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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责任 (一) -- 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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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老兄写的好!鲜花献上

      有这份文笔,难怪当年会被人称为“秀才”(文中所说),不温不火,感觉却又很到位。

      如果是老兄的真实经历,就更让在下佩服了。守大山,说来简单的事情,却往往要付出太多一般人无法承受的东西。这份奉献,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又及,刚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老兄两个多月前在西陆的海阔天空论坛也发过这篇文章。外链出处

      在对他人的回复中,老兄说“腿断了”,“还好,断的不是很彻底。医生说手术很好,大约一个月就会好。

      现在,已经快九月了,老兄的腿长好了么?

      鲜花一朵,祝老兄顺利康复!

      • 家园 多谢你了

        多谢多谢,难为你还在网上找找我这个东东。这个东东是我腿骨折后在医院里写的。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我还在休养中,谢谢你的关心了。

        文中所写的当然不是我的经历了,是一个试验性质的小说。我一直不能把握好从别人嘴里来描写另外一个人,这个东东就是想试验一下。现在从网上贴出的意见看,也不是很成功。西西河这里高手多,就想到这里来让大家多提点意见出来。

      • 家园 就知道你会过来看的

        文章载完了,贴主也毕业了,在转贴之前,俺来加个精送一下。。。

    • 家园 新手原创,照例送花
    • 家园 在新兵营就这能砍,欢迎,佩服……花你
    • 家园 【原创】责任(二)

        四

        

        其实,人想办什么事,只要是想办,就什么都能办成。

        我一见到刘玲,就觉得心里一动。再加上一个假期的攻势,刘玲终于被我娶到手了。基本上属于闪电式的那种方式。但带她到老井通信站却是个错误。人常说,看景不如听景,如果我一直让她听我的描述,结果会好的多。

        老井山口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转的。几天的时间里,我已经领着她把周围的几个山头都攻克了。刘玲对山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她说,这和家乡那边区别不大,就是石头多了些。我一直不敢领她看所谓的“日出”,因为这里的日出并不壮丽,是极普通的那种,而且还十有八九是云遮日。只有到了九点半以后,太阳才会从周围的那些山后面探出头来。如果留在山上过夜,还有可能看到我对她说的那种所谓的“壮丽”,但却是不可能的。总不能把站里的事全都交给甩一边,夜不归宿的事也不能由连长亲自来做。

        除了老张搞的那个仪式让她惊奇了一下,别的事能引起她兴趣的不多了。刘玲属于那种典型的城市化的女孩,把新奇的东西弄明白后,也就不再新鲜了。随后的几天里,我们最多的时候就是呆在屋里,她靠在我身上,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靠着我。而我却没了主意。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呆着,也不想无所事事地就这样坐下去。

        我对刘玲说,哎,我说,我们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在休假了,要是让团里知道我还没开始工作,就不好看了。刘玲把靠在我肩膀上的头抬了抬,“那你去工作吧,我一个人呆着。”有些时候,刘玲的回答让人感觉到她的确是个很冷静的人。

        我给老张说了说,老张也没坚持。这一个多月了,他一个人顶着,也该歇歇了。工作一开始,除了晚上我们还能亲热一会儿,其它顾及刘玲的时间就少了很多。我经常看到她站在营房前面看那些山。

        她走了。缺少了我的她,也觉得无聊。

        下山送她走的那天,她一直在流泪。我很想安慰她,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从山下坐上汽车开始,我一直紧紧地搂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从我身边溜走了。月台上,她拉着我手,看着我说,黄,你这里太冷清了。

        那次以后,她就没再来过老井站。直到我从山里调到机关里,她才又来了一次。这之间,我们一直都是靠信件来维持我们的相思。想打电话,都得跑到城里团部那边去才会有外线电话。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我们都恨不能让它再长点,再长点。

        回想起那些日子,我从来都觉得很美好。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把刘玲的信拿出来读。这是我们爱的证明。信件里自然也少不了我的那些“酸水”。刘玲却没有。只是很平静地说些生活索事,平淡地问候,平淡地再见。

        这期间,刘玲在事业上的发展却很顺。从办事员到了主任科员,再到科长。我们的日子也相对平淡,怀孕,生子,上学,这些事,刘玲一个人都办了,从来在信里没有给我说过有多难。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问她,孩子好带吗?生病了,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要我找个朋友帮你一下?刘玲总是说没什么难的。有什么事,总是会有解决办法的。不过,我可经想像,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生活应该的难度是多大!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在事业上有追求的人。我多次让母亲帮刘玲,可她总是住在她自己家里,由孩子的姥姥姥爷帮着带。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家里是农村人的缘故吧,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从小就沾染了“农村气儿”。

        终于有了可以办随军的条件,我在假期里和刘玲商量这事,显然也很吃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就你们那里和条件,我去能做什么?当家属?不敢想象。以后孩子怎么办?在你们团部那里上学?教育程度怎么保证?”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随军的事也就不办了。等我从山里出来,来到城市,进了机关,再提这事的时候,刘玲的一个问题彻底打消了我想让她随军的念头。她问我:“你能在那个城市里给我找个科长的位置吗?”

       

       五

        

        切诺基在通往老井山口的公路上飞驰。

        我特意把《今夜无人睡眠》这盒带子让小梁放在车上。一路上,我听着这首歌,心中的旋律和着外面的风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坐在旁边的李部长也一直在听,我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中午,我们在一个小村外停下来休息。吃着带来的东西,吹着凉风,倒也是一种别样的味道。

        李部长拿着手里的水,看了看,说,“你们说,咱们国家的科研部门为什么不能研制出一种能自动加热的矿泉水?什么时候想喝都是热的。”

        我们都没接腔。李部长又说,“小黄,你喜欢歌剧?”

        不,我说,我只喜欢那首歌。

        “噢,明白了。应该是我被你骗了。你此刻的心情可能也就只有这首歌能表达吧?”他哈哈一笑,“不过,你可是让我陪你激动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对他笑了笑,没回答他的话。

        部长停了停又说,“这歌我听不懂。不过听着能让人激动。你们政委一直说你有些文化人的味道,我一直没看出来。现在我是有些相信了。依我看,别说是文化人,就是说有些诗人气质也不为过。”

        部长自顾自地说,我还是没接腔。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会很应景。

        切诺基走上了盘山路。

        其实这太行山里的路都有些相似,走到山里的时候,路就到了人头上,一盘一盘地绕在山腰上,沿“之”字形盘来盘去。路的一边是山崖,另一边就是陡峭的山坡。如果不小心,会从山上一直滑落下去。

        老井通信站就是在这样的山顶上。它所在的地方正好是个坡度稍缓的坡上,正处于风口。平时连吃水都得用站里的卡车到山下去运。我在那里呆的几年时间里,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选那样一个地方建这样的一个通信总站。

        环境的恶劣还好说,人总是会适应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那里的寂寞。如果把机器停下来,人也不说话,那里也就只有风声了。在这里是要不能自我调节,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环境会把人带到无边的沉寂中,那种巨大的压力,会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张告诉我说,到了咱老井站,一定不要去乱想。要是沉浸到思绪里,这些大山会让你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中来。一定得找乐子。我想,这就是老张经常会有些神来之笔的来源吧。

        我不象李部长,我不想说话。李部长平常很少说太多的话,尤其是在战士们面前,即使是他最能信任的身边的人。可今天从车一进山,他就不停地在说,我不理他,他就和两个司机说话,到了一种让我不可理解的地步。我只想把我在这里的记忆找回来。

        六

        

        我和刘玲确实很相爱。前些年,我们在通信的时候说,等以后能住到一起了,就把这些信拿到印刷厂里印出来,做成一本书,等我们老了以后,就每天在烛光下看这些信件,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这个念头,光是想想看都觉得浪漫。

        可这都成了过去。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那种甜蜜的感觉了。这是我调到机关后才感觉到的。

        往常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很激动,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一次,一直都觉得对方是最棒的。可当我的条件好起来了,回到城里了,她来探亲的时候,我们再做的时候,就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问她怎么了,她靠在我胸前,说,“可能是我工作压力太大了,心情一下子不能放松下来吧。”我没往深处想,可作为丈夫,我能明显感觉出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随着在一起时间的增加,我们的摩擦也增加了。以前刘玲是不到我那个山口去,现在我

      回到城市,她来的也多起来。多数时间都是借开会的时间来的。我们不再讨论如何能使爱情浪漫,如何能使生活别致,我们更多讨论的是孩子该上哪家幼儿园,该上哪家小学;空调是买柜机还是分体机,电视是不是换个大点的,我们的新房子的墙壁颜色是冷色调还是暖色调等等,等等。刘玲的市俗化,就这样向我走来。

        我希望的生活是浪漫的,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在黄昏里散步,是可以依偎在一起看电视,是可以合吃一碗饭的那种浪漫,因为这是我在老井站的时候,一直想这样做而做不到的。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我们似乎只有她那唯一的一次在老井站的时候,牵着手坐在营院后面的山坡上看山,看夕阳,看营区里忙碌着的兵们,我才体会到了这种浪漫。我们不说话,我们感受着对方的温暖,我们倾听着对方的心跳。这些记忆深刻到了让我无法忘记的程度。在刘玲一直唠唠叨叨油盐酱醋的时候,我把这些话告诉她,她只是楞了一下,就继续她的唠叨。

        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差距变得如此之大?我追求一种理想化的境界,她追求一种现实的生活。山里的岁月让我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我不愿意让现实的琐碎把理想中的画面抹上五颜六色,我只想保存一种空灵的真空状态。这可能就是山里人的想法。山中的岁月,让我无法适应现实的无趣。精神上的满足无法实现,这就是我们的差距。这可能也是刘玲说我的“职业病”。城市里的生活充满了现代人的各种欲望,山中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我无法把两种生活放在一起。刘玲也无法把她所谓的“实用主义”和我的“理想主义”放在一起。

        刘玲到我这个城市里来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短。孩子那边要上学,她得照顾孩子,还是考虑她的事业。我们总是呆不上两三天,她就得匆匆离去。有时候,我甚至来不及帮她回忆我们那些快乐的时光。

        在我回到城里的第三年,我们的裂痕出现了。在一次无谓的吵架后,我们约定离婚。我不能给她想要的事业,她也再不能给我想要的浪漫。孩子那边的学业紧,她好像也正忙于一个项目的运做,这事也就放下来。她成了我这里的过客。这半年来带孩子来过一次,还是孩子想我了,闹着要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给孩子说我的,孩子来了,竟也不是象以前那样做我的小尾巴,好像是有些怕我。这不,都过年了,也没有她们的消息:不来我这里,也没打个电话来。

        刘玲告诉我说,她以前想嫁的是个英雄,这是没错的,到现在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就在于我现在并不是她那时想象中的英雄。整个一个守山的,能会有多大的出息?就算是现在回到了城里,才混到一个科级干部,还不如她呢。我不想给她讲什么大道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只是环境变了。她要的事业我也不能给她,她是不会到我身边来的。“与其这样分居,倒不如各过各的。”刘玲如是说。

        其实我知道这并不是刘玲想离婚的真实理由。她没明说,但我能体会到。一个女人,要忙事业,还得忙家庭,她一个人可能是承担不起了。这并不怪她,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过了为理想而生活的时代,都会变得更加现实。我可以想象出她一个人承担起三个家庭的艰难。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另有其人了,宁愿相信她没有,只是不想过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

        我很惊诧自己的冷静。对刘玲对我自己,我的判断应该是准确的。刘玲是我到目前为止最爱的人,不记得是哪本书上说的了,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幸福。如果她离开我是幸福的,即便是我痛苦,我也愿意让她幸福。

      关键词(Tags): #小说#责任#黄树林
      • 家园 【原创】责任(三)

          七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刚才在山下还是晴天,到了山里就变得雾蒙蒙了。

          老井站就在前面不远了。可越是接近那里,我的心里就越是乱,如同这车窗外的雾一样,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想什么了。李部长依旧在那里和两个司机们讲他过去在这里的情况。

          老井站门口站着两个人,不用看就知道是连长和指导员。应该是师里通知了他们。李部长下车,两个上尉连忙敬礼,标准的迎接上级的方式。

          部长不是一个喜欢客套的人,他对两个下级说,“你们这一套仪式要再搞了。我们俩人到你们这里来也不是检查工作,也就不会指导你们工作。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因为我们来了,就什么也不做了,整天围着我们转。看你们今天这个样子,也一定是师里团里都通知你们了。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那一套欢迎的和面子上的事就不要再做了。保证我们吃好睡好就行了。”

          连长指导员被他这一套开场白弄的不知所措,已经准备好了的汇报词用不上了。他们俩人相互看了一眼,可能还没有明白部长的话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我看他们的样子,对他们说,连长,指导员,真没什么事,部长这次下来,就是搞调研来了。你们也不用特意准备什么,只要生活上能保证就行了。我们在这里也不会给你们找什么麻烦,可给会到处走走看看,听听战士们的声音。

          连长和指导员好像才松了口气。要知道军里的部长来调研,这对于处在大山深处的连队来说,并不多见,他们这些在山里的兵们,很少能见到将军,所以他们还是不敢造次。连长这才用试探性的口气问:“首长,你看要不咱先进屋里慢慢谈?”

          给部长准备的屋里明显是原来战士的宿舍,看来是花了些力气来布置的。不过因为这里的条件确实是差了一点,再怎么弄也掩饰不了原来放双人床的那些痕迹。屋里放了一张床,床上铺了两条褥子和两条被子,都是新的。靠窗有张桌,放了两把椅子,屋角上放了个电暖器,仅此而已。连长和指导员搓着手说,首长,我们这里的条件有限,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了,只能让您这里委曲两天了。

          部长看起来情绪不错,指着这里说,“不错,不错,挺好的。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这两天正好再回味回味。”指导员说,首长,通信员就守在门外,如果有什么需要,有告诉他就行了。部长点点头说,“唔,看来你们是怕我跑了,还找个人看着。”

          连长和指导员一下闹了个大红脸,首长,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怕这里的条件不好,怕您的生活有不方便的地方。

          部长接上去又一句:“我回到连队里还怕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也是从连队里出去的。”

          我连忙插上话,别怕,别怕,部长开玩笑的。部长也是从这里出去的,说起来,这里也算是部长的老部队了,你们就别客气了。能达到什么条件就什么条件,不要过分特殊了。我特意强调了“过分”两个字。希望他们能听明白。

          我话说到这里,部长来了兴致,“对啊,我来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当兵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到你们连部看看,到连部看看。”

          连部里一切都很整洁,标准的基层连队主官的宿舍。部长说,“现在条件好多了,连床都不一样。我那时候哪儿有床啊,就是在两条凳子上架个板子,就是床。那时候我那个指导员睡觉呼噜打的那叫响,我总想用毛巾堵上他的嘴。”他看了指导员说,“你呢,你打不打呼噜啊?哈哈……”

          连长的指导员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部长没有多少官架子,看来他们也没有准备好。我们就在连部里随便说着话,部长不断地示意连长们不要太拘谨,用不着站起来说话,坐下说就行。他问了这里的生活情况和训练情况,看的出来只是泛泛地问问,并没有想深入。每当连长们想多谈一些情况的时候,部长总是制止他们,说是想先听战士们谈。

          晚饭的时候,部长没有拒绝连里的好意:在大饭堂里用拉帘隔开了一个相对的空间,我们在这边,连队的战士们在那边。酒是少不了的,部长最先找连长要酒,并给每个人都倒上一大杯。相互敬酒后,部长的话题还是离不开连队的生活状况。我不是很明白部长的意图。我们来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任务,只是一个别人不太知道的理由:我们是来怀旧的。但是部长一直就这么云山雾罩地说着这些话,让我怀疑部长来这里的到底是什么。

          吃完饭,送部长回到房间,连长说,“首长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明天工作明天再说。”李部长似乎很满意,对他们说,“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有黄科长陪着我就行了。对了,把酒留下。”

          屋子里就留下我们俩,屋外门口站着通信员和小梁。

          李部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酒瓶一直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部长,屋子里的空气出现了暂时的冻结。我耐不住寂寞,说,部长,您的酒量还真不错,今天喝了不少啊。要不,您先喝点水?

          “小黄,没事,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我还正想再喝点。要不,你来给倒上?”

          我有点担心地说,部长,你的身体没事吧?要不就不喝了,明天再喝好了。

          “小黄,我还没老,身体也没太大的毛病。我来这里是高兴啊。十来年了,我离开这里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心里高兴啊。咱们是当兵的,喝不了酒,还当什么兵,还怎么带兵?”

          我只好倒上两杯酒,看了李部长一眼,把一杯酒一口喝完了。部长高兴地说,“对了,这才是一个带兵人的样子嘛。来来,再喝一个。”

          在部队能混到团职以上的人,都不是吃干饭的。我明白,部长今天并没有喝多,他确实是想喝,但又不敢多喝,应该是这里的环境让他产生出这样的矛盾。我不愿把话说出来,话说多了,就会让人烦,尤其是你能说中别人心思的时候。

          部长没有再喝,问我,“小黄,今天到这里,我是真高兴。多少年没有回到这里了。”是啊,我也高兴。我接上一句。明知道这是句废话,却也只能这样说了。

          “对了,我一直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家属呢?”我连忙说,她在她娘家,孩子在那里离不开。“不是这样的吧?”李部长抬起头,“你是不是亮红灯了?”

          这下我再说什么都不行了,只能说是。

          “小黄,我对你说过,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不完整的。还记得吗?”记得,记得,我赶快接上话茬,想尽快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却没想好用什么方式。

          “有生活才会有事业,只有事业没有生活,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你的另一半的不负责。生活嘛,有男人有女人才有味,对不对?”

          部长您说的对,说的对。我简直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想转移话题,部长却不依不饶的。部长,咱今天挺高兴的,就别说这个了。

          “也好。不过,你自己可得要注意些。”

          好,我明白。部长,时间也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吧。我赶快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感觉象是当学生的交出了考卷一样轻松。有时陪领导说话也是一种受罪啊。

          八

          

          接下来的两天里,部长没有再和我聊到这个话题。我们象真正的调研一样,询问这个,询问那个,甚至详细到了战士们能不能及时看到信件这样的事。不过,我还是觉得部长那天晚上的话并没有说完。我看得出来,部长虽然对老井站这里的一切都很关心,但总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其间连长和指导员绕着圈子问我部长到底想了解些什么,我却不知道怎么个回答法,也只能对他们说是调研,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我越是这样说,连长和指导员越是心里急,心里越是发毛。这个我能理解,基层主官对首长的目的是很想明确的了解,这样工作能更好做些。

          在深入到了兵们的生活和工作的细节后,我感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再调研的了。工作手册记录的东西已经有好几十页了,里面记录的都是与我的工作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内容。部长却很感兴趣,几次把我的手册要走看。我也弄不明白部长到底是想了解什么,只能隐约地感觉到我们到老井站可能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可能真是象部长说的那样,怀旧。

          早上部长让我九点到他那里。

          我进屋的时候,部长正看着我的手册,听到我进来,头也没抬,伸手指了指床,示意我坐下。

          过了一阵子,部长合上手册,对我说,“小黄,你跟着我不错,把这几天的细节都记下了,这很好。回头给我抄一份过来。”

          我点了点头。

          部长,你看我们在这里也没多少事了吧?我试探着问李部长。

          “唔,是没多少事了。来的这几天也算是在这里休息了吧。怎么,小黄,急了?想回家了?”部长问我。我没有回答。我自己心里知道,家是不会想的。我的那个家还能称之为家吗?充其量也只能和单身的时候差不了多少:既没什么人牵挂我,也没什么人让我牵挂的。部长见我不说话,又说,“也是啊,这大过年的,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陪着我到这深山里来,也难为你们了。这几天也没什么事,纯粹是我想来这里怀旧,让你们也跟着我来回跑。”

          部长,看您说的,您到我们这里来,也是对我们工作的一种督促。再说了,这里也是我们都呆过的地方。您也看到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等着我,能和您一起在这里过年,也是别有风味啊。我上杆子说了点好听的,生怕让部长看出我的疑惑来。

          “小黄啊,我说你是个秀才吧。看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有这么一大堆在等着我。哈哈……”部长笑了出来。我脸一下子就红了。这才是拍到马腿上的效果,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哪个首长不喜欢听好听的,偏偏部长喜欢说实话。

          “跟你开个玩笑,看你窘的。”

          看到部长今天的心情很好,我索性放开了胆子。部长,您怎么对我记的这些东西感兴趣?这都是我们这两天走访的事儿,您都在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可能不明白。你这里记的,看起来都是索碎的,可认真想一下这事儿的背后,你就能看出问题了。打个比方说,就拿能不能及时看到信来说,这就很能说明进山的路是不是通畅了。小事儿背后的大事啊。”

          部长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部长真说出来,我却没法说个不字。部长,您是不是想从这里找到过去您在这里的时光?我终于说出来了。与其绕着圈子说话,不如挑明了说。大不了听他说几句不好听的话。

          “小黄,你这有点说到点子上了。”部长居然没有生气。“咱们都在这里呆过,你难道就没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过这里?你把自己最好的一段人生放到了这里,现在回头再看看,一点也没有什么牵挂?”

          部长的话突然犀利了许多。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起身给他的杯子里续上点水。要说没有对这里牵挂,那里假的。我调到师里以后,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老井这里的事,不论是材料还是军区的报纸,我希望能读到点有关这里的事。如同部长说的,自己最好的一段人生放到这里了,谁能一点牵挂也没有呢?这里记录过我的爱情,记录过我不平凡的婚礼,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这里?

          我掏出烟点上,部长那边手里端着杯子,也在沉思中。

          过了会儿,部长指了指门外,说,“小黄,你给他们俩人说一下,让他们自由活动吧,这几天他们也没过好年。让他们到连队里玩吧。这里有我们俩人就行了。”

          我意识到了今天的不平凡。我让小梁他们自己去了,告诉他们,我们不出来,谁也不要进来。

          九

          

          我在这里当了两年半的排长,两年副连长,三年的连长,可以说,这里的每个山头我都熟悉,他们也都熟悉我。那时的条件苦啊,都是小平房。生活的苦可以忍,精神上的苦才上真正的苦。到了冬天,下山的路总是结冰。不是下雪,是霜。昨天的霜还没化,今天的霜又冻上了。这样一来,车就不敢下山了,想下去,只能靠两条腿。

          那几年,我也是个毛头小伙,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只知道干工作,心里也没有别的事。家里人眼瞅着我就到了结婚的年纪,可我这里硬是没动静。你说家里人能不急嘛?一到了休假,家里人就想办法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把那些女孩子一个一个往家里领。我那时哪有这个想法啊,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经常不在家里,在家里也就好好陪陪父母。那些女孩们来了,我基本上也不搭理她们,就算是有话了,我也只是说我们这里怎么个艰苦法,什么经常不能洗澡了,吃不到新鲜菜了,天天对着大山发呆了什么的。把那些女孩子们都吓着了。她们出了我家的门,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我一点也不急: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还能找不到媳妇?父母看着我直摇头,也没什么办法,这终究还是要我点头才行。

          我家虽然是城里的,也不是什么大官,都是工人。他们辛苦为我们几个孩子,我是老二,还有个哥哥和弟弟,总不能让他们替我尽孝吧?所以,我休假的时候,很少出门,除了做家务事,就是看书。山上能看到的书太少了。

          我弟弟那时也不小了,他比较活性,经常问我这问我那的,基本上都是问我在部队的事。有时我也挺烦他的,一个小破孩儿,打听那么多事做什么?还都是些生活索事。有时给他说着说着我就不耐烦了,就想轰他走。大哥已经结婚搬出去住了,可每当我休假,他总是天天回来,嘴上说是看父母,其实我是知道,他也是想替我找个对象,想打听我想找什么样儿的。可能也是父母给他派的活儿。大哥话不多,也不会直接问我,可他问话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说,就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嘿嘿,我也顽皮过吧?你们年轻人那点事,我经历过,都明白。大哥也领过几个女孩子来家里。可人家一来,他比我还急,我看着他一直想问他,是他找对象,还是我找对象。哈哈。

          直到我遇到了淑芳。

          她是我弟弟的一个同学的姐姐。

          哎,小黄,我说这些,你不烦吧?这都是很早的事了。唔,好,好,你不烦就好。那我得谢谢你了。能耐下性子听一个我讲过去的事,对你来说,不容易啊。啊,对我也不容易:对一个下级同事说我的事。注意,我说的是同事,不是战友。你要明白战友和同事的区别。等一下,我喝口水。

          那是我当副连长的时候。

          我休假回来,家里人依旧象平常那样领姑娘来家里,我依旧那样把人家姑娘打发走。

          淑芳是来找她妹妹的。那天弟弟放学回来就和他的同学一起写作业,挺乖的。我正好乐得清静,可以做饭了。可到了快吃饭的时候,他们还在写,我也不好赶他们,只好等他们写完再想着叫家人一起吃饭。那时我没反应过来,心里想的是都上了初中了,怎么男孩和女孩还是一起写作业?根本就没往那事儿上想。

          后来,女孩儿的姐姐找来了,叫她回家吃饭。是我开的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过电。要说也奇怪,那么多女孩子我都没看上眼,这次我倒是觉得眼前一亮。她看到开门的我也是略一吃惊,随即就说,我是来找我妹妹回家的。我赶快让她进来。她没怎么看我,一直低着头,只是对着我父母和她妹妹说话。

          淑芳不是那种漂亮的女孩儿,可我看着她总觉得顺眼。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让女孩儿来家里看看,怕我三言两语又把人打发了,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其实如果这次是还是象原来那样,我可能也不会把她打发了。因为我觉得顺眼了。这可能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什么一见钟情吧。

          下面的事简单多了,我们顺利地走到了一起,她成了我的妻。淑芳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的女人。结婚后,她用她最大的耐心来维持这个家。淑芳是个老师,有一群学生要带,还要操心家里的事。我又不能经常在家里,这里里外外的事,就靠她一个人了。

          她对我很好。每次写信从来没有说过家里如何如何不好。说的都是让我宽心的话。每次都说等到假期去看我的话。她说她很喜欢这个家,家里人对她都很好,就象在这家里一样舒服。可我心里知道啊,父母身体都不好,虽说还都是工人,可也到了快退休的时候了,家里的事能不多吗?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总是怀疑休假的时间不对。她来部队的时候,也感觉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在一起看山,玩山,玩水,她来的日子,我几乎一直陪着她。而她总是让我去工作,说还有几十个孩子等着我呢。我去工作的时候,她把能干的活都干了。帮这个洗衣服,帮那个做饭,让她歇着都不行。晚上她给我说,她这样做,是在帮我做人呢。我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做这些?

          最后一次来,是个冬天。学校放了寒假,她来我这里过年。夏天里我回去,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大家都让她不要去,可她说,怎么着也得让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做过什么。

          这一次来,她就更勤快了,什么活都做。大冷的天,手冻的通红,她还是不停地洗这洗那。我不让她洗 ,她说,都是孩子,自己也不会干这些事。再说了,也不一定能干几次

        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不有孩子了嘛。

          其实我心痛的是她。只有知道,不管她白天是怎么不停地干活,可到了晚上,累得

        腰也直不起来了。我说就是不心痛你也得心痛肚子里的孩子。她说没事,咱儿子,结实。

          那时我真是太大意了。

          淑芳在我这里住了半个月后就不行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一直发烧,吃药也不行。正赶上路滑没法出车,卫生员小白——哦,就是白参谋——只能在输液的同时给她冷敷。我吓坏了,这可是两个人啊。那天晚上实在是没法子了,烧的吓人,小白说如果再不送出去,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战士们知道了这个事,都来到我门前不肯离开。他们知道他们的嫂子现在病的很重了。后来不知是谁说用担架抬吧,他们就行动了。我无法阻止他们,因为这是我的爱人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我也想让他们平安。我带上小白和另外四个战士去了。因为要随时看着输液瓶子里的液体流动,小白没法戴手套。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小白的手已经肿的很大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医生告诉我的事。淑芳有心脏病,根本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要不是送来的及时,大人都会有危险。小黄,你能理解我那时的心情吗?我能怎么办……

          孩子没了。

          淑芳一直对我说对不起,她说她来之前就已经发病了,而且医生也告诉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可她就是想让我看看自己有了孩子,所以才执意要来部队。

          我都明白了。淑芳这次来这样做,其实是在用她的方式来告诉我她多想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和淑芳后来把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葬到了后山上,就是那个没有碑的坟。里面放的是我和淑芳各自的一件衣服。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这事。想来你在这里这么多年,也可能看到那个坟了吧?

        小白也是孩子。他那天有一根手指没有了。你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让别的孩子也受伤。当另外一个人为你付出的时候,不能不为这种付出做点什么啊。我让他一直跟着我,与其说是他是因为那根指头的原因,倒不如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就想到了我那没成年的孩子。当你走进一个人心里的时候,也就是说你已经应该为这个人做出点什么 ,应该为这个人背负起他的生活了。

        ……

        小黄,这下你明白我来这里为什么说是怀旧来的吧?

        《全文完》

        关键词(Tags): #小说#责任#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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