚民,绐
之吐实耳。若以梦寐之恍惚,加以射覆之揣测,据为信谳,鲜不谬矣。古来祈梦
断狱之事,余谓皆事后之附会也。
雍正壬子六月,夜大雷雨,献县城西有村民为雷击。县令明公晟往验,饬棺
殓矣。越半月余,忽拘一人讯之曰:“尔买火药何为?”曰:“以取鸟。”诘曰:
“以铳击雀,少不过数钱,多至两许,足一日用矣。尔买二三十斤何也?”曰:
“备多日之用。”又诘曰:“尔买药未满一月,计所用不过一二斤,其余今贮何
处?”其人词穷。刑鞫之,果得因奸谋杀状,与妇并伏法。或问:“何以知为此
人?”曰:“火药非数十斤不能伪为雷。合药必以硫黄。今方盛夏,非年节放爆
竹时,买硫黄者可数。吾阴使人至市,察买硫黄者谁多。皆曰某匠。又阴察某匠
卖药于何人。皆曰某人。是以知之。”又问:“何以知雷为伪作?”曰:“雷击
人,自上而下,不裂地。其或毁屋,亦自上而下。今苫草屋梁皆飞起,土炕之面
亦揭去,知火从下起矣。又此地去城五六里,雷电相同。是夜雷电虽迅烈,然皆
盘绕云中,无下击之状。是以知之。尔时其妇先归宁,难以研问,故必先得是人,
而后妇可鞫。”此令可谓明察矣。
戈太仆仙舟言:乾隆戊辰,河间西门外桥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
一纸裹,雷火弗?稹Q橹?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闻信至,见之不哭,曰:“
早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尝诟谇老母,昨忽萌恶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谏一
夜,不从也。”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
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
草花掷其前。方欲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后有
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
至,戏之曰:“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耶?”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
为悦己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
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
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
向亦闻此,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老副榜,八比
以外无寸长,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先太夫人外家曹氏,有媪能视鬼。外祖母归宁时,与论冥事。媪曰:“昨于
某家见一鬼,可谓痴绝。然情状可怜,亦使人心脾凄动。鬼名某,住某村,家亦
小康,死时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后,妇邀我相伴。见其恒坐院中丁香树下。或
闻妇哭声,或闻儿啼声,或闻兄嫂与妇诟谇声,虽阳气逼烁,不能近,然必侧耳
窗外窃听,凄惨之色可掬。后见媒妁至妇房,愕然惊起,张手左右顾。后闻议不
成,稍有喜色。既而媒妁再至,来往兄嫂与妇处,则奔走随之,皇皇如有失。送
聘之日,坐树下,目直视妇房,泪涔涔如雨。自是妇每出入,辄随其后,眷恋之
意更笃。嫁前一夕,妇整束奁具。复徘徊檐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稍闻
房内嗽声,辄从隙私窥,营营者彻夜。吾太息曰:‘痴鬼何必如是!’若弗闻也。
娶者入,秉火前行。避立墙隅,仍翘首望妇。吾偕妇出,回顾,见其远远随至娶
者家,为门尉所阻,稽颡哀乞,乃得入;入则匿墙隅,望妇行礼,凝立如醉状。
妇入房,稍稍近窗,其状一如整束奁具时。至灭烛就寝,尚不去,为中ニ神所驱,
乃狼狈出。时吾以妇嘱归视儿,亦随之返。见其直入妇室,凡妇所坐处眠处,一
一视到。俄闻儿索母啼,趋出,环绕儿四周,以两手相握,作无可奈何状。俄嫂
出,挞儿一掌。便顿足拊心,遥作切齿状。吾视之不忍,乃径归,不知其后何如
也。后吾私为妇述,妇啮齿自悔。里有少寡议嫁者,闻是事,以死自誓曰:‘吾
不忍使亡者作是状。’”嗟乎!君子义不负人,不以生死有异也。小人无往不负
人,亦不以生死有异也。常人之情,则人在而情在,人亡而情亡耳。苟一念死者
之情状,未尝不戚然感也。儒者见谄渎之求福,妖妄之滋惑,遂????持无鬼之论,
失先王神道设教之深心,徒使愚夫愚妇,悍然一无所顾忌。尚不如此里妪之言,
为动人生死之感也。
王兰泉少司寇言:胡中丞文伯之弟妇,死一日复苏,与家人皆不相识,亦不
容其夫近前。细询其故,则陈氏女之魂,借尸回生。问所居,相去仅数十里。呼
其亲属至,皆历历相认。女不肯留胡氏。胡氏持镜使自照,见形容皆非,乃无奈
而与胡为夫妇。此与《明史?五行志》司牡丹事相同。当时官为断案,从形不从
魂。盖形为有据,魂则无凭。使从魂之所归,必有诡托售奸者。故防其渐焉。
有山西商,居京师信成客寓,衣服仆马皆华丽,云且援例报捐。一日,有贫
叟来访,仆辈不为通。自候于门,乃得见。神意索漠,一茶后,别无寒温,叟徐
露求助意。??弗然曰:“此时捐项且不足,岂复有余力及君?”叟不平,因对众
具道西商昔穷困,待叟举火者十余年。复助百金使商贩,渐为富人。今罢官流落,
闻其来,喜若更生。亦无奢望,或得曩所助之数,稍偿负累,归骨乡井足矣。语
讫絮泣。西商亦似不闻。忽同舍一江西人,自称姓杨,揖西商而问曰:“此叟所
言信否?”西商面?嵩唬骸笆枪逃兄?,但力不能报为恨耳。”杨曰:“君且为
官,不忧无借处。倘有人肯借君百金,一年内乃偿,不取分毫利,君肯举以报
彼否?”西商强应曰:“甚愿。”杨曰:“君但书券,百金在我。”西商迫于公
论,不得已书券。杨收券,开敝箧,出百金付西商。西商怏怏持付叟。杨更治具,
留叟及西商饮。叟欢甚,西商草草终觞而已。叟谢去,杨数日亦移寓去,从此遂
不相闻。后西商检箧中少百金,?焖?封识皆如故,无可致诘。又失一狐皮半臂,
而箧中得质票一纸,题钱二千,约符杨置酒所用之数。乃知杨本术士,姑以戏之,
同舍皆窃称快。西商惭沮,亦移去,莫知所往。
蒋编修菱溪,赤?蜗壬?子也。喜吟咏,尝作七夕诗曰:“一霎人间萧鼓收,
羊灯无焰三更碧。”又作中元诗曰:“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赤
?蜗壬?见之,愀然曰:“何忽作鬼语?”果不久下世。故刘文定公作其遣稿序曰:
“就河鼓以陈词,三更焰碧;会盂兰而说法,两岸沙红。诗谶先成,以君才过终
军之岁;诔词安属,顾我适当骑省之年。”
农夫陈四,夏夜在团焦守瓜田,遥见老柳树下,隐隐有数人影,疑盗瓜者,
假寐听之。中一人曰:“不知陈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陈四不过数日,即来
从我辈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见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
陈四延寿矣。”众问:“何故?”曰:“某家失钱二千文,其婢鞭捶数百未承。
婢之父亦愤曰:‘生女如是,不如无。倘果盗,吾必缢杀之。’婢曰:‘是不承
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陈四之母怜之,阴典衣得钱二千,捧还主人曰:‘老
妇昏愦,一时见利取此钱,意谓主人积钱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实惶
愧。钱尚未用,谨冒死自首,免结来世冤。老妇亦无颜居此,请从此辞。’婢因
得免。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达城隍。城隍达东岳。东岳检籍,此妇当老而
丧子,冻饿死。以是功德,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俾养其母。尔昨下直,未
知也。”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至是乃释然。后九年母死,葬事毕,无疾而
逝。
外舅马公周?硌裕憾?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余年
矣。雍正初,东光大疫。瘳氏梦百余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
君乞焚纸旗十余,银箔糊木刀百余。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
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
者。
沙河桥张某商贩京师,娶一妇归,举止有大家风。张故有千金产,经理亦甚
有次第。一日,有尊官骑从甚盛,张杏黄盖,坐八人肩舆,至其门前问曰:“此
是张某家否?”邻里应曰:“是。”尊官指挥左右曰:“张某无罪,可缚其妇来。
”应声反接是妇出。张某见势焰赫奕,亦莫敢支吾。尊官命褫妇衣,决臂三十,
昂然竟行。村人随观之,至林木荫映处,转瞬不见,惟旋风滚滚,向西南去。方
妇受杖时,惟叩首称死罪。后人问其故。妇泣曰:“吾本侍郎某公妾,公在日,
意图固宠,曾誓以不再嫁。今精魂昼见,无可复言也。”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
匿,鸡犬亦为不宁。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
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
秃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
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吾等皆尔父也。”秃子
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囊。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
皆嬉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吐气。如不知悔,他日仍于此待尔。
”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携
妻子遁去,莫知所终。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
鬼亦忌而共制之。
戊子夏,京师传言,有飞虫夜伤人。然实无受虫伤者,亦未见虫,徒以图相
示而已。其状似蚕蛾而大,有钳距,好事者或指为射工。按短蜮含沙射影,不云
飞而螫人,其说尤谬。余至西域,乃知所画,即辟展之巴蜡虫。此虫秉炎炽之气
而生,见人飞逐。以水??巽之,则软而伏。或??巽不及,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疮则
瘥,否则毒气贯心死,乌鲁木齐多茜草,山南辟展诸屯,每以官牒移取,为刈获
者备此虫云。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旧有遣犯妇缢窗棂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夜,明
烛观书,闻窗内承尘上?撄萦猩?。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徐徐垂下,渐露
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死,将祸我耶?我非尔
仇。将魅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扑尔。”
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
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陈题桥访
之,话及是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
而渐病瘵。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二万里外,哭甚悲。仆挥手曰:“有好妇,尝私
就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
祸及汝矣。甚哉,客气之害事也!”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代掌书院,避居他室,
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乌鲁木齐城外,因至秀野亭纳凉。坐稍久,忽闻大声语
曰:“君可归,吾将宴客。”狼狈奔回,告余曰:“吾其将死乎?乃白昼见鬼。”
余曰:“无故见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见鬼,犹到人家见人尔,何足怪焉?”
盖亭在城西深林,万木参天,仰不见日。旅榇之浮厝者,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
地,往往能为变怪云。
武邑某公,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地最豁厂,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
不敢坐阁下。某公以道学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
之理,满座拱听,不觉入夜。忽阁上厉声叱曰:“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
为乡宦,即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
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
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
某公仓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称伯州犁之裔。友人或戏之曰:
“君乃不称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孙不识字,竟自称白氏矣。)尝画一仕女图,
方钩出轮郭,以他事未竟,锁置书室中。越二日,欲补成之,则几上设色小碟,
纵横狼藉,画笔亦濡染几遍,图已成矣。神采生动,有殊常格。魁大骇,以示先
母舅张公梦征,魁所从学画者也。公曰:“此非尔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
仙游戏耶?”时城守尉永公宁,颇好画,以善价取之。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携
以往。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余树石则仍
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则终不可知。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
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
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
发寒热,昏瞀不知人。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
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
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
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房,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
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
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
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
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
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
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
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
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
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
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之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闽士赴公车。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
僦一老屋。越十余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
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能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
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
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
子。先生明日不迁,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
不敢租是室,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申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豪爽,而立身
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
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
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
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
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
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
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则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
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资云尔。友征逐富贵,
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
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
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
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以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
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
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
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
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
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汪阁学晓园,僦居阎王庙街一宅。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
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首向月,殊不顾人。迫之则不见,退而望之,
则仍在故处。尝使二人一立树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树下人
固无所睹也。当望见时,俯视地上树有影,而女子无影。投以瓦石,虚空无碍。
击以铳,应声散灭;烟焰一过,旋复本形。主人云,自买是宅,即有是怪。然不
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变幻者居多。兹独不动不言,
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晓园虑其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树,其怪乃绝。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依
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
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
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阴憾之。顾司管钥,
理庖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已薄
暮矣。风雨骤至,趋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
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
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
磋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安氏表兄,忘其名字,与一狐为友,恒于场圃间对谈。安见之,他人弗见也。
狐自称生于北宋初,安叩以宋代史事,曰:“皆不知也。凡学仙者,必游方之外,
使万缘断绝,一意精修。如于世有所闻见,于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
爱憎。有所爱憎,则喜怒哀乐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铄其精气,神耗而形亦敝
矣。乌能至今犹在乎?迨道成以后,来往人间,视一切机械变诈,皆如戏剧;视
一切得失胜败,以至于治乱兴亡,皆如泡影。当时既不留意,又焉能一一而记之?
即与君相遇,是亦前缘。然数百年来,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几,大都萍水偶逢,
烟云倏散,夙昔笑言,亦多不记忆。则身所未接者,从可知矣。”时八里庄三官
庙,有雷击蝎虎一事。安问以物久通灵,多婴雷斧,岂长生亦造物所忌乎?曰:
“是有二端:夫内丹导引,外丹服饵,皆艰难辛苦以证道,犹力田以致富,理所
宜然。若媚惑梦魇,盗采精气,损人之寿,延己之年,事与劫盗无异,天律不容
也。又或恣为妖幻,贻祸生灵,天律亦不容也。若其葆养元神,自全生命,与人
无患,于世无争,则老寿之物,正如老寿之人耳,何至犯造物之忌乎?”舅氏实
斋先生闻之,曰:“此狐所言,皆老氏之粗浅者也。然用以自养,亦足矣。”
浙江有士人,夜梦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庙也。有冥吏语之曰:“今某公控其
友负心,牵君为证。君试思尝有是事不?”士人追忆之,良是。俄闻都城隍升座,
冥吏白某控某负心事,证人已至,请勘断。都城隍举案示士人,士人以实对。都
城隍曰:“此辈结党营私,朋求进取,以同异为爱恶,以爱恶为是非;势孤则攀
附以求援,力敌则排挤以互噬:翻云覆雨,倏忽万端。本为小人之交,岂能责以
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驱之去。”顾士人曰:“得无谓
负心者有佚罚耶?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相偿也;花既结子,子又开花,
因果之相生也。彼负心者,又有负心人蹑其后,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
而醒。后阅数载,竟如神之所言。
闽中某夫人喜食猫,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投猫于内,而灌以沸汤。猫以灰
气所蚀,毛尽脱落,不烦ㄎ治;血尽归于脏腑,肉白莹如玉,云味胜鸡雏十倍也。
日日张网设机,所捕杀无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猫声,越十余日乃死。卢观察
?跫?尝与邻居,?跫?子荫文,余婿也,尝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猫
犬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孑跳号以为戏,所杀亦多。后生子女,皆
足踵反向前。又余家奴子王发,善鸟统,所击无不中,日恒杀鸟数十。惟一子,
名济宁州,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每一疮内
有一铁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药不痊,竟以绝嗣。杀业至重,信夫!余尝怪修
善果者,皆按日持斋,如奉律令,而居恒则不能戒杀。夫佛氏之持斋,岂以茹蔬
啖果即为功德乎?正以茹蔬啖果即不杀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观音斋期,某日某
日准提斋期,是日持斋,佛大欢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疱,肥甘罗乎俎,屠割
惨酷,佛不问也。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
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然自宾祭以外,特杀亦
万万不宜。以一脔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以众生
无限怖苦无限惨毒,供我一瞬之适口,与按日持斋之心,无乃稍左乎?东坡先生
向持此论,窃以为酌中之道。愿与修善果者一质之。
“六合之人,圣人存而不论。”然六合之中,实亦有不能论者。人之死也,
如儒者之论,则魂升魄降已耳。即如佛氏之论,鬼亦收录于冥司,不能再至人世
也。而世有回煞之说,庸俗术士,又有一书,能先知其日辰时刻与所去之方向,
此亦诞妄之至矣。然余尝于隔院楼窗中,遥见其去,如白烟一道,出于灶突之中,
冉冉向西南而没。与所推时刻方向无一差也。又尝两次手自启钥,谛视布灰之处,
手迹足迹,宛然与生时无二,所亲皆能辨识之。是何说欤?祸福有命,死生有数,
虽圣贤不能与造物争。而世有蛊毒魇魅之术,明载于刑律。蛊毒余未见,魇魅则
数见之。为是术者,不过瞽者巫者,与土木之工。然实能祸福死生人,历历有验。
是天地鬼神之权,任其播弄无忌也。又何说欤?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
宋儒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断以为无是事。毋乃胶柱鼓瑟乎。李又聃先生曰:“宋
儒据理谈天,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于日月五星,言之凿凿,如指诸掌。然宋历
十变而愈差。自郭守敬以后,验以实测,证以交食,如知濂、洛、关、闽,于此
事全然未解。即康节最通数学,亦仅以奇偶方圆,揣摩影响,实非从推步而知。
故持论弥高,弥不免郢书燕说。夫七政运行,有形可据,尚不能臆断以理,况乎
太极先天,求诸无形之中者哉。先圣有言:‘君子于不知,盖阙如也。’”
女巫郝媪,村妇之狡黠者也。余幼时,于沧州吕氏姑母家见之。自言狐神附
其体,言人休咎,凡人家细务,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众。实则布散徒党,结交
婢媪,代为刺探隐事,以售其欺。尝有孕妇,问所生男女。郝许以男。后乃生女,
妇诘以神语无验。郝?衬吭唬骸叭瓯居ι?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馈饼二十,汝以
其六供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责汝不孝,转男为女。汝尚不悟耶?”妇不知
此事先为所侦,遂惶骇伏罪。其巧于缘饰皆类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
言曰:“吾乃真狐神也。吾辈虽与人杂处,实各自服气炼形,岂肯与乡里老妪为
缘,预人家琐事?此妪阴谋百出,以妖妄敛财,乃托其名于吾辈。故今日真附其
体,使共知其奸。”因缕数其隐恶,且并举其徒党姓名。语讫,郝霍然如梦醒,
狼狈遁去,后莫知所终。
侍姬之母沈媪言:高川有丐者,与母妻居一破庙中。丐夏月拾麦斗余,嘱妻
磨面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溲秽水,作饼与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
忽??敫然一声。丐起视之,则有巨蛇自口入,啮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媪亲见
蛇尾垂其胸臆间,长二尺余云。
有两垫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
辨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
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恶其伪,故
巧发其奸欤。然操此术者众矣,固未尝一一败也。闻此札既露,其计不行,寡妇
之田竟得保。当由茕嫠苦节,感动幽冥,故示是灵异,以阴为呵护云尔。
李孝廉存其言:蠡县有凶宅,一耆儒与数客宿其中。夜闻窗外拨刺声,耆儒
叱曰:“邪不干正,妖不胜德。余讲道学三十年,何畏于汝!”窗外似有女子语
曰:“君讲道学,闻之久矣。余虽异类,亦颇涉儒书。《大学》扼要在诚意,诚
意扼要在慎独。君一言一动,必循古礼,果为修己计乎?抑犹有几微近名者在乎?
君作语录,????与诸儒辩,果为明道计乎?抑犹有几微好胜者在乎?夫修己明道,
天理也。近名好胜,则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讲何学乎?此事不以口舌
争,君扪心清夜,先自问其何如,则邪之敢干与否,妖之能胜与否,已了然自知
矣。何必以声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缩不能对。徐闻窗外微哂曰:“君
不敢答,犹能不欺其本心。姑让君寝。”又拨刺一声,掠屋檐而去。
某公之卒也,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价,使
久不售。俟其窘极,乃以贱价取之。越二载,此友亦卒。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亦
不知其值,复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还,无往不复,效
其智者罪宜减。”余谓此快心之谈,不可以立训也。盗有罪矣,从而盗之,可曰
罪减于盗乎?
屠者许方,即前所记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驴先凿地为堑,置板其上,穴板四
角为四孔,陷驴足其中。有买肉者,随所买多少,以壶注沸汤沃驴身,使毛脱肉
熟,乃刳而取之。云必如是始脆美。越一两日,肉尽乃死。当未死时,箝其口不
能作声,目光怒突,炯炯如两炬,惨不可视。而许恬然不介意。后患病,遍身溃
烂无完肤,形状一如所屠之驴。宛转茵褥,求死不得,哀号四五十日,乃绝。病
中痛自悔责,嘱其子志学急改业。方死之后,志学乃改而屠豕。余幼时尚见之,
今不闻其有子孙,意已殄绝久矣。
边随园征君言:有入冥者,见一老儒立庑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
揖与寒温毕,拱手对之笑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
诸鬼皆粲然,老儒猥缩而已。
东光马大还,尝夏夜裸卧资胜寺藏经阁。觉有人曳其臂曰:“起起,勿亵佛
经。”醒见一老人在旁,问:“汝为谁?”曰:“我守藏神也。”大还天性疏旷,
亦不恐怖。时月明如昼,因呼坐对谈,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
”问:“儒书汗牛充栋,不闻有神为之守,天其偏重佛经耶?”曰:“佛以神道
设教,众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设教,凡人皆当敬守之,亦凡人
皆知敬守之,故不烦神力。非偏重佛经也。”问:“然则天视三教如一乎?”曰:
“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
其宗旨各别,不能一也。至教人为善,则无异;于物有济,亦无异。其归宿则略
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然儒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于身。释道皆自为之学,而
以余力及于物。故以明人道者为主,明神道者则辅之,亦不能专以释道治天下。
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盖儒如五谷,一日不食则饿,数日则必死。释道
如药饵,死生得失之关,喜怒哀乐之感,用以解释冤愆、消除怫郁,较儒家为最
捷;其祸福因果之说,用以悚动下愚,亦较儒家为易入。特中病则止,不可专服
常服,致偏胜为患耳。儒者或空谈心性,与瞿昙、老聃混而为一;或排击二氏,
如御寇仇,皆一隅之见也。”问:“黄冠缁徒,恣为妖妄,不力攻之,不贻患于
世道乎?”曰:“此论其本原耳。若其末流,岂特释道贻患,儒之贻患岂少哉?
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礼法也。”大还愧谢。因纵谈至晓,乃别
去,竟不知为何神。或曰,狐也。
百工技艺,各祠一神为祖。倡族祀管仲,以女闾三百也。伶人祀唐玄宗,以
梨园子弟也。此皆最典。胥吏祀萧何、曹参,木工祀鲁班,此犹有义。至靴工祀
孙膑,铁工祀老君之类,则荒诞不可诘矣。长随所祀曰钟三郎,闭门夜奠,讳之
甚深,竟不知为何神。曲阜颜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转音也。”先姚安公曰:“
是不必然,亦不必不然。郢书燕说,固未为无益。”
先叔仪庵公,有质库在西城中。一小楼为狐所据,夜恒闻其语声,然不为人
害,久亦相安。一夜,楼上诟谇鞭笞声甚厉,群往听之。忽闻负痛疾呼曰:“楼
下诸公,皆当明理,世有妇挞夫者耶?”适中一人,方为妇挞,面上爪痕犹未愈,
众哄然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为怪”。楼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斗遂解。闻
者无不绝倒。仪庵公曰:“此狐以一笑霁威,犹可与为善。”
田村徐四,农夫也。父殁,继母生一弟,极凶悖。家有田百余亩,析产时,
弟以赡母为词,取其十之八,曲从之。弟又择其膏腴者,亦曲从之。后弟所分荡
尽,复从兄需索。乃举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一夜自邻村醉归,
道经枣林,遇群鬼抛掷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渐逼近,比及觌面,皆悚然
辟易,曰:“乃是让产徐四兄。”倏化黑烟四散。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台一僧,夜恒梦至地狱,见种种变相。有老宿教以精
意诵经,其梦弥甚,遂渐至委顿。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恶业。
出家后,渐明因果,自知必堕地狱,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诸相。故诵经弥
笃,幻象弥增。夫佛法广大,容人忏悔,一切恶业,应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汝不闻之乎?”是僧闻言,即对佛发愿,勇猛精进,自是宴然无梦矣。
沈观察夫妇并故,幼子寄食亲戚家,贫窭无人状。其妾嫁于史太常家,闻而
心恻,时阴使婢媪,与以衣物。后太常知之,曰:“此尚在人情天理中。亦勿禁
也。钱塘季沧州因言:“有孀妇病卧,不能自炊,哀呼邻媪代炊,亦不能时至。
忽一少女排闼入,曰:“吾新来领家女也。闻姊困苦乏食,意恒不忍。今告于父
母,愿为姊具食,且侍疾。”自是日来其家,凡三四月,孀妇病愈,将诣门谢其
父母。女泫然曰:“不敢欺,我实狐也,与郎君在日最相昵。今感念旧情,又悯
姊之苦节,是以托名而来耳。”置白金数锭于床,呜咽而去。二事颇相类。然则
琵琶别抱,掉首无情,非惟不及此妾,乃并不及此狐。
吴侍读颉云言:“癸丑一前辈,偶忘其姓,似是王言敷先生,忆不甚真也。
尝僦居海丰寺街,宅后破屋三楹,云有鬼,不可居。然不出为崇,但偶闻音响而
已。一夕,屋中有诟谇声。伏墙隅听之,乃两妻争坐位,一称先来,一称年长,
哓哓然不止。前辈不觉太息曰:“死尚不休耶?”再听之,遂寂。夫妻妾同居,
隐忍相安者,十或一焉;欢然相得者,千百或一焉,以尚有名分相摄也。至于两
妻并立,则从来无一相得者,亦从来无一相安者。无名分以摄之,则两不相下,
固其所矣,又何怪于嚣争哉!
卷三?滦阳消夏录三
俞提督金鳌言:尝夜行辟展戈壁中(戈壁者,碎沙乱石不生水草之地,即翰
海也),遥见一物,似人非人,其高几一丈,追之甚急。弯弧中其胸,踣而复起,
再射之始仆。就视,乃一大蝎虎。竟能人立而行,异哉!
昌吉叛乱之时,捕获逆党,皆戮于迪化城西树林中(迪化即乌鲁木齐,今建
为州。树林绵亘数十里,俗称之树窝)。时戊子八月也。后林中有黑气数团,往
来倏忽,夜行者遇之辄迷。余谓此凶悖之魄,聚为妖厉,犹蛇虺虽死,余毒尚染
于草木,不足怪也。凡阴邪之气,遇阳刚之气则消。遣数军士于夜伏铳击之,应
手散灭。
乌鲁木齐关帝祠有马,市贾所施以供神者也。尝自啮草山林中,不归皂枥。
每日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门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
其来亦不失期。祭毕,仍莫知所往。余谓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说耳。庚寅二月
朔,余到祠稍早,实见其由雪碛缓步而来,弭耳竟立祠门外。雪中绝无人迹,是
亦奇矣。
淮镇在献县东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谓槐家镇也。有马氏者,家忽见变异,
夜中或抛掷瓦石,或鬼声呜呜,或无人处突火出,嬲岁余不止。祷禳亦无验。乃
实宅迁居,有赁居者嬲如故,不久亦他徙。以是无人敢再问。有老儒不信其事,
以贱价得之。卜日迁居,竟寂然无他,颇谓其德能胜妖。既而有猾盗登门与诟争,
始知宅之变异,皆老儒贿盗夜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过变幻耳。
老儒之变幻如是,即谓之真魅可矣。”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礼曰:“相别七十三年矣,相
见不一斋乎?”适旅舍所卖皆素食,因与共饭。问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
成化二年所给。问:“师传此几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我不必再
言。”食未毕而去,竟莫测其真伪。尝举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为此辈
所累。即真仙真佛,吾宁交臂失之。”
余家假山上有小楼,狐居之五十余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时见窗扉无
风自启闭耳。楼之北曰绿意轩,老树阴森,是夏日纳凉处。戊辰七月,忽夜中闻
琴声棋声。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为,了不介意,但顾奴子曰:“固胜于汝
辈饮博。”次日,告昀曰:“海客无心,则白鸥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闻不
见处之。”至今亦绝无他异。
丁亥春,余携家至京师。因虎坊桥旧宅未赎,权住钱香树先生空宅中。云楼
上亦有狐居,但扃锁杂物,人不轻上。余戏粘一诗于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
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莫厌闻。”一日,姬人启锁取物,
急呼怪事。余走视之,则地板尘上,满画荷花,茎叶苕亭,具有笔致。因以纸笔
置几上,又粘一诗于壁曰:“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
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越数日启视,竟不举笔。以告裘文达公,公笑曰:“钱
香树家狐,固应稍雅。”
河间冯树??冉,粗通笔札,落拓京师十余年。每遇机缘,辄无成就;干祈于人,
率口惠而实不至。穷愁抑郁,因祈梦于吕仙祠。夜梦一人语之曰:“尔无恨人情
薄,此因缘尔所自造也。尔过去生中,喜以虚词博长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
能举也,必再三怂恿,使人感尔之赞成;遇有恶人,心知必不可贷也,必再三申
雪,使人感尔之拯救。虽于人无所损益,然恩皆归尔,怨必归人,机巧已为太甚。
且尔所赞成拯救,皆尔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于尔,则退避
惟恐不速,坐视其人之焚溺,虽一举手之力,亦惮烦不为。此心尚可问乎?由是
思维,人于尔貌合而情疏,外关切而心漠视,宜乎不宜?鬼神之责人,一二行事
之失,犹可以善抵。至罪在心术,则为阴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来可也。”
后果寒饿以终。
史松涛先生,讳茂,华州人,官至太常寺卿,与先姚安公为契友。余十四五
时,忆其与先姚安公谈一事曰:某公尝棰杀一干仆。后附一痴婢,与某公辩曰:
“奴舞弊当死。然主人杀奴,奴实不甘。主人高爵厚禄,不过于奴之受恩乎?卖
官鬻爵,积金至巨万,不过于奴之受赂乎?某事某事,颠倒是非,出入生死,不
过于奴之窃弄权柄乎?主人可负国,奈何责奴负主人?主人杀奴,奴实不甘。”
某公怒而击之仆,犹呜呜不已。后某公亦不令终。因叹曰:“吾曹断断不至是。
然旅进旅退,坐食俸钱,而每责僮婢不事事。毋乃亦腹诽矣乎!”
束城李某,以贩枣往来于邻县,私诱居停主人少妇归。比至家,其妻先已偕
人逃。自诧曰:“幸携此妇来,不然,鳏矣。”人计其妻迁贿之期,正当此妇乘
垣后日,适相报,尚不悟耶!既而此妇不乐居农家,复随一少年遁,始茫然自失。
后其夫踪迹至束城,欲讼李。李以妇已他去,无佐证,坚不承。纠纷间,闻里有
扶乩者,众曰:“盍质于仙?”仙判一诗曰:“鸳鸯梦好两欢娱,记否罗敷自有
夫。今日相逢须一笑,分明依样画壶卢。”其夫默然径返。两邑接壤,有知其事
者曰:“此妇初亦其夫诱来者也。”
满媪,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为近村民家妻。一日,闻母病,不及待
婿同行,遽狼狈而来。时已入夜,缺月微明。顾见一人追之急,度是强暴,而旷
野无可呼救。乃隐身古冢白杨下,纳簪珥怀中,解绦系颈,披发吐舌,瞪目直视
以待。其人将近,反招之坐,及逼视,知为缢鬼,惊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
比入门,举家大骇,徐问得实,且怒且笑,方议向邻里追问。次日,喧传某家少
年遇鬼中恶,其鬼今尚随之,已发狂谵语。后医药符?斫晕扪椋?竟颠痫终身。此
或由恐怖之余,邪魅乘机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
或明神殛恶,阴夺其魄,亦未可知也。然均可为狂且戒。
制府唐公执玉,尝勘一杀人案,狱具矣。一夜秉烛独坐,忽微闻泣声,似渐
近窗户。命小婢出视,听??敫然而仆。公自启帘,则一鬼浴血跪阶下。厉声叱之。
稽颡曰:“杀我者某,县官乃误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公曰:“知之矣。”
鬼乃去。翌日,自提讯。众供死者衣履,与所见合。信益坚,竟如鬼言改坐某。
问官申辩百端,终以为南山可移,此案不动。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
始末,亦无如之何。一夕,幕友请见,曰:“鬼从何来?”曰:“自至阶下。”
“鬼从何去?”曰:“?讶辉角饺ァ!蹦挥言唬骸胺补碛行味?无质,去当奄然而
隐,不当越墙。”因即越墙处寻视,虽?嫱卟涣眩?而新雨之后,数重屋上皆隐隐
有泥迹,直至外垣而下。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贿捷盗所为也。”公沉思恍然,
仍从原谳,讳其事,亦不复深求。
景城南有破寺,四无居人,惟一僧携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佣,见人不
能为礼。然谲诈殊甚,阴市松脂炼为末,夜以纸卷燃火撒空中,焰光四射。望见
趋问,则师弟键户酣寝,皆曰不知。又阴市戏场佛衣,作菩萨罗汉形,月夜或立
屋脊,或隐映寺门树下。望见趋问,亦云无睹。或举所见语之,则合掌曰:“佛
在西天,到此破落寺院何为?官司方禁白莲教,与公无仇,何必造此语祸我?”
人益信为佛示现,檀施日多。然寺日颓敝,不肯葺一瓦一椽,曰:“此方人喜作
蜚语,每言此寺多怪异。再一庄严,惑众者益藉口矣。”积十余年,渐致富。忽
盗瞰其室,师弟并拷死,罄其资去。官检所遗囊箧,得松脂戏衣之类,始悟其奸。
此前明崇祯末事。先高祖厚斋公曰:“此僧以不蛊惑为蛊惑,亦至巧矣。然蛊惑
所得,适以自戕,虽谓之至拙可也。”
有书生嬖一娈童,相爱如夫归。童病将殁,凄恋万状,气已绝,犹手把书生
腕,擘之乃开。后梦寐见之,灯月下见之,渐至白昼亦见之,相去恒七八尺。问
之不语,呼之不前,即之则却退。缘是惘惘成心疾,符?碹乐挝扪椤F涓腹昧罱?
榻丛林,冀鬼不敢入佛地。至则见如故。一老僧曰:“种种魔障,皆起于心。果
此童耶?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尔心,一切俱灭矣。”又一老僧
曰:“师对下等人说上等法,渠无定力,心安得空?正如但说病证,不疏药物耳。”
因语生曰:“邪念纠结,如草生根,当如物在孔中,出之以楔,楔满孔则物自出。
尔当思惟。此童殁后,其身渐至僵冷,渐至洪胀,渐至臭秽,渐至腐溃,渐至
尸虫蠕动,渐至脏腑碎裂,血肉狼藉,作种种色。其面目渐至变貌,渐至变色,
渐至变相如罗刹,则恐怖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长一日,渐至壮伟,无
复媚态,渐至?铽镉行耄?渐至修髯如戟,渐至面苍黧,渐至发斑白,渐至两鬓如
雪,渐至头童齿豁,渐至伛偻劳嗽,涕泪涎沫,秽不可近,则厌弃之念生矣。再
思惟此童先死,故我念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诱,利饵势胁,彼未必
守贞如寡女。一旦引去,荐彼枕席,我在生时对我种种淫语,种种淫态,俱回向
是人,恣其娱乐;从前种种昵爱,如浮云散灭,都无余滓,则愤恚之念生矣。再
思惟此童如在,或恃宠跋扈,使我不堪,偶相触忤,反面诟谇;或我财不赡,不
餍所求,顿生异心,形色索漠;或彼见富贵,弃我他往,与我相遇如陌路人,则
怨恨之念生矣。以是诸念起伏生灭于心中,则心无余闲。心无余闲,则一切爱根
欲根无处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矣。”生如所教,数日或见或不见,又数日竟
灭迹。病起往访,则寺中无是二僧。或曰古佛现化,或曰十方常住,来往如云,
萍水偶逢,已飞锡他往云。
先太夫人乳媪廖氏言:沧州马落坡,有妇以卖面为业,得余面以养姑。贫不
能畜驴,恒自转磨,夜夜彻四鼓。姑殁后,上墓归,遇二少女于路,迎而笑曰:
“同住二十余年,颇相识否?”妇错愕不知所对。二女曰:“嫂勿讶,我姊妹皆
狐心。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转磨。不意为上帝所嘉,缘是功行,得证正果。今嫂
养姑事毕,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来道别,并谢提携也。”言讫,其去如风,转
瞬已不见。妇归,再转其磨,则力几不胜,非宿昔之旋运自如矣。
乌鲁木齐,译言好围场也。余在是地时,有笔帖式名乌鲁木齐。计其命名之
日,在平定西域前二十余年。自言出生时,父梦其祖语曰:“尔所生子,当名乌
鲁木齐。”并指画其字以示。觉而不省为何语,然梦甚了了,姑以名之。不意今
果至此,意将终此乎?后迁印房主事,果卒于官。计其自从征至卒,始终未尝离
是地。事皆前定,岂不信夫!
乌鲁木齐又言:有厮养曰巴拉,从征时,遇贼每力战。后流矢贯左颊,镞出
于右耳之后,犹奋力斫一贼,与之俱仆。后因事至孤穆第(在乌鲁木齐、特纳格
尔之间),梦巴拉拜谒,衣冠修整,颇不类贱役。梦中忘其已死,问:“向在何
处,今将何往?”对曰:“因差遣过此,偶遇主人,一展积恋耳。”问:“何以
得官?”曰:“忠孝节义,上帝所重。凡为国捐生者,虽下至仆隶,生前苟无过
恶,幽冥必与一职事;原有过恶者,亦消除前罪,向人道转生。奴今为博克达山
神部将,秩如骁骑校也。”问:“何往?”曰:“昌吉。”问:“何事?”曰:
“赍有文牒,不能知也。”霍然而醒,语音似犹在耳。时戊子六月。至八月十六
日而有昌吉变乱之事,鬼盖不敢预泄云。
昌吉筑城时,掘土至五尺余,得红?核啃寤ㄐ?一,制作精致,尚未全朽。余
乌鲁木齐杂诗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
新月藓花侵。”咏此事也。入土至五尺余,至近亦须数十年,何以不坏?额鲁特
女子不缠足,何以得作弓弯样,何仅三寸许?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郭六,淮镇农家妇,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传呼为郭六云尔。雍正甲辰、
乙巳间,岁大饥。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于四方,濒行,对之稽颡曰:“父母
皆老病,吾以累汝矣。”妇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钱挑之,皆不应,惟
以女工养翁姑。既而必不能赡,则集邻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
不别作计,当俱死。邻里能助我,则乞助我;不能助我,则我且卖花,毋笑我。”
(里语以妇女倚门为卖花)邻里趑趄嗫嚅,徐散去。乃恸哭白翁姑,公然与诸荡
子游。阴蓄夜合之资,又置一女子,然防闲甚严,不使外人觌其面。或曰,是将
邀重价。亦不辩也。越三载余,其夫妇,寒温甫毕,即与见翁姑,曰:“父母并
在,今还汝。”又引所置女见其夫曰:“我身已污,不能忍耻再对汝。已为汝别
娶一妇,今亦付汝。”夫骇愕未答,则曰:“且为汝办餐。”已往厨下自刭矣。
县令来验,目炯炯不暝。县令判葬于祖茔,而不?诜蚰梗?曰:“不?谀梗?宜绝于
夫也;葬于祖茔,明其未绝于翁姑也。”目仍不瞑。其翁姑哀号曰:“是本贞妇,
以我二人故至此也。子不能养父母,反绝代养父母者耶?况身为男子不能养,避
而委一少妇,途人知其心矣,是谁之过而绝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与闻也。”
语讫而目瞑。时邑人议论颇不一。先祖宠予公曰:“节孝并重也,节孝又不能两
全也。此一事非圣贤不能断,吾不敢置一词也。”
御史某之伏法也,有问官白昼假寐,恍惚见之,惊问曰:“君有冤耶?”曰:
“言官受赂鬻章奏,于法当诛,吾何冤?”曰:“不冤,何为来见我?”曰:
“有憾于君。”曰:“问官七八人,旧交如我者亦两三人,何独憾我?”曰:
“我与君有宿隙,不过进取相轧耳,非不共戴天者也。我对簿时,君虽引嫌不问,
而阳阳有德色;我狱成时,君虽虚词慰藉,而隐隐含轻薄。是他人据法置我死,
而君以修怨快我死也。患难之际,此最伤人心,吾安得不憾!”问官惶恐愧谢曰:
“然则君将报我乎?”曰:“我死于法,安得报君。君居心如是,自非载福之道,
亦无庸我报。特意有不平,使君知之耳。”语讫,若睡若醒,开目已失所在,案
上残茗尚微温。后所亲见其惘惘如失,阴叩之,乃具道始末,喟然曰:“幸哉我
未下石也,其饮恨犹如是。曾子曰:‘哀矜勿喜。’不其然乎!”所亲为人述之,
亦喟然曰:“一有私心,虽当其罪,犹不服,况不当其罪乎!”
程编修鱼门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宋小岩将殁,以片札寄其友曰:‘白
骨可成尘,游魂终不散。黄泉业镜台,待汝来相见。’余亲见之。其友将殁,以
手拊床曰:‘宋公且坐。’余亦亲见之。”
相传某公奉使归,驻节馆舍。时庭菊盛开,徘徊花下,见小童隐映疏竹间,
年可十四五,端丽温雅如靓妆女子。问知为居停主人子。呼与语,甚慧黠,取一
扇赠之。流目送盼,意似相就。某公亦爱其秀颖,与流连软语。适左右皆不在,
童即跪引其裾曰:“公如不弃,即不敢欺公:父陷冤狱,得公一语可活。公肯援
手,当不惜此身。”方探袖出讼牒,忽暴风冲击,窗扉六扇皆洞开,几为驺从所
窥。心知有异,急挥之去,曰:“俟夕徐议。”即草草命驾行。后廉知为土豪杀
人,狱急不得解,赂胥吏引某公馆其家,阴市娈童,伪为其子;又赂左右,得至
前为秦弱兰之计。不虞冤魄之示变也。裘文达公尝曰:“此公偶尔多事,几为所
中。士大夫一言一动,不可不慎。使尔时面如包孝肃,亦何隙可乘。”
明崇祯末,孟村有巨盗肆掠,见一女有色,并其父母絷之。女不受污,则缚
其父母加炮烙。父母并呼号惨切,命女从贼。女请纵父母去,乃肯从。贼知其绐
己,必先使受污而后释。女遂奋掷批贼颊,与父母俱死,弃尸于野。后贼与官兵
格斗,马至尸侧,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女亦有灵矣,惜其名氏不可考。论
是事者,或谓女子在室,从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从贼矣,成一己之名,坐视
父母之惨酷,女似过忍。或谓命有治乱,从贼不可与许嫁比。父母命为倡,亦为
倡乎?女似无罪。先姚安公曰:“此事与郭六正相反,均有理可执,而于心终不
敢确信。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刘羽冲,佚其名,沧州人。先祖高厚斋公多与唱和。性孤僻,好讲古制,实
迂阔不可行。尝倩董天士作画,倩厚斋公题。内《秋林读书》一幅云:“兀坐秋
树根,块然无与伍。不知读何书,但见须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谱。”盖
规之也。偶得古兵书,伏读经年,自谓可将十万。会有土寇,自练乡兵与之角,
全队溃覆,几为所擒。又得古水利书,伏读经年,自谓可使千里成沃壤。绘图列
说于州官。州官亦好事,使试于一村。沟洫甫成,水大至,顺渠灌入,人几为鱼。
由是抑郁不自得,恒独步庭阶,摇首自语曰:“古人岂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
惟此六字。不久,发病死。后风清月白之夕,每见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摇首独步。
侧耳听之,所诵仍此六字也。或笑之,则?岩?。次日伺之,复然。泥古者愚,何
愚乃至是欤!阿文勤公尝教昀曰:“满腹皆书能害事,腹中竟无一卷书,亦能害
事。国弈不废旧谱,而不执旧谱;国医不泥古方,而不离古方。故曰:‘神而明
之,存乎其人。’又曰:‘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明魏忠贤之恶,史册所未睹也。或言其事必败,阴蓄一骡,日行七百里,以
备逋逃;阴蓄一貌类己者,以备代死。后在阜城尤家店,竟用是私遁去。余谓此
无稽之谈也。以天道论之,苟神理不诬,忠贤断无幸免理。以人事论之,忠贤擅
政七年,何人不识?使窜伏旧党之家,小人之交,势败则离,有缚献而已矣。使
潜匿荒僻之地,则耕牧之中,突来阉宦,异言异貌,骇视惊听,不三日必败。使
远遁于封域之外,则严世蕃尝通日本,仇鸾尝交谙达,忠贤无是也。山海阻深,
关津隔绝,去又将何往”昔建文行遁,后世方且传疑。然建文失德无闻,人心未
去,旧臣遗老,犹有故主之思。燕王称戈纂位,屠戮忠良,又天下之所不与。递
相容隐,理或有之。忠贤虐焰熏天,毒流四海,人人欲得而甘心。是时距明亡尚
十五年,此十五年中,安得深藏不露乎?故私遁之说,余断不谓然。文安王岳芳
曰:“乾隆初,县学中忽雷霆击格,旋绕文庙,电光激射,如掣赤练,入殿门复
返者十余度。训异王著起曰,是必有异。冒雨入视,见大蜈蚣伏先师神位上。钳
出掷阶前。霹雳一声,蜈蚣死而天霁。验其背上,有朱书魏忠贤字。”是说也,
余则信之。
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恒见小人高尺许,男女老幼,一一皆备。遇红柳吐
花时,辄折柳盘为小圈,著顶上,作队跃舞,音呦呦如度曲。或至行帐窃食,为
人所掩,则跪而泣。挚之,则不食而死。纵之,初不敢遽行,行数尺辄回顾。或
追叱之,仍跪泣。去人稍远,度不能追,始蓦涧越山去。然其巢穴栖止处,终不
可得。此物非木魅,亦非山兽,盖僬侥之属。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儿,而喜戴红
柳,因呼曰红柳娃。丘县丞天锦,因巡视牧厂,曾得其一,腊以归。细视其须眉
毛发,与人无二。知《山海经》所谓?萑耍?凿然有之。有极小必有极大,《列子》
所谓龙伯之国,亦必凿然有之。
塞外有雪莲,生崇山积雪中,状如今之洋菊,名以莲耳。其生必双,雄者差
大,雌者小。然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两丈。见其一,再觅其一,无不得
者。盖如兔丝茯苓,一气所化,气相属也。凡望见此花,默往探之则获。如指以
相告,则缩入雪中,杳无痕迹,即?谎┣笾?,亦不获。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
人曰:“山神惜之。”其或然欤?此花生极寒之地,而性极热。盖二气有偏胜,
无偏绝,积阴外凝,则纯阳内结。坎卦以一阳陷二阴之中,剥复二卦,以一阳居
五阴之上下,是其爻象也。然浸酒为补剂,多血热妄行。或用合媚药,其祸尤烈。
盖天地之阴阳均调,万物乃生。人身之阴阳均调,百脉乃合。故《素问》曰:“
亢则害,承乃制。”自丹溪立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之说,医家失其本旨,往往以苦
寒伐生气。张介宾辈矫枉过直,遂偏于补阳,而参蓍桂附,流弊亦至于杀人。是
未知易道扶阳,而乾之上九,亦戒以“亢龙有悔”也。嗜欲日盛,赢弱者多,温
补之剂易见小效,坚信者遂众。故余谓偏伐阳者,韩非刑名之学;偏补阳者,商
鞅富强之术。初用皆有功,积重不返,其损伤根本,则一也。雪莲之功不补患,
亦此理矣。
唐太宗《三藏圣教序》,称风灾鬼难之域,似即今辟展土鲁番地。其地沙碛
中,独行之人,往往闻呼姓名,一应则随去不复返。又有风穴在南山,其大如井,
风不时从中出。每出,则数十里外先闻波涛声,迟一二刻风乃至。所横径之路,
阔不过三四里,可急行而避。避不及,则众车以巨绳连缀为一,尚鼓动颠簸,如
大江浪涌之舟。或一车独遇,则人马辎重皆轻若片叶,飘然莫知所往矣。风皆自
南而北,越数日自北而南,如呼吸之往返也。余在乌鲁木齐,接辟展移文,云军
校雷庭,于某日人马皆风吹过岭北,无有踪迹。又昌吉通判报,某日午刻,有一
人自天而下,乃特纳格尔遣犯徐吉,为风吹至。俄特纳格尔县丞报,徐吉是日逃。
计其时刻,自巳正至午,已飞腾二百余里。此在彼不为怪,在他处则异闻矣。徐
吉云,被吹时如醉如梦,身旋转如车轮,目不能开,耳如万鼓之鸣,口鼻如有物
拥蔽,气不得出,努力良久,始能一呼吸耳。按《庄子》称“大块噫气,其名为
风”。气无所不至,不应有穴。盖气所偶聚,因成斯异。犹火气偶聚于巴蜀,遂
为火井,水脉偶聚于于阗,遂为河源云。
何励庵先生言:相传明季有书生,独行丛莽间,闻书声琅琅。怪旷野那得有
是?寻之,则一老翁坐虚墓间,旁有狐十余,各捧书蹲坐。老翁见而起迎,诸狐
皆捧书人立。书生念既解读书,必不为祸,因与揖让席地坐。问:“读书何为?”
老翁曰:“吾辈皆修仙者也。凡狐之求仙有二途:其一采精气,拜星斗,渐至通
灵变化,然后积修正果,是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则干天律,其途捷而危。
其一先炼形为人,既得为人,然后讲习内丹,是为由人而求仙。虽吐纳导引,非
旦夕之功,而久久坚持,自然圆满。其途纡而安。顾形不自变,随心而变,故先
读圣贤之书,明三纲五常之理,心化则形亦化矣。”书生借视其书,皆《五经》、
《论语》、《孝经》、《孟子》之类,但有经文而无注。问:“经不解释,何由
讲贯?”老翁曰:“吾辈读书,但求明理。圣贤言语,本不艰深,口相授受,疏
通训诂,即可知其义旨,何以注为?”书生怪其持论乖僻,惘惘莫对。姑问其寿。
曰:“我都不记。但记我受经之日,世尚未有印板书。”又问:“阅历数朝,世
事有无同异?”曰:“大都不甚相远。惟唐以前,但有儒者。北宋后,每闻某甲
是圣贤,为小异耳。”书生莫测,一揖而别。后于途间遇此翁,欲与语,掉头径
去。案此殆先生之寓言,先生尝曰:“以讲经求科第,支离敷衍,其词愈美而经
愈荒。以讲经立门户,纷纭辩驳,其说愈详而经亦愈荒。”语意若合符节。又尝
曰:“凡巧妙之术,中间必有不稳处。如步步踏实,即小有蹉失,终不至折肱伤
足。”与所云修仙二途,亦同一意也。
有扶乩者,自江南来,其仙自称卧虎山人,不言休咎,惟与人唱和诗词,亦
能作画。画不过兰竹数笔,具体而已。其诗清浅而不俗。尝面见下坛一绝云:“
爱杀嫣红映水开,小停白鹤一徘徊。花神怪我衣襟绿,才藉莓苔稳睡来。”又咏
舟,限车字。咏车,限舟字。曰:“浅水潺潺二尺余,轻舟来往兴何如?回头岸
上春泥滑,愁杀疲牛薄笨车。”“小车?趵?辘驾乌牛,载酒聊为陌上游。莫羡王
孙金勒马,双轮徐转稳如舟。”其余大都类此。问其姓字,则曰:“世外之人,
何必留名。必欲相迫,有杜撰应命而已。”甲与乙共学其符,召之亦至,然字多
不可辨,扶乩者手不习也。一日,乙焚符,仙竟不降。越数日再召,仍不降。后
乃降于甲家,甲叩乙召不降之故。仙判曰:“人生以孝弟为本,二者有惭,则不
可以为人。此君近与兄析产,隐匿千金;又诡言其父有宿逋,当兄弟共偿,实掩
兄所偿为己有。吾虽方外闲身,不预人事,然义不与此等人作缘。烦转道意,后
毋相渎。”又判示甲曰:“君近得新果,遍食儿女,而独忘孤侄,使啜泣竟夕。
虽是无心,要由于意有歧视。后若再尔,吾亦不来矣。”先姚安公曰:“吾见其
诗词,谓是灵鬼;观此议论,似竟是仙。”
广西提督田公耕野,初娶孟夫人,早卒。公官凉州镇时,月夜独坐衙斋,恍
惚梦夫人自树杪翩然下,相劳苦如平生,曰:“吾本天女,宿命当为君妇,缘满
仍归。今过此相遇,亦余缘之未尽者也。”公问:“我当终何官?”曰:“官不
止此,行去矣。”问:“我寿几何?”曰:“此难言。公卒时不在乡里,不在官
署,不在道途馆驿,亦不殁于战阵,时至自知耳。”问:“殁后尚相见乎?”曰:
“此在君矣,君努力生天,即可见,否即不能也。”公后征叛苗,师还,卒于戎
幕之下。
奴子魏藻,性佻荡,好窥伺妇女。一日,村外遇少女,似相识而不知其姓名
居址。挑与语,女不答而目成,径西去。藻方注视,女回顾若招。即随以往,渐
逼近。女面?幔?小语曰:“来往人众,恐见疑。君可相隔小半里,俟到家,吾
待君墙外车屋中,枣树下系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既而渐行渐远,薄暮,
将抵李家洼,去家三十里矣。宿雨初晴,泥将没胫,足趾亦肿痛。遥见女已入车
屋,方窃喜,趋而赴。女方背立,忽转面,乃作罗刹形,锯牙钩爪,面如靛,目
ㄦㄦ如灯。骇而返走,罗刹急追之。狂奔二十余里,至相国庄,已届亥初,识其
妇翁门,急叩不已。门甫启,突然冲入,触一少女仆地,亦随之仆。诸妇怒噪,
各持捣衣杵乱捶其股。气结不能言,惟呼“我我”。俄一媪持灯出,方知是婿,
共相惊笑。次日,以牛车载归,卧床几两月。当藻来去时,人但见其自往自还,
未见有罗刹,亦未见有少女。岂非以邪召邪,狐鬼乘而侮之哉?先兄晴湖曰:“
藻自是不敢复治游,路遇妇女,必俯首。是虽谓之神明示惩,可也。”
去余家十余里,有瞽者姓卫。戊午除夕,遍诣常呼弹唱家辞岁,各与以食物,
自负以归。半途,失足堕枯井中。既在旷野僻径,又家家守岁,路无行人,呼号
嗌乾,无应者。幸井底气温,又有饼饵可食,渴甚,则咀水果,竟数日不死。会
屠者王以胜驱豕归,距井犹半里许,忽绳断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堕井。持
钩出豕,乃见瞽者,已气息仅属矣。井不当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
湖问以井中情伏。瞽者曰:“是时万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卧病,待瞽子
以养。今并瞽子亦不得,计此时恐已饿莩,觉酸彻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
“非此一念,王以胜所驱豕必不断绳。”
齐大,献县剧盗也。尝与众行劫,一盗见其妇美,逼污之。刃胁不从,反接
其手,缚于凳,已褫下衣,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齐大方看庄(盗语谓屋上了望
以防救者为看庄),闻妇呼号,自屋脊跃下,挺刃突入曰:“谁敢如是,吾不与
俱生!”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间不容发之顷,竟赖以免。后群盗并就捕骈诛,
惟齐大终不能弋获。群盗云,官来捕时,齐大实伏马槽下。兵役皆云:往来搜数
过,惟见槽下朽竹一束,约十余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张明经晴岚言: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
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住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
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
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
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从兄懋园闻之
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
甲见乙妇而艳之,语于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图也。如不吝挥金,吾能
为君了此事。”乃择邑子冶荡者,饵以金而嘱之曰:“尔白昼潜匿乙家,而故使
乙闻。待就执,则自承欲盗。白昼非盗时,尔容貌衣服无盗状,必疑奸,勿承也。
官再鞫而后承,罪不过枷杖。当设策使不竟其狱,无所苦也。”邑子如所教,狱
果不竟。然乙竟出其妇。丙虎其悔,教妇家讼乙,又阴赂证佐,使不胜。乃恚而
别嫁其女。乙亦决绝,听其嫁。甲重价买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发其阴谋,
而教甲赂息。计前后乾没千金矣。适闻家庙社会,力修供具赛神,将以祈福。先
一夕,庙祝梦神曰:“某金自何来?乃盛仪以飨我。明日来,慎勿令入庙。非礼
之祀,鬼神且不受,况非义之祀乎?”丙至,庙祝以神语拒之。怒弗信,甫至阶,
舁者颠蹶,供具悉毁,乃悚然返。后岁余,甲死。邑子以同谋之故,时往来丙家,
因诱其女逃去。丙亦气结死,妇携资改适。女至德州,人诘得奸状,牒送回籍,
杖而官卖。时丙奸已露,乙憾甚,乃鬻产赎得女,使荐枕三夕,而转售于人。或
曰,丙死时,乙尚未娶,丙妇因嫁焉。此故为快心之谈,无是事也。邑子后为丐,
女流落为娼,则实有之。
益都李词畹言:秋谷先生南游日,借寓一家园亭中。一夕就枕后,欲制一诗。
方沉思间,闻窗外人语曰:’公尚未睡耶?清词丽句,已心醉十余年。今幸下榻
此室,窃听绪论,虽已经月,终以不得质疑问难为恨。虑或仓卒别往,不罄所怀,
便为平生之歉。故不辞唐突,愿隔窗听挥麈之谈。先生能不拒绝乎?”秋谷问:
“君为谁?”曰:“别馆幽深,重门夜闭,自断非人迹所到。先生神思夷旷,谅
不恐怖,亦不必深求。”问:“何不入室相晤?”曰:“先生襟怀萧散,仆亦倦
于仪文,但得神交,何必定在形骸之内耶?”秋谷因日与酬对,于六义颇深。如
是数夕,偶乘醉戏问曰:“听君议论,非神非仙,亦非鬼非狐,毋乃山中木客解
吟诗乎?”语讫寂然。穴隙窥之,缺月微明,有影蓬蓬然,掠水亭檐角而去。园
中老树参云,疑其木魅矣。词畹又云:秋谷与魅语时,有客窃听。魅谓渔洋山人
诗如名山胜水,奇树幽花,而无寸土?鹞骞龋蝗绲窭盖?榭,池馆宜人,而无寝室
庇风雨;如彝鼎?柘矗?斑斓满几,而无釜甑供炊爨;如纂组锦绣,巧出仙机,而
无裘葛御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钗,而无主妇司中馈;如梁园金谷,雅客满
堂,而无良友进规谏。秋谷极为击节。又谓明季诗庸音杂奏,故渔洋救之以清新;
近人诗浮响日增,故先生救之以刻露。势本相因,理无偏胜。窃意二家宗派,当
调停相济,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秋谷颇不平之云。
乌鲁木齐有道士卖药于市。或曰,是有妖术,人见其夜宿旅舍中,临睡必探
佩囊,出一小壶卢,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与同寝,晓乃不见。问之,则云
无有。余忆《辍耕录》周月惜事,曰:“此乃所采生魂也,是法食马肉则破。”
适中营有马死,遣吏密嘱旅舍主人,问适有马肉可食否?道士掉头曰“马肉岂可
食?”余益疑,拟料理之。同事陈君题桥曰:“道士携少女,公未亲见。不食马
肉,公亦未亲见。周月惜事,出陶九成小说,未知真否。所云马肉破法,亦未知
验否。公信传闻之词,据无稽之说,遽兴大狱,似非所宜。塞外不当留杂色人,
饬所司驱之出境,足矣。”余乃止。后将军温公闻之曰:“欲穷治者太过。倘畏
刑妄供别情,事关重大,又无确据,作何行止?驱出境者太不及。倘转徙别地,
或酿事端,云曾在乌鲁木齐久住,谁职其咎?形迹可疑人,关隘例当盘诘搜检,
验有实证,则当付所司;验无实证,则具牒递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
余二人皆服公之论。
庄学士本淳,少随父书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荡
间,闻人语曰:“可救起福建学院,此有关系,勿草草。”不觉已还挂本舟舵尾
上,呼救得免。后果督福建学政。赴任时,举是事语余曰:“吾其不返乎?”余
以立命之说勉之。竟卒于官。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压
于小弄中。适两墙对圮,相拄如人字帐形。坐其中一昼夜,乃得掘出,岂非死生
有命乎!
何励庵先生言:十三四时,随父罢官还京师。人多舟狭,遂布席于巨箱上寝。
夜分,觉有一掌扪之,其冷如冰,餍良久乃醒。后夜夜皆然,谓是神虚,服药亦
无效。至登陆乃已。后知箱乃其仆物。仆母卒于官署,厝郊外,临行阴焚其柩,
而以衣包骨匿箱中。当由人眠其上,魂不得安,故作是变怪也。然则旅魂随骨返,
信有之矣。
励庵先生又云:有友聂姓,往西山深处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畏有
虎患,竭蹶力行,望见破庙在山腹,急奔入。时已曛黑,闻墙隅人语曰:“此非
人境,檀越可速去。”心知是僧,问:“师何在此ウ坐?”曰:“佛家无诳语。
身实缢鬼,在此待替。”聂毛骨悚栗,既而曰:“与死于虎,无宁死于鬼。吾与
师共宿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异路,君不胜阴气之侵,我不胜阳气之
烁,均刺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聂遥问待替之故。鬼曰:“上帝
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尽节,烈妇完贞,是虽横夭,与正命无异,不必
待替。其情迫势穷,更无求生之路者,闵其事非得已,亦付转轮,仍核计生平,
依善恶受报,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线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气,
率尔投缳,则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罚。所以幽囚沉滞,动至百年
也。”问:“不有诱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缢,为节义死者,
魂自顶上升,其死速。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迟。未绝之顷,百脉倒涌,
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
形神乃离。思是楚毒,见缢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诱乎?”聂曰:“师存是念,自
必生天。”鬼曰:“是不敢望,惟一意念佛,冀忏悔耳。”俄天欲曙,问之不言,
谛视亦无所见。后聂每上墓,必携饮食纸钱祭之,辄有旋风绕左右。一岁,旋风
不至,意其一念之善,已解脱鬼趣矣。
王半仙尝访其狐友,狐迎笑曰:“君昨夜梦至范住家,欢娱乃尔。”范住者,
邑之名妓也。王回忆实有是梦,问何以知。曰:“人秉阳气以生,阳气上升,恒
发越于顶。睡则神聚于心,灵光与阳气相映,如镜取影。梦生于心,其影皆现于
阳气中,往来生灭,倏忽变形一二寸小人,如画图,如戏剧,如虫之蠕动。即不
可告人之事,亦百态毕露,鬼神皆得而见之,狐之通灵者亦得见之,但不闻其语
耳。昨偶过君家,是以见君之梦。”又曰:“心之善恶,亦现于阳气中。生一善
念,则气中一线如烈焰;生一恶心,则气中一线如浓烟。浓烟幂首,尚有一线之
光,是畜生道中人。并一线之光而无之,是泥犁狱中人矣。王问:“恶人浓烟幂
首,其梦影何由复见?”曰:“人心本善,恶念蔽之。睡时一念不生,则此心还
其本体,阳气仍自光明。即其初醒时,念尚未起,光明亦尚在。念渐起,则渐昏。
念全起,则全昏矣。君不读书,试向秀才问之,孟子所谓夜气。即此是也。”王
悚然曰:“鬼神鉴察,乃及于梦寐之中。”
雷出于地,向于福建白鹤岭上见之。岭高五十里,阴雨时俯视,浓云仅及山
半,有气一缕,自云中涌出,直激而上。气之纤末,忽火光迸散,即砰然有声,
与火炮全相似。至于击物之雷,则自天而下。戊午夏,余与从兄懋园、坦居读书
崔庄三层楼上。开窗四望,数里可睹。时方雷雨,遥见一人自南来,去庄约半里
许,忽跪于地。倏云气下垂,幂之不见。俄雷震一声,火光照眼如咫尺,云已敛
而上矣。少顷,喧言高川李善人为雷所殛。随众往视,遍身焦黑,仍拱手端跪,
仰面望天。背有朱书,非篆非籀,非草非隶,点画缴绕,不能辨几字。其人持斋
礼佛,无善迹,亦无恶迹,不知为夙业为隐慝也。其侄李士钦曰:“是日晨起,
必欲赴崔庄,实无一事。竟冒雨而来,及于此难。”或曰:“是日崔庄大集(崔
庄市人交易,以一、六日大集,三、八日小集),殆鬼神驱以来,与众见之。”
余官兵部时,有一吏尝为狐所媚,?∈莨橇?,乞张真人符治之。忽闻檐际人
语曰:“君为吏非理取财,当婴刑戮。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艳色蛊惑,摄
君精气,欲君以瘵疾善终。今被驱遣,是君业重不可救也。宜努力积善,尚冀万
一挽回耳。”自是病愈。然竟不悛改,后果以盗用印信,私收马税伏诛。堂吏有
知其事者,后为余述之云。
卷二?滦阳消夏录二
董文恪公为少司空时,云昔在富阳村居,有村叟坐邻家,闻读书声,曰:“
贵人也。”请相见。谛观再四,又问八字干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
当某年得知县,某年署大县,某年实授,某年迁通判,某年迁知府,某年由知府
迁布政,某年迁巡抚,某年迁总督。善自爱,他日知吾言不谬也。”后不再见此
叟,其言亦不验。然细较生平,则所谓知县,乃由拔贡得户部七品官也。所谓调
署大县,乃庶吉士也。所谓实授,乃编修也。所谓通判,乃中允也。所谓知府,
乃侍读学士也。所谓布政使,乃内阁学士也。所谓巡抚,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
符,其年亦皆符,特内外异途耳。是其言验而不验,不验而验,惟未知总督如何。
后公以其年拜礼部尚书,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验,或全不验,或半验半
不验。余尝以闻见最确者,反覆深思,八字贵贱贫富,特大概如是。其间乘除盈
缩,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
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
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
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
有南北,时有初正也。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
并落蓐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而奴子今尚在。岂
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
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镇番守备。云有李太学妻,恒虐其妾,怒辄褫下衣
鞭之,殆无虚日。里有老媪,能入冥,所谓走无常者是也。规其妻曰:“娘子与
是妾有夙冤,然应偿二百鞭耳。今妒心炽盛,鞭之殆过十余倍,又负彼债矣。且
良妇受刑,虽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则干鬼神之忌。娘
子与我厚,窃见冥籍,不敢不相闻。”妻哂曰:“死媪谩语,欲我禳解取钱耶!”
会经略莫洛遘王辅臣之变,乱党蜂起。李殁于兵,妾为副将韩公所得。喜其明慧,
宠专房。韩公无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为贼所掠,贼破被俘,分赏将士,恰归
韩公。妾蓄以为婢,使跪于堂而语之曰:“尔能受我指挥,每日晨起,先跪妆台
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则贷尔命。否则尔为贼党妻,杀之无禁,
当寸寸脔尔,饲犬豕。”妻惮死失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
俾知痛楚而已。年余,乃以他疾死。计其鞭数,适相当。此妇真顽钝无耻哉!亦
鬼神所忌,阴夺其魄也。此事韩公不自讳,且举以明果报。故人知其详。韩公又
言:此犹显易其位也。明季尝游襄、邓间,与术士张鸳湖同舍。鸳湖稔知居停主
人妻虐妾太甚,积不平,私语曰:“道家有借形法。凡修炼未成,气血已衰,不
能还丹者,则借一壮盛之躯,乘其睡,与之互易。吾尝受此法,姑试之。”次日,
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妾在妻房语。比出户,则作妻语者妾,作妾语者妻也。妾
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纷纭争执,亲族不能判。鸣之官。官怒为
妖妄,笞其夫,逐出。皆无可如何。然据形而论,妻实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
行,竟分宅各居而终。此事尤奇也。
相传有塾师,夏夜月明,率门人纳凉河间献王祠外田塍上。因共讲《三百篇》
拟题,音琅琅如钟鼓。又令小儿诵《孝经》,诵已复讲。忽举首见祠门双古柏下,
隐隐有人。试近之,形状颇异,知为神鬼。然私念此献王祠前,决无妖魅。前问
姓名。曰毛苌、贯长卿、颜芝,因谒王至此。塾师大喜,再拜,请授经义。毛、
贯并曰:“君所讲,适已闻,都非我辈所解,无从奉答。”塾师又拜曰:“《诗》
义深微,难授下愚。请颜先生一讲《孝经》可乎?”颜回面向内曰:“君小儿所
诵,漏落颠倒,全非我所传本。我亦无可著语处。”俄闻传王教曰:“门外似有
人醉语,聒耳已久,可驱之去。”余谓此与爱堂先生所言学究遇冥吏事,皆博雅
之士,造戏语以诟俗儒也。然亦空穴来风,桐乳来巢乎。
先姚安公性严峻,门无杂宾。一日,与一褴褛人对语,呼余兄弟与为礼,曰:
“此宋曼珠曾孙,不相闻久矣,今乃见之。明季兵乱,汝曾祖年十一,流离戈马
间,赖宋曼珠得存也。”乃为委曲谋生计。因戒余兄弟曰:“义所当报,不必谈
因果。然因果实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贵后,视其子孙零替,漠如陌路。
后病困,方服药,恍惚见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视之,则当年乞救书也。覆杯
于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
宋按察蒙泉言:某公在明为谏官,尝扶乩问寿数。仙判某年某月某日当死。
计期不远,恒悒悒。届期乃无恙。后入本朝,至九列。适同僚家扶乱,前仙又降。
某公叩以所判无验。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驾去。
盖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
沈椒园先生为鳌峰书院山长时,见示高邑赵忠颜公旧砚,额有“东方未明之
砚”六字。背有铭曰:“残月荧荧,太白ㄦㄦ,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
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盖劾魏忠贤时,用此砚草疏也。末有小字
一行,题“门人王铎书”。此行遗未镌,而黑痕深入石骨。乾则不见,取水濯之,
则五字炳然。相传初令铎书此铭,未及镌而难作。后在戍所,乃镌之,语工勿镌
此一行。然阅一百余年,涤之不去,其事颇奇。或曰:忠毅嫉恶严,渔洋山人笔
记称铎人品日下,书品亦日下,然则忠毅先有所见矣。削其名,摈之也;涤之不
去,欲著其尝为忠毅所摈也。天地鬼神,恒于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
欤!
乾隆庚午,官库失玉器,勘诸苑户。苑户常明对簿时,忽作童子声曰:“玉
器非所窃,人则真所杀。我即所杀之魂也。”问官大骇,移送刑部。姚安公时为
江苏司郎中,与余公文仪等同鞫之。魂曰:“我名二格,年十四,家在海淀,父
曰李星望。前岁上元,常明引我观灯归。夜深人寂,常明戏调我。我力拒,且言
归当诉诸父。常明遂以衣带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诸巡城。送刑
部,以事无左证,议别缉真凶。我魂恒随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觉炽如烈焰,
不得近。后热稍减,渐近至二三尺。又渐近至尺许。昨乃都不觉热,始得附之。”
又言初讯时,魂亦随至刑部,指其门乃广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检得旧案。问其
尸,云在河岸第几柳树旁。掘之亦得,尚未坏。呼其父使辩识,长恸曰:“吾儿
也!”以事虽幻杳,而证验皆真。且讯问时,呼常明名,则忽似梦醒,作常明语;
呼二格名,则忽似昏醉,作二格语。互辩数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语家事,一一
分明。狱无可疑,乃以实状上闻。论如律。命下之日,魂喜甚。本卖糕为活,忽
高唱“卖糕”一声。父泣曰:“久不闻此,宛然生时声也。”问:“儿当何往?”
曰:“吾亦不知,且去耳。”自是再问常明,不复作二格语矣。
南皮张副使受长官河南开归道时,夜阅一谳牍,沉吟自语曰:“自刭死者,
刀痕当入重而出轻。今入轻出重,何也?”忽闻背后太息曰:“公尚解事。”回
顾无一人。喟然曰:“甚哉,治狱之可畏也!此幸不误,安保他日之不误耶?”
遂移疾而归。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讳荣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旧玉马,质理不甚白洁,
而血浸斑斑。斫紫檀为座承之,恒置几上。其前足本为双跪欲起之形。一日,左
足忽伸出于座外。高公大骇,阖署传视,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馆宾曰:
“凡物岁久则为妖。得人精气多,亦能为妖。此理易明,无足怪也。”众议碎之,
犹豫未决。次日,仍屈还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炽炉中,似微有呦
呦声。后无他异。然高氏自此渐式微。高宜人云,此马煅三日,裂为二段,尚及
见其半身。又武清王庆?筒苁咸?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脉络如金丝,
花叶葳蕤,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从柱而出,纹理相连。近柱二寸许,尚是枯木,
以上乃渐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时亲见之,咸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
“物之反常者为妖,何瑞之有!”后曹氏亦式微。
先外祖母言:曹化淳死,其家以前明玉带殉。越数年,墓前恒见一白蛇。后
墓为水啮,棺坏朽。改葬之日,他珍物具在,视玉带则亡矣。蛇身节节有纹,尚
似带形。岂其悍鸷之魄,托玉而化欤?
外祖张雪峰先生,性高洁,书室中几砚精严,图史整肃,恒?炱浠В?必亲至
乃开。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绿缛。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轻蹈一步。舅氏健亭公,
年十一二时,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树下纳凉。闻室内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归,
屏息从窗隙窥之。见竹椅上坐一女子,靓妆如画。椅对面一大方镜,高可五尺,
镜中之影,乃是一狐。惧弗敢动,窃窥所为。女子忽自见其影,急起,绕镜,四
围呵之,镜昏如雾。良久归坐,镜上呵迹亦渐消。再视其影,则亦一好女子矣。
恐为所见,蹑足而归。后私语先姚安公。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
举是事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
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
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昔包孝肃公之吏,阳为弄权之
状,而应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气之翳镜也。故正心诚意,必先格物致知。”
有卖花老妇言:京师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丽妇夜逾短垣,与邻家少年
狎。惧事泄,初诡托姓名。欢昵渐洽,度不相弃,乃自冒为圃中狐女。少年悦其
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妇家屋上掷瓦骂曰:“我居圃中久,小儿女戏抛砖石,
惊动邻里,或有之,实无冶荡蛊惑事。汝奈何污我?”事乃泄。异哉,狐媚恒托
于人,此妇乃托于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贞于人。
有游士以书画自给,在京师纳一妾,甚爱之。或遇宴会,必袖果饵以贻,妾
亦甚相得。无何病革,语妾曰:“吾无家,汝无归;吾无亲属,汝无依。吾以笔
墨为活,吾死,汝琵琶别抱,势也,亦理也。吾无遗债累汝,妆亦无父母兄弟掣
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锱铢聘金,但与约,岁时许汝祭我墓,则吾无恨矣。”妾
泣受教。纳之者亦如约,又甚爱之。然妾恒郁郁忆旧恩,夜必梦故夫同枕席,睡
中或妮妮呓语。夫觉之,密延术士镇以符?怼C斡镏梗?而病渐作,驯至绵忄??。临
殁,以额叩枕曰:“故人情重,实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讳。昨夜又见梦曰:
‘久被驱遣,今得再来。汝病如是,何不同归?’已诺之矣。能邀格外之惠,还
妾尸于彼墓,当生生世世,结草衔环。不情之请,惟君图之。”语讫奄然。夫亦
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遗蜕何为?杨越公能合乐昌之镜,吾不能合之
泉下乎!”竟如所请。此雍正甲寅、乙卯间事。余是年十一二,闻人述之,而忘
其姓名。余谓再嫁,负故夫也;嫁而有贰心,负后夫也。此妇进退无据焉。何子
山先生亦曰:“忆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励庵先生则曰:“《春秋》责备贤者,
未可以士大夫之义律儿女子。哀其遇可也,悯其志可也。”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倦息大树下。月明如昼,远闻呜呜声,一鬼自
丛薄中出,形状可怖。乃避入树后,持担以自卫。鬼至罂前,跃舞大喜,遽开饮,
尽一罂,尚欲开其第二罂,缄甫半启,已颓然倒矣。许恨甚,且视之似无他技,
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恐其变幻,更
捶百余。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悖唤ビ?散愈薄,以至于无。
盖已澌灭矣。余谓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
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酒,散气者也。故医家行血发
汗、开郁驱寒之药,皆治以酒。此鬼以仅存之气,而散以满罂之酒,盛阳鼓荡,
蒸铄微阴,其消尽也固宜。是澌灭于醉,非澌灭于捶也。闻是事时,有戒酒者曰:
“鬼善幻,以酒之故,至卧而受捶。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为人所困。沉湎
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虽无形而有知,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今冥然醉
卧,消归乌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盘为极乐,营营者恶
乎知之!”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欤?
献县田家牛产麟,骇而击杀。知县刘征廉收葬之,刊碑曰“见麟郊”。刘固
良吏,此举何陋也!麟本仁兽,实非牛种。犊之麟而角,雷雨时蛟龙所感耳。
董文恪公未第时,馆于空宅,云常见怪异。公不信,夜篝灯以待。三更后,
阴风飒然,庭户自启,有似人非人数辈,杂Ш拥入。见公大骇曰:“此屋有鬼!”
皆狼狈奔出。公持梃逐之。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争逾墙去。公恒言
及,自笑曰:“不识何以呼我为鬼?”故城贾汉恒,时从公受经,因举“《太平
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翰方眠侧,野叉相语曰:‘贵人在此,奈何?’
翰自念呼我为贵人,击之当无害,遂起击之。野叉逃散。鬼贵音近,或鬼呼先生
为贵人,先生听未审也。”公笑曰:“其然。”
庚午秋,买得《埤雅》一部,中折叠绿笺一片,上有诗曰:“愁烟低幂朱扉
双,酸风微戛玉女窗。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痢!薄安莞?露下阴虫
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末题“靓云仙子降
坛诗,张凝敬录。”盖扶乩者所书。余谓此鬼诗,非仙诗也。
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
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
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
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则在余梦后
岁余。开箧出旧稿示之,共相骇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从
何处推求耶?”又海阳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余厅事挂渊明采菊图,
是蓝田叔画。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审视信然。后漱六公车入都,
乞此画去,云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景城西偏,有数荒冢,将平矣。小时过之,老仆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孙,
以一善延三世者也。”盖前明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
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把蝓埂?
周氏之祖,自东昌商贩归,至肆午餐。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
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
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一女战栗无人色。见周,并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
周恻然心动,并出资赎之。一无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携归,因无子,纳为妾。
竟生一男,右臂有红丝,自腋下绕肩胛,宛然断臂女也。后传三世乃绝。皆言周
本无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
青县农家少妇,性轻佻,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恒相对嬉笑,不避忌人,
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荡。然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
后遇劫盗,身受七刃,犹诟詈,卒不污而死。又皆惊其贞烈。老儒刘君琢曰:“
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礼法,故情欲之感,介
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辛彤甫先生曰:“程子有言,凡避嫌者,皆中
不足。此妇中无他肠,故坦然径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
吾见之矣。”先姚安公曰:“刘君正论,辛君有激之言也。”后其夫夜守豆田,
独宿团焦中。忽见妇来,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贞烈,判来生中乙榜,官
县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夫
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儿童或亦窥见之。此康熙末年事。
姚安公能举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献县老儒韩生,性刚正,动必遵礼,一乡推祭酒。一日,得寒疾。恍惚间,
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唤。”韩念数尽当死,拒亦无益,乃随去。至一官署,神
检籍曰:“以姓同误矣。”杖其鬼二十,使送还。韩意不平,上请曰:“人命至
重,神奈何遣愦愦之鬼,致有误拘?倘不检出,不竟枉死耶?聪明正直之谓何!”
神笑曰:“谓汝倔强,今果然。夫天行不能无岁差,况鬼神乎!误而即觉,是谓
聪明;觉而不回护,是谓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无玷,姑贷汝,后勿如
是躁妄也。”霍然而苏。韩章美云。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尝随村人罩鱼河中,得一大鱼,长计二尺。
方手举以示众,鱼忽拨刺掉尾,击中左颊,仆水中。众怪其不起,试扶之,则血
缕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锋?既缛校?刺其太阳穴死矣。先是其母梦是奴为人执缚
俎上,屠割如羊豕,似尚有余恨。醒而恶之,恒戒以毋与人斗。不虞乃为鱼所击。
佛氏所谓夙生中负彼命耶!
刘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稹会真之嫌者,女有孕,为母所觉。饰言夜恒
有巨人来,压体甚重,而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为妖也。”授以彩丝,于来
时阴系其足。女窃付所欢,系关帝祠周将军足上。母物色得之,挞其足几断。后
复密会,忽见周将军击其腰,男女并僵卧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报也。夫专其
利而移祸于人,其术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机械万端,反而自及,天道也。
神恶其?蓰蓿?非恶其污蔑也。
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曰:“凡有人处皆有鬼。其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
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其憧憧往来之鬼,午前阳盛,多在墙阴;
午后阴盛,则四散游行,可以穿壁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畏阳气也。是
随处有之,不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烟密簇处,僻地旷野,所见殊
稀。喜围绕厨灶,似欲近食气。又喜入溷厕,则莫明其故,或取人迹罕到耶。”
所画有《鬼趣图》,颇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于身几十倍,尤似幻妄。
然闻先姚安公言:“瑶泾陈公,尝夏夜挂窗卧,窗广一丈。忽一巨面窥窗,阔与
窗等,不知其身在何处。急掣剑刺其左目,应手而没。对屋一老仆亦见之,云从
窗下地中涌出。掘地丈余,无所睹而止。是果有此种鬼矣。茫茫昧昧,吾乌乎质
之!
奴子刘四,壬辰夏乞假归省。自御牛车载其妇。距家三四十里,夜将半,牛
忽不行。妇车中惊呼曰:“有一鬼,首大如瓮,在牛前。”刘四谛视,则一短黑
妇人,首戴一破鸡笼,舞且呼曰:“来来。”惧而回车,则又跃在牛前呼“来来”
。如是四面旋绕,遂至鸡鸡。忽立而笑曰:“夜凉无事,借汝夫妇消闲耳。偶相
戏,我去后,慎勿詈我,詈则我复来。鸡笼是前村某家物,附汝还之。”语讫,
以鸡笼掷车上去。天曙抵家,夫妇并昏昏如醉。妇不久病死,刘四亦流落无人状。
鬼盖乘其衰气也。
景城有刘武周墓,《献县志》亦载。按武周山后马邑人,墓不应在是,疑为
隋刘炫墓。炫,景城人,《一统志》载其墓在献县东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
约略当是也。旧有狐居之,时或戏嬲醉人。里有陈双,酒徒也,闻之愤曰:“妖
兽敢尔!”诣墓所,且数且詈。时耘者满野,皆见其父怒坐墓侧,双跳踉叫号。
竞前呵曰:“尔何醉至此,乃詈尔父!”双凝视,果父也,大怖叩首。父径趋归。
双随而哀乞,追及于村外。方伏地陈说,忽妇媪环绕,哗笑曰:“陈双何故跪拜
其妻?”双仰视,又果妻也,愕而痴立。妻亦径趋归。双惘惘至家,则父与妻实
未尝出。方知皆狐幻化戏之也,惭不出户者数日。闻者无不绝倒。余谓双不詈狐,
何至遭狐之戏,双有自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双之詈,狐亦有自取之道焉。
颠倒纠缠,皆缘一念之妄起。故佛言一切众生,慎勿造因。
方桂,乌鲁木齐流人子也。言尝牧马山中,一马忽逸去。蹑踪往觅,隔岭闻
嘶声甚厉。寻声至一幽谷,见数物,似人似兽,周身鳞皴,斑驳如古松,发蓬蓬
如羽葆,目睛突出,色纯白,如嵌二鸡卵,共按马生啮其肉。牧人多携铳自防,
桂故顽劣,因升树放铳。物悉入深林去,马已半躯被啖矣。后不再见,迄不知为
何物也。
芮庶子铁?握?中一楼,有狐居其上,恒?熘?。狐或夜于厨下治馔,斋中宴客,
家人习见亦不讶。凡盗贼火烛,皆能代主人呵护,相安已久,后鬻宅于李学士廉
衣。廉衣素不信妖妄,自往启视,则楼上三楹,洁无纤尘,中央一片如席大,藉
以木板,整齐如几榻,余无所睹,时方修筑,因并毁其楼,使无可据。亦无他异。
迨甫落成,突烈焰四起,顷刻无寸椽。而邻屋苫草无一茎被?稹=栽缓?所为也。
刘少宗伯青垣曰:“此宅自当是日焚耳,如数不当焚,狐安敢纵火?”余谓妖魅
能一一守科律,则天无雷霆之诛矣。王法禁杀人,不敢杀者多,杀人抵罪者亦时
有。是固未可知也。
王少司寇兰泉言:梦午塘提学江南时,署后有高阜,恒夜见光怪。云有一雉
一蛇居其上,皆岁久,能为魅。午塘少年盛气,集锸畚平之。众犹豫不举手,午
塘方怒督,忽风飘片席蒙其首,急撤去,又一片蒙之,皆署中凉篷上物也。午塘
觉其异,乃辍役。今尚岿然存。
老仆魏哲闻其父言:顺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与妻
先后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适其家佣工人,夜行避雨,宿东岳祠廊下。若梦
非梦,见某生荷校立庭前,妻妾随焉。有神衣冠类城隍,磬折对岳神语曰:“某
生污二人,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岳神??弗然曰:“二人畏死忍耻,
尚可贷。某生活二人,正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挥之出。
某生及妻妾亦随出。悸不敢语。天曙归告家人,皆莫能解。有旧仆泣曰:“异哉,
竟以此事被录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缘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两朝,始
敢追述。两主母皆实非妇人也。前明天启中,魏忠贤杀裕妃,其位下宫女内监,
皆密捕送东厂,死甚惨。有二内监,一曰福来,一曰双桂,亡命逃匿。缘与主人
曾相识,主人方商于京师,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窥。主人语二人曰:
‘君等声音状貌,在男女之间,与常人稍异,一出必见获。若改女装,则物色不
及。然两无夫之妇,寄宿人家,形迹可疑,亦必败。二君身已净,本无异妇人,
肯屈意为我妻妾,则万无一失矣。’二人进退无计,沉思良久,并曲从。遂为办
女饰,钳其耳,渐可受珥。并市软骨药,阴为缠足。越数月,居然两好妇矣。乃
车载还家,诡言在京所娶。二人久在宫禁,并白皙温雅,无一毫男子状。又其事
迥出意想外,竟无觉者。但讶其不事女红,为恃宠骄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
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然实巧言诱胁,非哀其穷,宜司命之见谴也。信乎人可欺,
鬼神不可欺哉!”
乾隆己卯,余典山西乡试,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时,同
考官万泉吕令氵临,误收其卷于衣箱,竟觅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时,
阴风灭烛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后,拆视弥封,失卷者范学敷,灭烛者李腾
蛟也。颇疑二生有阴谴。然庚辰乡试,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于辛丑成
进士。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营营者何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
命所应有,虽不求亦得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会试,与雄县汤孝廉同号舍。汤夜半忽见披发女鬼,
搴帘手裂其卷,如蛱蝶乱飞,汤素刚正,亦不恐怖,坐而问之曰:“前生吾不知,
今生则实无害人事。汝胡为来者?”鬼愕眙却立曰:“君非四十七号耶?”曰:
“吾四十九号。”盖前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数也”。谛视良久,作礼谢罪而去。
斯须间,四十七号喧呼某甲中恶矣。此鬼殊愦愦,汤君可谓无妄之灾。幸其心无
愧作,故仓卒间敢与诘辩,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顾员外德懋,自言为东岳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则有理。曩在裘文达公
家,尝谓余曰:“冥司重贞妇,而亦有差等:或以儿女之爱,或以田宅之丰,有
所系恋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礼义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
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
得一,得一则鬼神为起敬。一日,喧传节妇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伫迓。见
一老妇亻累然来,其行步步渐高,如蹑阶级。比到,则竟从殿脊上过,莫知所适。
冥王怃然曰:‘此已升天,不在吾鬼?碇幸印!?”又曰:“贤臣亦三等:畏法度
者为下;爱名节者为次;乃心王室,但知国计民生,不知祸福毁誉者为上。”又
曰:“冥司恶躁竞,谓种种恶业,从此而生,故多因踬之,使得不偿失。人心愈
巧,则鬼神之机亦愈巧。然不甚重隐逸,谓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补。人人为
巢、许,则至今洪水横流,并挂瓢饮犊之地,亦不可得矣。”又曰:“阴律如《
春秋》责备贤者,而与人为善。君子偏执害事,亦录以为过。小人有一事利人,
亦必予以小善报。世人未明此义,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内阁学士永公,讳宁,婴疾,颇委顿。延医诊视,未遽愈。改延一医,索前
医所用药帖,弗得。公以为小婢误置他处,责使搜索,云不得,且笞汝。方倚枕
憩息,恍惚有人跪灯下曰:“公勿笞婢。此药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为臬司时平
反得生之囚也。”问:“藏药帖何意?”曰:“医家同类皆相忌,务改前医之方,
以见所长。公所服药不误,特初试一剂,力尚未至耳。使后医见方,必相反以立
异,则公殆矣。所以小人阴窃之。”公方昏闷,亦未思及其为鬼。稍顷始悟,悚
然汗下。乃称前方已失,不复记忆,请后医别疏方。视所用药,则仍前医方也。
因连进数剂,病霍然如失。公镇乌鲁木齐日,亲为余言之,曰:“此鬼可谓谙悉
世情矣。”
族叔?翕盅裕核嗄?有塾师,讲程朱之学。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木鱼琅
琅,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师厌之,自出叱使去,且曰:“尔本异端,愚民或受尔
惑耳。此地皆圣贤之徒,尔何必作妄想?”僧作礼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犹儒
之流而求富贵也,同一失其本来,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师怒,自击以夏楚。僧
振衣起曰:“太恶作剧。”遗布囊于地而去。意必复来,暮竟不至。扪之,所贮
皆散钱。诸弟子欲探取。塾师曰:“俟其久而不来,再为计。然须数明,庶不争。
”甫启囊,则群蜂坌涌,螫师弟面目尽肿。号呼扑救,邻里咸惊问。僧忽排闼入
曰:“圣贤乃谋匿人财耶?”提囊径行,临出,合掌向塾师曰:“异端偶触忤圣
贤,幸见恕。”观者粲然。或曰:“幻术也。”或曰:“塾师好辟佛,见僧辄诋。
僧故置蜂于囊以戏之。”?翕衷唬骸按耸掠嗄炕鳎?如先置多蜂于囊,必有蠕动之
状见于囊外,尔时殊未睹也。云幻术者为差近。”
朱青雷言:有避仇窜匿深山者,时月白风清,见一鬼徙倚白杨下,伏不敢起。
鬼忽见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
人,鬼何畏焉?使君颠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隐。余谓此青雷有激之寓
言也。
都察院库中有巨蟒,时或夜出。余官总宪时,凡两见。其蟠迹著尘处,约广
二寸余,计其身当横径五寸。壁无罅,门亦无罅,窗棂阔不及二寸,不识何以出
入。大抵物久则能化形,狐魅能由窗隙往来,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堂吏云:
其出应休咎,殊无验,神其说耳。
幽明异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渎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
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测也。戈太仆仙舟言:有奴子尝醉寝城隍神案上,
神拘去笞二十,两股青痕斑斑。太仆目见之。
杜生村,距余家十八里。有贪富室之贿,鬻其养媳为妾者。其媳虽未成婚,
然与夫聚已数年,义不再适。度事不可止,乃密约同逃。翁姑觉而追之。二人夜
抵余村土神祠,无可栖止,相抱泣。忽祠内语曰:“追者且至,可匿神案下。”
俄庙祝踉跄醉归,横卧门外。翁姑追至,问踪迹。庙祝呓语应曰:“是小男女二
人耶?年约若干,衣履若何,向某路去矣。”翁姑急循所指路往。二人因得免,
乞食至媳之父母家。父母欲讼官,乃得不鬻。尔时祠中无一人。庙祝曰:“吾初
不知是事,亦不记作是语。”盖皆土神之灵也。
乾隆庚子,京师杨梅竹斜街火,所毁殆百楹。有破屋岿然独存,四面颓垣,
齐如界画,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谓“孝弟之至,通于神明”。
于氏,肃宁旧族也。魏忠贤窃柄时,视王侯将相如土苴。顾以生长肃宁,耳
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谢。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适于氏少子赴乡试,乃置
酒强邀至家,面与议。于生念许之则祸在后日,不许则祸在目前,猝不能决。托
言父在难自专。忠贤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是夕,于翁
梦其亡父,督课如平日,命以二题:一为“孔子曰诺”,一为“归洁其身而已矣。
”方构思,忽叩门惊醒。得子书,恍然顿悟。因覆书许姻,而附言病颇棘,促子
速归。肃宁去京四百余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剧犹未散。于生匆匆束装,途
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帐相属。抵家后,父子俱称疾不出。是岁为天启甲子。越三载
而忠贤败,竟免于难。事定后,于翁坐小车,遍游郊外,曰:“吾三载杜门,仅
博得此日看花饮酒,岌乎危哉!”于生濒行时,忠贤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妇识
我面。”于氏于余家为表戚,余儿时尚见此轴,貌修伟而秀削,面白色隐赤,两
颧微露,颊微狭,目光如醉,卧蚕以上,赭石薄晕如微肿。衣绯红。座旁几上,
露列金印九。
杜林镇土神祠道士,梦土神语曰:“此地繁剧,吾失于呵护,致疫鬼误入孝
子节妇家,损伤童稚。今镌秩去矣。新神性严重,汝善事之,恐不似我姑容也。”
谓春梦无凭,殊不介意。越数日,醉卧神座旁,得寒疾几殆。
景州戈太守桐园,官朔平时,有幕客夜中睡醒,明月满窗,见一女子在几侧
坐。大怖,呼家奴。女子摇手曰:“吾居此久矣,君不见耳。今偶避不及,何惊
骇乃尔?”幕客呼益急。女子哂曰:“果欲祸君,奴岂能救?”拂衣遽起,如微
风之振窗纸,穿棂而逝。
颖州吴明经跃鸣言:其乡老儒林生,端人也。尝读书神庙中,庙故宏阔,僦
居者多。林生性孤峭,率不相闻问。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来叙寒
温。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谈,甚有理致。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圣贤之
为善,皆无所为而为者也。有所为而为,其事虽合天理,其心已纯乎人欲矣。故
佛氏福田之说,君子弗道也。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
则可,用以律人则不可;用以律君子犹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则断不可。圣人之立
教,欲人为善而已。其不能为者,则诱掖以成之;不肯为者,则驱策以迫之。于
是乎刑赏生焉。能因慕赏而为善,圣人但与其善,必不责其为求赏而然也。能因
畏刑而为善,圣人亦与其善,必不责其为避刑而然也。苟以刑赏使之循天理,而
又责慕赏畏刑之为人欲,是不激劝于刑赏,谓之不善;激劝于刑赏,又谓之不善,
人且无所措手足矣。况慕赏避刑,既谓之人欲,而又激劝以刑赏,人且谓圣人实
以人欲导民矣,有是理欤?盖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圣人之刑赏,为中人以下
设教。佛氏之因果,亦为中人以下说法。儒释之宗旨虽殊,至其教人为善,则意
归一辙。先生执董子谋利计功之说,以驳佛氏之因果,将并圣人之刑赏而驳之乎?
先生徒见缁流诱人布施,谓之行善,谓可得福。见愚民持斋烧香,谓之行善,谓
可得福。不如是者,谓之不得善,谓必获罪。遂谓佛氏因果,适以惑众。而不知
佛氏所谓善恶,与儒无异;所谓善恶之报,亦与儒无异也。”林生意不谓然,尚
欲更申己意。俯仰之顷,天已将曙。客起欲去。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动,乃庙中
一泥塑判官。
族祖雷阳公言:昔有遇冥吏者,问:“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
穷通寿夭之数,若唐小说所称预知食料,乃术士射覆法耳。如人人琐记此等事,
虽大地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问:“定数可移乎?”曰:“可。大善则移,
大恶则移。”问:“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天权也。”问:
“果报何有验有不验?”曰:“人世善恶论一生,祸福亦论一生。冥司则善恶兼
前生,祸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问:“果报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
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迁官,尚书迁一级则宰相,典史迁一级,不过主簿耳。
同一镌秩,有加级者抵,无加级,则竟镌矣。故事同而报或异也。”问:“何不
使人先知?”曰:“势不可也。先知之,则人事息,诸葛武侯为多事,唐六臣为
知命矣。”问:“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则恃无鬼神而人心肆,
暧昧难知之处,将无不为矣。”先姚安公尝述之曰:“此或雷阳所论,托诸冥吏
也。然揆之以理,谅亦不过如斯。”
先姚安公有仆,貌谨厚而最有心计。一日,乘主人急需,饰词邀勒,得赢数
十金。其妇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阴有外遇,久欲与所欢逃,苦无资斧。既
得此金,即盗之同遁。越十余日捕获,夫妇之奸乃并败。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
曰:“此事何巧相牵引,一至于斯!殆有鬼神颠倒其间也。夫鬼神之颠倒,岂徒
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尔。故遇此种事,当生警惕心,不可生欢喜心。甲与乙
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镇,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过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
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谢焉。甲妻渡河覆舟,随急流至乙门前,为人所拯。
乙识而扶归,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谢焉。其邻媪阴
知之,合掌诵佛曰:‘有是哉,吾知惧矣。’其子方佐人诬讼,急自往呼之归。
汝曹如此媪可也。”
四川毛公振<宣羽>,任河间同知时,言其乡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废祠,
已先有一人坐檐下。谛视,乃其亡叔也,惊骇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
汝,故此相待。不祸汝,汝勿怖也。我殁之后,汝叔母失汝祖母欢,恒非理见棰
挞。汝叔母虽顺受不辞,然心怀怨毒,于无人处窃诅詈。吾在阴曹为伍伯,见土
神牒报者数矣。凭汝寄语,戒其悛改。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堕泥犁也。”语讫而
灭。乡人归,告其叔母。虽坚讳无有,然悚然变色,如不自容。知鬼语非诬矣。
毛公又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状似里胥,锁絷一囚,坐树下,因并坐暂息。
囚啜泣不止,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从旁劝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生平
所播弄倾轧者,不啻数百。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悯焉!”此
人栗然而起。二鬼亦一时灭迹。
卷一?滦阳消夏录一
乾隆己酉夏,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
已。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
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抄胥存之,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衬靠窈穑?奔突欲噬,见他人则
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
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
曩态矣。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有巴西李衍题曰:“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
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
可为此事作解也。
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
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
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
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
怡者数日。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
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刘乃令仆妇居此
室。狐是日即去。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
“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
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
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
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
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
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
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
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
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
笑而去。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
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
“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墨
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进士,入翰林。散馆改知县。又改
教授,移疾归。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句曰:“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
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
鳞开。黄金屈戍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萧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
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语多难解,后亦卒无征验,莫明其故。
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父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有人絮语,似是
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谛听之,终不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
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彦谦诗格不高,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
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尝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
非亲至关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
带寒声亘古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寺钟忽动,乃寂
无声。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总镇
名举,出师金川时,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谁语。即其精灵长
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与
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
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
衣沓嬲。俄电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欲提妻
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
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
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
家遘回禄,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遘此难。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
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
至,善事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
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
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俪。尝语仆曰:“吾炼形已四百
余年,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缘尽,吾当去
耳。”一日,冁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语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
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自是狎昵燕婉,逾于平日,
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
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
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鸣咽曰:“从此终天诀矣!”陈德音先生曰:“
此狐善留其有余,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曰:“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
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者不当如是。”余谓二公之言,各
明一义,各有当也。
献县令明晟,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儒学门
斗有王半仙者,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遣往问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
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门斗返报,
明为[A21E]然。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
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
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
“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
谢焉?”李公又拜曰:“邻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
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
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
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
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教,
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昔在会城,李
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王改容
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
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
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
海,皆此一念之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
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
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设官以治民,下
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
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
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
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鼹觯?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
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
二事,知人心微暖,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
室”,其信然乎。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状。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
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至尻皆焦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
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
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
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曰:“削发辞家净六
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此僧乃
近于杨。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
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
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
“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
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
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
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
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
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
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
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
有悟。后数年,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
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棒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
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
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
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
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
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讶灰衙稹J羌?
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
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
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
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
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
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
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
伴,邀众逐其后,?加锏髭省I俑臼獠淮穑?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
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
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
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
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数讫径行。
某色如死灰,僵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德州田白岩曰:有额都统者,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其
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手。女??敫然一声,化火光飞去。道
士顿足曰:“公败吾事!此魅已媚杀百余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
久通灵,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释一猛
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靡刂其牙者几许命也!”匣其匕首,恨恨渡
溪去。此殆白岩之寓言,即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
人亦多称为忠厚;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
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
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
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
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
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陈云亭舍人言:有台湾驿使宿馆舍,见艳女登墙下窥,叱索无所睹。夜半琅
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应曰:“公禄命重,
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
谋他日纳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
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装去。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戏侮,至杯盘自舞,
几榻自行。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先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
无验。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
至四日,乃婉词请和,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不可
追矣。”至七日,忽闻格斗砰?糍辏?门窗破堕,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
乃就擒,以罂贮之,埋广渠门外。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
以然,但依法施行耳。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碓蛘朴诜ü佟U嫒巳绻俪ぃ?
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恚?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硪嗖涣椤V屑溆?
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颇近理。
又问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经行,劫盗自然避匿。
倘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及,一时亦无如之何。”此言亦
颇笃实。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附会也。
朱子颖运使信: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
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砉刂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
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
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
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
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
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
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
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以苍
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
檀为几,锦锈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
诸儒经义,帙以纂组,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
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发浓
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二气?蛆浚?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
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
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
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余香
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
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人迹。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
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
义理何自而知。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
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有曰,宋儒
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
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
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
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
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
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论。《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
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
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
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
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
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
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
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
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
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
此与嵇中散事相类。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
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戾之气不能干。故记中散是
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
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不应拥艳妇;马神年少,正为嘉耦。径移女像于马神
祠。俄眩仆不知人。默庵先生闻其事,亲祷,移还乃苏。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
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
“汝理虽正,而心则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
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是室。二事相近。或曰:“训导迁庙犹以礼,董渎神
甚矣,谴当重。”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义,使
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般运术(宋人书搬运皆作般)。忆小时在外祖雪
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拍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下,
不见杯底。少顷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举鱼脍一巨碗,抛掷空中不见。
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Ш,
书室多古器,已严扃。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
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
是非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盗
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
人物,即可以代人盗取物。夫又何异焉?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也,其状若密
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递出。至黄昏乃归,车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
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首,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漏
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室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
“何必如此!”始宾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
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
故也。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驶,至邱前小立,
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那得
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
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莆田林教谕霈,以台湾俸满北上,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匡外,有
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
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
内应曰:“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车。
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景州李露园基?龈撸?康熙甲午孝廉,余婿僚也。博雅工诗。需次日,梦中作一
联曰:“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而自不能解。后得湖南一令,卒于官,
正屈原行吟地也。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扌益杀之。中一婢曰柳意,
梦中恒见此犬来啮,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
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果然。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白当诣树拜。
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树柯叶森耸,隔屋数重
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杪两红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渐没。呼
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以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
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所记稍
异,盖传闻之误也。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艹疆}司农家。
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败人意。一少年性轻脱,
厌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几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满坐
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
俗客趋东南隅坐,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
色自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视少年,则坐西南
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记》,呦呦不
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老儒则端坐石磴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如与四五人对语。忽摇首曰“不是”,忽?衬吭弧?
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众骇笑,道士摇手止之。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
三人乃惘惘痴坐,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众匿笑散。道士曰:“此
小术,不足道。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又以
为妄语,皆井底蛙耳。”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后,登车识其路
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惟一小屋,窗临
马枥,无肯居者,姑解装焉。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
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
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竟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死
者方知,生者不悟,可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
何以得为犬?”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
当罪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若
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余一侍姬,平生未尝出詈语。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后了无疾病,忽舌烂至
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呼妻妾不至。问小婢,云并随一少年南去矣。露刃追
及,将骈斩之。少年忽不见。有老僧衣红袈裟,一手托钵,一手振锡仗,格其刀
曰:“汝尚不悟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重,机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终不觉。
鬼神忌隐恶,故判是二妇,使作此以报汝。彼何罪焉?”言讫亦隐。生默然引归。
二妇云:“少年初不相识,亦未相悦。忽惘然如梦,随之去。”邻里亦曰:“二
妇非淫奔者,又素不相得,岂肯随一人?且淫奔必避人,岂有白昼公行,缓步待
追者耶?其为神谴信矣。”然终不能明其恶,真隐恶哉!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曰:“白草粘天野
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
军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有深林,
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秀野”,散步其间,
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因自题一绝句曰:“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
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南皮疡医某,艺颇精,然好阴用毒药,勒索重资。不餍所欲,则必死。盖其
术诡秘,他医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无敢延之者矣。或
谓某杀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有佚罚焉。夫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
不至极,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祸延后嗣也。
安中宽言:昔吴三桂之叛,有术士精六壬,将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
桂,因共宿。其人眠西墙下,术士曰:“君勿眠此,此墙亥刻当圮。”其人曰:
“君术未精,墙向外圮,非向内圮也。”至夜果然。余谓此附会之谈也,是人能
知墙之内外圮,不知三桂之必败乎?
有僧游交河苏吏部次公家,善幻术,出奇不穷,云与吕道士同师。尝抟
泥为豕,咒之,渐蠕动。再咒之,忽作声。再咒之,跃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
味不甚美。食讫,客皆作呕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
《太平广记》载术士咒片瓦授人,划壁立开,可潜至人闺阁中。师术能及此否?”
曰:“此不难。”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语,语则术败矣。”士
试之,壁果开。至一处,见所慕,方卸妆就寝。守僧戒,不敢语,径掩扉,登榻
狎昵,妇亦欢洽。倦而酣睡。忽开目,则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诘,僧登门数之
曰:“吕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诛。君更累我耶!小术戏君,幸不伤盛德,后更
无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录之,虽无大谴,恐于禄籍有妨耳。
”士果蹭蹬,晚得一训导,竟终于寒毡。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师
三百余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余里。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
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
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初,维
华之父雄于资,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
见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柩在辽东,
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坪田内有横尸,其仇
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一日,月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
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党,夜键户而焚其庐,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
悼,代营丧葬,且时周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
使不就。久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
“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命。岁余,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
其宗。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故慧黠,经营其饮食
服用,事事当意。又凡可博其欢者,冶荡狎?粒?无所不至。皆窃议其忘仇。蛊惑
既深,惟其言是听。女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七八。又谗间其骨肉,使门以
内如寇仇。继乃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
卒以杀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阴携卮酒,酬其父母墓曰:“父母恒
梦中魇我,意恨恨似欲击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报复。曰:“此女所
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也,机深哉!然而不以阴险论,《春秋》原心,本不
共戴天者也。
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具文牒数十纸,捧墨笔请判,曰:“凡客死于此者,其
棺归籍,例给牒,否则魂不得入关。”以行于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
视其文,鄙诞殊甚。曰:“为给照事:照得某处某人,年若干岁,以某年某月某
日在本处病故。今亲属搬柩归籍,合行给照。为此牌仰沿路把守关隘鬼卒,即将
该魂验实放行,毋得勒索留滞,致干未便。”余曰:“此胥役托词取钱耳。”启
将军除其例。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无牒不能归故也。余斥其妄。又旬
日,或告鬼哭已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墙外<需鬼>々有声(《说文》
曰:<需鬼>,鬼声)。余尚以为胥役所伪。越数日,声至窗外。时月明如昼,自
起寻视,实无一人。同事观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虽将军不能夺也。然鬼哭
实共闻,不得照者,实亦怨公。盍试一给之,姑间执谗慝之口。倘鬼哭如故,则
公益有词矣。”勉从其议。是夜寂然。又军吏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苏,
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子,卒于途也。天
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论其常耳。余尝作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
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即此
二事也。
范蘅洲言:昔渡钱塘江,有一僧附舟,径置坐具,倚樯竿,不相问讯。与之
语,口漫应,目视他处,神意殊不属。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时西风过急,蘅
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船头,行人怯石尤。”下联未属,吟哦数四。僧忽闭
目微吟曰:“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蘅洲不省所云,再与语,仍不答。比
系缆,恰一少女立楼上,正著红袖。乃大惊,再三致诘。曰:“偶望见耳。”然
烟水渺茫,庐舍遮映,实无望见理。疑其前知,欲作礼,则已振锡去。蘅洲惘然
莫测,曰:“此又一骆宾王矣!”
清苑张公钺,官河南郑州时,署有老桑树,合抱不交,云栖神物。恶而伐之。
是夕,其女灯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浓绿,厉声曰:“尔父太横,姑示
警于尔!”惊呼媪婢至,神已痴矣。后归戈太仆仙舟,不久下世。驱厉鬼,毁淫
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辈事。德苟不足以胜之,鲜不取败。
钱文敏公曰:“天之祸福,不犹君之赏罚乎!鬼神之鉴察,不犹官吏之详议
乎!今使有一弹章曰:‘某立身无玷,居官有绩,然门径向凶方,营建犯凶日,
罪当谪罚。’所司允乎?驳乎?又使有一荐牍曰:‘某立身多瑕,居官无状,然
门径得吉方,营建值吉日,功当迁擢。’所司又允乎?驳乎?官吏所必驳,而谓
鬼神允之乎?故阳宅之说,余终不谓然。”此譬至明,以诘形家,亦无可置辩。
然所见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
一宅,余行吊者七。给孤寺宅,曹宗丞学闵尝居之,甫移入,二仆一夕并暴亡,
惧而迁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尝居之,白昼往往见变异,毅然不畏,竟
殁其中。此又何理欤?刘文正公曰:“卜地见《书》,卜日见《礼》。苟无吉凶,
圣人何卜?但恐非今术士所知耳。”斯持平之论矣。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
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
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
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
”后潘果坎Б以终。越十余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
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上。”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见草间有片石,已断
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意其墓
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余,见丽女独步菜畦间,手执
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
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余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
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古称盖棺论定。观于此
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曰:
“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王孝廉金英言:江宁一书生,宿故家废园中。月夜有艳女窥窗。心知非鬼即
狐,爱其姣丽,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转相就。然始终无一语,问亦不答,
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余,莫喻其故。一日,执而固问之。乃取笔作字曰:“
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于谗构,使一门骨肉如水火。冥司见谴,
罚为喑鬼,已沉沦二百余年。君能为书《金刚经》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
则世世衔感矣。”书生如其所乞。写竣之日,诣书生再拜,仍取笔作字曰:“借
金经忏悔,已脱离鬼趣。然前生罪重,仅能带业往生,尚须三世作哑妇,方能语
也。”
foundera可能会把自己折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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