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陶渊明诗文之三:《闲情赋》 -- 九霄环珮
《闲情赋》
陶渊明 作
九霄环佩 译
序:当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的宗旨是收敛放荡的文辞而主张澹泊中正。他们文章的体例是开头文辞流荡而最终收敛到中正平和。他们文章的目的是遏止放荡的情思,用于委婉的讽谏。后来各代的文人雅士相继都有所创作,也都是因为同类型的话题而有所感触,在文辞和内容上都有所扩展和发挥。我在家闲居,也提笔写了一篇。虽然文采不够美妙,也许还不至于违背前辈们的用意吧。
正文:
旷世独立,卓尔不群,是什么让你风华绝代?是倾城的美貌,是更美的心灵。因而佩玉羡慕你的纯洁,幽兰嫉妒你的芬芳。看淡了俗世的柔情蜜意,你的心志高过天上的白云。你悠悠的哀愁,深深的伤感,是否因为人世的艰辛,光阴的消逝?
当你拉开纱帐,端坐在古瑟前;当你的指尖送来清音,衣袖随之翩跹;当你流转的眼波里,欢欣若隐若现;当阳光也因此探进西窗,白云依偎在东山;当你仰望天际;当你俯身拨弦;当你清悠的乐音感染着我;当你妩媚的容仪触动着我;当你安详的举止融化着我;我多想跪在你的膝前,诉说心中的山盟海誓。可我怎能冲破礼义的藩篱。我也想让凤凰寄去我的心意,可又担忧他人捷足先登。我心思不宁,忐忑不安;我灵魂出走,千回百转。
在衣上,我愿作你的衣领,承受你螓首的芳华,体贴你。可夜晚总是匆匆来临,匆匆把衣衫脱去。在裙上,我愿作你的裙带,围拢你腰身的窈窕,缠绕你。可冷暖交替,总把旧裙换新衣。在发上,我愿作你的发膏,借你的云鬓厮磨你的削肩,滋润你。可你总是频频沐浴,频频把青丝梳洗。在眉上,我愿作你的眉黛,装饰你蛾眉的曼妙,衬托你。可脂粉总不能持久,妆扮总要被改变。在蒲草上,我愿作你的草席,承担你娇躯的柔弱,扶持你。可秋天总那么短暂,寒气总是准时到来。在丝上,我愿作你的丝履,包裹你玉足的纤巧,呵护你。可你的行止总有节制,常常高卧在牙床。在白昼,我愿作你的身影,时刻形影相依,时刻伴随你。可高树无情,浓荫总把形影分离。在黑夜,我愿作你的灯烛,照见你容颜的神采,辉映你。可黎明的太阳光芒万丈,总要泯灭这小小的火焰。在竹上,我愿作你的折扇,借你的柔荑送来凉风,送给你惬意。可深秋的晨露总要驱散最后的暑气,这份亲近总要被束之高阁。在木上,我愿作你的瑶琴,在你的膝上倾听你的欣喜,与你共鸣。可世事无常,总难免乐极生悲,瑶琴又怎能常在你的怀抱?
千万个心愿总不能真个如愿,千万缕心思总化作愁丝。满腔的愁思要对你诉说,却在树林里徘徊不前。在木兰的滴露下,在青松的浓荫下,倘若就在这里与你相遇,那该是怎样的惊喜交集?可空想毕竟是空想,现实总归是现实。面对现实我只能打道回府,面对夕阳我只有一声长叹。回头路难走,一步三回头,一路千种憔悴,万般哀愁。秋风萧瑟,黄叶凋零,尘世中有多少失魂落魄?太阳在西山沉没;月亮被乌云遮断。飞禽在树梢哀鸣它的孤独;走兽在丛林搜寻它的失落。可怜正值当年,人生却恍如迟暮;可恨光阴如梭,青春转眼即逝。只有在梦里才能与你相伴,可梦里神思飘摇,仿佛在湖心失去船桨,仿佛在峭壁无处攀援。梦中醒来,窗外繁星点点,北风呜咽;心中杂念纷呈,全无睡意。索性穿衣起床,开门出户,户外的石阶已落满白露。在这黎明的前夕,远方传来一曲笛声。起先柔和婉转,随后嘹亮高亢,终了结束在无尽的哀伤。漫漫长夜,你是否就在笛声的那一边?你是否也无心成眠?我想托付行云寄去我的情思,行云却默然无语,时光也象行云般消逝。潮水般的悲哀汹涌而来,我深深知道,彼此之间终究是横着险峻的高山、无边的大海。
清风徐徐吹来,让它吹散我纷纭的杂念。潮水缓缓退去,让它带走我柔弱的情思。让我忘记《蔓草》的缠绵悱恻,吟诵《召南》的中正平和。让我袒露万千思虑,留存一份真诚。让情思在遥远的天际静静地休憩。
评:
陶渊明的《闲情赋》到底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回答这个问题就要解释标题《闲情赋》中“闲”字的准确含义。这里的“闲”不是“闲暇无事”的意思。闲的造字方式是“门内有木”,本义是“以木拒门”,引申为“防”,“限”,“闭”,“正”。“闲情”的意思就是“正情”,即约束情思的流荡而归入中正平和,这也正是陶渊明在序文里表述的意思。
那么陶渊明是怎么起了心思写这篇文章呢?他的动机是什么呢?有人怀疑这篇文章的背后有一位绝代佳人和陶渊明在人生的旅途上擦肩而过。丁福林在他的《陶渊明全传》中更是确切地把文中女子归为陶渊明早故的发妻而把《闲情赋》当作一篇悼亡辞。可是这些猜想总归是一些没有根据的穿凿之谈。
其实,陶渊明在序文里写的很清楚。联系到文学史,我们应该可以看出这篇文章其实一个文学传统自然的延续。这个传统最早来自屈原《离骚》里面几段有所寄托的寻觅美人的幻想,真正的发端还是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因为只有宋玉才是在文章里以书写人神爱情为主题。宋玉之后,有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定情赋》、蔡邕的《协和婚赋》、《青衣赋》,杨修的《神女赋》,陈琳的《神女赋》,徐干的《嘉梦赋》,曹植的《洛神赋》,张敏的《神女赋》。
这个文学传统的一个分支就是以张衡的《定情赋》为发端的闲情题材,目的是端正作者自己的思想和讽谏他人。张衡其后有蔡邕的《静情赋》,王粲《闲邪赋》、《神女赋》,应玚的《正情赋》,陈琳的《止欲赋》,阮瑀的《止欲赋》,曹植《静思赋》,张华的《永怀赋》,傅玄的《矫情赋》,然后就是陶渊明的《闲情赋》了,只是《闲情赋》在内容和思想上都超越了这一分支上所有前人作品。如果把陶渊明当作一个感情丰富的诗人看待,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青年时代对爱情有过热烈的向往,甚至浮想联翩,但是如果从人格和格调的角度去看待陶渊明,我们也应该能认识到陶渊明会以特有的方式去处理自己的情感的流荡。我们看到的事实就是他的《闲情赋》里表露的“发乎情,止乎礼”和他在序文里明确表述的主题思想。很遗憾,后代的许多文化名流们或并不相信、或并不认可陶渊明这个主题思想。
首先跳出来质疑的是编纂《文选》的梁昭明太子萧统,他其实是很推崇陶渊明的,但他眼里却容不得《闲情赋》:“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他认为《闲情赋》虽然标题含有讽谏之意,但是正文内其实是“劝百讽一”,实际上是没有讽谏,所以他把《闲情赋》彻底否定了。清代的方东树更是直接批判《闲情赋》淫荡:“如陶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真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
维护陶渊明的也有。比如针对萧统对《闲情赋》的质疑,苏轼激烈地反诘道:“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在这个题跋里,虽然苏轼对萧统发动了一个明确而尖刻的人身攻击,但他对《闲情赋》的评论既不明确,也不深入。苏轼的意思是既然《国风》能写,那么《闲情赋》就能写;既然屈、宋能写,那么陶渊明就能写。他这里似乎有点过于激动了。首先《闲情赋》和屈、宋的文章虽然文学有渊源,但立意上其实相差甚远。其次,即使《闲情赋》可以把《国风》当靠山,那其实未尝不是一种降低身份。萧统之所以批评《闲情赋》就是因为作者是陶渊明,而不是《国风》里一位不知名的作者。萧统隐含的意思是,《闲情赋》若是旁人所作倒也罢了,但是陶渊明写《闲情赋》就是“白璧微瑕”了。
在封建社会,《闲情赋》如果只是有关爱情,那么绝对是讨不了好的。所以,后来也有人试图进一步拔高《闲情赋》,他们认为此赋“别有寄托”。从宋代的朱熹,明代的张自烈,到清代的邱嘉穗,他们认为《闲情赋》里的美人象征着某位圣明的君王。就连当代也还有人认为此赋“是以追求爱情的失败象征政治理想的幻灭”。这样的观点其实完全是评论者自己的主观臆想,弃陶渊明自己的分说于不顾,脱离了《闲情赋》的文本本身。
鲁迅也曾经对《闲情赋》发表过看法:“又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是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究竟是大胆的。”可见,在鲁迅眼里《闲情赋》是一篇单纯的爱情自白书,是对封建礼教的大胆的冲破,虽然“未能进攻到底”但也是难能可贵的。鲁迅对《闲情赋》的宽容让人尊敬,但他作为反封建的文化旗手,对《闲情赋》的态度让人多少有一点“为我所用”和“强拉入自己阵营”的狐疑。显然,鲁迅其实也并不认同《闲情赋》里有多少“讽谏”的意思。
钱钟书在《管锥编》也议论过《闲情赋》:“昭明何尝不识赋题之意?唯识题意,故言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其谓‘卒无“讽谏”’,正对陶潜自称‘有助讽谏’而发,其引扬雄语,正谓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于‘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流宕之词,穷态极妍,澹泊之宗,形绌气短,诤谏不敌摇惑,以此检逸归正,如朽索之驭六马,弥年疾疢而销以一丸也。”总的来讲,钱钟书赞同萧统的整体评价,并表述得更加明确,也就是说,他认为虽然《闲情赋》的宗旨确实是讽谏,但没有产生讽谏的成效。原因在于文中的“讽”笔相对于“劝”笔太薄弱了,如同“朽索之驭六马”。
完全从陶渊明的本意出发理解《闲情赋》的也有人在,如清代吴觐文:“细玩其赋,如‘原 在衣而为领’等语,何等流宕,而终结之曰:‘尤蔓草之为会??’则终归 闲正矣。作者之意若曰:吾如是之荡以思虑,而终无益也,则不如‘坦万虑 以存诚’而已,此岂非有助于讽谏乎!而昭明乃谓其卒无讽谏,其论亦已过 矣。”注意吴觐文特别注明他是经过“细玩其赋”之后认为《闲情赋》确实有助于讽谏。作为笔者的我虽然国学文化功底远不如以上众位大家,但是在这个“细玩其赋”上面可谓不输于任何前人。而我经过以精心翻译的方式“细玩其赋”之后,我认为《闲情赋》的内容与其宗旨是完全统一的。
从萧统到钱钟书,他们对《闲情赋》最核心的批判就在于“劝百讽一”。所以反驳他们的批判最核心的也在于反驳这个“劝百讽一”。我的观点很简单:《闲情赋》里的“劝”远不足于“百”而“讽”远不止于“一”。这需要从《闲情赋》的内容和结构展开来论述。
首先,何为劝?何为讽?对于《闲情赋》这一具体作品来说,劝就是对爱情进行正面想像,效果上具有鼓励的作用;讽就是对爱情进行反面描述,效果上具有抑制的作用。从这个定义出发,让我们来分析《闲情赋》的结构并判断其中哪些内容为劝,哪些内容为讽。
《闲情赋》整体上可以分为五大段(参见拙译)。第一段主要是概括美人的魅力,这一段可谓劝。但我们应该注意到陶渊明对女性魅力的概括并不注重容颜的美貌,而更侧重心灵的高雅。
第二段主要是对美人弹瑟的描述和作者的心理反映。这一段也可谓是劝。同样,通过对音乐的描写,陶渊明的笔触关注的仍然是精神上的交流。
第三段是“十愿十悲”的铺陈,陶渊明的话柄也主要落在这一段。在批判者看来,这一段简直是“劝”的泛滥,是“劝”的十次方。可是事实并非就一定如此。在笔者看来,“十愿十悲”里“十愿”无疑是“劝”,可“十悲”又何尝不是“讽”呢?这十愿十悲里实际上注入了作者对爱情的哲理性思辨,即合则无常而分则恒常。作者在这里虽然展开了肆意的想像,但同时又始终保留者客观而冷静的理智。所以我认为,第三段的“十愿十悲”是劝讽参半,也可以说是“十劝十讽”。
第四段描写的是爱情愿望无法实现后的失魂落魄,是第三段的十次情绪的大起大落后陷入的低谷。对于这一段,我倾向于作者是在负面描写爱情,即爱情对人的心理健康的负面影响。我把这一段归作“讽”。诚然,这里并没有发生强烈的讽,但是,这里也绝对没有发生明显的劝。其实,此赋的开头两段也并非是强烈的“劝”,所以,我认为第四段归为讽未尝不可。
最后第五段的结尾显然是讽,是相当强烈的讽。这是第四段情绪低落之后的一种“顿悟”式的反映,也是作者对他人最大的讽谏。
所以,概括起来说,我认为此赋里的文辞从数量上说基本上是“劝讽参半”,从文章的整体逻辑来说,劝从属于讽——无所流荡,何来规约?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特别是从“赋”这一特殊文体的角度看,一定的辞藻铺陈也是有必要的。而所谓“劝百讽一”只是批评者们一个粗心的误会。
《闲情赋》的内容和主旨是统一的。
附《闲情赋》原文
(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正文)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就寒。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尔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本作忄旁,从辞海,通)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侍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正文)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就寒。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尔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本作忄旁,从辞海,通)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侍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一下想起那首“我愿做一只小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颇有陶令之风啊
以前,总觉得这就是一首纯粹描写爱情的诗篇。如今细读下来,觉得里面味道很深,哲学意味很浓,只不知作者的本意为何。
也许许多男人心底存在这么一种羊羔羔情结,呵呵。
我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闲情赋》需要放在当年那么一个文学传统下来考察理解。那个文学传统里面全是美女和女神。我搞不太懂为什么从宋玉到陶渊明那一段时期内的男人都那么发了疯似地YY(说得难听点)。目前我的理解是,这是人类(特别是男性)的感情在天然状态下,在没有巨大礼教束缚的情况下的一个正常反映。感情丰富的男性在青壮年时代必然会浮想连翩。但是优秀的人物又会思考如何对待这个问题。
对于欲望,处理的方式主要来讲无非是以下两种:设法满足,设法抑制。设法满足,处理不当的话,那是无底洞。设法抑制,处理不当的话,又违背人性。这似乎是一个二元对立的无聊问题。但是对于有才的文人雅士来说,他们有第三种解决方案。他们的方案在于满足和抑制之间,在于疏和阻之间,他们在二元对立之间找到一个巧妙的平衡点,那就是书写既文情流荡又归于闲正的辞赋!说的通俗点,他们找到一个高雅的泻火方法。
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把低级的生物性的欲望升华到高级的精神性追求;把内心的对女性美的渴望外化到文学性表达。从而,他们既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同时又抑制了自己的欲望。
是不是也和刘半农那首《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样,其实女神不过是某种美好事物的象征。当然也可能打着这个幌子真正地宣泄。。。泥沙俱下呀陶渊明应该跟风服了不少春药类型的东西,这之前的男人们就不知道了 我一直不清楚的是,在一个可以三妻四妾的年代,在一个可以公开去青楼的年代,在一个不时兴自由恋爱的年代,还有没有爱情这种东西。
我觉得此诗配赵元任的作曲,可以说是极浓烈缠绵的感情化作极清淡纯真的词调(不过在清代的方东树眼里,恐怕是极其淫荡的了)。
订正:以上评论不准确,因为此诗采用比兴的手法,实际上是由淡转浓,由轻转重,由弱转强,原来没注意到,现在发现匠心独具!
真是好诗要配好曲。可惜据我所知,《闲情赋》没有相关主题的琴曲,其实《闲情赋》的结构非常具有音乐性。
恩,偶对爱情很没有研究:-) 不过,我倒是想整一个巨大的八卦送给陶渊明......
你提到这首诗让我重新回味了一下此诗(我原来已经基本上忘光了,除了开头一两句),当时我也正在翻译《挽歌诗三首》:
你有没有发现其中一个与《教我如何不想她》有关的因果?
所以要花你。
感觉陶公的心情,比刚辞职回家那会更飞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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