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嘉木读诗--题墨葡萄诗 -- 南方有嘉木
随手翻书,看到明·徐渭的《题墨葡萄诗》,如下: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样不得知音的寂寞读了叫人背脊发凉,嘉木坐在窗前不禁长叹息以掩卷。
徐文长像梵高,才华超越于当世的鉴赏,发了疯,自残求死又不能,据说还杀了妻,叫我想起那个任性矫情的诗人顾城。潦倒地活下去,独自一人,偏又不止是诗文 书画方面的抱负,政事兵法胸中都有沟壑,却无个施展的去处,明珠闲抛,看似不在意,却是刻骨的绝望。这“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重有千钧。
《清在堂画学浅说》载其“醉后专捡败笔处拟试桐美人,以笔染两颊,丰姿绝代。转觉世间胭粉如垢尘,不及他妙笔生花。”(注:从网络得之,未与原文核对)。嘉木细细读“转觉世间胭粉如垢尘”,怆然心动如生戚戚。想他笔下的木兰和崇嘏,何等英姿----青藤须是大丈夫怀抱,不然难为女子做此等文字。
好友说他不过是自怨自艾的酸腐,总觉得全天下人都误解他,不过是矫情;阿壳也说他的自杀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戏,因为要死倒也是容易的,所以可能只是自残----或是心里的痛郁积地太厉害,因此要毁自己的躯体来缓解。可我还是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存在怀才不遇的悲剧,而且对于一个确实有才并坚信自己有才的人来说,这种悲剧所带来的情绪上的痛苦远甚于爱情或婚姻不利所带来的创伤-----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平庸就认定所有的孤傲都是矫情。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者当然是有的,只是不是青藤。他的书画诗文到底是悲凉激愤之意,那样的开合淋漓,挥洒恣肆,绝不是心胸狭窄者的手笔。
我常想生之为人在这世上所能遭受的最大委屈或许便是这“笔底明珠无处卖”。像黄昆,看他的相片,清瘦的一老头儿,眼神却很锐利。江泽民曾给他和王选加冕,他淡淡地,因为太迟了,人生最好的岁月错失于时代,上苍给他理解上苍的能力,却没有给他表达其理解的机遇-----白首太玄经。
这段时间也常想我们为何读书写字,除去为谋生故的缘由。兴趣?消磨时间?寻找慰籍?扩张学识?我现今读书,大致两个标准,有情或有趣。无情之书不读,所以我不爱历史。中国的历史读来都相似,说不完的权术,流不完的血,其间的人,只是微尘。当年在学校图书馆一边读梁任公的《李文忠公事略》,一边看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两相对照,深觉个体的努力和委屈都消解于时间,放到汤因比那样的历史跨度,英雄也只是齑粉,不过是透过窗棂打在书页上的一抹斜照。陈郢客MM在文中说读史为的是“不骗人,也不被人骗”,我读到此句生起知音之叹(大家请不要笑话我拉陈 MM的虎皮做大旗,呵呵),只因这句话我也常常给人说起,便如为何学这英美法?为的到底是个清楚明白:不骗人,也不被人骗。但现今又觉得读书若只为此,到底还是少想了一层:不骗人为的是一点善意,不被人骗要的是一点智识。真正紧要的是不自欺,读书到底为的是正心诚意,看到本心一点通透。我们说一句话,写一行字,里头带了几份虚饰,存的什么目的,自己心里最最清楚,一点欺瞒不过。即使迫不得已说了假话,或在外头受了表扬,自个回来须得照照镜子,认清楚自己到底是怎番面目才好。
而写字?我想大抵两个目的:塑造自己或有所待(作期待,不作凭籍解)。我们的文字对自己总是不忍心太苛刻。日记或可记下的猥琐或苛责,放到外头来总难免要添上些掩饰。而很多人爱惜羽毛,早早地在日记里便开始了塑造,生怕后人翻起看到心底的“小“来。所以我常看着“南方有嘉木”这个ID发呆,觉得那早已是我塑造出的另一个生命,其间有我的功劳,也有大伙儿的想象,这个ID所具有的品性和我自己到底还是有出入的,我自己大抵是:平庸的,愚笨的,小心眼的,爱计较的,而她比我好上太多。幸好我还记得要不自欺,不把这塑造出来的生命当作了自己而陷入了得意。
每个个体说到底还是寂寞的,患人不知己多,患不知人少。心里或有了一分情意或有了一点思想,还是总盼着有个人了解,有个人应和。明人王骥德《曲律》卷四载徐渭“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釂,赏为知音”,我读此句亦想同浮一白,因为我读《四声猿》之木兰和崇嘏,心里喜欢得很,也盼能对青藤说个谢字。我下得河里,絮絮叨叨地说上如许,自己想来总是因为有所待故。现于此地遇得三五知交,心里着实高兴,有时候看他人文字写自己所想,看自己文字应他人之愿,觉得是难得的相遇。我的笔底只是些鱼目,闲抛在河里,还能得些小花,比之于青藤先生,只能自个叹声幸甚。
附注:
1.墨葡萄图(纸本水墨,纵 165.4cm,横 64.5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相关网址:
2.袁宏道《徐文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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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当临绝顶,固然是潇洒风流。但是回顾四周,一览众山小,也是无奈和孤单。即使没有独临高峰,在攀登的过程中,孑然一身,唯有影相随,只是常事。
常言道,能成大事者,须能耐得住寂寞。
但是人终究是一个社会动物。寂寞的久了,也往往想要有个知音。
只是有一点,下里巴人,才是大众喜闻乐见的。阳春白雪,自然是曲高寡和。但无论如何,只要是棋逢对手,便是一个欣喜。能够时常切磋,更是幸甚。
然而,一个比肩的人,无论是对手还是朋友,都实实在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高不成,低不就。结果只有孤独一途。
有人高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却不知道,在高台之上,
自己就是那个孤影。
象徐渭那样级别的孤独,结作野藤墨葡萄,就已然是收获了。他那样的艺术家在创作完一幅巨作时,大脑就已经收获了若干致爽性内腓肽。可想而知,“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两句诗配合墨葡萄,给徐渭带来多么巨大的精神满足,我甚至怀疑他大脑经常性过多的内腓肽分泌部分地使得他间歇性地处于癫狂状态。别以为他疯了,其实他正爽着呢,爽得不得了。
一个人,如果活着时候非常得意,则百年后的万年很可能销声匿迹。孤独的人,预约的是身后万年的交易,所以是期货。这不单是一个身后“名”的问题,这涉及到“存在”。比如我说二十一世纪徐谓是存在的,可以想见下个世纪,我们许多人都死掉之后,徐渭仍然是存在的。一定有人认为我在说疯话。其实这是一个定义的问题,或者是“存在”的定义,或者是“徐渭”的定义。通俗地说,徐渭的存在方式是他把自己的signature成功地打印到后世者的大脑世界里,当下和将来的世界永远将保留“徐渭型扰动”。普通人对世界也产生扰动,但是往往是极度微小而可以忽略不计。“徐渭型扰动”则很强大,类似的是“杜甫型扰动”,“毛泽东型扰动”等等。
求神拜佛无永生,孤独野藤万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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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另,看这幅墨葡萄,口水如惊涛拍岸,磅礴欲出.
另,此图中的葡萄各个晶莹剔透,确有转视世间葡萄如垢尘之效。呵呵
想到《我的名字叫红》里头那些试图在细密画中留下签名的画师们----冒那样的危险为了身后的不朽。
我赞同九霄兄的“存在”说,只是有时候难免想对他自己,这样的存在是否有意义。
最后蓦然回首,得见斯人才好
“中”下面那一竖一点。
觉得是“中”字那一竖的笔势,应该不是感叹号.......
链接:
一个闲字,或许是因洒脱而自嘲之言,也未可知。诗的背景我不懂,所以不敢妄言。只是觉得这篇评论很好。
读书、写字为什么,每个人目的不同。不自欺,确是不一样的一条。除了专职写手,在网络上写东西,固非稻粱谋。用文字描绘一个自己期盼、而现实中做不到的人物,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样的目的过程,无可厚非。而写出的文字,感动着别人的同时,也感动了自己,因而便觉得自己就是自己所写的文字中的那个自己,这样的情形,我不敢说很平常,至少我自己,是常常有这样的倾向。
自娱自乐,当然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还娱乐了别人。但是,如果能从自己的文字中,看到了现实中的不同的自己,我的理解,这或许就是嘉木讲的,不自欺了,这样的境界,我认为,就不单单是娱人娱己了,而是有了更多的内容。
至于寂寞,我觉得这让人有机会能将一些不同于人的想法想得多一些。知己应和,固然快意,也会相互启迪。可往往求同存异之后的结果,就忘了去好好想一想那个异。
都觉得有所启发,谢火星大哥!
关于“闲”的理解,结合徐渭的性格和遭遇来想,觉得当不至于真洒脱。那么骄傲的一人,又遇奇穷之事,即使他自己到老年真到了洒脱之心境,我这个后人读来,还是为他觉得悲凉了。
寂寞确实能让人更深地潜入自己的内心和思想。而知己的应和能让人跳出自身视野的局限,看到更多。就比如我看九霄兄、水风兄和火星大哥的回复,就觉得看很多人事可以有不同的角度,觉得是拓展了智识呢,所以很高兴有这样的相遇和收获,呵呵。
1. 徐文长: 不可观测的量就是不存在的量。他好象在为不可观测的东西烦恼。 这里的观测是指自己的观测,不是来自别人。再说他抛落野藤中的,不也被这许多人拾着了? 只是他不知道,不在意。 也许他想多丢些别的,丢不出去就烦心了? 苦命人。
2. "正心诚意,看到本心一点通透" : 不明白,也许以前明白过。 通透了又如何? 不如谋生,兴趣,消闲,慰籍,学识来得实在。 至少这样知道什么时候看什么书。 结合1, 徐文长也许是因为太落到实在处,没通透才痛苦。 再说吧,想多了心乱。
3. ID : 养着它那份性情。 长了就会互相影响,不分彼此了。 至少这个ID代表的性情挺有趣的。
我是拉开冰箱门,捧出琉璃盆。张开饕餮口,误食葡萄藤。
下次要摘洗干净。 哎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