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果子家：从泰坦到泰坦尼克（一） -- mrFaint

这篇主要讲泰坦项目内部的文化冲突，下篇讲泰坦的技术挑战和商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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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按照布隆伯格商业周刊的说法，泰坦的士气从来就非常低下。

在大量资金的加持和库帮主的亲自关注下，泰坦项目很快就招到了上千员工。他们主要来自以下的背景：

1， 从欧洲车厂挖来的设计师和工程师

2， 果子内部其他部门有心气愿意做新东西的员工

3， 从特斯拉招来的对电车了解的工程师和技术员

4， 从传统车厂招来的工程师和技术员

5， 湾区附近招到的各种职位

做过管理或者是人力资源的朋友们大概已经猜到了，要把这么多背景相差很大的队伍整合起来其实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下面随便说说吧，这五大背景可以大致构成一个金字塔结构（按照人数的大概比例以及自带的自豪感/在项目里面给自己和别人的定位）：

----------------- 欧洲来的设计师---------------

--------------自豪感很强的老果子员工---------------

---------逃离马一龙高压的前特斯拉技术人----------

-------被传说中的高工资吸引的传统车厂员工----------

-----尝试碰碰运气，很多非技术背景的湾区土著-------------

在此之外，还有不少其他部门的员工帮助做事的，这些也有成百上千人。比如法务，人力资源，管房地产的，安保。也有技术部门的比如做电路的，做激光雷达，做相机的。我来说几个典型的水土不服的案例。

** 果子的老员工 vs. 外来员工**

果子内部的老员工都有一种自带的骄傲，觉得我做过电脑/手机/操作系统。。。都是那么牛的产品。看着外来员工觉得他们土土的，尤其是那些从密西根，俄亥俄来的，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而外来员工背井离乡来到阳谷县Sunnyvale，一边要跟这些傲慢的同事相处，另一边被湾区的高房价和极其liberal（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中文翻译，但不是中文“自由”的意思，那位高手能帮忙给中文背景的河友解释一下最好）的文化冲击。这是地域冲突。

**电车背景 vs. 内燃机背景**

不像现在电车到处跑，充电桩到处有，在2014， 2015 年电车还是一个新鲜事，非常小众的。基本上只有特斯拉的第一代roadster和model S。所以很多内燃机背景的技术人员一边要学习电车的相关东西，放弃油车的传统。这是一个新旧技术的冲突。

**大锅饭 vs. 血汗工厂**

大锅饭 = 背景1，4，5

血汗工厂 = 背景2，3

不多解释了。同一个团队有的人工作习惯是996，为了项目半夜发短信打电话的。有的人是每天工作6个小时中间还要吃饭喝咖啡聊天周末绝对不看工作的。这是勤和松的冲突。

**老欧洲vs.技术新贵**

为了彰显泰坦车子的逼格，设计师和相关的技术主要来自于欧洲（意呆利，德国，法国，联合王国）他们自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感兴趣的话题。当他们全家漂洋过海来到湾区，碰到勤劳勇敢，每天关注的话题都是体育/房价/股市/学区的当地打工人，聊天都难聊到一起。

前文（二）提到的保密文化在这些文化冲突里面起到了一个把事情变糟糕的催化剂。我来讲三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果子的老员工 vs. 外来员工 ，外来员工即使经过保密培训也经常跟不上水果公司的保密要求，这样就经常被果子的老员工挤兑，挖坑，打小报告。各种办公室政治搞得不亦乐乎。第二个例子，汽车的零部件数量本来就多，加上自动驾驶那一套东西，整个系统的复杂程度比手机电脑高几个数量级，这个时候跨部门的协调和沟通就极其重要。但是，这些沟通被果子内部的保密要求极大地限制住了，会议不能说，文档不让读，设备不让用，做出来的东西不让看。一切都要等NDA全部落实了才能走下一步，这样造成了很多项目沟通的瓶颈。结果就是项目推进被持续性的人为的推迟。第三个例子，泰坦项目还是得到了水果公司其他部们的支持的，比如芯片，电路，传感器。当年做自动驾驶的激光雷达和做iphone 的面容识别是同一个硬件团队，同一个固件团队。这两区别其实不多，主要是功率上的区别。这就有个项目优先级的问题了。假定相机工程师A需要做两个项目，一个是iphone的相机，一个是泰坦的相机。她很忙，做不过来，于是需要去找她的老板问先做哪个。但是问题来了，A的老板B他没有被泰坦项目授权哪。所以A只能跟老板说，我手上有个不能告诉你的项目很重要，所以我不能做你要我做的iPhone项目。这B岂不是连给A打个客观公正的年度评价都做不到？

这些文化冲突之外，还有一个更为致命的，就是领导层其实并没有想清楚这个项目怎么做，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或者说在这漫长的十年里面，库帮主给泰坦定下来的目标常常改。加上泰坦的领导人走马灯一样更换（下篇详细讲），每个领导一换和他们下面的大头也换一批，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干活的群众必须适应经常更换的项目，做了一半停掉，给人擦屁股这些事都是家常便饭。

这个项目就在这样的奇怪氛围里面熬了十年。很多人呆不了多久就走，走了又来，队伍一会扩招变大一会裁人变小。从欧洲收购了几家小公司，把设备和员工打包搬来阳谷县的那些，好多人还没完全适应加州的生活就被裁掉了。也有相反的，离开泰坦去waymo，特斯拉，福特的也不在少数。水果公司整体上是一个人事结构非常稳定的公司，甚至可以比照80年代国有企业那种铁饭碗的稳定和蚂蚁爬一样的升迁速度。在2022-2024年初硅谷裁员大潮中，水果公司是唯一一家没有官宣裁人的公司，这个记录当然刚刚被打破（因为要把泰坦的人裁掉）。

那泰坦的保密程度如何呢？

首先这些员工是不能透露自己在做车这份工作的。他们身上的牌子需要用一个不干胶把水果的标志盖住。在公司内部找人的时候，任何不在这个项目里面的人能看到泰坦员工的信息很有限，比如说，他们的地址统统都写出总部的地址，就是水果官网上的那个。

泰坦项目的办公楼也没有其他的楼那样门口一个大大的彩色水果标志。甚至，他们租的办公楼都不是用水果公司的名义租的，而是专门注册了一个皮包公司去租楼，目的就是掩盖泰坦的痕迹。在欧洲的几家泰坦分布都是挂了皮包公司的名号，也是掩盖和水果公司的关联。

最明显的就是，其他的自动驾驶公司的车辆在南湾从山景城到圣荷西的马路上撒欢儿跑的那些，车身上都是显著的标志着自己的公司名称：比如waymo， cruise， 小马。cruise还给车的后半身喷上了红漆，恨不得让路人或乘客从1英里以外能一眼瞅见。从乘客的角度自动驾驶出租车也确实需要明显的标记，毕竟没有驾驶员会放下窗子对着路边站着的乘客招手。当然水果的车远远不到能商业运营的地步，也不需要像其他的自动驾驶公司那样去吸引投资人。我记得在疫情之前还看到过百度阿波罗的，但是找不到阿波罗在湾区的照片了。

然而，两代泰坦的自动驾驶车都是纯色，没有任何标志：

要不是车顶上装了奇怪的传感器，这么大众化颜色的凌志SUV在湾区混在很多的买菜车里面泯然众人。我甚至觉得选择平庸的车型平庸的颜色都是泰坦的刻意所为。在特斯拉3和Y出来之前，南湾是有很多这种凌志的SUV在路上跑的。我问过几位，都是觉得需要一个耐用，不用修或者少维修，然后也稍微追求一点豪车的安静，平稳的感觉的。那么凌志的SUV恰好满足这些中老年不差钱的客户的需求。这些要求最近就被特斯拉3和Y满足，于是凌志让位给了特斯拉。当然泰坦选择凌志SUV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大爷大妈，后面几篇我从技术角度猜测一下原因。

外观上要低调，非常的低调，妥妥的不想让大家看到。但是作为一个交通工具又不得不开到马路上测试。真是难为泰坦的项目员工了。

泰坦自动驾驶车第一代的传感器是分开装在几个角落里面的。第二代还做了一个大盒子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传感器包起来，一方面是减少风阻，另一方面还是不愿意暴露泰坦的传感器配置。我有几次开在这车边上的时候觉得车顶上顶了一个床垫，一不小心还会滑下来的那种。从传感器使用的角度来讲把它们装进大盒子是件画蛇添足的事情，本来两三个激光雷达能覆盖360度，装在床垫里面就至少要4个。泰坦好像用了八个？闷在盒子里散热也不好，加上车顶的额外死重造成中心的升高，对车辆的行驶姿态也不好；当然泰坦也不会开得有多快。不过这样一个头重脚轻的设计在丰田的柔软的车架上我能想象到那种坐船的感觉，嗯，有点泰坦尼克的意思了。

果子作为一个公司是把保密作为头等大事来对待的。每年手机发布之前那么多工作在好几个代工厂做十几个月，上百家供应商，几百家零售店基本上能做到在产品发布会之前不透露消息，确确实实是保密工作做得好。在公司内部，保密已经是刻到DNA里面去了。泰坦项目自然也不例外。

先剧透一下，我个人觉得泰坦失败的很大一个原因就在这个保密制度上。以后慢慢解释。

Tony算是一个很出色的产品经理，他在成功的领导iPod之后就专注于解决懒人的问题，于是就自己创业，做聪明控温计了。这家叫做“窝”的公司后来被狗狗收购了。tony那会儿风头无两，经常上台演讲，说自己每天被超市里水果上面的标签气坏了，想吃个水果还要抠标签，太郁闷了，超市应该解决群众吃水果抠标签的痛点云云。聪明控温计能够给大家带来舒适的温度还不需要手动调温，怎么怎么领先时代了。就是这种水果上的标签：

接着说泰坦。

水果公司2013年的时候乔帮主已经仙逝，Tony又出去单干，新上任的帮主库克忙于扩大手机和服务业务，于是就找了一个帮手来做车，悄悄的做车。完全不能让外届知道的那种。

2014年泰坦项目成立的时候可以说是水果公司最火的年头了。从那时候起连续9年水果公司都是这个星球上市价最高的公司，手机和平板电脑销售数额每年两位数增长，每次产品开售的前天晚上世界各地的水果店门口都是长长的队伍彻夜排队。现金流是比起优胜美地的瀑布还要哗哗。整个公司一片欣欣向荣，里面的员工充满了激情和自信。

库帮主高瞻远瞩，已经开始开始研究手机之后的增长点了。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手机和平板能永远独占鳌头。

新产品的研究那时候在路上的有新的M芯片的电脑，无线耳机和无线音箱，手表。这些后来被市场证明都是非常成功的产品（无线音箱除外，非常失败）。如果水果公司要在库帮主手里再次震惊世界，一定要搞一个大的，于是，那么，做车吧。

泰坦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这就开始了一个长达10年的秘密项目。

有人不理解为啥水果公司要把保密制度可在骨子里。按照乔帮主的说法，因为他想给世人一个惊喜，他很愿意让人们pleasantly suprised。也希望股市能够pleasantly suprised。他确实也做到了，油管上能找到当年他发布ipod，发布iPhone的视频，能看见观众在他揭幕新产品那个瞬间的疯狂。这样的保密制度于是就流传下来了。公司里面不管啥硬件还是软件，只要是没有发布的，都要有NDA保密协议约束。每一件新的硬件或软件都有各自的NDA。经常开会之前会有这样的一段对话：

A：今天天气不错啊

B：是啊，前两天刚刚从太后湖滑雪回来，路上全是下雪还好我全须全尾回来了

A：（扯天气3分钟）

B：咱们开会吧

A：好的。你有没有被授权硬件保密协议A， B， C， D， E？

B：我应该有了

A：（电脑上快速查找1分钟之后）嗯，你被授权了，太好了

B：非常好。你有没有被授权软件1， 2， 3？

A：我都不清楚啊。我查查看

（一分钟之后）

A：我好像没有授权，刚刚提交申请了

B：行吧，咱们今天就不开了，等你的NDA都批了咱们再约时间

A：。。。。。。。还是聊聊滑雪吧🎿

扯远了点。在泰坦项目里面，保密还要更重要的一层含义。水果公司在消费电子产品上是独孤求败，但是没人是万能的，所以从来小心谨慎的库帮主不愿意让世人知道水果在造车。万一没成不是丢人吗---现在看起来还真是运气不好了。

2015年第一次有人在Sunnyvale的马路上看见一台没有标注的道奇caravan，上面装了一些相机等传感器。敏感的记者们很快从车牌查到这台车是租给水果公司的。不过那时候水果公司没有拿到交管局的无人驾驶执照。所以我猜想那是一台有人驾驶的，收集传感器数据的车。下面是道奇caravan的照片（改装无人驾驶之前的普通车）：

很快，大概几天之内，敏感的记者们就在水果公司的招聘网站上看见了大量的和汽车，相机，激光雷达，雷达，相关的职位。相传库帮主大手一挥，一下子批准了1000多个职位。这是水果公司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多空缺一下子全放出来的。这个项目在内部被叫做代号泰坦titan。招到的最重要的一位是福特汽车的工程师Steve Zadsky，库帮主把Zadsky任命为泰坦的负责人。当时的计划是6年之内，也就是2020年开始销售水果汽车，一个纯电驱动，自动驾驶的豪华车。按照果粉的风格，环保，纯电，逼格都得拉满的那种，价格也得是十万美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