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奶奶的过子单 -- 祖辈父辈的故事 (1) -- ren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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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奶奶的过子单 -- 祖辈父辈的故事 (1) -- 有补充

    【前言】

    本文成文在我母亲(这一代的长女,文字中的“大姐” )与本家兄弟姐妹一行回东北老家祭祖的旅途之中(2018)。作为她们这一代的大姐,由于上面的长辈也均已过世,我的母亲有一个承上启下的角色,她们这一代身体尚好,是我们小辈的福分。

    本文主要由父母两位的口述背景,经本家唐舅的整理,成文(第一人称),并分享于家族之中。以期对逝者们有一个纪念,对亲历的亲人们有一个总结,对小辈们有一个分享和教育,对时代和那样滚滚的历史洪流有一个致敬。

    今天,再逢大争之世,原先的偏于东北一隅的家族,也都在大洋几岸子孙纷繁,各自过着努力向上的生活。抛开时代,政治,信仰的不同,我们今天又何尝不是在面对一样的挑战,艰难,人生的酸甜苦辣?唯愿我们心怀感恩,不忘初心,敬天爱人 - 吃该吃的苦,享应得的福。

    由于是唐舅的记录,所以,这里的“奶奶” 实际是我母亲的奶奶,我的太奶奶/姥姥。

    本文并非自己原创,但多年受“铁手”之西西河的滋养,无以为报,同时,上次看到“方平” 兄的家族长辈的回忆文章,看到“七天”的生活分享,大受感动,遂借花献佛,大胆分享,分享给在各自境遇之中的有缘之人。拜上🙂

    【正文】

    2018 年 5 月,在大姐、大姐夫的倡议和带领下,我们一行散落在海外和 国内各地的游子,回辽宁省x x市下辖的清水沟子,返乡祭祖。拜谒扫 墓之后返回沈阳,入住辽宁大厦。在这个当年根本不能想象,或可望而 不可及的家乡最高级别的宾馆里,在大厦一号餐厅,我们欢聚,追忆家 世和往事,感叹人生。在泪水和笑声中,由大姐主述,大姐夫、二姐、 二姐夫、哥和嫂补充,追忆百年家史和她们近 70 年的经历。我,弟、 弟媳、外甥女和其他小辈们聆听和录音。当时,外边下着阵歇小雨,间 或伴有雷声,天空不时还微露阳光。冥冥中,仿佛祖先在参与我们的互 动,关注和庇护着我们。往事如烟。人在做,天在看。

    我家祖上从山东黄县闯关东来到东北。曾祖父辈兄弟两人在清水沟子落 脚,以酿酒开创家业,远近闻名,有老王家酒局子之称。酿酒之外,还 经营木匠铺,家境逐渐殷实。几代人克勤克俭,逐渐拓展,家风淳朴, 乐善好施,与邻为友,在当地口碑甚好。曾祖父门下三子,我祖父为曾 祖父季子,是爷爷辈中最小的一位,被后人称为老爷。我父亲为祖父的 季子,为同代最小,堂兄弟中排行老八。

    父亲自幼聪颖,性情温善,乐于助人,有绅士之气。父亲从小不善务农, 被家中视为读书之才,予以抚养和供读。相面人说父亲天庭饱满,地阁 方圆,是富贵之命。家中长辈们称呼他“小富子”。父亲用心读书,一 路平顺,不负众望,1946 年考入当时东北的最高学府东北大学。据长辈 回忆,有一次父亲开学时,家里给了 50 块大洋,作为学杂和食宿费用。 返校途中,不幸如数遗失。怕家里责怪,不敢声张。但在校学费和生活没有着落。惶恐之中,父亲给祖父婉转传话。家中无奈,如数补寄,才 得以解脱困境。

    时值国家动荡和巨变之际,大学生是新思想的接收者和实践者。父亲在

    东北大学期间,接受共产主义理想和信念,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并担任

    学生组织的领导工作。

    我父母生下我和弟弟。虽相差 5 岁,我为长兄,自觉有些为长的气度。 何以此前提到还有大姐,二姐和兄长? 原来,祖父育有三子一女。大姐,二姐和兄长为我大伯所生,实为堂姐堂兄。我们的关系情同手足,如亲生姐弟,应该是血缘和命中注定。

    祖父一辈,王家和睦,住在一起,兄弟从未分家。祖父的二哥无嗣。祖 父便将自己的四个子女一分为二,把长子(我大伯)和长女(我姑姑) 过继给同胞二哥养育,自己留下次子和季子。故我们虽然出自同一祖父 母,大姐、二姐和兄长便称呼抚养她们长大的养爷、养奶为爷爷、奶奶, 把她们亲生的爷爷和奶奶称作老爷、老奶。按大姐和兄长回忆,奶奶对 过继子女一事非常认真,专门请人在红布上,用毛笔写了过子单,作为 字句。奶奶认定红布写下的过子单,明诏世人自己有儿有女。过子单承 载了奶奶对自己未来和身后的寄托。家和万事兴。经全家努力,王家做 到了衣食无忧,小富即安。

    解放初期,土地改革运动中,祖父家被划分为“富农”成分。按当时农 村阶级划分,富农是属于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雇佣部分长工,自己也参 加劳动的家庭。土改之后,王家随着部分生产资源和能力被剥夺和削弱, 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境逐渐萧条,过去衣食无忧的自得状态便不 复存在了。

    1958 年,在全国农村开展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各村生产队都成立了公 共大食堂。王家的大院被征收为生产队大食堂所用,爷爷奶奶被迫搬到 了原来家中的仓房存身。

    1959-1961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祖父一辈和王家多人病困罹难,家中殇 折之事频发。1960 年,我祖父饥困不支,躺在炕上,弥留之际,有气无力的对身边人说:“我没病,给我卧两鸡子(水煮鸡蛋),我就能起来”。 可那时闹饥荒,村外的榆树皮都被扒光了,白森森的立在地里,瘆人, 野菜都找不到了,去哪弄两个鸡子啊。第二天早晨,祖父就不在了。发 丧之日,队里给了 20 斤高粱,煮了给帮助处理丧葬的人吃,否则人们 哪有力气来挖坟坑啊。

    更可悲的是我大伯和大伯母在 1959 和 1960 年不幸先后去逝,身后留下 的大姐当时还在中学年龄,尚未自立,10 岁的二姐和 5 岁的哥,只能依 靠爷爷、奶奶来照料。爷爷 1893 年生人,奶奶 1890 年生人,当时已经 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之窘迫,可见一斑。

    爷爷经常头痛,条件所限,从未问医。难受时就用手拍拍头,或用浸了 冷水的毛巾敷在头上,稍作缓解。1961 年,一日傍晚,爷爷说头不舒服, 有些困。奶奶说困了就躺下歇会吧。谁知爷爷躺下就没再起来。爷爷突 然发病去世,时年 68 岁。现在想来,老人家一定是长期患有高血压, 最后被脑溢血夺去了生命。没了爷爷,家中只剩奶奶和三个孩子,叫天 不应,叫地不灵。

    不久,奶奶又得了痢疾,发高烧,躺了好几天。家里人都认为奶奶可能

    躲不过那一劫了。奶奶命中注定,仍有重托在身,恍惚中,活了下来。

    短短几年的突发变故,奶奶信奉的过子单,没有给她带来晚年的期许, 她本人却成了三个未成年孙辈的依靠。70 岁的奶奶如何支撑起这个破碎 的家,抚养三个孩子?

    (1)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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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上文中“唐舅” 应为 “堂舅”。 -- 补充帖

    犯了这个笔误,不应该,中文退步了!😅

    • 家园 奶奶的过子单 -- 祖辈父辈的故事 (后记)

      故事分享完了,人们常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上面的小文,暂且献给那个“方平”兄所分享的艰苦奋斗,克勤克俭,的新中国的建设者们,我们的父母一辈!

      关于苦难,刚刚跟上面的一位回帖的河友抬了个杠,但他关于苦难的正向作用,我是赞同的。

      两年前,文章收到时,我把它翻成的英文,给老大看,他自幼跟爷爷奶奶关系很好,中文交谈没有任何障碍(但读不了中文了,写可以借助拼音在手机完成)。他一下就猜出是奶奶家的故事,同时,那个大小伙儿是爷爷,吾心甚慰!

      老大性情温厚,略有腼腆,但文笔很好,看问题也有深度。我很多时候在想,为什么要分享这些给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告诉他们父辈祖辈的艰苦历程? 可能,这也是一种传承,家族的力量,在难处中能够坚持下来仍心存善念的期待吧。

      最后,附上一个老大在3 年前,经历一个人生挫折的小文(essay),题目是他的在天近黑,野外散步,追逐落日的经历(Chasing The Sun Set) ,文章字面是追逐落日,实际上是他在高中倒数第二年的心理挣扎,迷茫,寻觅的一段日子。最终,他找到努力的方向,并重新启程,为此,他写了此文。感怀的的地方在于,他小小的年纪,能够经历一些挫折,并且,从中能够吸取能量,努力前行。更加让人欣慰的是,应和了本文的祖辈同样的一些关于苦难、挣扎中的得着。

      文章很长也很有力,文字优美,作为非母语,我自愧差了几条街,附上一个结尾,与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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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et though every passing day left only failure, the world revealed its secrets, that hidden beneath every straightforward shortcut was a winding road, with every bend, twist and hill a vital part of our journeys towards understanding our goals and ourselves.

      So I believe in chasing the sunset and struggling through the darkness. I believe in the influence of the smallest occurrences, from a reddened leaf of fall, a small flake of snow to the struggle of a small plant working towards spring; I believe that the extraordinary comes from the ordinary, that meaning comes from the innocuous, supernatural from the mundane. And I believe in the product of our suffering, that the greatest gifts lie behind, lie within, the most difficult trials, that by chasing the sunset, someday we’ll be greeted with the brightest sunrise.

      ================================================

      中文大意(ChatGPT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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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每一天都带来失败,世界依然揭示了它的秘密。原来,每一条看似简单的捷径之下,都隐藏着曲折的道路,每一个弯道、曲折和山坡,都是我们通向理解自我和目标旅程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因此,我相信追逐日落,即使穿越黑暗也无所畏惧。我相信每一个微小事件的影响——从秋天泛红的叶子,到一片小小的雪花,再到一个小小的植物在努力迎接春天。我相信,非凡源于平凡,意义来自不经意间,超自然诞生于日常之中。我也相信,苦难的产物是最珍贵的馈赠,最大的恩赐隐藏在最艰难的试炼之中。追逐日落,总有一天会迎来最灿烂的日出。

      =================================================

      谢谢!

      通宝推:方平,不远攸高,陈王奋起,桥上,
    • 家园 【原创】奶奶的过子单 -- 祖辈父辈的故事 (3)

      每逢大学寒暑假,大姐回家,必先到八叔婶家。叔婶家有个特殊的大帆

      布背袋。叔婶会在背袋中,装入事先筹备好的粮食和物品,大姐来时再

      买点干豆腐,粉条等,塞入大帆布包,让大姐背回家。可以想象,在家

      的奶奶,二姐和哥哥,看到大姐和装有食物的背袋是如何的高兴。

      大姐带回家的东西,不是必须,奶奶绝不轻易消费。记得有一年暑期, 二姨大学放假回沈阳姥姥家。大姐大学放假回奶奶家。她们同行,还有 五舅一起,顺便带上我去姥姥家。路过辽宁开源,我们一起下了车,先 把我送到奶奶家,让我住两天,说过两天五舅来接我。奶奶看见我,高 兴的说:“城里的孩子来了,快给沏点糖水”。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玻璃罐 头瓶。瓶中装的是小半罐多年前我父母捎回的白糖。年久不动,寒来暑 往,原本绵软的白糖,几经融化和凝固,已经固化在玻璃罐头瓶中,宛 若岩石。除非把罐头瓶打碎,否则绝无可能抠出任何糖渣。奶奶无力挖糖,满眼遗憾。最后糖水也没沏成。

      在奶奶家,白天和哥到田间嬉戏,晚间在昏黄的油灯中入睡。第一宿睡 到半夜,浑身奇痒。掌灯一看,我通体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奶奶骂 道:“这些该死的虼蚤(跳蚤),咋不咬我,专咬城里的金贵孩子”。骂 过之后,却没有给我止痒或遏制虼蚤的办法。第二夜情况重演。奶奶的 爱惜,敌不过炕席缝中捉不净的虼蚤对城里金贵孩子的嗜血欲望。

      好在沈阳的五舅乘火车来开源,接我去姥姥家。到家后姥姥看了,心疼 的说:“看把我们孩子咬的”。马上把我脱了个精光,在大水盆中先洗一 遍,再打上胰子(肥皂),一顿猛搓。洗净擦干后,拍上当时一般家庭 都有的痱子粉。我顿觉清爽。数日后,虼蚤咬的红包褪去,留下了满身 褐色的瘢点伤痕,成为儿时返乡的记忆。

      记得五舅来接我时,恰逢前日大雨。清水沟子水位暴涨。平时可以轻易

      跨过的小沟,水位齐腰。去火车站必须跨过此沟。沟上附近无桥。无奈

      之下,五舅脱了衣裤,把我托在肩上,趟过水沟。我自觉非常有趣,记

      忆深刻。五舅比我大九岁。当时也才十四五岁。

      转瞬五年过去了。大姐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外地工作,后来和大姐夫调 到了一起。家里有人拿工资了。二姐和哥哥也长大了,能参加生产队的 劳动,算半拉子(半个劳动力),可以挣工分,领口粮了。奶奶的生活 有了缓解,也就放心了。1970 年,奶奶完成了把养子三个孩子抚养成人 的宿命之托,以 80 高龄谢世。

      当年奶奶执意找人写就的过子单,给自己的宿命和晚年,画上浓墨重彩 的一笔。奶奶生前给家人讲自己的命,说她是领过瞎猫(迷信会遇到幸 运),要过饭,当过富人(老爷那时富裕),到老又受苦了。人生是三穷 三富过到老。奶奶一生的坎坷经历,何尝不是如此信条的写照呢。

      文革后期,有一次二姐带着哥,乘火车从开源老家来我家。来时她们两 个人一个抱桌面,一个抱桌腿,带来了老家仅存的一个能体现老王家木 匠铺遗风的小圆茶桌。厚墩墩的圆桌面,精巧的和桌子下面的三角基座 配合在一起,可以通过桌面下木制的小插销锁紧,打开插销即可拆卸。 基座和桌面外缘还有三根雕刻精美的立柱辅助支撑,增加稳定性。圆桌被漆成紫檀色,流光溢彩,精巧无比。二姐进屋就跟父亲汇报,说在火 车上受到同行旅客的质问和挤兑。旅客说有这样家具的人家不是地主就 是富农,贫下中农家里是不可能有的。还询问二姐是什么家庭出身。二 姐和哥年龄尚小,人又老实,不敢吱声。旅客又说你们小孩子可能啥也 不知道吧。二姐不敢争辩,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好在那时已经是文革 后期,并没有引发过激行为。此圆桌便是我家仅有的一件老家物件。

      老家曾经有过精心修订的家谱,有过从民国到解放前各个时期曾祖、爷 爷辈和家人的照片,有老家草房、青砖大瓦房、院套和经营门市的照片。 文革中都被红卫兵当作封资修的遗物,付之一炬。只可惜家里没有留下 可以作为纪念的文物。

      【寒来暑往,岁月如歌】

      在辽宁大厦,讲述的长者恍如隔世,听讲的一辈受到心灵的震撼。所有 参加此番返乡祭祖的人,仿佛受到了一次洗礼。外甥女感叹时代的变迁, 与大家分享道:穷和弱,只是暂时的缺失和轮回。不必看轻,不必轻看。 只要我们一直心怀希望去努力,命运终将把你的所求,一点点的兑现。 不忘人恩,不念人过,不思人非,不计人怨。苦难的岁月熬过来了,曾 经的伤痕都会变成荣光。保持善心,懂得感恩,是一个人最大的运气和 福气。

      看到当年聪颖活泼的小女孩,蜕变成读懂了人生的精英,仿佛看到了大

      姐年轻时的外形。但在外甥女的眼中,没有了大姐那时的忧伤,那时的

      恐惧,那时的不安,那时的不确定。外甥女眼底反射出的乐观、坚强、

      自信和感恩,令人欣慰。

      通宝推:方平,不远攸高,脊梁硬,
    • 家园 【原创】奶奶的过子单 -- 祖辈父辈的故事 (2)

      王家亲人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安置这三个孩子。一 说是把孩子们送给姥姥家抚养,但姥姥家也不宽裕。王家有人发声了, 树叶终归要落在树根上。父母不在,还有叔婶和亲人。不就是一年多缝 两件衣裳,多做几双棉鞋吗?孩子我们自己养,绝不送人。

      说来容易做来难。每到换季,姑姑就拼拼凑凑,缝缝补补,再三掂对,

      给奶奶和孩子们筹备穿戴。其他亲人和邻里或送些柴草,或帮助些简单

      的园田劳作。最大的忧虑还是每年的口粮。家中没有劳动力,没人在生

      产队劳动挣工分,每到秋收分粮的时候,就只能付钱领取队里允许的最

      低额度的口粮。爷爷在时,就会说给老八写信吧。老八就是我父亲。

      父亲完成大学学业后,在东北师范大学从事教学工作。每月有固定工资 收入,自然成了家里最重要的接济来源。每月发下工资,父母亲总是把 总收入分成若干必须的基本开支,包括给开源老家预留的领粮款,给奶 奶和孩子们的零用,给我姥姥、姥爷的生活费,给我舅舅上大学的必要 补贴,等等,以确保应对各种生活所需。每到领粮时节,父亲就把事先 从每月工资中分出和省下来的领粮款,寄回家中,解决奶奶和孩子们的 口粮问题。村里人都知道老王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人能在队里干活。 也知道老王家有人在外挣工资。

      那时经常是每月发放工资之时,父亲已经没有钱买一整盒烟了。幸好当 时有些小店铺可以把一盒烟拆开,分成半盒或几支来卖。如果哪个月父 亲买的烟,从 2 角 7 分一盒的“迎春”牌,降到 1 角 4 分一盒的“握手” 牌,那一定是家中计划之外又多了其他的开销,实在无处开刀,只能从 父亲的烟钱上克扣了。当时全家生活拮据,不敢乱花一分钱。

      大姐秉承了王家传统,一直刻苦努力,学习优秀,在开源一中读到初中 毕业,之后考入铁岭高中。1960 年到了考大学的年龄。高中毕业当年考 取了东北林业大学。但家境窘迫,不知是应该上学,还是回乡务农,帮 衬家里生活。八叔、八婶(我父母)让孩子专心上学。说只有大家一起 努力,克服困难,完成学业,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家境。有此允诺,大姐 继续求学之路。从此,父母亲每月工资的支出分配计划中,又多了一份 给大姐上学的部分生活费用。大姐上学期间,省吃俭用,每到父母亲发 工资的时候,准能收到急需和期待的八叔婶寄来的几块钱,惹同学羡慕。

      1960 年夏天,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只能用扒来的榆树皮泡成粘液状的汁 水,熬开了,掺点野菜充饥。老人孩子们都没有力气做其它田间劳动。 一天,家中后山坡地里出现了一位二十出头,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用铁 锹翻地。村里人看了就问,“这是谁家的学生啊,还有力气翻地呀”? 年轻人是中国人民大学二年级的大学生,按学校布置,暑期到辽宁搞社 会调查。路过开源,借道下车,到爷爷和奶奶家探望。来人此前是铁岭 高中的高材生,毕业当年以省文科高考前三名的成绩,考入中国人民大学。

      这位人大高材生在开源下车时,天色已晚。人生地不熟,年青人就来到 车站附近的一个生产队的队部,找到喂牲口的老更倌的住处,跟人家说:

      “我是来看同学的,天晚了,没地方去,在你这将就一宿吧”。老更倌 听了,仍给年轻人一条麻袋,就算是同意了。年轻人在老更倌的炕上, 把麻袋卷成个枕头,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来到爷爷奶奶家。年轻人 自己介绍说他是大姐的同学,路过开源,到家里看看。然后便来到爷爷 家的地里,开始翻地,翻好后,用自己带来的萝卜籽,种下了一片俗称 “绊倒驴”的大萝卜,随后就告辞离开了。年轻人跟爷爷奶奶说自己是 苦出身,父母早逝,靠亲属带大,上大学之前在家务农,农活样样精通。 爷爷奶奶看了,心里高兴。他们知道这个年轻人以后可能是家庭的一员, 非常认可这个小伙子。

      原来大姐考入铁岭高中后,虽然男女同校,但不能同班。大姐和这个年 轻人在校学生会的活动中结识了。年轻人没有告诉大姐他要来开源家里 探望。当时人大放假早,他来家时大姐尚未放假。等大姐放假回家,大 萝卜已经长出来了。秋天,地里长出一片大绿萝卜,每个一尺多长。入 秋,大姐从学校请假回家,收获了萝卜,埋在小土窖中保鲜。这批大萝 卜吃了一冬,救了一家人。这个年轻小伙子后来就成了大姐夫。

      大姐回忆说,人生有命,有缘。当一家人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上苍会 派天使来拯救你。可以欣慰的是爷爷、奶奶、老爷、老奶在有生之年, 都见过和认可了这位当时关系尚未明确的年轻人。他们心里知道,这几 个孩子以后有个男人可以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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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苦难造就人性的光辉

        再看看现在的感情博主,每一条都是对自己亲人的算计,包括配额,父母,兄弟,子女!

        当然,亲人也不成器的多,好吃懒做,哪怕自己吃香喝辣,还总是想着自己的父母或者兄妹子女能不能多给点自己!

        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仅仅是富裕了造成的吗?

        通宝推:rentg,
        • 家园 老兄替我点了题,我在本文后记中会追加一点儿。

          不过,这里跟河友您抬个杠哈,其实这个结论有点儿“打哪儿” -》 ”指哪儿“ 的劲儿。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年龄大了,见到多了,反而不大敢下结论:不曾听闻”贫贱夫妻百事衰“,岂不是苦难造成的? 苦难中,朋友/夫妻反目,也不鲜见。

          这段老王家痛苦的回忆,嚼起来别有滋味,却又说不清楚,可能在于那最后的一点点的坚持?可能是长辈的在生命艰难时挤压出来的多一些的怜悯和善念(即使八爷不出手援助,也挑不出理来,真的,都非常不易)?可能是祖上积德,不绝人之路? 或许是家风?

          我写上面这些,像是跟你抬杠,但又都不是,因为,上面每一个正面的例子里,都有一个亲戚中的反例,每一个都有。但生命就这样在激流中跌宕起伏中过去了,好像我们记得光明的,就记住了/或感念了善的一面;又如果,我们伤痕累累,可能更多的记得是尴尬的,委屈的,愤怒的,伤感的。。。 又何足道哉?

          生命不易,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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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回忆父母亲当年,印象最深的三件事

        1、2014年父亲最后一次带我回乡祭祖。他拄着拐杖,在紧挨着我祖母的墓旁选了一小块地。夕阳余晖,枯草丛中,父亲久久的伫立、凝望 ---- 对面的山,山下的塘,塘边的屋。末了,父亲用杖拄着地,郑重交代:“就这里了。将来,你们把我埋在这里,我要永远陪伴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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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谋面的祖母,于父亲高考前一个月去世。父亲回忆:“高考前我最后一次回家。母亲做了一碗饭,舍不得吃,留给我“。

        停顿良久,父亲缓缓的说,”我母亲是饿饭饿死的。”

        十年前,父亲久久沉默;十年后,我依然潸然泪下。

        2、2014年父亲带我去看望当年的老支书。农村的屋子,外表不错,冬天屋内仍是透骨的冷。父亲紧紧握着年逾九旬的老支书那冻得骨节粗大的手:“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啊!没有你当年给的8块钱,加上县上给的10块,我一个孤儿,哪里可能买得起火车票,去北京上大学。”

        老支书说:“那不是我一个人,那是村集体凑的”。

        临走前,父亲塞给老支书一个红包,一千块钱,老支书推辞。父亲郑重的说:“拿着,这是我的工资。一分一厘都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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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母亲回忆说:“你父亲从年轻时身体就不好。从上大学起,每个月18块5的乙等(孤儿)助学金中,省下5块钱替老家人还债,一直还到工作后多年的1982年”。

        我还知道,父亲爱书成癖,大学期间,每个月省下1块钱买书。家中至今保留着文革期间“中华书局”出版的《史记》全集,1块1一本,质量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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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的父母亲,操持全家温饱,抚育子女成才,撑起祖国强大 ---- 他们这一代人,对得起所有人,唯独亏欠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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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想家了!

          好感动!

          我认为方平兄想家了!

          可惜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通宝推:rentg,方平,
        • 家园 感动,我家也有这套史记,现在还端正的摆在大书架上面!

          他们这一代,念书时非常不易,但是,爱好非常简单。

          我们从小,三个孩子,没有什么娱乐,但父母生活规律,管教很严,为我们习惯养成尽力最大的努力。每周日的上午固定时间爸爸去“抢占” 楼下的晾晒被子的地方,中午简单的吃个饭,一般是面条,下午,带着我们洗衣服。直到85~86 年,家里才有了洗衣机。但是我们现在姐弟几个聚起来,还是怀念洗衣服的日子,老爷子每次都会讲故事,各种典故,一般是说古。现在想起来,应该很多就是他从史记或资治通鉴里来的。

          内容很是丰富,今天还记得的有,“姜子牙出门卖面”, “韩信胯下受辱”, “萧何月下追韩信” 等等。

          还记得,当时给我们出了一道题:韩信走马分油,搞的我们姐弟忙了好几天也没搞明白。我后来大了,还是给 弄出来了,挺巧妙的。特别逗的是,前几天,我拿这题考了一下 chatgpt, 那个基本版的,居然打不出来。换成了 4o 才拿到了正确答案。 😂

          通宝推:方平,
      • 家园 文中"东北林业大学"应为"东北林学院"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北林学院"更名为"东北林业大学".

        通宝推:rentg,
        • 家园 对的!

          我的大学时期前几年,正值大学纷纷改名的那段时间,东北工学院,易名为东北大学,东北林学院改为林业大学,北京钢院儿也改了(北京科技大学?)。

          老娘念书时前,国内院校调整,沿袭苏联学院制,以“学院”为美。

          她们学校,位于南岗区(读为 杠头的杠,gang4), 也是一个切口,看你是不是读对了。

          我的舅舅在教育界,紧跟新名,跟的太紧了一点儿,哈哈。

          谢谢指正!!!

      • 家园 当时坚持下来上学非常重要,限制也很多,我一个舅舅没有拉户口

        就没上镇高中了,不镇户口还得送人上下学、送粮食,人也非常聪明,非常可惜。另一个舅舅没有上初中,也非常可惜。

        那时代选择确实太难了。

        农村教育数量不够啊。

        感慨。

  • 见前补充 5022113
    • 家园 虽然人物混乱我还是没看懂,但是,请问一下,辽宁也吃榆树皮了吗

      贵地可是辽宁的边远地区?也不对啊,山区按理说不会这么困难啊。

      只是因为我们村人在三年已经有人到了辽宁,后来又去了黑龙江,并且我家人在62年就带走了自己家人全部去了黑龙江。

      去黑龙江是因为黑龙江虽然冷,条件更好,需要人,家里有亲戚在黑龙江;同时,黑龙江也需要大量人力,黑龙江著名集体村兴十四村就是山东移民迁移所得。主要是三年期间迁移所致。

      同时也有村人和亲戚停留到了辽宁省。

      按理说辽宁困难,也不会到了吃榆树皮的地步啊?奇怪。

      可那时闹饥荒,村外的榆树皮都被扒光了,白森森的立在地里,瘆人, 野菜都找不到了,去哪弄两个鸡子啊。

      这是辽宁哪里啊?

      • 家园 《宋任穷回忆录》相信不会故意抹黑那时的中共和东北

        《宋任穷回忆录》相信不会故意抹黑那时的中共和东北

        按理说和平年代生产大跃进不该大批饿死啊,偏偏就发生了

        包括鱼米之乡也吃不饱甚至饿死

        “山区按理说不会这么困难啊”,如果不胡折腾,平时穷荒年也不会大批饿死,胡折腾的话惨状更容易被隐瞒

        舒同这王八蛋害死的比赵构秦桧多多了,早该在山东各地立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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