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家国天下 -- 慕容无言
家国天下文:慕容无言
清咸丰二年夏初的江南,依旧是富庶而又贫瘠。老人们说湖广熟天下足,每到秋收的时候,金晃晃的稻穗一眼望去不着边际,条条沟埂将稻田分成方正的田块,说不出的秀美与壮观。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快乐的,为秋收而快乐,农户们日以继夜的抢在雨季来临前收割,农妇们将最扛时候的饭食送到田头上,孩子们撵赶着鸭、鹅在地里捡摸泥鳅、看守稻谷。这短暂的欢乐几天后就会消失干净,因为晒场、收仓之后马上就是结算、交皇粮的日子。富户、地主们拨着算盘在清脆的响声中憧憬着中秋和除夕,贫瘠的雇农、佃户们在交粮交租之后,依旧为过年和春耕发愁,开始准备在农闲时外出打短工或做些小生意。而这一年据说两广闹起了长毛匪,号称太平军,朝廷更加派了剿饷,逢十五抽一。
县衙中西侧的签房高挑门帘,刘得功猫着腰,将侧帮上补了一块的靴子又擦了擦,从墙上摘下腰刀挂好,与捕头李鹤年去找街面上的商户收剿饷。李鹤年看着他擦鞋、挂刀、整衣,笑而不言,自己却依旧是长衫便鞋的随意打扮,只在腰带上挂了一块标明捕头身份的腰牌。两人跨出县衙大门时,李鹤年终于忍不住冲刘得功笑道:“收拾的这么干净利索,要不要拐一下特地从娟妹子门前过一趟呢?”娟妹子是后街郑家老铺的姑娘,与刘得功两相中意,却在未来的老丈人那里稍稍受阻。李鹤年知道这段时间刘得功在穿衣打扮上十分在意,用意就在那坐店姑娘的身上。刘得功面上一红,却哈哈大笑道:“要的,要的。让那势利的老家伙看看!”二人来到街面上分头而行,李鹤年向东,刘得功向西,各带手下差役挨着铺子登记收银子。
李鹤年本是当地的大户,但却不是顶门长子,是李家小妾庶出的儿子,在家中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所以也就没多少家产分到手里。他考了两次进士,却又因文章做得不够八股而不中,只好通过父亲的交情在县衙里谋了一个差事。县衙的差事千头万绪,勾连八方,上头千条令下面万户民,都要从县衙这一根针眼里穿过去。但是李鹤年读书多,人也通晓世情,待人有礼处事通达,与同僚之间的关系处的极好,协助县太爷梳理公务,颇得器重。而刘得功本是小村里的猎户,家传的武功,为人重情好义,办事爽快利索,几年前由李鹤年举荐给县里,没过两年就升了副捕头,成了李鹤年的左右手。
李鹤年这边剿饷收的快,他负着手在街面上缓步而行,不时与两侧商户打着招呼,后面差役便按着商户名册收钱,偶尔有商户语出埋怨的,李鹤年便停下来走过去解释几句,不一会儿,差役推着的小车上的竹筐里就装满了碎银、铜钱与各色财物。李鹤年回到县衙门口,等了半晌,还不见刘得功回来,便让跟随的差役先去师爷那里交割,自己信步向西来找刘得功。
转过街口,只见路南赵家布店门口围着一大堆的人,人群里刘得功的大嗓门远远传出来:“哎,老掌柜,我这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差事,收来的钱一分一毫也落不进我老刘的荷包!……这不成,你这样拖着我要是应了,那整条街上都这样我怎么交差啊!……你这么大的铺子还凑不出这么点钱?平时你可没少求我办事,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么?……”李鹤年远远听到这里,知道遇上了事,忙走过去分开人群,只见布店赵老板雪白胡子乱成一团,坐在地上两手伸开挡住刘得功,大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而刘得功也是吹胡子瞪眼睛,将锁链套在了赵掌柜的脖子上,看样子要拉走法办。赵掌柜的老伴则两手抓住铁链子,死活不撒手,十几步见方的店面里闹成了一团。
李鹤年忙过去将众人拉开,喝令赵老板站起来:“快快起来,你这样作死作活的给谁看呢!”那赵老板见李鹤年走进来,好似见到了救星,跺脚道:“李爷啊,您和刘爷平时没少关照街面上我们这些个商户,老朽哪能也不敢不给几位面子啊,只是昨天刚刚上货,今天上午又买了不少白米、油盐,手里一时不宽裕啊,求两位官爷宽限两天!”李鹤年板脸道:“这收剿饷的文告是三天前就贴出来的,你手边却不留钱,就怨不得刘爷跟你发脾气,满街商户若都象你这般,我们兄弟的差事也就别干了。”那赵掌柜闻言作势要哭,李鹤年又道:“这样,你手里还有多少现银,都拿出来,然后从你店里拿些压手的货物抵数,凑齐数额就好了。”那赵掌柜闻听有转机,还能拿些压仓的货抵数,忙不迭的给李、刘二人鞠躬,连声称谢。
刘得功愣了愣道:“大哥,用货物抵数能行么?这些可都是要押送到绿营驻军那边的?”李鹤年叹口气,拉过刘得功小声道:“你以为那帮军爷急着收剿饷做什么?不过是要趁长毛来攻之前跑路罢了。兵部规定绿营兵每旬要九操九练,你见过这帮大爷们统共练几天?不过是用来吃空饷的一个空营罢了,你还能指望他们阻挡长毛么?如今世道不太平,给街坊乡邻们留些余地吧。”刘得功叹口气,想了想,只好点头。
夜晚李鹤年当值,刘得功孤家寡人,便留下来陪他,顺便看看几日来李鹤年习武的进度。吃罢晚饭,又饮了一碗浓茶,两人提起两把练功用的木刀来到当院。李鹤年活动了一下腰背四肢,伸手挽了一个刀花,左掌在前,木刀斜背身后,摆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凝神屏气顶住刘得功。刘得功则左手叉腰,右手却将木刀抗在肩膀上,只管冲着李鹤年微笑。
李鹤年深吸一口气,右腿垫步上前,木刀从背后璇出,一招缠头裹脑护住自己上半身,顺势变步朝刘得功逼过去。这一招是刀法中反守为攻连削带打的妙招,上半身护的极严,又有数种进招抢攻的方式,李鹤年用出来纯熟利索,毫无拖泥带水的样子。刘得功赞了声好,竖木刀架住来势,后退半步闪过李鹤年的锋芒,李鹤年一招占先,手上不停,手腕翻转变一招丹凤朝阳奋力前刺,刘得功横刀封住当胸,再退半步;李鹤年沉腰旋身变懒龙扫尾刀削刘得功两腿,刘得功一个空翻跃后一步,刀搭左臂摆了个铁门拴的守势。李鹤年刀招不停,脚下连进,十几招使得眼花缭乱,大开大壑。
十五招一过,李鹤年气力不济,两腿上的跟劲传不到手上,步法也有些漂浮。刘得功笑着探出木刀,压住李鹤年的刀背一转一引,就破了他的刀式,平过刀身“啪”的一声排在李鹤年的小臂上。李鹤年知道自己又输了,这要是钢刀,自己眼下就已经四体不全了,当下抛刀在地哈哈大笑。
刘得功笑道:“嘿嘿,这苯法子果然行,俗话说千招会不如一招熟,我把削、砍、刺、跺、拦、挡、格、架八式中,挑了最简单有效的十几招教给你,只练这十几招,果然管用,一般的蟊贼绝对伤不了你。当然手刃恶匪的活儿不用你干,自有我来料理;但这十几招练熟了,你自保是富富有余。不过就是你常年读书,体质太差,腰腿上没劲,再好的招式,发挥不出威力来,也只能吓人了。”李鹤年笑笑道:“圣人云劳心者不必劳力,这世上很多问题动动脑子就可以解决,用不着动刀动枪的。”刘得功哼一声道;“成,你就这样说,等遇到那些个杀人越货的主儿们,您也一口一个子曰,一口一个圣人云,看他们是抱头鼠窜,还是径直走过来砍你。”说着刘得功搬来一把高背的竹凳放在院中,拍拍凳背接着道:“老规矩,左右腿各跨二百下,功夫这东西没有取巧的法子,你若练功时唬弄它,生死攸关的时候它就唬弄你。”李鹤年倒抽了一口冷气,摇摇头无奈的走到竹凳前沉腰曲腿,两手叉腰将两腿轮番抬起从椅背上跨过,刘得功拎起粗瓷茶壶给李鹤年晾下一大碗茶水,坐在凳子上挥动蒲扇笑盈盈的看他练功。
刘得功打心眼里敬重李鹤年,不单单是因为是李鹤年帮他谋得的差事,而是李鹤年办事为人让他佩服。刘得功是个粗人,直来直去的性子,踹门而入、捕盗拿贼他做起来最带劲,因为这不用费脑子,径直打过去就是了。而维护街面、安抚杂事这些费心劳神的事,还要靠李鹤年来办。靖安县里不论多复杂的纠纷、多难缠的人物,没有他李鹤年趟不平、摆不定的事。而且不单事趟平了,人家李鹤年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论让谁听起来,还都那么有道理。刘得功心里常感叹,这李鹤年是做大事的人,他这样的人就是说书《水浒》里的宋江、《杨家将》里的寇准,将来那肯定是要治国平天下的。自己跟着他,总会有沾光的时候。
几天后,南面来了太平天国的一只偏师来攻县城,本地驻防的绿营兵们装摸做样的抱着兵刃上了城头,放了几铳后就争先恐后的从北门溃出城去。李鹤年与刘得功事先派人通知了街面上的众商铺,让大家多备下木头、沙袋封堵门户,又多备水缸存水,预防劫掠的兵祸。众商户依言而行,将门窗牢牢堵住,又多准备了井水灭火,在乱军中保全了不少财产。
清军逃走后两个时辰,太平军开始进城,先是先锋队冲进来封了府库,在粮仓、水井等处设了岗哨,然后拎着许多灌了石灰水的木桶,捡平整的墙上刷安民告示。接着是大队的太平军整齐列队穿城而过,到城北的九岭山上驻扎,城里只留下了数百人的小队驻守安民。
靖安县令早已随着溃兵逃走,城中许多大户也收拾细软逃往省城,李家老爷昨夜就安排了六七辆大车,带着老婆儿子直奔九江,偌大一个家只留下李鹤年看守家业。刘得功无处可去,便取了长枪腰刀住到李家,与李鹤年做伴。
太平军进城后没有象官府传述的那般抢掠商家,也没有屠城、杀人,只将县城的粮库、银库打开,雇人向九岭山运送,工钱十分的优厚;有时去商户砸门买货也是按价付钱,绝不强买,还派出人维持街面秩序,拿住了不少妄图混水摸鱼的地痞,还真揪出其中一个斩首示众。一时间县城里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街面上也有了些小心翼翼的行人,众人都觉的,这“长毛乱党”并非传闻中那么可怕,不是红头发绿眼睛的恶鬼,不过是将发辫散开的普通人而已,但这些人似乎军纪很严,颇有些仁义之师的作派。
李鹤年与刘得功不敢出门,只站在自家房顶上向外张望,见到街面上平静如常,颇有些惊讶。刘得功问道:“大哥,都说得人心者得天下,这长毛乱匪要是所到之处都如这般,倒还真是个打天下的样子。”李鹤年摇摇头道:“大清国从入关至今二百年,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如今沉疾难返,担我看改朝换代未必就这么简单。”刘得功摇摇头道:“难道你还看不出,那群熊包绿营跟这些个太平军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咸丰咸丰、税加两成。现如今真要是有个不用交税的世道,该有多好。”两人日夜不敢合眼松懈,困的极了也就和衣抱刀打个盹儿,只怕有人来抢劫财物。谁知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街头一个太平军都已不见,原来昨夜里,守城的这一队人马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撤出城外,同大部一起开拔了,只插了数十个草人穿上战袍插在城头,作为疑兵之计,草人身上还用毛笔写着“清妖免送”的字样。天色大亮后,满城的居民纷纷走出门外,才发现太平军真的撤走了,城里的商户、人家,秋毫无犯,若不是满墙的“诛清妖,免赋税、求太平”之类的大字,真不象有支大队人马驻扎过一般。
百姓中有老者叹息道:“不简单啊,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这是支打天下的队伍,领军的大将必是当世的豪杰!看来江南日后必然易主矣。”有运粮去九岭山回来的人也四处宣讲,说在九岭山给太平军搬运,与给驻军绿营干差大不相同,人家太平军不但不打不骂,还给水喝,说话合气,不克扣工钱云云。而三年后,刘得功才知道,当初在靖安县穿城而过的那位太平军大将,竟然就是自己的主将:十六岁入拜上帝会、十九岁封王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
靖安县县令逃亡、师爷也不见了踪影,县城内一时无人主事,众商户便推举李鹤年维护地面。李鹤年当下也不推辞,只是忙着叫人准备铲子,将墙上太平军留下的字迹统统铲掉,又叫凡是给太平军干过活的人出去躲几天。刘得功很不以为然,埋怨道:“县令、守备都弃城走了,我等老百姓既没造反,又没犯王法,挣两串苦力钱而已,即便有罪也落不到我等头上。”李鹤年叹口气道:“我的好兄弟,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圣贤书里白纸黑字下藏着的规矩!自古来即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仁君,也最容不得一个'反'字!大清律三千条,斩刑五十四,有三十六种是用来杀反贼的,老百姓们有几个脑袋!”刘得功哼一声道:“怎地?我没造反、没投匪,我干活挣钱,还要杀我的头不成?当官的杀人也要分个皂白吧?把人都杀光了谁给他们抬轿子啊。”李鹤年摇摇头不在说话,只忙着劝众人到乡下去躲躲。
直到第二天中午,清军才“克复”靖安县,大队的军马入城,严守四门,新任的县令将李鹤年等人召集到县衙中,先安抚了几句,便沉下脸来发号施令:凡协助长毛匪军搬运财物者杀;凡卖货给长毛匪军者杀;凡家中院墙上写有大逆言论者杀,凡有参加匪军或通风报信者,皆杀!一连串的杀字落地有声,从面白无须的县令嘴里说出来,轻松的如同在说宰牛、杀鸡一样,将刘得功惊的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从震惊中醒过来,县衙外已经有多少颗人头被砍落,先被拎到县衙计功,再打散了辫子挂在城墙上,充作长毛乱匪算作“战绩”。
刘得功发疯一般的冲到街面上,只见不少店铺的门被洞开,惨嚎和哭啼声从城中各处传出,一队队铁青脸色的八旗兵手持军令在大街上急匆匆穿梭,到处可以见到暗红色的血迹溅在墙上、地上、衣服上。刘得功一跺脚朝后街郑家老铺跑去,刚进到街口,正遇到娟姑娘抱着弟弟耀林从街上跑回来。这耀林小娟姑娘9岁,在私塾中读书,聪明伶俐,三代单传的男丁,是郑家全家的宝贝。刘得功见这姐妹二人无事,刚松了一口气,小耀林全然不知身边危险,跑进街口时忽然手指斜对面的一堵墙道:“姐姐,那个字写错了,应该是'诛清妖、保太平!'”清脆的童音一出口,将娟姑娘与刘得功的心都吓的几乎跳出腔子。
娟姑娘来不及回头看,抱紧了弟弟就跑,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吼声:“呔!那小长毛在胡说什么?”娟姑娘紧跑几步,冷不防被人从后面赶上一脚踹在膝窝,娟姑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前扑倒却奋力托起双手,不让弟弟摔着,自己却结结实实的拍在地上,疼得几欲昏厥。耀林懂事,一轱辘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忙回身去扶娟姑娘,却被人一把揪住辨根拎在半空。
在耀林的哭叫声中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娟姑娘的:“不要!”一声是刘得功的怒喝:“住手!”刘得功几步跨到那揪住耀林辫子的军兵面前,强忍怒火躬身道:“这位军爷,我是管这地面的差役,这街面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最清楚,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耀林被人揪住辨根悬在半空,血淋淋的军刀就晃在他眼前,吓的他脸色煞白,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叫,一泡热尿顺着裤管留下来。娟姑娘脸色苍白尖叫道:“军爷啊!莫吓坏了我弟弟!”那带队的军官却毫不理会,咬牙道:“小小年纪就学长毛大不敬,长大了一定也是长毛,还是杀了干净!”刘得功几乎将腰弯到地,咬牙哀求道:“这位军爷您刀下留情!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好歹。请军爷给个薄面,小人千年万年铭记您的恩德!”刘得功平日古道热肠,最重外面,街面上谁不敬重他几分,何时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别人。那军官却立起三角眼将他一踢道:“对长毛就要斩草除根!这颗人头值十两银子呢,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刘得功终于忍无可忍,抢上前一步按住那军官手腕,怒骂道:“杀你娘的头!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这还是个学写字的孩子啊?老子们种地交饷的养着你们,就为了让你们反过头来拿刀砍老子么!有本事出城追长毛去!”那军官闻言将血红的两眼瞪得更大,怒喝道:“大胆!你为长毛说话,就是长毛!来人啊,给我当街剁下脑袋来!”他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围上来,拉刀围住刘得功。
刘得功情急之下拔出腰刀横挥,贴着耀林的头皮削过,将他辫子削断,同时探出左手,在半空中抓住正落下的耀林的衣领,一把将耀林从刀口下抢过来藏在身后。后面带队的军官见刘得功出手,呼喝道:“反了反了!”命人鸣响铜锣召集人马,同时指挥军兵将刘得功与郑家兄妹团团围住。刘得功背朝院墙,将郑家兄妹藏在身后,自己则横刀身前挡住军兵,环视四周准备杀开一条道路。至于杀开一条路以后该如何,能跑多远?眼下的情景也容不得他细想,反正能跑多远跑多远就是了!
就在刘得功分神之际,当前的一名军兵猛然出枪,直戳他胸口而来,刘得功身后是郑家姐妹,他不敢躲闪,危机中只得咬牙挥刀,架开长枪,同时上一步一脚踹中那军兵的小腹,将他蹬出去四五步远。刘得功不敢伤人,抓过长枪拧下枪头用作棍棒,两侧有军兵趁机挥刀来砍,刘得功手腕一抖,枪杆横砸重重打在左边军兵的手腕上,先敲落他的钢刀,然后横跨一步枪杆吞吐,连续重重戳在他的胸口,将其打倒在地,顺势躲开了右边剁来那一刀;刘得功收拢枪杆回过头来竖在身侧,挡住对方横扫的一刀,转身上步提膝顶在他肋下,枪杆下杵插在他两腿间绊住他脚跟,再飞起一脚将这军兵远远踢出圈外,砸倒了一堆人。前方的军兵们要借机冲上,刘得功从肩上将枪杆挥过,砸中当先一人的脑袋,顺势手腕发力舞起棒花,挥动枪杆展开棍法指东打西,将数名军兵掀倒在地,棍头拖地带起团团烟尘。
就在这片刻工夫,又有数十名军兵呼喝着跑过来,见同伴被打忿忿鼓噪起来,一起拔刀出枪将刘得功围在当中。刘得功双拳难敌四手,心中顾忌又不敢下重手伤人,还要照顾身后的郑家姐弟,一时间左拙右支,局面立时狼狈起来。
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街口传来大队的脚步声,刘得功抬头看时却原来是李鹤年带领二十多名县衙差役跑了过来。原来有巡街的差役发觉刘得功出事,急报李鹤年得知,李鹤年忙将县衙内的差役统统拉了出来,急匆匆奔来救刘得功。这群差役推开军兵们冲进圈内,将刘得功团团护住,李鹤年则站在圈外大叫误会,拉住带队军官的胳膊将他拉倒一边。军官不在群龙无首,架自然就打不下去了,一众官军们齐齐转头盯向李鹤年这边。
李鹤年拿出身上的腰牌,又摸出一包银子塞进那军官的手里,刘得功离得远,听不见李鹤年说什么,只能看见李鹤年拉住那军官的袖子弯腰作揖不住的哀求,其间又向那军官手里塞了两次银子。
那军官颇为不满的挥了挥手,收队离开,临走时手指着刘得功骂出了一大段的方言,刘得功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料想他说不出李鹤年那样子曰圣人云之类的好话,索性不去理他,先回过头安抚郑家姐弟。
耀林小脸苍白,紧紧抓住娟姑娘哇哇大哭,娟姑娘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不松手,生怕再有人抢走一般。
李鹤年叹口气,只好将刘得功拉起来一同送郑家姐弟回家。回县衙的路上李鹤年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刘得功偷眼看着以为李鹤年在生自己的气,加着小心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进城的八旗兵抓人抓疯了心,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将县衙大牢塞满了,不审不问,只叫各家拿银子前来赎人,全如绑票一般。李鹤年愤愤道:“从未见过如此治国平天下者!”回到县衙,县令已经闻得消息,将李鹤年照实大骂了一顿,又命人将刘得功锁进大牢。索性各处差役都是自己人,进的牢门就将刘得功身上的锁链解了,牢里关满了人,就在值班的八仙桌边上并了几条长凳,铺了一套被褥,让刘得功先住在这里,说是坐牢却与在牢里值班无二。众人都叫刘得功宽心,说这几日街面上乱,在这里避几天风头也好,都是自家兄弟,吃用不愁。
晚饭后,李鹤年提了一瓦罐黄酒,炒了一盘鸡蛋并半篮子煮花生来到牢里,陪刘得功说话。李鹤年安慰他稍等几天,等事情平息后由李鹤年出头找县太爷说清,借口人手不够,还能让刘得功回来当差。刘得功骂了几声娘,将天地、朝廷、城隍、土地抱怨了一个遍。李鹤年知道刘得功是个粗人,遇事爱钻牛角尖,是是非非是一定要分清楚,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是一团怨气,想劝别人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刘得功自顾自的喝了半天酒,忽然停下来问李鹤年道:“大哥,你是读书有学问的人,象你样下苦功夫的读书认字,为的是什么呢?”李鹤年愣了一下,随即道:“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刘得功闻言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拍桌顿足几乎喘不上气来。李鹤年见他笑成这个样子愣了一会,随即也自嘲的笑了笑道:“这大帽子话每个读书人都会说的,即便是坐上三年清知府,为了十万雪花银,也要冠冕堂皇的先扔出这顶帽子合在头上。”刘得功道:“这二十二个字我认得最清楚,县城书院里墙上写得是它,李大哥你书房里挂的是他,县老爷客厅里面屏风上也是它。可是说要做这些事的人,却每每都是巴结奉迎,马屁功夫登峰造极,李大哥你实际想这样做的人,却在这里每月争五两银子的饷钱。”李鹤年知道刘得功心里不爽,也随着他笑笑道:“说通俗些吧,读书就是为了自己有饭吃,然后能为别人谋一碗饭吃,在然后就是能让全天下人吃饱饭。自古民以食为天,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一口饭上,即便是唐宗宋祖,也是以饱食为重,所谓得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罢了。”“好!”刘得功一拍桌子把李鹤年吓了一跳,“大哥你说的好!小弟看得出来,这整个靖安县里,就数你最有本事,你办差办的最漂亮,平事平的原告、被告都服气,你讲理讲得最清楚,合县上下没有不佩服你的。可惜,就是曲材在这里,什么时候你那个……那个飞天冲了,我们就有指望了。”这几句话触及李鹤年心中痛处,他强笑一下,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李鹤年虽不是举人、进士,但是他偷偷看过和自己同场考试,红榜高中的那些个举人老爷们的文章,狗屁不通的比比皆是。李鹤年明白其中的缘故,没有真金白银,哪一位主考愿意点你这个没钱没势的穷光蛋。而李家宁肯拿出几百两的银子给几个儿子还赌债、喝花酒,却舍不得给他掏一分银子,要不然凭他李鹤年的卷子,至少也是一届进士!可是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全家人套车牵马的到省城避祸,却要他李鹤年看家守业,留在家里应付太平军。空荡荡的宅子里金银细软全无,让他李鹤年看守什么呢?李鹤年想到这里心下不由得叹气,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
这边刘得功借着酒劲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那个……那个汤里火里的来去,决不含糊,你做丞相我就做大将军,帮着你打天下,将这些只会欺压良善的狗贼统统砍头;你要做诸葛亮,我就做赵子龙;你要做包公,我就作展昭;你要做宋江,我就作李逵!”刘得功本性耿直,酒后说话更无禁忌,但越是真话越暖人心,李鹤年听到动情处,也忍不住举起酒碗道:“好兄弟,将来要是有了咱们兄弟用武之地,咱们一起打天下,一起同生死,共富贵!”两人正在开怀交心之际,西边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有人冷哼一声道:“人的命天注定,命中合有八斗粮,跑遍天下难满升!妄谈富贵,痴人说梦。”刘得功闻言大怒,将酒碗在桌上一摔,摇晃着站起来就要过去打人,李鹤年慌忙起身拦住,举起桌上的灯笼走过去看。只见牢里盘膝作着一个道人,这道人两鬓微白,莫约三十岁上下,青布道袍洗得发白,左袖空荡荡别在腰间,一根柴棍穿过道冠将头发别住,虽然身处牢中却神情淡定,处乱不惊。李鹤年认得,这人就是九岭山莲花峰的独臂道士,都说此人善用铁板神算,可前知三世后知三世,算术几可通神。想不到军兵胡乱抓人,竟将此人也拿了起来。
李鹤年忙取钥匙打开牢门将道人请出来,让到座位上施礼致歉。那道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贫道无端被人押至此处,一路上受尽折辱,也是一时未能压住怒气,失态了。”李鹤年知道这道人非同一般,便请道人为他二人算上一卦,刘得功这才知道这人就是江浙闻名的有道高人,酒也醒了一半,当下自告奋勇的就要去借算盘、笔纸。
那道人笑笑道:“算盘、龟甲,不过是虚相罢了,大道无相,易出卦六十四,共三百八十四爻,布策一万一千五百二十,可通神鬼,顾世间万物变化不脱其中。随手事物皆可成卦,何必拘泥于俗物?”说着,这道人竟随意抓起两把花生洒在桌上,十几粒花生骨碌碌跳在桌面上滚的倒处都是。李鹤年与刘得功看在眼中全然不识,两人抬起头来都是面面相觑。
那道士手捻胡须俯身看了半天“花生卦象”,手捻胡须叹口气道:“这次倒是贫道妄言了,没想到两位竟居然都是封疆王侯之命,只不过一个是泽上火的真侯,另一个确是涧下土的虚王。左边这卦着了一个离上兑下的暌卦,这是个水上火的卦象,想必这位李施主此前怀才不遇,家中也无所倚持,卦象主遭妒嫉,志不相投。但兑性悦,离性明;火行水上却是柔进和悦之卦,李施主如果道行中正拥戴君王,迟早会附骥腾达,封疆一方。李施主处世如椎置囊中,迟早要展露锋芒的。”那道士一顿,又道:“这位刘施主却是艮上兑下的损卦。上艮为山、下兑为泽,泽围山乃是损上益下之势。此卦山泽互损,难得调衡,天下若制衡得当,刘施主必定终老于田野,寂寂无为;天下若制衡不当,刘施主倒可以借云腾雾,封王封侯。只不过,两位虽然将来都有大富贵,但只有一人可得善终,怕是李施主将来的富贵,都是刘施主以命相送的。”道士说完,李刘二人都是一愣,李鹤年熟读《易》书,自然知道道士所说都是易词,乃是卦象中的解释;刘得功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冷笑道:“如果迟早都是一死,却不如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也好过寂寂无为。说用我性命换富贵给李大哥却是无稽之谈,即便我肯给,李大哥也必不会要!”李鹤年却恭敬道:“仙长,您且看看我兄弟的劫难何时了结?”道士哈哈一笑道:“了结?刘施主的劫难此时就在门外,才刚刚来哩!”此言一出刘李二人都是一愣,刘得功哈哈大笑道:“你这道人莫要吓我,我哥哥早已烦人疏通,我做牢如同值班一般,又哪里来的什么劫难,你这道士胡言乱语半天什么真侯虚王的,都是些长远莫测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你要是算准了,那才是真灵验。”道士叹口气道:“你二人三世有缘,到这一辈上恩仇纷杂,纠缠不清,只好作救一命还一命的缘分了。有道是:'世事珍贵唯一命,一命恩仇欠一生,一生变幻如一梦,一梦十年终一醒。'”刘得功听得长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眉道:“什么……一一一的,这都是什么啊?”李鹤年心细,听着四句偈语中好似大有文章,上前正待细问,忽听外面脚步声急匆匆而来,一个差役大步跑进牢里喊道:“不好啦!刘二哥下午打伤的那个军兵,回到营中吃过饭忽然大口吐血死了!几百军兵围住县衙来要来拿刘二哥!兄弟们阻拦不住,这些人已经冲进来啦!”屋内众人都是一愣,李鹤年跳起来一把锁住牢门,又搬动条凳死死撑住,回头喝道:“兄弟,快走!”刘得功白天忍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听的对方找上门来,接着酒劲拉出腰刀就要冲出去拼命,报信的差役从后面死死把他保住道:“刘爷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要是出去拼命可就连累了李爷!”刘得功嘿的一跺脚,从地上抓起一根铁棍与那差役一起去撬砸牢房窗户。外面的军兵已经冲到了牢门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李鹤年将全身都压在条凳上,身子随着门板的震动不住乱晃,口中却一个劲催促刘得功快走。刘得功拼了命的连撬带杵,终于将牢房后窗撬开一道仅容一身的出口,那差役伏在墙下让刘得功踩在他的肩膀,连蹬带窜的爬了上去。牢里乱成了一团,那道士却还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边,用独臂捏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面露得意之色道:“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刘得功哪里顾得上听他白话,钻在洞里头内脚外却停下来疾呼道:“大哥,一起走!”李鹤年却将整个身子压住撑门的条凳,只顾顿足叫道:“快!快走!快走!”刘得功一咬牙,从后窗跃下,急匆匆向西跑去。
刘得功慌不择路,跑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发觉自己是在城西。他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房亲戚在这里开米铺,这些年来常借着关系来找自己,托刘得功帮人了事,他在其中收些好处。刘得功想不论亲戚远近,俗话说“是灰就比土热”,这紧要关头,投亲怕是要比靠友有把握些。想到这里刘得功打定主意先去投奔他家,等天明再找机会出城。
刘得功不敢敲门,他手按墙头翻墙进院,落地后一步抢上将看门狗的喉咙捏住,一掌打昏扔在一边。接着刘得功从地上抓起把泥土轻轻扔到窗户上,将窗纸砸的沙沙作响。屋里人被陡然惊醒,壮着胆子问道:“谁?谁啊?”刘得功放轻脚步走进窗沿,低声道:“老舅,是我、得功啊!”屋内传来一阵忙碌的穿衣声,稍候屋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身穿中衣拉开屋门走出来,拉住刘得功的手笑道:“外甥啊,你这是干啥哩?到你老舅家里捉贼么?”刘得功拉着他走进屋内,先端起炕桌上一碗凉茶咕咚咚饮下,接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边。老舅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已然有些六神无主,他拉着刘得功的手道微微发颤,哀声道:“我说大外甥啊,这可是抄家的大罪啊,听说凡是跟长毛乱党沾边的,都要夷三族啊。”刘得功摇头道:“不仿事,眼下他们还搜不到这里来,天亮后我们想个法子出城,我远走高飞,他们就再也拿不到我了。”老舅有些犹豫的问道,“那……那他们要是搜到这里来呢?”刘得功哼一声道:“那老舅你就找个面桶把我藏起来,那些鸟人要是翻不出来算是他们烧高香,要是翻出来,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干净!”老舅听刘得功说这般狠话,脸色越发的发白,两腿都有些打颤。他知道自己这外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脾气,只顾撮着手喃喃道:“这不成……这不成。”此时刘得功身上酒劲过去,只觉腹内空空,便道:“老舅,家里有些剩饭么,盛些给我吃!”老舅忙点头道:“有,有热馒头,等我给你去拿。”老舅转身出去,刘得功自己坐在炕上,回想来时心里也一阵阵的后怕,也全仗他平日里好交朋友,豪爽仗义,关键时刻有同僚帮他拦阻官兵,有人舍死来为他报信,也多亏了大哥李鹤年当机立断堵住牢门,自己才有时机逃出来。不然的话上百人冲进来刀枪并落,就是头老虎怕也要被劈成八瓣了。想到这里刘得功又开始为李鹤年担忧起来,这群匪兵如狼似虎,拿不住自己必定要找李鹤年的麻烦,刘得功越想心中越感觉愧疚,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下不靠,空落落的发疼,到后来刘得功索性爬起来跪在炕上向南拜了几拜道:“南无我弥陀佛,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大哥李鹤年平安无事,我刘得功发愿将来给您老重塑金身、早晚三炷香。”诵完之后刘得功跪在炕上想了想,又给城隍、土地、太上老君各磕了三个响头,一颗心方才稍有踏实。
放下了李鹤年,刘得功又开始盘算自己明天该如何混出城去,关键就在城门这一关,只要出了城门,他刘得功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到这里,刘得功肚子里越发的饥饿,却不见老舅回来,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老舅掀开门帘端进来一个大盘子,里面却是两个凉窝头和几根腌萝卜。
刘得功也顾不得挑剔,先抓起一个窝头捏碎了泡进茶碗里,然后左手捏住剩下的一个窝头,右手抓过一根腌萝卜大口嚼起来。三口两口半个窝头下肚,刘得功心中忽然一动,心想:“老舅说有热馒头,怎的端来的却是窝头,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凉的,也没烤上一烤,那这半天时间他做什么去了?”想到这里刘得功抬起头打量老舅,老舅在他对面隔着炕桌,欠着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却不敢看刘得功,低下头两只眼睛只向四处乱瞟,两手揪住衣角来回的搓捻。刘得功常年和犯人打交道,对面的都是作奸犯科之徒,看到这里心下岂能不疑?于是边吃边拿话试探道:“老舅,我那海子兄弟呢?”此话一出,老舅却如同针刺一般的站起来,站起后意识到失态,缓缓坐下扶住炕桌,干笑着道:“他……他……他睡觉……睡觉呢。”老舅的言行被刘得功看了一个满眼,刘得功料定他必然有大事在瞒着自己。此时刘得功心中猛一翻个,耳边忽然想起方才在牢中那独臂道士所说的话:“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刘得功神色不变,咽下窝头,放下筷子,盯住老舅冷笑一声缓缓问道:“老舅忘了外甥我是干什么的了。海子兄弟他睡着了?怕是出去了吧!”刘得功此语是想诈老舅一下,他对那独臂道人的什么卦象半信半疑,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娘舅会把自己买给官府,他想着老舅会哈哈一笑,把海子兄弟招进来与自己说话,这小子上个月在赌场输钱被人当街揪住不放,还是自己给他打得圆场。
谁料老舅闻听此言马上脸色惨白,随即筛糠般抖了起来,哀求道:“好外甥啊,你还是去官府自首吧,串通长毛那可是大罪啊,你也要为你老舅一家几口着想啊……总算平日里老舅待你不薄,你娃儿可不能连累你老舅一家啊!”此言一出刘得功已然明了,自己果真被人卖了,被自己唯一的亲人卖了!他忍不住怒目圆睁一抬手将炕桌掀飞,起身劈手揪住老舅的脖领,大吼道:“你卖我?你将我卖给官府!亏你还是我的血脉亲戚!亏你平日里收人钱财到县衙里烦我办事,把我当作摇钱树一般!亏你平日里一口一个好外甥,如今到了我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反而将我卖了!”老舅知道刘得功的利害,此时两手抱头不敢挣扎,只顾不住的求饶。刘得功右手紧攥高高举起,只想重重打下去,心里却碍着亲情的面子,将一股怒气硬生生的压了又压。他平生耿直,最恼人骗他,可如今将他出卖这人竟却是自家唯一的亲戚,不由得刘得功对这瘫倒在床上的老舅又恨又怒。几声喝骂之后,刘得功可怜他一把年纪,被自己吓得筛糠一般的打哆嗦,终于“嘿”的一跺脚,扔下他在床上,跳下地迈开大步拉门走出屋去。
谁知这老舅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力,竟然从屋里追出来一下子扑住刘得功的大腿,将他左腿紧紧抱住,杀猪似的大喊:“快来人啊,长毛反贼刘得功就在这里啊,来晚了他就要跑啦!”变调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传出好远,引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声,更把刘得功的一颗怜悯心狠狠穿了一个通透!刘得功咬着牙使劲挣动竟然脱不开身,老舅的两只胳膊不但死死搂住他,手指甲更甚至插进了他的肉里,手臂如同两道铁箍般紧紧勒住刘得功的左腿。
刘得功一股杀气从小腹陡然升起,他咬牙喝道:“老狗才!再不松手我便打死你!”老舅却如同壑出性命一般,只顾抱腿高喊,全然不理会刘得功。这时街外映出一片红光,大片急匆匆脚步声传来,分明是官军高举火把追捕到此。刘得功忍无可忍,一咬牙左手把住老舅肩膀,右手端起他的下巴,两手只用力一错,咔嚓一声,老舅的颈骨折断,叫喊声戛然而止,尸身瘫倒在地。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蹬开,呼啦啦闯进来数十个持刀枪举火把的兵丁,当先领路人正是老舅的儿子海子。
海子见自己老父亲躺在刘得功脚下,胸腹贴地,头面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冲上翻着,立时意识到老爹已经遭了刘得功的毒手。海子哀号一声右手抓住自己胸襟,左手戟指刘得功道:“姓刘的,你还我爹的命来!”他声音嚎啕两眼血红,却不敢上前与刘得功厮打,反而转身跪倒奋力膝行几步,拉住那军官的衣襟嚎道:“萨统领!您老要为小人报仇啊!”那军官嘿了一声骂道:“这直娘贼,你父子当初聪明些,一碗药将他放翻了多好,省了多少麻烦!兄弟们,给我就地砍死,得人头者赏银五十两!”众军兵哄然一声“得令!”此时在一众军兵眼里,刘得功便与那长脚的银票无二,当下举刀拥上来便剁。刘得功事到此时杀性已起,他后退两步伸手拉倒门边竖放着的一捆竹竿,阻一阻扑上来的众人,抬腿将脚边一条木条凳挑起抄在手中,两手抓住凳脚迎上前去。
长凳本是当地家家所用之物,三四尺长短,凳面寸许薄厚,四条尺长斜腿用榫头与凳面茬住,中间有短横棖联接,材质坚固,且长短轻重又趁手,在狭窄地处与人交手时,倒是件攻守兼备的好器械。刘得功举长凳架住迎面剁下的两刀,下面飞起连环脚将对方两人踢倒,闪身躲过侧面一刀,松左手用右手抡出长凳磕开右侧一柄腰刀,顺势给了对方一记窝心脚。紧接着右腿收回后退半步,长凳轮回来左手握住蹬腿向左抡砸,所到之处如猛虎摆尾,将几把单刀撩架的叮当作响。这几招一过就在刘得功身边打出了几步大小的一块空间,将众兵丁逼在了圈外。
刘得功打得性起,闪过迎面剁来的一刀手腕翻动长凳甩出,正中持刀人的鼻梁,将他打得满脸鲜血;接着长凳拄地腾身而起,半空中一击卧云腿将一名军兵重重蹬出,撞倒了他身后三四个人。刘得功落地俯身,低头躲过头上削过的一刀,挥臂抡凳横扫,将眼前两人扫倒在地,收长凳一招苏秦背剑反架在后背上,接下了侧后的一刀,一记撩阴腿将那偷袭之人踢的缩成一团就地打滚。
刘得功身后便是屋子,自然无需防备,手上的家伙又适合在狭窄处以一对多,他展开长凳招招架架挥舞如风,不多时便将十几名军兵打倒在地,四周围响起一片呻吟声。其余众人一时气夺,方才醒悟这长腿的银票怕不是那么轻易能拿到手。于是众人渐渐收拢,围成一个半月型的圈子,紧紧将刘得功困在当中,都是在外面挥刀呼喝,却再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外围那统领见了,气的一脚将身前的军兵踢倒,大骂道:“都是一帮饭桶!院子里展不开长家伙,拿长枪的上房啊,从上往下戳死他!四面围住别让他跑了!要死的,不要活的!”院外拿长枪的军兵们闻令而动,搭人墙爬上了房顶,站在房檐上弯腰用长枪向下乱戳,更有伶俐些的揭起瓦片朝刘得功劈头盖脸扔过来。
这一下刘得功上下难顾,身上被几块瓦片打中,胸中拼命的勇气也为之一堕,方才心中的一股杀气此时顷刻间冰消瓦解,脑子里剩下的就是一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刘得功大喝一声,抡开长凳脱手飞出,拍在身前几人的身上,借着军兵躲闪之际他奋力纵身,后跃到西墙下腾身上跳,背靠墙面朝外向上一跃,伸两手反扣住墙头,然后收腹提腿奋腰腹之力上翻,头下脚上的倒翻出院墙!
刘得功落地俯身,借着月色匆忙看了一眼方位,便撒开腿顺着胡同向东跑去,一众军兵纷纷越墙绕院追赶而去。刘得功地形熟,更兼拳棒精熟,等闲三五个人拦不住他,往往被他一突而过,百余人的队伍撵在他后面舞龙般在胡同中呼来钻去。但那带队的军官也不是饭桶,他知道刘得功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城墙去,他叫来三个哨长,各带二三十人,分成三队,刀枪混杂,一队在后面紧撵刘得功,另两队在两侧死死贴住他,不主动上前与他交手,只刀枪乱戳挡住他不能向两侧突围,品字形的三只队伍就象只倒扣的大碗一般,将刘得功向城墙压过去,而刘得功就象这扣在碗里的蜜蜂,左右纷飞却翻不出碗边,等到这碗边扣住城墙的时候,刘得功怕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时已折腾整整了小半夜,半个县城都被惊动。人们不敢开灯,顶上门伏在窗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经,大街上一队队的军兵高举火把跑向西城,军兵越聚越多,还有人不知从谁家搜罗来沾鸟的细网,招呼着要用它罩住刘得功。
刘得功此时两腿逐渐发沉,追兵们可以换着班的撵他,他却不能边歇边跑。到后来军兵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百余人将刘得功围在西南角的城墙处,火把灯笼无数,将四周城上城下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刘得功一颗心在胸腔里跳的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无路逃生,而此时刘得功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得意,八旗精锐出动了几百人才拿住自己,这事要是日后传出去了,也不坏他靖安虎刘得功的名头!
包围圈越来越小,百余人挺刀举枪将刘得功围得水泄不通,身前的枪尖刀尖密布的如同砧板一般,刘得功连抢几次都无法突围,反而险些受伤。就在这无路可走的时候,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刘得功忽然想起,这西南角是整个县城的粪池所在,城门关闭的时候,倒粪车的就将从各家收集来的米添共倒在这里的粪池,粪池与城外相连,四周的乡农们再推车来从城外将粪物舀走,浇田灌地。如果这样的话,粪池下面就必定有一条通道直通城外,刘得功就可以从粪池中潜出!
但关键是谁也没从这里面钻过,不知道这洞道是宽是窄、是粗是细,万一他刘得功要是卡在里面的话,传出去让人说被大粪淹死,这可是个极伤脸面的事情。
刘得功犹豫间,包围圈又缩小了几步,已将他与粪池隔开,带队的军官不知从谁家找了匹骡子坐在上面,刀指刘得功骂道:“狗贼的腿好快,一会先将你的两腿打断,看你还能跑多远!”刘得功咬咬牙不再犹豫,转身紧跑几步奋力一跃跨上城墙,他整个身子横在城墙上与地面水平,两脚用尽全力踩在城墙上加力快跑,竟然如同狸猫一般从围捕的军兵头上横身飞跑而过!众人没料到这刘得功还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愣神之间刘得功劲弱势竭从城墙上落下,却是直挺挺跳入粪池中,溅起偌大一片黄白之物。众军兵发一声喊忙捂住鼻口后退,却无人敢追着跳进去做下海擒蛟的勇士,只顾远远围着呼喝。
刘得功事先闭住眼鼻口,一落入池中便伸开两手在池下摸索。好在天不绝人,粪池连向城外的通道为防坍塌是用石条圈起的,足够一人进出。刘得功手抓脚蹬,在通道里奋力爬行,片刻之后,从城外污沟一头钻出来。他伸手在头面上抹了一把,强压住恶心,顾不得浑身的恶臭,撒开腿朝潦河方向跑过去。夜黑月暗,刘得功屡屡因为脚下磕绊摔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粪水浸透的衣服又从里向外糊上一层汗水,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吸进嘴里的空气都带着臭气,刘得功半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便再也忍不住,一张口呕吐起来。这一吐简直如天翻地覆一般,将胃中的苦水都吐了出来。刘得功平生从未受此大辱,今日被人逼迫的竟然从粪洞中逃出,此时想来不由得苦、怒、怨、恨交加。刘得功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几乎小半个时辰的狂奔后,刘得功终于跑到了河边,他张开双臂将整个身子都扑进河中,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埋入水里。他两手摸索着散开辫子,又在水中脱下衣服,甩手扔到岸上。入夜的河水冰凉,激的刘得功的身体一阵哆嗦,上下牙关不住打颤。刘得功抓了几把水草,仔细将自己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又皱着眉头将衣服抓过来,在水中反复的涮洗。火石与火镰都已沾湿无法生火,只得将衣服尽力拧干,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布面与前胸后背紧沾在一起,冻得他两腿不住发抖。
跑了大半夜,又经过冷水冲洗,刘得功的肚子开始骨碌碌的叫唤起来。他此时身无分文又无吃食,也不敢找人家乞讨,只得捡起一根短棍驻在手中延河缓缓而行。行走没多远,腹内空空越发的疼痛难忍,就象有人用大手将他的五脏六腑攥在一起反复拨弄一般,大颗大颗的虚汗涌出,在脸颊两侧汇成流滴在地上,现在就是有头牛犊子,刘得功也能吃的干干净净。
半晌以后,刘得功寻得一片瓜田,他趴在地上贼一般摸索着爬进去,囫囵吃了一个半饱,却不小心惊动了看瓜人,撵在他身后边追边骂,将刘得功祖宗三代揪出来羞辱了一个遍。刘得功不敢还口,拄着短棍落荒而逃,堂堂汉子落得这步田地,心中羞愧难以言表。刘得功缓缓走上一个土坡,浑身再无力气。他蹲下身来回头遥望灯影模糊的县城,那里有大哥李鹤年,有县衙众兄弟,还有郑家姑娘,而自己却此时却象条丧家犬一样蜷在这里,有家不能回心头,想到此处不由得内心一阵酸楚,恍若隔世。
刘得功转头四下望去,西面是潦河水,北面是大片的农田,在夜色中映出漆黑的一片,东面是隐约可见的肖家村,那里虽然有人家却也有难以想象的危险等在哪里,此时他有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再相信谁,宁愿如同受了伤的野狗一样,自己躲起来舔洗伤口。刘得功只觉这一片苍茫大地,一时间竟然没有自己可去的地方,农田阡陌、灯火阑珊,都是他人的富贵,与自己无关,而无边暗夜中,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孤家寡人的生死。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此时刘得功却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出路在那里,该往那里走。想到这里,刘得功忍不住悲从中来,却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将悲声硬生生咽在喉中。
刘得功趁夜向北而行,他不敢走大路,只在田埂上穿行,白天藏匿在树林、坟地中,晚上出来找些吃的,路过村镇便用污泥涂了脸,乞讨些剩饭吃。半个月后,刘得功一身褴褛满身渍泥,脚上的靴子早就磨掉了底,便将靴筒撕下来用草绳绑在脚上,一步一拖的逃亡到了九江。
如同许多逃避战乱的难民一样,九江城门外的军兵借口防止长毛奸细混入,阻止来历不明的人入城,城墙根两侧坐满了和刘得功一样落魄褴褛的行人。刘得功又累又饿,蹒跚着走到一家客栈外的水井边,吃力的绞起一桶水来,倒在手里捧着喝。正喝着,旁边伸过来半只破碗,刘得功抬头看,原来是一个驼背驻棍的老乞丐无力取水,见刘得功绞上一桶水来便伸手过来讨水喝。刘得功将水桶中剩下的水倒在那老乞丐碗里,挥了挥手,示意他慢慢喝,桶里还有。
这情景被旁边一个大汉看在眼里,那汉子走到刘得功近前,摸出一个窝头问道:“嗨,想吃么?”刘得功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可自己的肚子却表示出截然相反的态度,这一路上也习惯了为吃饱肚子而忍辱偷生,当下他使劲笑着冲那汉子使劲点点头,弯腰去接那窝头,举手投足间已然全无一县捕头的风采。那汉子指指旁边的六辆驴车道:“把这些驴都喂饱了,喝好了,就给你两个窝头,先给一个,干完再给一个!”刘得功接过窝头,看了看身边老乞丐颤抖的双手,掰了一小半给他,自己狼吞虎咽三两口将大半个窝头咽进肚里,拎起水桶朝驴车走去。
一炷香的功夫,刘得功将喂料、饮水的活计都干完,又讨好的用木棒将绑绳紧了几扣,才走到那大汉身边讨要剩下的一个窝头。那大汉笑笑道:“会武功么?”刘得功一听便知这人怕是要雇自己赶车,心下稍稍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那汉子捏了捏刘得功的肩膀,抛给他一个窝头道:“我是安南镖局的镖头,这趟镖要去漳州,你跟着赶车吧,有你的饭吃,但没有工钱,你干不干?”刘得功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听得能吃饱肚子,忙不迭的点头,于是求了镖局里别人的一双旧鞋穿,这样跟着车队上了路。有镖师问道:“向大哥,咱们不缺人手,何苦多这么一个吃白饭的?”那大汉小声笑道:“这人年纪轻轻健壮有力,宁肯乞讨也不自甘堕落去做奸邪的事情,是条汉子。他想必是一时有了难处,我等容他一时,也算是积了一份善念。”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向镖头老婆临产,所以一路上施穷救病,到处的抱佛脚。
刘得功跟在车队中,不言不语,开拔了便低头走路,歇息了便收拾车马,有空闲了便倒头就睡,从不多说话,可他心中却如同江水般翻涌难平。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武艺,却有家难回;结拜的大哥留在靖安县生死未卜,自己又落魄到如此田地,刘得功实在想不出该什么办。逃离县城那一晚的经过还历历在目,连自己唯一的亲戚娘舅都会为了几十两银子把自己卖了,这年头还能相信谁?而自己的功名富贵又在哪里?刘得功心里委屈,满腹的悲怆,每到心痛时就蹬着眼睛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一路上两只眼睛竟如同兔子一般的血红。
车队晓行夜宿,却是向西南匆匆而行,离靖安县越来越近,这让刘得功越发的不安起来。他迫切的想跟着车队回一次靖安,哪怕是从县城外经过也好,这样也许能在不经意间遇到李鹤年与娟姑娘,哪怕这两人都认不出他来,只要能让他远远的见上一面,知道他们平安就好。但刘得功从心底又怕遇到他们,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狼狈落魄的样子,七尺的男儿,即便不能衣锦还乡,他也决不愿意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念头冰火一般反复烧灼着刘得功的五脏六腑。
车过靖安县城外,从岔道向南而行,并没有进城的打算,刘得功回望近在咫尺的县城城墙,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又油然生出一种沉不到底的失落感。他知道,自己这次一旦离开,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了,每向南走一步,离家就越远,他自己就越是孤单,孤单的一无所有。
刘得功正在心里烦乱着,忽见前面吹吹打打送来一支送亲的队伍,鲜红的五彩花轿颤悠悠的被簇拥在中间,吹鼓队伍与嫁妆分列前后,几十名送亲的男女老少兴高采烈的伴在轿子两边。
向镖头吆喝驴车靠在一边,让对方先过,免得踩腾出来的尘土染污了喜气。老趟子手张大鹏是个嘴快的,招呼送亲队伍中一个老汉道:“给您道喜啊,老人家,敢问这是那个富贵人家送亲啊?”那老者扬扬手道:“是城里绸缎铺郑家,闺女嫁了县里的李鹤年李大捕头,李家送的好彩礼哩。”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刘得功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他激灵灵一个冷颤抬起头来,猛转身回头望去。果然!送亲队伍中都是郑家在城里的街坊、亲朋,其中不少刘得功都认得,那轿子里的必定是娟姑娘无疑!刘得功抬腿就要冲过去拦住花轿,一迈步却脚下生疼,原来是借来的旧鞋也早已磨穿,方才一动脚心的血泡被碾破,一股刺痛针一般从脚下直钻到刘得功心里。这痛楚让他心中闪电般一转:刘得功啊,如今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你截住花轿想做什么?你此时又能给人家娟姑娘什么?人家嫁了李大哥有吃有穿,岂不好过跟着你这落魄鬼朝不保夕?你既然喜欢娟姑娘,这样做不是毁人家么?让人家跟了李大哥过好日子,不好过跟你千倍万倍?这念头在刘得功心间千回百转,紧紧捆住了刘得功的双脚,刘得功眼睁睁的看着花轿从自己身边一步步走远,只觉自己从脚下一直凉到头顶,一颗心被冻成了冰坨,又被人用小锤一下下的敲碎。
送亲的锣鼓声渐渐远去,却如同一记记重锤,将刘得功砸得神情恍惚。他想不到才刚刚过了半个月,自己大哥李鹤年就娶了自己心爱的人,更想不到自己就这样看着娟姑娘坐在花轿里,吹吹打打着进了李家门。
镖车队伍吆喝着继续前行,刘得功脚步沉重一步一拖的跟在队伍后面,每一个脚印中都留下一丝血迹。而此时他却对这疼痛浑然不觉,眼前、心中满都是那一夜的亡命逃亡,和这半个月来的忍辱艰辛。刘得功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大潮在渐渐兴起,憋在他心中往复冲突,阵阵翻涌冲击他的头脚四肢,让他整个人都痛的快要炸开一般,四肢百骸从心里往外的疼!
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面只听一声吆喝,十几个胖瘦汉子站在一堆树枝后面,拦住去路。向镖头见来者不善,忙止住车队,使眼色让张大鹏上前答话,张大鹏下马上前,抱拳拱手,说了几段江湖上的切口,对方一群人却一阵发愣,一句也答不上来。原来,这都是些邻村的闲汉、无赖,刚刚拦住花轿要了些喜钱,仔细算算发觉不够喝酒,又看到远处一行镖车徐徐而来,这些人合计一下,便打起来镖车的主意,想拦住讨些过路钱喝酒,于是便搬了些树枝、石块拦住道路,这些人没跑过江湖,不清楚道上的规矩,张大鹏问的切口自然也就答不出来了。
领头的那无赖手拎一根枣木棒子,不耐烦道:“说什么屁话呢!给钱过路,不给钱你就把爷们这十几个都砍死在这里!你敢么?!”这些人都是玩命的人,平时就算准了没人敢真把他们怎么样;真要是打杀了,老实百姓怕吃人命官司,可不打杀留个后患又必遭报复,因此遇上他们这些无赖多是遇事忍让、破财免灾,这才成就了这些个无赖、混混。
镖车出行,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张大鹏强忍着火气,在前面用好话奉承,这群人却油盐不进,就是要钱。这当口,刘得功拖着伤脚一步一蹭的从队伍后面跟上来。刘得功并非想要上前帮助张大鹏平事,而是他一颗心都远远的被那娟姑娘的花轿带走了,前面出事队伍停住,他却全然不觉,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只是跟在车队后面直勾勾的瞪着眼睛一步步拖趔而行。
为首的混混正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呵斥张大鹏,却见对面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褴褛的人直愣愣冲自己而来,人未到一身的臭气就已扑面而来。那混混头子是个跋扈的主儿,二话不说抬手一记耳光迎面抽在刘得功脸上,竟将刘得功打了一个踉跄!刘得功自幼学武,当了六年捕快,一身的好功夫,亲手拿住的江洋大盗不下百人,今天若不是因了那顶花轿而满腔郁闷,又哪里会轻易被人一个耳光打在脸上!这混混头子不知道,这一记耳光,就象点着了炮捻子,将刘得功满身的胀痛与凄苦打出了一个奔腾发泄缺口来!刘得功抬眼看去,恍然认得眼前此人不过是县城外乡村里一个不入流的混子,平日见到自己,十几步外就要弯腰抱拳的说恭维话,没想到今日自己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让这样一个偷鸡摸狗的家伙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刘得功半个多月来的一腔怒火再难忍受,胸中杀气混同怨怒瞬间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他怪叫一声合身扑上,探左手卡住那混混头子的脖子,左脚踩住他脚面,右手立掌上推他下颌,只一下就折断了他的颈骨,接着左手勾住其颈后向怀中一带,提膝上顶重重击中他的下身,右手揪住他脑后辫子将尸身扔在道边。
这一下子祸起瞬间,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活人,就被刘得功重手格毙在道边。众混混先是一愣,继而发一声喊,各抡棍棒兜头乱砸下来。刘得功抬脚挑起那混混掉落的枣木棍子,摆个架势吞吐冲入人群。
刘得功一身的功夫都在拳棒上,一棍在手便如猛虎生翅,此时又加上怒不可遏,手下毫不容情,招招都是杀手,岂是一群乡间混混能抵挡住的。只见刘得功抡开棒子指东打西,木棍横扫迎面一人的太阳穴,接着回棍敲断身侧一人的膝盖骨,顺势棍梢点地横身跃起,将扑上来的一个混混蹬出七八步之外伏地吐血。刘得功前几招打得顺手,更加发了性,将一根木棒舞的如同游龙,棍势大开大合,劈前扫后、戳左砸右,虎如羊群一般在人群中往来冲突,不过眨眼间便将十余个混混尽数打倒,方才还嚣张跋扈的这些无赖,此时躺倒在地非死既伤。
片刻功夫,官道上烟尘散尽,十几个人躺在地上或低声呻吟,或不住抽搐,刘得功双目通红横扫躺倒在地的众人,木棍在手意犹未尽。
镖局众人明白刘得功是惹了大祸,这要是附近的村民出来一拥而上,这趟镖绝对护不住,可是镖局众人方才见识了刘得功的出手,此时谁也不敢上前说话,都把目光投向了向镖头。
向镖头咽了口吐沫,小心上前试探着与刘得功说话,但此时刘得功耳朵里能听见的,就是那婚嫁送亲的唢呐声,在耳边一声声的高扬起来,钻进他的心里。刘得功眯起眼睛远眺,靖安县城的城墙依稀可见,这里面就住着一个曾经他深爱着的姑娘,还有一个娶了这姑娘的大哥!“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忽然间从刘得功的心里钻出来,象突然点着了一地的火油,瞬间将一腔怒火再次在刘得功心中升腾了起来。“世上人人都可以娶娟姑娘,可唯独你不成,你李鹤年是我刘得功的大哥!你娶走了我心爱的人,这算什么!?”刘得功想到这里,甩开大步,拖着棍子朝靖安县城走去,他要去找李鹤年问问,他这样做算什么?究竟算是什么!
刘得功两眼直愣愣的从镖局人群中穿过,众人不敢拦阻,反而纷纷避让,只见刘得功将木棒拖在身后,大步踏起一阵烟尘,径直朝县城而去。
半个时辰后,刘得功赶到县城南门口,他抬头仰望城楼巍峨,心中不由得叹气伤感。刘得功知道自己在城中熟人多,怕被认出来撞破身份,因此在城外挨到了傍晚,才用灰土抹了脸,拄着木棒作手杖用,故意装成跛足弓背的样子,混进靖安县城。
谁知刘得功走到李家,却发现李家一如既往,门口冷冷清清,毫无娶亲的样子。刘得功心中疑惑,便找附近的人打听,才知道李鹤年为了娶亲在城外李家村买了间宅子,小两口为了图清静特意住在城外,今天连酒席、礼仪都是在李家村的新宅操办的。
刘得功听完,心中越发的恼恨,他一下午水米未进,却完全顾不上吃饭,急匆匆转出城门直奔李家村而去。一路上他脚板刺痛,嘴唇渴裂,身体上处处痛楚都钻进心里,紧紧贴在李鹤年那三个字上。进了村口,沿大路向西,远远就看见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一处宅院前。在走几步,灯笼上大大的喜字便映入刘得功的眼睛。刘得功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只见大门两边对联鲜红,门上贴的喜字用笔饱满勾画圆润,却是李鹤年笔迹无疑。
刘得功咬咬牙,奋力上前打门,将大门敲得“咚咚”作响。院里的下人听见了,高声喝问,刘得功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用力的敲门。那下人喝过了喜酒,酒困刚刚涌上头来,却被打扰,心中咒骂着拉开门栓,怒喝道:“谁啊?问了半天不说话?”刘得功一步跨进院子,将那下人推的倒退几步,嘶哑着声音问道:“李鹤年在哪里?”那下人见刘得功一身褴褛,两眼通红,知道他定然不是贺亲的客人,伸手抄起一根木棒,挡在刘得功身前。刘得功单手探出一抓一扭就已夺下了对方的木棒,接着揪住他的脖子怒声问道:“李鹤年在哪里?”此时只听屋门响动,正房屋门一开,走出来一名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脸蛋细瘦,脑后发纂上插着凤钗,大红色的盖头半搭在肩膀上,分明正是刘得功日思夜想的娟姑娘。娟姑娘原本坐在屋内,只听来人声音熟悉,待到走出屋来仔细分辨时,头上云散星明,月光雪亮,照的院内青砖地面一片霜白色,借着月光看清楚来人竟然果真是那个冤家——半个多月来生死未卜的刘得功!娟姑娘只觉心中一阵翻涌,待要走上前去相见,一步跨出门槛却发觉自己竟然全身酸软,一下子坐倒在门槛上,依住门框不觉双目间两行热泪姗姗而下。
这时刘得功也看见了娟姑娘,见她一交坐倒,心下一痛,原本一路上想的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正在这时,东厢房屋门一响,走出来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这人左手挑着灯笼,右手小臂打着夹板,用布带挂在肩上,却正刘得功的大哥李鹤年。
刘得功转头见李鹤年不但未在新房、未穿婚服,右臂反而缠着夹板,似乎受了重伤,心下已然感觉不对,便走过去抱拳道:“李……李大哥,你……你这是如何?”李鹤年苦笑几声道:“好兄弟,可把你盼来了,此处不是讲话所在,进房说。”说着示意下人关门上拴,带着刘得功扶起娟姑娘,一齐进到新房内。
原来,刘得功走后,李鹤年令道士将自己和衙役打昏,谎称是刘得功自己越狱,又买通了县令在驻军那里上下打点,才逃过了一劫。而郑家老掌柜为撇清与刘得功这个“长毛匪”之间的关系,忙不迭的招人说媒,要将郑姑娘速速另嫁他人。而郑姑娘对刘得功情真意切,不惜以死相逼,闹出几次上吊拒婚的事情来。李鹤年为不使刘得功伤心,与郑姑娘暗中商量,由他出面娶了郑姑娘过门,然后寻访刘得功的下落,一旦有确切的消息,便将郑姑娘送到刘得功那里,玉成这一对有缘眷属。
刘得功听到此处,不由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愧,他推开椅子朝李鹤年纳头便拜,一声“李大哥”之后,想起自己一路上对李鹤年的猜忌与怀疑,几乎无地自容,不由得哽咽难言。李鹤年叹口气,扶起刘得功道:“好兄弟,如今这里是容不下你啦,好在你一身的本领,到哪里都不愁施展!不过如今正逢乱世,你在这一边没靠山没家财,难以混出头来,不妨另辟它途,搏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也算开国功臣,没准将来大哥我还要靠你拉扯呢!”刘得功吃了一惊,抬头道:“大哥,你是说……让我去投太平军!”李鹤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侧身推开窗子四下看了看,才走回来道:“这长毛一年之内连败朝廷大军,几乎席卷江南,虽然我观它妖气太多而堂堂之气不足,但万一今后它能划江而治的话,此时你前去投奔,也算是龙兴之臣。如今我在县城也难以立足,我打算去投曾大人,凭我的能力,必然能有所小成,今后你我兄弟各在一方,万一有个此起彼伏的时候,也有个照应。将来你投奔我,或者我投奔你,至少还都有个去处,这也是个在乱世里无奈的万全之计。”刘得功恍然大悟,李鹤年所说的确是个万全之策,凭他们兄弟二人的本领,在各方都能安身,这样将来不论是朝廷平定太平军,还是太平军自立朝堂,两人或招安、或反正,都能有个落脚的依靠。刘得功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自己这位心思慎密、遇事三思的大哥,忙道:“一切全听大哥安排!”李鹤年起身又走到窗边仔细听了片刻,端起烛台将屋内一口嫁妆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竹筒。李鹤年将竹筒轻轻摇了摇,又取出十两银子一起递给刘得功道:“你此去那一边不忙着参入,一定要选个英明的上司投奔,免得将来既受压制又受猜忌。这竹筒里是我多年来游历江西、湖北两省所绘制的地图,上面山川河流标注的极为详细,对行军打仗多有帮助,你拿去做个投奔的引见之物吧。”刘得功又是一惊,他自然知道此图是李鹤年数年辛苦所绘,也知道此图对于行军打仗而言,非常重要,忙问到:“如此宝物,我怎敢收,还是李大哥您带在身边吧!”李鹤年苦笑一声道:“我已经绘了一件副本,留作呈送曾大人时用,你就收下吧,你我兄弟数年,也算愚兄给你留个纪念吧。”刘得功双手接过竹筒,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李鹤年不仅冒着通敌的罪名,玉成自己的婚事,还拿出如此珍贵之物,来帮持他的前程。刘得功含泪道:“李大哥,你对我的大恩,我刘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日后但用得着我刘某时候,那个……那个什么汤火来去的,万死不辞!”李鹤年点起灯笼送刘得功与娟姑娘出庄,三人在村外月下诀别,刘得功与李鹤年依依难分,一杯酒辣的喉如刀割,一抱拳忍得满腹辛酸。兄弟二人想到今夜一别,日后各奔东西,两军阵前疆场无情,生死各由天命,再见面时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忍不住四臂抱紧,俱都姗姗泪下。
两人这一别就是七年,七年来太平军盛衰一时,刘得功投到翼王石达开麾下,从一名旅帅连升师帅、军帅、直做到独当一面的大佐将,追随翼王、英王两破江南大营,受封到挺王爵,守嘉兴天国银库。其间郑老掌柜病故,李鹤年遣心腹家人送郑耀林到刘得功处,让他们家人团聚。而刘得功为防泄密,重赏那家人,让他将其说话一字一句的背下来传给李鹤年听,处事干练慎重,已远非当年那个鲁莽的小捕头。其言语间对太平天国的前景满腹欢喜,暗示李鹤年素来开创一番事业。而李鹤年则入曾国藩的幕僚,临战筹划,多谋深虑,从一介布衣累升到兵部给事中的正五品衔,佐李鸿章筹建淮军。世事轮回,两人再见时已是各历沧桑,心境变化非往日可言,一道不算高耸的嘉兴城墙,将两人硬生生的分隔开来。
寒月如钩,漫天星斗隐藏在层层阴云中,只在缝隙间将一轮下弦月孤零零的露在西天际。城外层层点点的火光在暗夜里却恍若繁星一般,一直延伸到目视的极远处尽头。残破的城头触手冷硬如铁,凉风卷着战旗上的飘带刷啦啦作响,木炭、硫磺的呛人烟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扑鼻而来。远处隐隐传来伤者的呻吟声,夹杂在身边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里,让人不寒而栗。
刘得功紧裹战袍伫立在城头,十三天来围城的清兵淮勇越来越多,他使尽残兵血战,救援却迟迟不至,城内现在不要说粮弹,连止疼的伤药都所剩无几了。刘得功眯起眼睛朝城外远眺过去,极远处有无数火把游龙一般的运动着,那是淮军在准备明天攻城的器械、弹药。刘得功叹了口气,暗想道:“破城,怕就是在这两天了吧。”亲兵小心翼以将一只白嘴灰羽鸽子捧来,身边有人递上来纸笔。刘得功一把推开纸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写的?他反手拉过披风,撕下一块浅灰色的战袍,摊在城头女墙上。刘得功手抚这巴掌大的战袍暗自叹气,胸中不住的翻涌,当年他跟随翼王西征,那一城都是由他这右先锋先将劝降书射进城去,他刘得功又何时给别人写过求援信?三年来战事每况愈下,先是天京大乱,多少精兵宿将未曾丧命敌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然后翼王远走、英王遇害,忠王独木难支,天国空有两千多个王却各自拥兵自重,败不相救,如今他刘得功前后送出去十余只鸽子,却没有盼到一兵一卒!要是翼王还在……刘得功不敢再往下想,却只有暗自叹气。
刘得功咬咬牙,抽出腰刀在右手食指上割开一道口子,用鲜血在那片战袍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刘”字,这字写的枝杈纵横,大开大壑,寂寥中带着一腔悲愤。刘得功想了想,伸手在“刘”字外面用血水画了三个圆圈,一圈套一圈,用来形容城外的大兵压境、层层重围。刘得功将战袍小心卷起,塞进鸽子脚下的竹筒中,仔细封好,又将鸽子抱在胸前闭目默默诵道:“天父、天兄在上,请看在我刘得功对天国忠心耿耿的份上,保佑信鸽早日到达嘉兴,保佑援兵早到,大破清妖于城下。愿翼王、英王在天之灵保佑我刘得功麾下三千子弟兵度过此劫。”祈祷完毕,刘得功双手猛地挥出,将信鸽抛上半空,月色下鸽子振翅高飞向东而去,转眼间踪迹不见。刘得功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明天,明天也许援兵就会杀到,他刘得功数年来经历过多少生死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天还没塌下来,只要还有明天,就有希望。
下城时,副将匆忙来报,南门的清妖新来了一只生力军,将今日打残的淮军树字营替下去了,看旗号是李鸿章手下李鹤年的队伍。李鹤年!刘得功停下脚步,心头犹如巨石一撞。李鹤年,李大哥,你终于到了,想不到当年一语成畿,难道真的命中注定要我送你一身富贵么!
那副将没发觉刘得功的面色变化,试探着建议道:“听说挺王您当年与李鹤年颇有渊源,是否该派人前去联络一下,也好有个退路?”“大胆!”刘得功一甩披风,一巴掌抽在那副将脸上,“罚尔过雪山!(砍头)”那副将从未见过刘得功发如此脾气,捂着紫红色的脸颊慌忙跪倒在地。刘得功还欲发火,转头间看自己身边跟随的亲兵都是包头裹手的,个个戴伤,血色从包布中透出,与身上的血迹连成一片。刘得功叹口气,伸手将那参将扶起,小声道:“大敌当前,你怎能惑乱军心!我知道你也是为这几千兄弟的性命考虑,但我等身为天国天将,佑护天国银库,怎能作此不忠不义之举。等援兵一到,我们必能大破清妖,天国复兴指日可待!传令下去,且等明日援兵一到,大破清妖后,全军将士饱食干饭三日!”身边响起一片欢呼,城中断粮多日,敌人未曾未曾围城时,也是两粥一饭、南瓜野菜煮粥度日,众人闻听破敌后能吃干饭管饱,当下都振奋起来,笑嘻嘻道:“跟随挺王多少年了,何曾打过败仗,今日不过是清妖一时得势,再加把劲,打跑了清妖吃干饭!”这些军兵,原本也都是在田地间凭汗水劳作糊口的农夫,被逼无奈上到战场,什么家国天下,荣华富贵,拼了性命所求的也不过是一碗饱饭而已。而这个世道,已经逼得人不能再靠种田吃饭,只能靠杀人吃饭了!刘得功带领亲兵巡查城防面色如常,但心中却如江潮一般的翻涌,陈年旧事历历在目,李鹤年,你到底终于来了!
刘得功走的乏了,在女墙上坐下。他裹紧战袍,望着夜色里城外远处的营盘,心中不由思绪万千。真不知道这秀才出身的李鹤年,如今刀马功夫如何?真的象传闻中那样,坐着四轮车打仗么?自己当年教他的那些防身功夫,怕是早就生疏了吧?回想这七年岁月,真是恍如一梦般。七年前,刘得功不是太平军的挺王,李鹤年也不是淮军的营官;两人是江西靖安县城的正副捕头,是生死过命的好兄弟。这七年来,自己对太平天国何不是也一望情深,要是真能杀出个不纳粮、不赋税的太平世界来,就是让他老刘死上十次也值啊!可是,这希望,却竟是越来越远了,弹指般的七年,多少物逝人非,多少一言难尽。
正思虑间,西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喊喝声,有兵卒从街面上跑过来,几步爬上城头,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挺王不好了,南门守不住了!程学启反水投降清妖杀上来了!”刘得功闻言猛地一惊,“程学启!他不是守在海宁城么?他居然降了清妖,竟然反过来倒打自己……看来海宁城肯定也落入敌手了!”刘得功顾不得叹气,聚起百余个亲兵朝南门跑去。
南门城头上早已乱成一团,程学启原来是天国的天将,自然清楚太平军守城的战术,他又是刚刚投降的降将,为争功自然肯拼老命,所攻击之处也正是刘得功布防的死角。虽然守军舍死反扑,用长竿连续推倒了十余架云梯,但还是有两架云梯挂住了城头,散着头发身穿淮军号衣的程部人马纷纷从这两架梯子爬上城头,这些人奋力将刘得功的部下挡在外面,死死护住云梯。外围刘得功的部下拼尽全力想把对方赶下城去,却因为连日苦战而筋疲力尽,甚至两个人对程部一兵,还不能占得上风。程学启右手挥舞鬼头刀,左臂套着铜盾,在城头上往来拼杀,大刀闪着寒光砍在旧日袍泽兄弟的身上,所过之处血雾纷飞。而远处城外是数千淮军列阵静立,长梯、洋炮、准备的一应俱全,这分明是想要驱虎吞狼,等程学启与他刘得功拼得两败俱伤、精疲力竭的时候,再杀上来捡便宜。恐怕过不了多一会儿,精锐淮军们就会举着云梯蜂拥冲上来,到时候不管城头上还有多少程学启的人马,都会有淮军的开花炮弹砸下,然后就是潮水一样的淮军从缺口处一口气冲进来,到时候这个小城,恐怕就是英王在世,也难守住了。
“拿洋枪和红粉园子(弹药)来!”刘得功伏在一片瓦砾堆上,接过洋枪居高临下瞄准程学启的头颅。刘得功扳开击锤咬牙默念道:“老程,此时你我各为其主,别怨兄弟不念旧情了。”透过准星看去,晃动的火光下,程学启脸上的几道伤疤清晰在目,如同近在咫尺一般。刘得功心中忽的一动,谁反水也不该你程学启反水啊,你是从永安杀出来的老太平军了!可今日之事,也不能全赖他程学启,他本也是条忠心耿耿敢打敢拼的硬汉!三年前天京城英王府内诸将酒会,大家借酒兴脱衣比验伤疤,他程学启身上的刀枪伤疤只比人多,不比人少,两根肋骨生生的丢在了安庆城里!可就是这样的好汉子,天京事变时先被当作东王党杀,侥幸生还后又被当作北王党诛杀,最后从污道潜出通济门逃生,后来即便是天王开恩,差守海宁,也落得猜忌不断,不受重用。说到底程学启不负天国,倒是天国负他较多。
刘得功想到这里,只觉枪口发沉,从程学启的头颅缓缓移到右臂上,“伤他一枪,让他知难而退吧。”正在此时,城头上程学启一声呼喝,将一个刘得功部下的太平军斜肩铲背劈成两半,鲜血喷溅他满身满脸。程学启一挥大刀甩掉血水,抬起胳膊在脸上一抹,恶狠狠大喝道:“杀!都给我杀干净!城里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白嫩嫩的娘们!兄弟们跟我杀进城去,抢银子,抢女人!”此时的程学启面目凶恶浑身血污,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守军围在他身边纷纷为之气夺,无人再敢上前,就在这一缓间,又有十几个程部军兵从云梯爬上城来,城头上的缺口越来越大,城外号角声骤然响起,整营的湘勇开始朝城墙缓缓逼近。
程学启的叫喊声就响在刘得功的耳边,刘得功脸色铁青,咬牙稳住枪管,瞄准程学启的头顶,手指用力扣下。一声枪响,刘得功看着程学启左太阳穴上血花迸溅,子弹从左脑飞入,右颊飞出,程学启的身子被子弹带的向右一个踉跄,依在城头女墙的切口边上。程学启似乎不相信自己中弹,他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从瓦砾中直起身子的刘得功。程学启脸色一变,右手大刀落地,他抬起手指着刘得功,口中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却一歪身子,从城头栽落下去。
程学启一死,城头上的程部军兵群龙无首,纷纷胆寒,各自逃生,守军也无力再追,任他们手忙脚乱的逃下城去。城下淮军缓缓前行的军阵也因此而一顿,阻滞在那里。刘得功垂下枪口,胸中如同乱麻一般,程学启的反水给军心带来的打击太大了,海宁城也已失守,自己所在的,已成了一座孤城;连程学启都反水了,还有谁能可信?还有谁会来援?
刘得功四周环视,只见周围的军兵们都瞪大着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多的是迷茫与慌乱,仿佛一下子都成了没了家的孩子。刘得功舔了舔嘴唇,想说些振奋军心的话,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好站起来轮流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
城下淮军阵后驰出一匹白马,一名军官在阵前抽出腰刀,走了几个来回,似是也在鼓动士气,却因为离的太远,声音听不清楚,想来不过也是银子、女人之类的话。刘得功又叹口气,这嘉兴本是个小县城,却储藏了大量的白银作为军饷用,围城前大敌压境,与他一同守城的洪仁同不但不想法抢运些粮食进来,反而只看重搜敛周边城市的藏银,调集大车将它们都集中到这里来,结果开战才五天,城里就断了粮,四千人围着不能吃喝的白银饿肚子,库房里满是堆到屋顶的白银,却买不到粮食与火药,数千人就饿着肚子活活被困在城里。
三天前,这洪仁同带领亲信要偷运部分白银开城投降,幸亏他部下有血性汉子,密报了刘得功。一番拚杀之后,刘得功刀斩了洪仁同,守住了西门,但洪部军马都逃出了县城,刘得功的部下也损伤了不少。刘得功知道,淮军之所以为他这一座小小县城大动干戈,倾尽全力,为的也是他身后库藏的白花花银子。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救民于水火,杀人、被杀,这一切都是银子惹的祸。
片刻之后,城下淮军阵中响起隆隆的鼓声,前军如同潮水一般分开,在盾牌的掩护下缓缓蹭到城下,在火枪的射程之外举起洋枪,朝城头上乱打。另有数十名脱了上衣的精壮汉子,顶着不知道用那里搜罗来的;覆着浇过水棉被的八仙桌、紫檀桌;朝城墙快步冲来。
刘得功心中一惊,淮军装备精良,有用不完的火药,他们这是想要在城墙上凿开洞,用火药崩开城墙啊!只要缺口一开,自己这疲惫之师绝对顶不住对方养精蓄锐的精兵!要在平时对付此计,城头上可以用铸铁的火雷往下扔,也可以泼浇火油,再扔出火把引燃,可如今城内粮弹皆无,连火油都没有,只能拼命了。
刘得功拔刀在手喝道:“有谁愿领敢死队下城杀退清妖者,有重赏!”可身边一众将佐相互看看,却无人应声,刘得功大声道:“有愿意下城杀敌者,赏银百两、升爵三级!”依旧无人应声。刘得功心中暗自发凉,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军心已经散了。与往日的争先恐后、跃马杀敌不同,没有人敢出战,刘得功知道,当兵的一旦怕死畏战,就离崩溃不远,可是他不认输,也不能输!他刘得功是翼王帐下的右先锋,是英王军前二破江南大营的首功,是曾妖悬赏白银千两的“匪中骁勇不可当者”!哪怕再多坚持一个晚上,援兵就可能出现。忠王还在天京城内,天国还有希望,只要能挺过了今夜,天国的杏黄大旗还会插遍江南!
刘得功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刚刚十七岁的妻弟郑耀林。郑耀林明白姐夫眼神中的含义,这些年他跟随姐夫左右,最佩服的人就是刘得功。他上前一步道:“挺王,末将愿带领敢死队下城杀敌,不击退清妖绝不回城!”随着郑耀林出列,陆续开始有人站出来,愿意参加敢死队下城杀敌。刘得功一一望去,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兵、亲随,很多都是打过安庆、破过江南大营的老兵。刘得功点点头,将自己的护心镜摘下来,系在郑耀林胸前,用力捏捏他的肩膀道:“杀退清妖,等你回来!”说着一挥手,城头上抛下数十条绳子,敢死队束绳而下,与正在凿城的淮军敢死队砍杀成一团。
刘得功立在城头上,看着一个个梳着辫子的淮军在惨叫声中被砍倒在地;也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看着郑耀林被六七个人围在中心,力尽不敌,被一枪一枪的狠狠戳成一个血人。
城下的淮军终于没能得逞,在一片铜锣声中整队退兵。城头上刘得功在亲随的搀扶下坐倒在一片瓦砾堆上。郑耀林战死了,刘得功不知道回到家中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夫人,他真的不知道这一晚上还能不能守得住;天国,难道真是一场梦么?
刘得功在瓦砾堆上坐了一整夜,太阳初升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来,召唤过来一个亲信的副将,拿出一幅陈旧的手绘江西、湖北地图,看了一遍后折好交给他道:“去,拿着它出东门,交给李鹤年,说我刘得功愿向他投降。”日上三竿的时候,东门外李鹤年与刘铭传两营淮军整齐的排列在东门之外,五千人的方阵,排列整齐的有如刀切斧裁一般。刘得功站在城头之上,城外是军容严整的淮军,城内是正将刀枪堆好准备出城的,自己仅剩的千余子弟兵,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想不到他刘得功也有出城投降的一天。
聚集在东门的太平军几乎个个挂彩,找不到一件完整的战袍。他们手中抛下的刀枪兵刃堆成了几个大堆,放下兵刃的太平军们缓缓地走出东门,坐在城门外的空地上。有的人扔下兵刃后泪流满面,走一步用衣袖擦一把;有的人满脸轻松,大步走向城外;有的人相互搀扶站在城门回望城内,恍若隔世;更多的人走过城楼时,都是仰着头用悲咽的声音朝刘得功呼一声:“挺王!”李鹤年远远望着城头上那魁梧的身影,心中一阵感慨,喜悦与伤感之情掺杂,一时难以言表。清晨刘得功差人将当年自己手绘向赠的地图带来时,他详细询问了城内的情况,叹息连连,刘得功也是当时闻名的虎将,没想到先受制于洪家亲信,后窘迫与粮草火药,但就这样仍以疲惫之军硬是守了十三天,看来今日两人相会,的确是天意,若是他李鹤年再晚到一日,这嘉兴城必被别人所破。李鹤年正有所想,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来是铭字营的统带营官刘铭传赶过来,递过一卷火漆封着的公文袋,笑道:“鹤兄,李大人的密令。”李鹤年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他拆开封袋取出公文,捧在手中越看脸色越白,将公文一合厉声道:“不成!这绝对不行,刘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怎会出此下策!这样做还有何信义可言!”刘铭传强自笑笑道:“怪不得大人说鹤兄有时太过迂腐,有道是两军阵前兵不厌诈,再说了,这些人都是乱党,都是祸害,必须要斩草除根。”李鹤年连连摇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这些人虽然以前都是乱党,但此时放下兵刃,就都是我大清的子民,为皇帝陛下所牧养,怎可轻易言杀,再者说兵法有云:杀降不详,必有报应,刘大人熟读兵书,岂不知白起、李广故事么!”刘铭传脸色微变,凑近李鹤年小声道:“鹤兄,这城中库房里的几万两银子,是当下咱们淮军扩建最紧缺的东西,这东西要是被朝廷知道了,谁也落不上。况且咱们几营淮军围城半个月,死伤无数都没攻下来的功劳,您鹤兄一来就马到成功啦?这其中未免……会有人说些闲话吧?再者,朝廷中的御史们都知道您与刘匪的关系非同一般,弹劾你的折子满天飞,这是李大人体恤你,给你一个洗清自己的绝好机会,鹤兄你以后的仕途,可就看今天这一锤子了。你可别辜负了曾、李两位大人的一番苦心栽培啊。”李鹤年目视城头脸色越发苍白,坐在马上身子不住晃动,喃喃道:“这,这不成……怎么能这样。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与刘得功有约在先的!”刘铭传苦笑一阵,沉声道:“鹤兄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大局为重!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李大人已经在密令里说的很明白,若鹤兄不忍于此,就由愚兄我来统带铭、鹤两营军马。”李鹤年眼望刘铭传,明白此时自己已然手无兵权,今日之事再无更改,额头冷汗津津,哀求道:“那……那可否保刘得功一命?”刘铭传得意的摇摇头笑道:“鹤兄,你还是没明白李大人的意思啊!”,说完回头大声喝令道:“传李大人的令,除恶务尽,一个不留!杀匪一人,赏银五两!”一排突如其来的开花炮弹在太平军群中炸开,交出兵刃坐在地上的人们措不及防,顿时死伤一片,接着装备精良的淮军们潮水一样的扑了上来,一半人马将千余降军围在当中,大肆的砍杀,另一半如同洪水一般,席卷入城。
眨眼间的变化,让城头上的刘得功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七年前就约定好的一场投降,竟然演变成一场屠杀!他站在城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千余名手无寸铁部下,在城外被数倍的淮军围在中间,如同羔羊一般被任意屠戮!几每一名投降的太平军身上,都同时被几件兵器所刺中,两手空空的刘部将士们,在惨叫声中被成片的坎倒在地,有些悍勇的将士无奈下只能用空手去抓夺对方的刀刃!鲜血飞溅,惨叫声惊天动地。刘得功此时已然完全无法阻止这场屠杀,他手指城外马上的李鹤年,悔恨交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撒落在城头。
刘得功身后几十名忠心的亲随拼死挡住蜂拥上城来的淮军,在惨叫声中高呼:“挺王快走!”刘得功四下一望,城内城外已然惨烈如地狱一般,自己千余子弟兵在挣扎中高呼着“挺王!”被刀枪狠狠的戳倒在地,原本褐黄色的大地,被鲜染成赤红一片。刘得功又愧又恨,仰天惨笑数声拉出腰刀,面朝李鹤年大吼一声:“李鹤年,你误我!你误我!你拿我的头颅去,成全了你的富贵吧!”说完横刀自刎。
李鹤年坐在城外马上,看到城头上刘得功横刀自尽,心中犹如重锤砸落般一痛,几乎落马,想起七年前往事,心中翻来覆去的酸楚如油煎一般。良久过后,李鹤年伏在马鞍上唤来一名亲随,无力道:“你速速进城,保护好刘得功的家眷,有敢侵扰者立斩!”片刻后,报捷的偏、副将佐陆续回来,也有一个坏消息被带了回来:匪首之妻刘郑氏闻听刘得功自刎,已在家中悬梁自尽。李鹤年听到此消息,呆立马上,良久无言。
江南大地的平定在两年之后,李鹤年剿灭太平军余部十余股、数万人,朝廷追记前功,由河南巡抚进闽浙总督,封顺平侯,加太子太保衔,成为建衙开府的封疆大吏。圣旨颁过,李家张灯结彩,李老爷一连数天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这儿子为李家光宗耀祖,李鹤年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张罗着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要替这个亲弟弟好好排场一下。
忙完了迎来送往,李鹤年忽然想起当年给自己算卦的那个莲花峰独臂道士来,细细想来这些年的经历,似乎都在他计算之中。李鹤年兴之所至,当下准备车马,要上莲花峰道观去探访一下这位通晓玄机的道人。
莲花峰山峦依旧,道观经过这许多年的兵祸,更加残破,庙廊大半坍塌,还有被焚过的痕迹,只有观后的一垄菜地,才显露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李鹤年欣然走进破落的后院,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只在简陋的卧房墙壁上,看到一首墨迹刚干的打油诗:是非恩怨两苍茫,看开一些又何妨。家国江山皆是梦,不如半碗糙米汤。
注:刘得功、程学启、李鹤林在晚清皆有此人,程原为太平军悍将,后确先降而后被刘得功毙于嘉兴城。但文中所述三人关系皆为作者杜撰。愚以为,武侠与历史,就如同米饭与鸡蛋,还是炒在一起才好吃。
京韵大鼓<家国天下>
(原作 慕容无言 由非著名表演艺术家高老庄改编演唱:)
我表的是咸丰二年的夏初江南,金晃晃的稻穗一眼它望不到边。
只见那条条沟埂把田地分成了一块块,说不出的秀美与壮观。
常言道“湖广一熟天下饱暖”,可依旧是“有人富裕有人寒”。
农夫们日以继夜地抢收稻谷,怕的是秋雨一来这辛苦全完。
那妇女们到田埂地头前去送饭,孩子们看守庄稼是边干边玩。
你看这秋收场面是多么的欢乐,可接下来缴租算账叫人心烦。
那地主田东噼里啪啦把算盘子打,这贫雇的佃户稀里糊涂把粮食交干。
原本的地赋田租就十分的沉重,外加上朝廷剿匪还要额外加摊。
虽然是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多半载,到头来依旧是青黄不接没法过年。
——那位问了,这朝廷剿的是哪路蟊贼,还需要这么如此的兴师动众呢?
且听咱说书的细细道来。
话说这嘉庆皇帝十八年,在广东花县生下个娃娃叫洪秀全。
他自幼习文把书念,这《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五经都读完。
心想着文章满腹我才高八斗,大圣朝开科取士怎么着也弄个半职一官。
没成想连考了三科都不及地,盘缠用尽他流落在外边。
白天到长街前去讨饭,夜晚间在那乡村破庙哪得安眠。
这一日乞讨到那么一间洋教寺,庙门口站着个神父把教传。
这神父看他识文能断字,赠给他一本洋书叫《劝世良言》。
那洪秀全不念这洋书还则罢了,一念这洋书是感慨万千。
把平生所学全都丢尽,将圣贤孔孟一杆子打翻。
说什么伦理纲常全是胡扯,礼仪廉耻也是骗人一般。
唯有这洋教才能救民于水火,只有那天主上帝才是真仙。
因此上他云游四方拉帮结伙,在广西金田起事揭竿。
半年间纠结了党羽十万,杀出了两广他直取湖南。
这长毛军顺流而下势不可挡,那洪秀全在南京称帝他覆地翻天啊——。
按下那造反的长毛暂且不表,我表的是这靖安县的捕头叫李鹤年。
李鹤年家本是当地的大户,排行第四他兄姐俱全。
自幼读书也参加过科举,一连两次都名落在孙山。
一来二去他心灰意懒,托了个情面在那靖安县衙当差站班。
也是他知书达理、通晓得人情世故,靠着那精明干练不断的升迁。
没过两年当上了队长,牵头办案他统带着快班。
这一天县太爷传下了口令,让李鹤年带几个弟兄把剿饷收全。
李鹤年安步当车朝外走,随带着个刘得功是他的跟班。
这小伙子办事麻利为人爽快,后生年少、仪表不凡。
听说要到前街后市前去催饷,换衣洗脸倒饬了半天。
李鹤年在一旁偷偷暗笑:兄弟你刻意地打扮,莫非要去会那女婵娟?
刘得功小脸一红不住的乐,那老郑家的姑娘对我可不一般。
今天的公差从她家门口路过,我得打扮得精神点让她瞧着也喜欢。
过几天上门求亲送过了彩礼,到明年养活个大胖小子,长大了当县官呐——
老萨啥时候穿越回到清朝,当上统领了?
可惜感觉CC的牛人们不太好这口,跟贴砸花加精这么少,不公平呀不公平呀。看看姑娘的武侠美文激发一下男儿胸中之气比去青史版灌水强多了。
花之!
如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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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没有开张过了,终于又开始得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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