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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高陶事件”始末》唐德刚序 -- 自向荒郊寂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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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高陶事件”始末》唐德刚序

    《“高陶事件”始末》唐德刚序

    (2003-9-16 10: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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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抗战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从彻底溃败,到全盘胜利的,惨烈战争,实为我五千年中华民族史所未尝有。而在这一战争最惨烈阶段,抗敌全师丧亡殆尽,精华国土,泰半沦陷,亡国灭种的,最危险关头,我们全族第一号元老,全军的第一副统帅,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经过长期与敌国暗相勾结,忽然背叛祖国,投向敌人,并主动组织伪军伪府,与祖国对抗。汪氏这一当国叛国的行为,细查5000年国史,显然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宗。可是想不到,汪氏叛国经年,在卖身投敌的最高潮期,与敌寇正在秘密签署卖国卖身条约的前夕,他的贴身亲信高宗武、陶希圣二人,不齿于汪氏的卖国行为,竟不约而同地冒全家伏诛之巨险,秘密逃往香港,将汪日密约公布,使举世为之哗然,合族为之切齿。盖汪氏此一卖国卖身之规模(如承认伪满独立,日寇在中国驻兵设防等等),亦史无前例。虽石敬塘、张邦昌、秦桧之流,亦不愿为之也。

    就在汪伪叛国的高潮期,笔者却正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肄业。以一史学学徒,目击此一现代叛国史演进的实况,虽曾紧跟着追踪不舍,但是对汪氏之为何叛国,如何叛国,以及高陶之何以附逆于前,叛逆于后,却始终不得其解。师友之间,也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但是经过其后60年不断的探索,并眼见这段历史之由报章时事的头条新闻,逐渐淡化,直至今日,似乎已变成《国策》《左传》中的古代历史了。今日在学青年,不细为解释,就不知高陶为何人矣,岂不可叹?

    第一手史料vs.小道消息

    记得为对这一史实真相的追踪,我也曾和当事人,高陶两先生详谈过。而陶先生当时不愿深谈,这我可以理解,因为那时尚是蒋氏父子当国,在台湾谈如此敏感的国事,确有不便也。至于高先生,我和他曾在华府酒吧,深夜对饮,暗室私谈竟夕,以后更数度两家联欢,畅谈往事,高君却永远还在“挤牙膏”不愿“倒竹筒”(且借用个大陆上的名辞),吞吞吐吐,神秘兮兮的欲言又止。在高君辞世前月,我们更约好为他九秩嵩寿祝嘏,再次恳谈,而高先生却“言明在先”,不谈敏感旧事。方期再加劝慰,促其留下信史,不意高公竟突然作古。真是悬剑空垄,为恨何如?

    其实日本投降之后,过去史料已全部公开,汪伪与日方“密约”,以及高陶叛汪故事,正如“西安事变”一样,已不再成为秘史。纵是不学如愚,对这两桩史实的评述,亦不下十余万言。自信虽没有为他们全部解密,然虽不中,亦不远矣。笔者并曾为这些敏感故事,直告张学良和高宗武两位先生:这些所谓秘史,虽早已泰半解密,没啥神秘,但此故事如由当事人,作为“口述历史”加以记录,在史学上,则谓之“第一手史料”。同样故事,一字不易,如不经过当事人的亲自认可,而由当代史家径自秉笔书之,因其故事太敏感,过去“小道消息”又太多,传闻异辞,良史劣史,鱼目混珠,往往就真伪莫辨了。所以有责任心的职业史家,无征不信,就要当事人亲口说出,以传后世,如此而已。不是历史家要作阎王判官,或公审干部,非要强迫当事者,去细说真相不可也。

    口述历史是当代显学

    不幸的是,像高宗武、张学良这样的历史制造者,对现代史学的规律,尤其是对二战后“口述历史”这宗新史学发展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而不愿自“倒竹筒”,只吞吞吐吐,挤点“牙膏”,让后世不明真相的隔代史家,各取所需,自行编造,误人误己,就太可惜了。这也是我们史学转型,尚未驶出三峡,所难免的现象吧。

    至于陶希圣先生的故事,我曾以同样理由,鼓励过陶府家人,乘陶公健康极好,记忆犹新之时,请他老人家本人,作个详细口述的记录,为陶府留家乘,为国家存信史。我也劝告过那时还是史学博士生的鲍家麟女士(陶公四子晋生的夫人)作为她的博士论文,来认真的撰写成一部有关高陶事件的史学巨著,为我国近现代史,解决一桩久悬未决的大疑案,功在文化。盖希圣先生虽然已著作等身,但是涉及这段往事,则显然是欲言又止也。后来鲍教授学成之后,对公公的访问,据说还是不够彻底。这可能因为是媳妇访问公公,不易尽所欲问。更可能则是陶公仍觉忌讳太多,不愿畅所欲言也。

    若问这部“口述历史”,乃至口述历史这一新行道,究竟有什么特别重要之处呢?笔者在不同的拙著里所论已多。但在这儿仍不妨重复一两句,说个要略。盖“口述历史”是一种现代文明里,所特有的合作企业(Team Work)之一种。两位合作者,一位历史制造者,另一位则是有专业训练的历史家,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盖传统史学,往往都只是一些马后炮,在历史事件发生了很久以后,才根据史料加以追记的。这样因而有时难免也就隔靴搔痒,失其精义。口述历史则是根据历史制造者,在其有生之年,记忆犹新,对该项历史故事经过的亲身回忆。夫子自道,自然这故事就更为真切了。

    但是口述历史,并不是小视一般史料的重要性。只是他在一般史料之外,再加上一份“口述史料”就是了。而这口述史料,不是可以任凭口述者去胡吹乱说的。它的故事是经过一位有专业训练的职业史家,详细过滤的史料精华。再者,所有的历史制造者的专业知识,一般都有他的局限性。不像一个职业史学家,遇事都要小心的求证,不疑处有疑,不致乱下雌黄也。所以他们两造的和衷合作,实为口述历史的第一要义。也是现代史学法则中,一种新的突破。而使口述史学一跃而为当代学术界的显学。

    有关陶学的见闻

    当我个人犹为“高陶事件”这一抗战期间的谜案,而作其无可奈何之叹的时候,却于无意中获悉,陶氏的三公子恒生,这位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忽然下海当起史学家来,并写了一部《“高陶事件”始末》的巨著。“高陶事件”,按理原是他们陶府家史中,最重要的一桩,足以传之后世的故事。今由当事人的哲嗣执笔,和写《我的父亲邓小平》的毛毛一样,现身说法,来写自己的父亲,虽没有标榜口述历史,而口述历史自在其中,余追踪是项史迹数十年,今有幸捧读,能不大喜过望?

    首先,陶希圣教授对我来说,原是我的一位未上课的老师。他在北大所开创的“社会史学派”,我自己就是这一新行道的学徒之一。笔者青年期所写的第一篇考据学论文,《中国郡县起源考》,就是一篇社会史学的习作。当时个人史学思想,就颇受30年代“社会史论战”和《食货》杂志的影响。加以陶门的高足何兹全教授,在哥大时代,就是我最亲近的学长。50年代回国之后,他在哥大“中国历史研究部”所坐的那把椅子,就是我接着坐下去的,一坐十年。我们研究的方向和方法,大致也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我也认为社会史学,是中国史学一个极重要的新方向。为此当时我曾试图说服胡适老师,不要对这一

    新方向,具有成见,适之先生也曾笑而颔之。因为从30年代开始,批判胡适最烈的一个学派,也就是这个学派。胡适学派和他们曾是世仇。胡适当然也有他轻视对方的理由。因为任何新兴的学术思想,都有它的幼稚和不成熟的一面,有待成长也。

    后来我到台北参加史学会议,竟然有缘向陶老师亲自领教。并承长者不弃,应约到陶府参加宴会。曾看到客厅壁上挂着有蒋介石亲书的、褒扬陶氏“忠贞”的条幅。其时陶公虽然不愿多谈“高陶事件”,却谈了许多有关社会史学的学术掌故。他也曾含笑对我说,他当年执教北大时,就颇受校中当权派胡适那一伙的歧视,云云。这对我当然也不算是新闻。只是当年的小道消息,第二手史料,经陶氏一说,就变成第一手史料罢了。而当年受歧视的许多小鬼,在“解放后”,又翻过身来批判胡适,歧视别人。这都是史学转型期的,不正常现象吧。

    至于陶家后辈的一门数杰,对我也不算陌生。他们的长姐夫妇二人,也是我沙坪坝时代很受爱重的同学。他们也都是和陈布雷先生的两位女儿一样,以最朴实生活称著的国民党高干子弟。也是对当时五子登科的政府,深感不满的一群。较年轻的晋生家麟伉俪,我们更是同行,相知有年。他们的其他兄弟,包括老三恒生,也都是一批中国传统所谓书香之家的佳子弟,为学各有所成,颇负时誉。

    恒生虽是位有专业成就的工程师,市场经济中出类拔萃的厂长。但是他毕竟有述文著史的家学渊源,业余治史,根据家庭传统,对高陶故事这桩家史的检讨,亦颇能为国史中的不解之谜,作更深一层的探索,写出其一家之言,令我读来,如饥若渴。高陶事件,如今当事人均已作古。可以发掘的史料,除蒋公大溪一档,尚待大量开采之外,也所余无多。恒生之书,应该可说,也是接近结论阶段的一家之言了。

    当然,历史尤其是有争议性的历史,永远是写不完的。例如恒生认为高陶所携往香港发表的汪伪密约的原件摄影,“相信是由杜月笙门人提供的”(见恒生稿第七章)。但据高宗武夫人告我,那是她的手工作业。高宗武先生在事前数月,就鼓励他夫人学习照像技术。学而有成,就派上用场了。足见高宗武的叛汪逃港,是计划甚久的密谋。他与杜月笙留沪“代表”徐采丞的秘密往还,是直接听命于重庆的。我本人就为此举出很多实例,追问高公,他却守口如瓶,“言明在先”,绝不吐露丝毫。我想这在大溪档案中,是可以找到答案的。

    本书所最可惜的一点,也就是当事人当年的守口如瓶,连恒生之书,对其尊翁,有时也难免于“臆测”之辞(见原稿第六章第一节)。笔者由于侧身于近代中国的口述历史有年,手边史料,与高陶事件有关者,亦微有足述。今且不揣浅薄,略举数端,以为恒生大著作点狗尾续貂的补充,抛砖引玉,希望得到行家更多的指导也。

    苦撑待变,和比战难

    首先要谈的是那位“低调俱乐部”的题名人胡适之和当时以汪精卫为首的那些“低调”人士的异同。在汪派人士看来,第一,中日军力悬殊太甚。中国虽被迫不得已而奋起抗战,但是抵抗至山穷水尽之时,尤其在1938年夏秋之际,国土精华尽失,真已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若论抗敌武装,我军已无一个完整之师,可以继续作战。若论外援,除苏联的有限军援之外,英美和其他民主国家可说无片甲之赠,而美国的战略物资,且源源注入敌国,此仗如何打得下去?打不下去了,为拯民于水火,就应该对日谋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再者,在他们看来,中国如不知己,不知彼,不顾一切,胡涂地打下去,等到西南尽失,国民党政府被迫退入新疆,则国民党势将依赖共产党为生,中国就要做苏联的附庸,其惨将有甚于作日本的殖民地也。(笔者附注:那时国府曾在重庆浮屠关,后改名复兴关,设立了一个“中央训练团”,正在集训文武干部,以事抗战,汪氏曾讥之为“在胡涂关,训练了一批胡涂虫,打一个胡涂仗”,云云。)这就是当时汪派失败主义者的心态。

    胡适那时对战局的悲观,原不下于汪派的低调人士。胡且亲口告我说,“他们(指汪派)是爱国的。”但是胡适自己盱衡全局,却觉得“战难和亦不易”。汪派人士希望把“谋和”与“投降”分开。胡适就棋高一着,知其不能了。高陶两君,还知悬崖勒马,于紧要关头,掉头逃去。而汪氏本人,陷入太深,悔之已晚。他最后虽差免于枪毙的下场,然以汉奸罪名,遗臭史策,也就够惨的了。

    所以胡适当年虽然也是反战,但是他也知道,求和更难。既能打“就打一下”嘛。能拖,那就不妨慢慢拖下去。并强调要“苦撑待变”。胡之所谓待变者,他认为西方民主国家,尤其是美国,迟早必会卷入亚洲战场。一旦美国卷入中日之战,那么“最后胜利”就“必属于我”了。胡适这项消极中的积极,悲观中的乐观,后来的历史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不幸那时的汪派人士,却见不及此也。呜呼。(胡适这一“和比战难”的妙语,延至二战后,国共内战时,他仍作如是说。可是战后的历史发展,已属文化转型的另一阶段,国民党理论家,对此了解不够,苦撑无以待变,国民党政权就垮台了。)

    自觉清醒,实是愚昧

    还有,汪派低调人士之失,是失在他们的共同“次文化”。这批人士只是一窝清一色的都市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畏首畏尾的中年白面书生。算盘打得太清楚。在英语上叫做calculative,自觉众睡独醒,考虑周详,以一种单纯的共同语言,你唱我和,自以为是。殊不知处乱世,当大事,往往都是,乘势而为之的。孟子曰,“有智不如乘势”,是也。

    抗战初期,全国上下,激于同仇敌忾之心,大家都忘其所以,而大叫其“抗战到底”和“焦土抗战”。与日偕亡之心,正是普遍的民气,青壮年尤然,军人更是如此。“焦土抗战”一辞,原是李宗仁第一个叫出来的。“抗战到底”,更是蒋介石、冯玉祥以下,全国军民的口号,响彻云霄。这正是军事学上所说的“士气”嘛。而汪氏一小撮,偏要不以为然。某次汪精卫曾问冯氏,“底”在何处?冯说打到“日本无条件投降”便是底。这在汪氏这个秀才听来,简直是一个丘八的狂妄无知。所以汪副总裁就要向全国广播,呼吁大家要讲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但是像汪精卫、胡适、陶希圣等,头脑太清楚的士大夫,在当时必是少数中的少数。在那个敌人疯狂进攻,我们疯狂抵抗的血淋淋全民抗战之际,大家都有其“拼掉算了”之心,哪顾得许多。所以像李宗仁、冯玉祥,这样的人,才是当时的绝大多数的绝大多数啊。几个秀才在这股抗战的狂潮热浪里,算个屁?而秀才不知也,这是当秀才的悲哀,与国事何补?

    我全民族在抗倭战争中,那股拼命的精神,是非身历其境的过来人,所能想象于万一也。君不见,我们抗战已抗了七年有半,全民疲窿残疾,但是政府忽然号召“青年从军”,一声令下,全国知识青年之踊跃参军,直如狂潮烈火。各地皆名额爆满,势不可遏。当年从军青年,今已耄耋老人,百年回首,真情如昨日也。其实如抗战再打八年,这种青年爱国之情,也不会随时间消灭的。这实在是当年日寇侵华,太狂妄、太无理,所激发出来的敌忾之气,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这股气,事实上,至今未熄,何况当年。有心人且看看近时港台和海外,保钓人士之前仆后继,对日索赔,今日在世界各地,仍是如火如荼,就可领略一二矣。这股气目前在大陆,暂被劝制,否则也是白浪滔天的。关于这股气,我们写历史的倒要劝劝,今日宝岛上面的,崇日恋日,策动台独的仕女们,稍留意焉。不要忽略这场余烬犹存的,民族烈火才好。

    抗战八年,说穿了就靠这股气维持下去的。而这种民气则非当时“低调俱乐部”诸公,所能体会和掌握的了。他们自认为聪明理智,众睡独醒,为国家民族百年之计去通敌谋和,其实是愚不可及。这群边缘政客,在抗战阵营之中,代表性实在太小了,一意孤行,误国误己,怎能不沦入汉奸之列呢?但是这杯致命的毒酒,正如陶公所说,他只喝了半杯,便狠命地吐出了。陈公博、梅思平等,则呷而不吐,最后只有被押上法场,枪毙了事。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岂不可叹?

    鼎足三分,危而不亡

    胡适之先生不是曾告我:“他们是爱国者”?何也?那就是汪派人士,像陶高等人,甚或汪氏本人,也确是惧怕抗战,一旦全盘挫败,连重庆也守不住了。那就不如早为之计,向敌谋和,为民族留点元气,使沦陷区人民,少受点敌人的蹂躏。就是这点“舍身饲虎”的菩萨心肠,才使胡适误认他们也是“爱国者”吧。不幸八年抗战的史实,却证明这点想法,并不正确。因为八年抗战史告诉我们,敌军人数有限,他们只能占领我们百十座大小城市,和交通点线。中国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尤其是山区,敌人永远是望山兴叹,无法占领的。因此纵使重庆失守,国府退往西康,或其他深山大壑地区(这在解放后毛泽东抗俄战略上,谓之“三线”,彭德怀被黜后的任务,就是布置“三线”),日军也是永远无法将其消灭的。话说到底,纵使蒋介石的领导集团,被日军彻底毁灭,敌人对当时分散各地的国民党地方实力派,还是无法控制的。例如当时死守大别山的桂系,晋西山区的阎锡山,绥远的傅作义,南岭内外的粤系将领,横断山脉里的川滇等地方军头,青藏高原的诸马等等,你可说是王纲解纽,诸侯遍地,但是日军要加以一一征服,那就非朝夕之功了。这是一桩再造朝代的巨大工程。为此,袁世凯、段祺瑞、蒋介石、张作霖都丢盔卸甲地败下阵去,远道渡海而来的日本军阀,无能力也。这也就是岛国小朝廷与大陆宇宙帝国之规模的分野之所在了。此非不学无术的日本少壮军阀之所知也。

    总之,日本如打垮了蒋介石政权,那就意味着,东亚大陆,另一次王纲解纽,遍地诸侯,任谁也统一不了。结果呢?隆中一对,国、共、日伪,天下三分,(日伪占领中大城市与交通点。中共自有其众多“敌后民主根据地”。国民党各派系,各有其“国统区”的山头)国共彼此长期联合抗日,或彼此“磨擦”,甚或互不侵犯,共存共荣,歌舞升平,亦未可知也。这一情况,竟是笔者本人于抗战末期,安徽地区所亲见亲闻。当时投敌之汪派伪政权,对沦陷区人民的照顾,哪里又比老汉奸集团王克敏、梁鸿志,好得多少呢?他们投敌时间有早晚,基本上原是一丘之貉嘛。但是在这个新的鼎足三分的情况之下,倭人想在关内大陆,制造另一个满洲国,也只是田中义一式的梦想而已。中国被逼永远分裂则有之,但是中国不会亡国灭种,则是个铁定的客观事实也。质诸老辈“过来人”,和千万有心的后辈读史者,是耶?非耶?

    俄日瓜分中国,制造第二波兰

    但是朋友们,天下事也往往确有些非常人理智所能想象之处,那倒是绝对的民族危机呢。我们读戊戌变法史(参见拙著《晚清七十年》,第三分册),知道那位可敬可爱的光绪小皇帝,在读过康有为给他的小书《波兰亡国恨》,而泪流满面。但是我们可曾想到,在我们抗战最艰苦的岁月,我们的祖国却很可能变成波兰第二?朋友,您以为这只是一个历史小说上的故事吗?且让我们来检察一下这故事的来源,然后再冷静的思考,其有无可能?

    在抗战初期,我国独立作战的最艰苦阶段,顾维钧先生以他在当时国际间最资深外交官的身份,曾参加过无数次国际会议,和国际外交官的鸡尾酒会。以他数十年刺探国际情报的经验,他知道在这些酒会的闲谈中,各国外交官和武官们,往往在无意之中,酒后吐真言,会泄漏各该国最机密的情报。在若干酒会中,他就故意找机会,去和苏联的大使们、武官们闲聊。某次一位苏联驻东欧某国的使节,听过顾氏对他叙说,中国抗日战争中,苏联提供中国的援助,超过所有其他援华国家的总和。因此,没有苏联这项无私的援助,中国可能就被日本征服了。所以中国军民,对斯大林元帅的恩情,真是感激不尽。

    这位俄国外交官,听得飘飘然之后,不觉酒后吐真言:他说斯大林元帅,为着牵制日本,防其北进,他要不顾一切地援助中国抗战到底。但是中国如果抗日失败,连重庆也守不住了,或是汪蒋二人,抗日抗了一半,便向日本投降了,斯大林元帅的下一着棋,便是迅速与日本妥协。随之苏军将由蒙古新疆两地,以雷霆万钧之力,迅速侵入中国,尽占中国西北、西南各省,与日本把中国一举瓜分,使中国变成“波兰第二”,云云。

    顾公告我,他骤闻此言,直如冷水浇背。但他还是控制住,他作外交官的情绪,和那位俄国外交官,嘻嘻哈哈,欢乐地在酒会道别。

    “顾博士,”我说,“您可曾向重庆报告此事?”顾说,兹事体大,他还要从不同的外交管道,来加以“Confirm”(证实)。后来他果然从另一些苏联、东欧和土耳其,外交界的数十年的“老朋友”中,得到“证实”,这确是斯大林援华外交的底牌。

    我还是逼问顾氏,“您告诉蒋委员长没有?”顾氏的表示是,蒋公那时是不会向日本屈膝的。重庆也不会失守。他认为此一情报,事机不密,可能会变成谣言。而寻根究底,这谣言出自中国驻法大使馆,那就不好了。他显然是秘而未宣,在不必要的时候,提供不必要的,最敏感的外交情报,原是不必要的。但是我却劝他在他的回忆录里,详细纪录下来。顾也同意了。我记得我是把和他说话的各国外交官和武官的姓名、时间和地点,都作了详细的录音。但是这些记录,在已发表的顾维钧回忆录中,可能都被当年删订人员,误认为是无稽之谈,或只为节省誊录和打字费用,给全部删掉了。顾公辞世后,这故事就死无对证了。

    国史谜案的一“家”之言

    上述这个斯大林有意与日本“瓜分中国”的底牌,听来似乎是神话。我个人则觉得它是有八九分的可靠性的。因此其后在很多史学会议的场合,甚至是朋友之间,私下闲谈,如有人替汪伪抱不平,说他们也是和平救国、曲线救国什么的,我总是站在相反的方面,认为汪伪那一窝是绝对的汉奸。他们纵非存心卖国,也是严重的误国,祖国在不知不觉之间,几乎被他们弄成个“波兰第二”来,实在是罪不容诛。

    谁知我这次为着撰写本篇,而细读恒生兄寄来的文稿,竟豁然发现,日本居然也有相同的阴谋,真为之大惊失色。固知顾维钧先生当年,所搜集的苏联情报为不虚也。恒生引其尊翁《八十自述》中,有一段自述如下:

    与影佐机关谈判《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之中,我发现中国存亡之关键,不在日本划分中国东北(满洲)、内蒙(蒙疆自治政府)、华北、华中、华南、海南等六个地带,决定其“紧密联系合作”之程度(实即日军控制之方式与压迫与剥削之程度),而在于日本有与苏俄瓜分中国之图谋。日本预计之中国国土划分,以潼关为西面界线,亦即以新疆西北、华西、西南与西藏为饵,钓取北海之巨鲸(苏俄),二分东方世界。(恒生书第六章)

    另外陶希圣先生在其另一著作,《潮流与点滴》中,也曾有相同的说明。因此我们如把上述两个国际情报,合并来看,便知俄日要把中国变成“波兰第二”,实在是这两帝国主义,各自都有的秘密计划。任何一方在适当时机,首先提出,对方都会同意合作的。这种俄日两方都分别具有的,瓜分中国的国际阴谋,实在不是历史家的杞人忧天,而是确有可能之事也。岂不可怕?

    汪精卫不是个笨人,他怎会无所觉察呢?据说,汪氏于1939年12月30日,在签署其《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的卖国密约时,曾潸然泪下地说:“他们要我签,就签罢。中国不是我们几个人卖得了的。”(见恒生书《后记》)这话也是大家要说的“老实话”。汪氏知道他这一签署行动是“卖国”。但是他也知道,中国之大,也不是几个甘心做汉奸的人,可以“卖得了的”。卖不了的道理,第一,重庆不会失守,以蒋为首的国民政府,也不会垮台。第二,纵使国民政府垮台,还有个上述的“天下三分”,和日俄瓜分的可能后果。他投靠日本,去做日本玩弄的第二个溥仪,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但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晚。为之奈何?

    记得,以前在胡适和雷震两先生的鼓励之下,我曾写过一篇论汪伪长文,曰:《恩怨尽时论汪精卫》(此稿不幸遗失)。我检讨汪精卫这个诗人才子,误搞政治,一生犯了“十大错误”。但是他毕竟是早年,殉国未死,功在民族的国民党第一元老。他犯了九次错误,我们国家、社会、人民和历史,都会原谅,让他有东山再起,重行领导的机会。可是他的“第十大错误”,犯的太绝了。既犯之后无法回头,就遗臭万年了。吾为汪精卫这个不世出的诗人、才子、学者,痛惜之也。白面书生,处斯乱世,不谨细行,终累大德,可不慎哉?

    我也记得,当年报上所载,那位原来颇有点名气的“前北大教授”梅思平,最后被牵上法场枪决时,那种恐惧和瘫痪的样子,真令人不忍卒读。梅思平、周佛海,都是陶希圣一手介绍给汪精卫的。所幸陶氏有一位极重民族大义的夫人,和两个在那疯狂的抗日爱国的情绪鼓舞之下的青年子女如琴薰、泰来者。他们坚决反对他做汉奸,终于把感情用事、优柔寡断的另一位“北大教授”的爸爸,从火坑里抢救出来。终能名节双全,青史流芳,富贵寿考,是如何的难得。他的三公子恒生,这部书不只是为国家留信史,也为他们陶府留下中国百年动乱中的不朽家乘,传之后世。多么难得?

    陶希圣这位开创学派的社会史教授,宣扬中国传统的“家族主义”,宣扬了一辈子。恒生这本大著,也就是对陶公“家族主义”的,一本不朽的反哺吧。

    2001年4月3日于北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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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ft,胡适真的爱他
    • 家园 《“高陶事件”始末》陶恒生自序

      《“高陶事件”始末》陶恒生自序

      (2003-9-16 10: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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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37年“七七抗战”的六年之间,日本苦心积虑欲图中国的野心日益明显。从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之战、三月伪满登场,1933年热河进兵、山海关陷敌导致“塘沽协议”,1935年天津暗杀案引出“何梅协议”,到日本提出“广田三原则”企图促使华北五省脱离中央的“华北自治运动”等种种伤害我国的行为,其直欲割裂中国版图然后分而治之的阴谋,暴露无遗。日本施予中国日甚一日的政治羞辱与军事压力,引起中国朝野一致同仇敌忾,人民日益高涨的反日情绪,达到拼头颅洒热血,不惜一战的程度。

      1937年7月7日,日本驻屯军部队在北平市郊卢沟桥挑起事端,“七七事变”于焉爆发,中国在日军节节进迫之下展开全面抗战。日本侵华之初,曾扬言“三个月内灭亡中国”,不料在中国战场遭到国军的强烈抵抗,造成惨重伤亡。日本政府见军队陷入泥淖,亟欲抽腿,遂改用和谈谋略,冀求早日结束战争。中国方面,上海、南京、广州相继失守,德使陶德曼斡旋失败,军事濒临严重逆转,国家大局危疑震撼之际,也出现透过谈判解决战事,以减少人民生灵涂炭之苦的论调。在一些忧心忡忡的学者建言之下,党政当局遂有派人密访上海香港,甚至深入敌营谋求和谈的举动。

      先父陶希圣自1931年8月起应聘回母校北京大学任法学院教授,同时在北平多间大学兼课,1937年初出任法学院政治系主任,他也是抗战初期主张对日本以谈判谋求和平的一分子。他认为任何战争必有结束的一天,交战国通过谈判以结束战争乃是正常之事,如果交战双方势均力敌,则谈和绝非一方投降,因此在当前中国尚未战败的情势下,应当设法从速打开中日谈判之门。父亲于“七七事变”后应邀兼程上庐山参加谈话会,旋即加入侍从室从事国际宣传工作,又任军事委员会参事,1938年1月奉命在汉口创办“艺文研究会”,7月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被选为国民参政员。12月19日,父亲随国民党副总裁汪兆铭(精卫)出走河内,后居香港,1939年8月26日转赴上海。11月起,参与汪组织与日本和谈代表谈判达两个月之久,终于洞悉日本妄图诱降及灭亡中国的阴谋与野心,因对中日和平运动彻底失望,而决定脱离。12月13日,先母万冰如夫人断然采取逆向行动,亲携子女5人前往上海,希能以此掩护父亲离开上海,此时重庆方面亦正透过杜月笙先生设法营救。

      1940年1月3日,父亲与高宗武先生潜离上海前往香港。13日,母亲带了晋生、范生两弟离沪赴港;自此琴薰姐、泰来哥及笔者在上海之行动即受汪组织特务机关“七十六号”监视。21日,万墨林先生亲自策划掩护我姐弟三人安全登船离沪。22日,香港《大公报》揭露“汪日密约”及附件,这在当年是一件震惊中外的大新闻。高宗武、陶希圣二人随汪而后脱汪之事件,史称“高陶事件”。

      笔者原在香港就读九龙塘小学,一日忽奉母亲之命办理休学手续,未几即偕兄姐弟随母亲前往上海,当时年仅九岁,不甚明了为何来去匆忙,却感觉事态极不寻常。新年刚过,父亲忽然不告而别,母亲随后又带着弟弟们匆匆离去,及至我们姐弟三人按照指示分别潜赴码头,登上轮船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整个事情竟然如此严重。岁月如梦如尘地消逝,而当时的种种情节及周遭环境,在60年以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宛若昨日。

      1941年12月8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九龙、香港于17天之内相继沦入日军之手。父亲于次年1月28日只身随难民队徒步舟车28天,于2月25日回到重庆;母亲带着一群孩子辗转回到内陆,在桂林盘桓5个月后抵达重庆。1945年抗战胜利复员南京,1948年底,全家南下香港,1949年6月15日到台湾定居。在笔者记忆中,父亲从不主动对子女们提及当年往事,然而抚今追昔,已在大陆逝去的琴薰姐、现居海外的泰来哥与笔者三人,当年共同渡过的这一段难忘经历,已经在我们的生命旅程线上,深深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共同印记。

      1988年6月27日,父亲在台北逝世,享寿91岁。自1991年起,泰来哥开始编写父亲年表,亲自利用计算机打字达25万字以上,参阅资料十余种,计包括:父亲的《潮流与点滴》、《夏虫语冰录》、《八十自序》、《希圣日记(一九四八及一九四九年)》、《中国之分裂与统一》,母亲的《逃难与思归》,先姐的《我家脱险的前后》,章君谷著《杜月笙传》、万墨林著《沪上往事》,以及漆高儒、何兹全、尧鑫诸氏的纪念文稿。另外还有两项极为重要的文件:父亲于1942年香港脱险前后写给子女的家信和泰来哥60年前的日记。笔者撰写本文时,引用了这些材料。

      1991年8月,任教北京师范大学的父亲北大学生何兹全先生,将父亲于民国1939至1941年间从香港写给他的亲笔信原件27封,全部寄交当时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四弟晋生。这些信件反映了父亲在事件前后内心的彷徨、焦虑与挣扎。

      早年跟随国父奔走革命,险遭清廷问斩于燕市的国民党元勋汪兆铭,于民国1938年12月离开重庆,次年5月进入沦陷区的上海与日本谈判和平,至1940年3月在南京成立了一个与重庆使用同一国号、旗帜,标榜同一主义的政权,在大片惨遭日寇蹂躏的土地上,与日本周旋达5年5个月之久。所不同的是,重庆政府是一个主权独立,行政完整的抗日政府;“南京政府”却是一个仰附日本军阀,不能自主的傀儡政权。

      汪精卫一生的功过起落,史家自有公论,数十年来,见诸历史著作和传记刊物之叙述与评论极多。“高陶事件”属于汪日谋和历史的一部分,因此每一部相关著作,对这个事件的缘由经过,几乎都有所申论。然而,陶氏后代对于这一段60年前震惊中外的事件,却绝少出面加以说明、补充、交代或澄清。笔者既然身为当年在上海险被落为人质的三姐弟之一,长久以来就有将身历其境的记忆,以及一些从未发表的先父信件等,以文字公诸于世的心愿。然而迟至年前退休之后,始有时间整理成文。

      十余年来,笔者于酝酿作文期间,曾阅读多位知名学者的研究著作、当事人的回忆录以及事件前后香港、重庆出版的报章杂志,用以印证相关人物、事情、时间、地点,藉补个人资料之不足,从而试图将此60年前一段公案之来龙去脉,作一清晰完整的重现,谨供研究现代史及先父生平的学者和有关人士参考。

      笔者在书中,有时称先父为父亲、有时径称他为陶希圣,有时则混合称之。读过我初稿的亲友之中,有人认为不妥,建议应加统一。笔者曾试过:或全部都称父亲,或全部都称陶希圣。结果两者仍然有不通不妥之处。最后还是恢复原状。笔者乃自定一个称呼的原则:凡叙述历史者,直呼姓名;凡涉及家事者,一律称父亲。读者若仍觉不通不妥,幸鉴谅之。

      最后有必要附带说明者:笔者从事工程技术,初无专研历史之训练,故于史料之搜寻、选取与引用,难免有专业不足之处。再者,由于是写自己的事,和写父亲的事,欲求下笔绝对冷僻客观,恐怕很难完全能够办得到。但是,笔者愿尽量以“放大格局而力求公正、实事求是而不加掩饰”的写作态度来处理本文内容,耿耿诚心,尚祈读者垂察。

      笔者在台湾、大陆、香港及美国搜寻资料,承蒙许多热心人士的帮助,得以顺利阅读大量宝贵书籍文件。书中若有错漏失当之处,自当由笔者负全部责任。

      陶恒生 1998年12月10日于 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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