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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庖丁解字 之 殷书汉说----说文解字中的意识形态之扰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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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庖丁解字 之 殷书汉说----说文解字中的意识形态之扰

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个题目脱胎于郢书燕说的典故。让我们先来温习一下这个故事吧:

楚国郢都有人写信给燕国的相国,他在晚上写信,因为光线暗淡,所以吩咐侍者 举烛,

意思是把烛火举高点。结果因为这样一打岔,把举烛二字写到了信上。燕国的相国接信后将

举烛理解为,尚明,再将尚明理解为举荐贤人。结果,燕国因贯彻这样的决策而国家大治。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

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

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

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郢书燕说的结果喜剧性的,然而,我们必须记住,获得结果的途径远比结果本身更为重要。

结果的正确不能掩盖途径的荒谬,曲解误读的途径,或许可以带来一两个正确结果,然后,它

所带来的错误,甚至危害却远远更多。再者,所有的正确结果都可以通过正确的途径获得,并

不是非曲解而不可得。所以,对于一切的曲解误读,我们一个都不宽恕。

我们知道,说文解字一书中对文字解析存在着一定数量的错误。这些错误,一方面来自从甲骨

文,金文到小篆这一历程中发生的字形讹变,这不是许慎的过错。然而,另一方面,许慎精通

文献,当时便有 五经无双许叔重 的美誉,这使得他在字形分析时往往借重文献上的说法而不

加辨析,由此导致的错误他就难辞其咎了。

汉字的创始,依照传统文献,应该是黄帝的大臣仓颉的功劳。但是,根据考古工作,我们发现

,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起于殷商时代。(朱自清先生也提到过,仓颉 二字音近 商契,意为

商代的刻写,至于黄帝云云,则是后人的附会。) 我们认为,对汉字字形的探索,应该以

殷人的本意为准,所以许慎先生以东汉时期的意识形态解字而导致的错误,我们称为殷书汉说。

本文所指的意识形态,不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而是这个词的本义,是观念的集合,

特别是一个社会中主流观念的集合。在许慎那个时代,这些观念的载体见于那些儒家经典,诸

子文章。许慎是如何被意识形态所扰,用文献上的说法误读曲解汉字字形的呢,让我们先来看

几个例子:

武 楚莊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爲武。”文甫切

我们已经解释过了,武字不是止戈,而是横戈而行。链接出处

世 三十年爲一世。从卅而曳長之。亦取其聲也。舒制切 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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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把上图形状解释为三十,其实上图的形状由下图演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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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树叶的形状,这一点,我们从叶的繁体字葉中很容易看出来。

葉字造型类似于果字,加木于下才更能表现叶的本义。

革 古文革从三十。三十年爲一世,而道更也。臼聲。古覈切

这个错误同上,都是扭曲字形来迁就所谓 三十年爲一世 的观念。

王 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

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爲王。”凡王之屬皆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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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图所示,王的字形本为斧钺之形,是王权的象征。

大 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

这是来自道德经中的说法: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然而这里只不过是用人展臂来表现大的形状,是具体描绘,而不是抽象的哲学思维。

如果是抽象的哲学思维,那么侧立的人形也可以表示 大 的含义,但是,在古文字中,表示

大的只有展臂的人形。

公 平分也。从八从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厶(私)爲公。古紅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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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实际上是对瓮的绘形。韩非曲解是为了方便自己立论。

青 東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凡青之屬皆从青。

这里许慎解释得非常迂曲,他的意思是说:青字是生和丹组合的会意字。根据五行学说,

五色,五方,五行相配,青色配东方,木,木生火,火为红色,即丹。

其实这个字是个形声字,生表音,丹表义。

五色许慎无一例外地以五行为释,也无一例外地出错。

申 神也。七月,陰气成,體自申束。从臼,自持也。吏臣餔時聽事,申旦政也。

凡申之屬皆从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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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上图的甲金文,文字学界的主流意见认为这是对闪电形状的描绘。

许慎对对十二地支字的解释全以汉易“卦气说”为基础,以地支,月份与卦气之间的联系

释字,亦全错。

总结一下上述例子,我们可以发现,许慎的文献功力的确相当深厚,其征引的范围,时间上远至老子尽止董仲舒,内容上从儒家,道家,法家至易经象数。然而,其征引的以解字的结果全

部错误,渊博的学识在这里表现出的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这究竟该如何解释呢?

其实,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的进程是阶梯性的漫漫征途。一开始,要解决的是直接的生存问题,火的取用,居所的寻找,食物的辨别,这些至关紧要的问题分别由燧人氏,有巢氏和神农氏解决。随后,人们需要保存长期摸索出来的知识,当口口相传不再能够胜任时,人们才逐渐发明文字。在这以后,社会进一步发展,才出现抽象的哲学思考,象三才天地人,域中有四大,背私为公这一类思考,必须出现在文字及其广泛使用之后。注意,这些思考是后起的,在这些思考及其记录赖以实现的文字载体里,蕴涵的是早期人类的原始思维。这种原始思维以直接描绘为基础,一切其他的手段,都是为了对直接描绘的局限性进行补充。用后世的意识意态去解释汉字构形,无异把后人的思维强加于前人的头脑之中,在方法论上完全错误。这种方法论上的错误,不仅仅表现在许慎的文字解说中------传统文献对上古历史的记载和思考整体上来说,都犯有这样的方法论错误。这是我们在阅读传统经典是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关于这方面的具体情况,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疑古学派作了很多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元宝推荐:张七公子, 通宝推:楚庄王,
家园 如果丁兄能给出

那些字原义的文献出处就更好了

上花

家园 献花。
家园 出处补充:

其实,我列举的这些释义几乎都已得到文字学界主流的承认,所以在甲骨文字典,甲骨金文字典等工具书里都可以查到,但这些工具书里并没有提供原始出处,所以让人很为难。列一本工具书作出处没什么意思,若要给出原始文献,要费很多翻检工夫,可能对普通朋友意义也不大。不过,既然张兄有兴趣,我

尽力说明如下:

王:吴其昌:《金文名家疏证》(一),《武大文史哲季刊》五卷三期,1936年。

世:董莲池 说文解字考正

革:杨树达 积微居小学述林

公:甲骨金文字典 方述鑫等 巴蜀书社 1993年

申 武 青:

已近于文字学常识,一般谈古文字的书籍都会举到这些例子。到底谁先提出来的反而不清楚了。不过,就武字而言,清朝的段玉裁在注解说文时已经

注意并列举了履帝武敏歆的例子。只是他囿于许说,

没有否定止戈为武的说法,只是说武字 另有古义

家园 有些"子非鱼"的味道。
家园 不懂

老力释兄的意思,

是汉说者非殷书者

还是说今天的文字学研究非殷书者?

不懂
家园 一点小见解

丁兄,我对古文字是外行,有些小兴趣。

我的意思是说固然我们可以认为汉说者非殷书,但也不能断定今天的文字学研究就是殷书的本意。就以"武"为例吧,"止戈为武"看来是站不住脚了,但未毕就是"横戈而行",会不会是"向戈而行"呢?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是"离戈而行"呢?赞同你的文字中亦有意识形态之说,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学术传统,文载道,从孔子修春秋就开始了?

欣赏你的文笔与博学,期戴更多好文。花。

家园 读读我新写的 挽歌 篇,再考虑考虑

儿童画中的汽车和野山羊,也许你有无数种解释方式。但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野山羊是车牌上的州徽。案情真相把别的可能性排除了。

武字中的足形和戈形也一样,你不必费心去想什么

向戈而行,还是离戈而行,武字的含义已经把别的可能性排除了。足就是行动的标志,戈是武力的标志,

二者组合就是武力行动,这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我不会故作姿态说些什么见仁见智的话。理性要承担应有的责任,证据充足时再这样说,不是怯懦,就是虚伪。

家园 不同意

丁兄,不同意你的观点。是的,真像只有一个,在你的小说中它是成立的。至于你说的"证据充足",且不提其余字,容我虚伪一下,即便是

"止戈为武"也是在武的前提下提出的。如你所言,止本为足,仅只否定了"止戈为武",对武的本意仍不明,是挥兵讨伐呢,还是就戈而战。如果你认为对古字的解释到了明其所源的象形就是定案,那我无话可说,如果你认为在探求字源之时兼可一窥古之精神世界,那我选择虚伪。

家园 不明白,丁兄的意思很明了啊

武不是不动武而是动武

至于如何动那又是另一层意思了,在文字创建的初期是以本意为主的,后来用的多了,社会发展了就多了引申意。

家园 上花

理性要承担应有的责任,证据充足时再这样说,不是怯懦,就是虚伪

这个我要向你学习

家园 许氏不知‘奥卡姆剃刀’
家园 挥兵讨伐呢,还是就戈而战

这不是互相排斥的并立的两个选项。

相反,前者只是后者的引申。

关于本义与引申义的关系我们不需要多谈了吧。

家园 看兄所言甚至是。
家园 我认为这不是要点

其实,本质上来说,你也可以认为

五行学说是不知‘奥卡姆剃刀’的结果。

但关键不在于五行学说本身的正确性,而在于它的时代性。

如果汉人造字,字形中含有五行学说的痕迹,这是可以理解的。

而造字之初,五行学说尚未起源。

我们研究汉代思想,可以把五行学说当一把钥匙,

而研究早期殷商思想,这把钥匙就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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