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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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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见下文。耐心。
家园 【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9)

钱钟书讲过颇牛的一句话:“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写在人生边上》)

我非常感激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亦受益于此。我可以多少理解一些肇事逃离者——害怕犯错的代价太大。东方儒教文明所谓的“耻感文化”根源便是:身败名裂,双重代价——于是犯错了便不知如何是好。知道错了,勇于认错——说不定要被人彻底打死。……于是便有伪饰,便有辩解,便有求恳——形象一失,重心全无。标准深入人心,不由不怕。尤其是知识分子,千年制度定式中,有胆识的越来越少。人心如镜,知道标准,亦知道自己的不称,然而面对青史,尤其是自觉会进入历史的人物,总得自陈或掩饰吧?面对青史,不撒谎的人太少。

同时,一个中国人须懂得听话:

某某玩笑不羁……blabla 一堆错误 不过还是个好同志嘛;

某某同志很好很好,……blabla 贡献不小 不过……”

“不过”后面才见真章。

自陈往往会有马脚,就算自传不露马脚——描述他人亦会露马脚。

《槐园梦忆》所感动之人,成千上万;我年少初读亦是其中之一。他8月底出版此文,11月爱上韩,我亦可理解,热情洋溢自有来的快去的快的,此不过天性也,无关人品。

然而《槐园梦忆》里有两句话却突破了我的接受底线:

“我的朋友们很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

诶?!

赵太侔的妻子俞珊,当年据说魅力能掀动半个学校。梁实秋、闻一多均牵涉在内。闻一多娶的是旧式乡下太太,认字不多,——见了俞珊,始觉人生大遗憾,俞珊新式漂亮亦有才华同时个性热情(今日娱乐圈宁静大约和她天性魅力有几分相像,但是俞珊出身世家,读书阅人和宁静却又不同了),梁实秋却是好友徐志摩也要摇头,绯闻颇有几分丑态。内敛的闻一多写了一首诗,那一段亦有婚姻危机,这是见了理想女性所迸发的意志:再也不能这样过,人生当如是。然而也不过如此,仅仅写了一首诗,自己熄灭心火,将妻子接来,耐心教她认字,生了8个孩子,如此过了一辈子。

当年同校的沈从文写了一篇小说《八骏图》(你以为只有钱钟书的《围城》才是新儒林外史吗?),有所指涉,后因此离校。

“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这是自陈。赵太侔藏于其中,然而这“不知”可能吗?

“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这是转移陷友。

前者尚可理解——我看到后面这句,时年20出头。后背大寒。那一天,于我,亦是幻灭的日子。然而,无幻灭,无成长。自古成长均是苦痛之事。

而这样的话,居然写在悼念现代史中亦新亦旧罕见贤妻的文章里,众人皆感动于情深意重。情深是情深,但是到底有限,——悼文里如此顾念自己形象,有所陈有所隐有所旁指,这便是梁实秋。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如是言说表达的悖论。

很多时候,沉默比表达庄重。自然流露自然迸发——这是理想充沛的表达;然而很多时候,表达亦颇多自悦自赏自陈,说给镜子听,说给别人听,说给史书听。亦带了不少表演成分。

梁实秋如是表达,便见《槐园梦忆》中虽引用“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然而到底不见《世说新语》时代人的精髓气质。《世说》里有一个“傻子”,妻子生病了(体温似乎很高),他寒天冷地里先冻自己,再回去拥抱妻子。妻子逝世,此少年很快亦郁郁而亡。(“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

这仅是一次便宜的模仿,到底不是丰沛自我的原创。

于是,我不再以“来也快去也快”的“热情洋溢”解读梁娶韩一事——这本就和梁实秋在政治圈、朋友场的表现相悖——这是一个冷漠、自私、惯于理性计算的人。

他不算坏。梁绝无大奸大恶的天分。他只是个平常人。尽管他留美,也做了教授,但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人。

常人,少“过人”之处。所以我说:我们民族的主流是梁实秋。民族魂是梁实秋。这是真相。

然而,鲁迅的棺材上却被民众自发盖上了“民族魂”的旗帜。

这正是陈丹青先生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死亡、敢于谈论死亡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说——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不是民族魂。】

当然他话也还含蓄地讲了一半,既然他有勇气讲出顶顶要命的话,我亦有勇气补足:

【幸好我们民族懂得拿青史鼓励年轻人去做“异端”,——这便是我们民族历5000年而不绝的大狡猾和大秘密;亦是大智慧,大发明。】

其实鲁迅论秋瑾,已把这句话说清楚了——当时鲁迅在中山大学做演讲,大会主席说鲁迅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礼堂里响起劈劈啪啪的拍手声。鲁迅说:“我只好咬着牙关,背了‘战士’的招牌走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姑娘,就是被这种劈劈啪啪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阵亡’不可么?”

正因为我们多是普通人、寻常人,我们更要懂得青史的“大义”真相:我们若还表扬“寻常人”,那我们自己、我们民族就完了。

30年代那些给鲁迅盖旗帜的人们,远比今日的很多人聪明晓理。他们为捍卫自己而捍卫青史大义,鲁迅这等牛人,其实哪里在乎死后之事?青史于他亦如浮云。今日有人满足于翻案的快意,与同时动辄看不起的所谓90后nc有何区别?少年多会成长,走过,告别,成年人你我,真会有所长进吗?

牌位和祭祀是一定要献给“异端”的。——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尽管他们多被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所吃”。“吃了”——之后,这是仅剩的也是必须的“人性”。

通宝推:黄锴爱李莹,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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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花才女
家园 死与生只是形式,关键是领袖要有视死如归的精神。
家园 这个确实很深刻!
家园 很不敬的想起了范跑跑以及捧范的一路人
家园 陈兄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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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有些事,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幸好我们民族懂得拿青史鼓励年轻人去做“异端”,——这便是我们民族历5000年而不绝的大狡猾和大秘密。

和我1999年64十年时想到的太相似了。

我当时写的是,我们中国人这个群体,总是煽乎别人去献身,去奋斗。

你这个,更加深入,更贴切。

家园 送花
家园 一语道出青史真谛啊

【幸好我们民族懂得拿青史鼓励年轻人去做“异端”,——这便是我们民族历5000年而不绝的大狡猾和大秘密;亦是大智慧,大发明。】

家园 【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0)

公式1:“别传即自传”

30年代左翼人士样本我不选。四位要不被鲁批过,要不也是右翼阵营,或曾经对鲁不以为然的。其中三位,均是新月派同仁,算一个小圈子的熟人。

例1.林语堂论鲁迅:鲁迅之死(姑且节选部分,不过还望通读原文)。

【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暝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唯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日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世间》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愿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谗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鲁迅和林语堂同为“语丝”派成员。然而两人亦有不同。1925年,林语堂写了《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主张不打落水狗,鲁迅于是写了著名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1926年,鲁迅和林语堂318事件中为青年学生不平呐喊,亦同赴厦门。30年代,鲁迅批过林语堂热衷“论语”,热衷幽默小品文,——与时不宜。

林语堂此文,可照见大半鲁迅(当然好友歧路,亦出自对道路理解的不同);亦映出了林语堂的道路、境界、气象。

例2:叶公超论鲁迅:“我觉得鲁迅的散文比徐志摩的好。”

“中国大环境未能让鲁迅静下心来,写几部有分量的书,如中国文学史之类,是十分可惜的。”

“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

“在这些杂感里,我们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闷与空虚,一面却不能不感觉他的正面的热情。他的思想里时而闪烁着伟大的希望,时而凝固着韧性的反抗,在梦与怒之间是他文字最美满的境界。”

叶公超,新月派中坚,和徐志摩、胡适均是亲近朋友。对左翼不感兴趣,也几乎没啥好感。然而,他晓得鲁迅是个人物。鲁迅死后写了《鲁迅》和《关于非战士的鲁迅》,这几句话还引得胡适略有不满,“鲁迅生前连吐痰都不会吐在你头上,你为什么写那样长的文章捧他”。

——叶公超写鲁迅,因道路、思想不同,大约只能照见一半,倒是照出了叶公超的个性与见识。

例3:闻一多论鲁迅《在鲁迅逝世九周年纪念会的演讲》

【有些人死去,尽管闹得十分排场,过了没有几天,就悄悄地随着时间一道消逝了,很快被人遗忘了。有的人死去,尽管生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但时间越过的人,形象却越加光辉,他的声名却越来越伟大。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同意,鲁迅是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一位光辉伟大的人物。因为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事业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

 鲁迅生前所处的环境异常危险,他是一个被“ 通缉 ”的“罪犯”!但是他无所畏惧,本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精神,他勇敢、坚决地做他自己认为应做的事,在文化战线上打着大旗冲锋陷阵,难怪有的人为什么那么恨他!

  鲁迅在日本留学,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和洋人,和大官打过不少交道。但他对帝国主义、对买办大亨,对当权人物,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宁可流亡受苦,也不妥协。鲁迅之所以伟大,之所以能写出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和他这种高尚的人格是分不开的,学习鲁迅,我想先得学习他这种高尚的人格。

  有人不喜欢鲁迅,也不让别人喜欢,因为嫌他说话讨厌。所以不准提到鲁迅的名字。也有人不喜欢鲁迅,倒愿意常常提到鲁迅的名字,是为了骂骂鲁迅。因为,据说当时一旦鲁迅回骂就可以出名。现在 ,也可以对某些人表明自己的“忠诚”。前者可谓之反动,后者只好叫做无耻了。其实,反动和无耻本来就是分不开的。

  除了这样两种人,也还有一种自命清高的人,就象我自己这样的一批人。从前我们住在北平,我们有一些自称“京派”的学者先生,看不起鲁迅,说他是“ 海派”。就是没有跟着骂的人,反正也是不把“海派”放在眼上的。现在我向鲁迅忏悔:鲁迅对,我们错了!当鲁迅受苦受害的时候,我们都正在享福,当时我们如果都有鲁迅那样的骨头,哪怕只有一点,中国也不至于这样了。

  骂过鲁迅或者看不起鲁迅的人,应该好好想想,我们自命清高,实际上是做了帮闲帮凶!如今,把国家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感到痛心 !现在 ,不是又有人在说什么闻××在搞政治了,在和搞政治的人来往啦,以为这样就能把人吓住,不敢搞了,不敢来往了。可是时代不同了,我们有了鲁迅这样的好榜样,还怕什么?纪念鲁迅,我想应该正是这样。

——闻一多,新月派成员,30年代罗隆基、梁实秋等人乐于指点政治的时候,他大约是只专注文艺的,觉得这些人不太本分。既然如此,鲁迅,当时在他心中,亦是一个“激烈”的人。他没有骂过鲁迅,但是心里多少亦有几分不以为然。然而抗战是最好的教育,国民政府所为亦是赤裸裸的教育,此文能反映出闻一多的自省和反思,深觉昨非,而求今是。这次演讲中,闻一多向鲁迅深深鞠躬,表以心情。(看梁实秋《论闻一多》,既要记得闻一多是梁实秋的清华学长,美国好友,新月同仁,亦要参考俞珊之事和这篇文章,方有感触。)

例4:梁实秋关于鲁迅(1972年)

(同样,望细看原文)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们两个。”(注:示资格)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住:似乎“理性”公平)再说,鲁迅已经死了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注:露杀器。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注:他的理解定义)而且最初颇为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与创造社的一班人龃龉。(注:不提人家大道趋同。)他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部当一名佥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低,二来因为从不强出头,顶多是写一点小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欧洲作品。(注:轻描其文字意义参加新青年杂志写一点杂感或短篇小说之后,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被章行严排斥出教育部。(注:鲁迅辞职,如此写见黜见小见快意)此后即厕身于学界,在北京,在厦门,在广州,所至与人冲突,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他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为生,以至于死。(注:示鲁落魄,亦示其自取。)

【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他是绍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注:杀气在此,刻薄在此,将人写小,一叹他的国文的根底在当时一般白话文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他的文字,简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一个正面的主张。鲁迅不足以语此。】

【鲁迅死前不久,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好象就是“死”,他似乎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他在文里有一句话奉劝青年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注:错了吧?我们也不必以人废言,这句话便是:“切莫作空头文学家。”何谓空头文学家?他的意思是说,文学家要有文学作品,不是空嚷嚷的事。这句话说的很对。随便写过一点东西,便自以为跻身文坛,以文学家自居,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怪不得鲁迅要讽刺他们。可是话说回来,鲁迅也讽刺了他自己。注:哈哈)鲁迅死后,马上有人替他印全集,因为他们原是有组织的、有人、有钱、有机构,一切方便。注:这句话隐指很恶毒且厉害的猩红的封面的全集出版了,有多少册我记不得了,大概有十几册到二十册的光景。这不能算是空头文学家了。(注:哈

……

基本上,梁实秋不得不承认的——是鲁迅怎么也无法抹杀的天才。不过他的语气是这样的:

“鲁迅只写过若干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的作品,他的顶出名的“阿Q正传”,也算是短篇的。据我看,他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是“阿Q正传”,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像是短篇小说”……“但是若说这篇小说是以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为对象,若说阿Q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一部作品,在艺术上成功,并不等于是说这个作家即能成为伟大作家。”

“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中国小说史略”……“此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贡献。”……“有人说,他译过不少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我的知识太有限,我尚不敢批评那些所谓“弱小民族”的文学究竟如何。注:以不提的姿态特意说不过我想,鲁迅的翻译是从日文转译的,因此对于各民族的文学未必有适当的了解,(注:刀锋又露)并且鲁迅之翻译此类文学其动机可能是出于同情,对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至于其本身的文学价值,他未必十分注意。”(注:欧洲中小民族的文学于中国当日大有启发或参考,而且其中有不少伟大的作品,梁又全消解了,唉)

收尾如下:

【他(指鲁迅)感情用事的时候多,所以他立脚不稳,反对他的以及有计划的给他捧场的,都对他发生了不必要的影响。他有文学家应有的一支笔,但他没有文学家所应有的胸襟与心理准备。他写了不少的东西,态度只是一个偏激。】

林语堂很明白,自己和鲁迅之别在“道路”中途分岔——其胸襟亦可见。

然而,梁干脆抹杀了“道路”之别的真相,将之归于性格偏失、落魄失意、走投无路、毫无建设之心。(他偏激,不如“我”理性嘛),并以此彰显己身己道,颇误后世之人。一叹。

可梁真的淡定理性吗?!

(受益于麻省理工开放教程《Linear Algebra》,我不学数学多年,然而听教材深感其博大简明,亦仿数学论证试阐史理。公式实乃钱钟书的大发现。)

通宝推: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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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嗯,梁實秋1930年到青島教書,而俞珊1930年還在上海

参加南国社的第三期公演,在田汉改编的《卡门》一剧中任主角。

參考 外链出处

所以"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這句話應該沒什麼問題啊。

而若是讀槐园梦忆上下文,我讀起來的感覺是梁實秋先生的朋友雖有家室,但妻子或孩子多半不在身邊,

聞一多先生的家室成員雖然曾接來青島,後來又送回家鄉,所以也算是單身住在那兒,

梁實秋先生因此不似他在青島的朋友们,可以在假期時,隨處走走逛逛。(我有了小朋友後也才明白,確實哪ㄦ都去不了啦 )

從梁實秋兒女後來的回憶錄讀起來,當初一家在青島的生活的確很溫馨。

我把槐园梦忆這整段附上吧。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O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

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罗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

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

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

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

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肯走。

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

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

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

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的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整日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资州带来的茅台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的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第二年,(注: 1931 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

家园 看来梁实秋是人品上出问题了
家园 职期:此事涉及人士偏生不少。

梁实秋1930-1934年在青岛大学。梁任图书馆长兼外文系主任。

江青女士(毛泽东之妻)1931-1933年在青岛大学当图书馆管理员。

梁自述“当时叫李云鹤的江青,是图书馆的办事员。根据青岛大学同仁册上的记载,馆长月薪400元,江青的薪水是30元。”

她曾是赵太侔的学生,此时投奔老师,认识俞珊的弟弟俞启威(黄敬),恋爱,并加入共产党。1933年黄敬被捕,江青被俞珊荐去上海,(田汉本邀约俞珊赴上海,俞珊不打算去了,将“表妹”江青荐到上海。俞珊1931-1933年在青岛。江青还呼俞珊“师母”的。

沈从文1931-1933年在青岛,离去亦和《八骏图》有所指涉诸教授事有关。

徐志摩“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自北平”写给陆小曼的信曾提及梁、俞:“星四下午又见杨今甫,(注:即前文所提的杨振声)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俞珊牵涉到闻、梁……当时知识界知道的人太多了。流露亦多。得去看诸人书信、日记。

梁实秋在1974年悼文中自陈的是“青岛时期”。1930年不足以证。

其实,您引的原文,后面足证自陈深意,……不过,没看足够多的资料,定位不了诸人,是看不出来的。

家园 献花送宝。人跟人咋那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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