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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责任 (一) -- 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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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责任(二)

  四

  

  其实,人想办什么事,只要是想办,就什么都能办成。

  我一见到刘玲,就觉得心里一动。再加上一个假期的攻势,刘玲终于被我娶到手了。基本上属于闪电式的那种方式。但带她到老井通信站却是个错误。人常说,看景不如听景,如果我一直让她听我的描述,结果会好的多。

  老井山口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转的。几天的时间里,我已经领着她把周围的几个山头都攻克了。刘玲对山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她说,这和家乡那边区别不大,就是石头多了些。我一直不敢领她看所谓的“日出”,因为这里的日出并不壮丽,是极普通的那种,而且还十有八九是云遮日。只有到了九点半以后,太阳才会从周围的那些山后面探出头来。如果留在山上过夜,还有可能看到我对她说的那种所谓的“壮丽”,但却是不可能的。总不能把站里的事全都交给甩一边,夜不归宿的事也不能由连长亲自来做。

  除了老张搞的那个仪式让她惊奇了一下,别的事能引起她兴趣的不多了。刘玲属于那种典型的城市化的女孩,把新奇的东西弄明白后,也就不再新鲜了。随后的几天里,我们最多的时候就是呆在屋里,她靠在我身上,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靠着我。而我却没了主意。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呆着,也不想无所事事地就这样坐下去。

  我对刘玲说,哎,我说,我们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在休假了,要是让团里知道我还没开始工作,就不好看了。刘玲把靠在我肩膀上的头抬了抬,“那你去工作吧,我一个人呆着。”有些时候,刘玲的回答让人感觉到她的确是个很冷静的人。

  我给老张说了说,老张也没坚持。这一个多月了,他一个人顶着,也该歇歇了。工作一开始,除了晚上我们还能亲热一会儿,其它顾及刘玲的时间就少了很多。我经常看到她站在营房前面看那些山。

  她走了。缺少了我的她,也觉得无聊。

  下山送她走的那天,她一直在流泪。我很想安慰她,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从山下坐上汽车开始,我一直紧紧地搂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从我身边溜走了。月台上,她拉着我手,看着我说,黄,你这里太冷清了。

  那次以后,她就没再来过老井站。直到我从山里调到机关里,她才又来了一次。这之间,我们一直都是靠信件来维持我们的相思。想打电话,都得跑到城里团部那边去才会有外线电话。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我们都恨不能让它再长点,再长点。

  回想起那些日子,我从来都觉得很美好。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把刘玲的信拿出来读。这是我们爱的证明。信件里自然也少不了我的那些“酸水”。刘玲却没有。只是很平静地说些生活索事,平淡地问候,平淡地再见。

  这期间,刘玲在事业上的发展却很顺。从办事员到了主任科员,再到科长。我们的日子也相对平淡,怀孕,生子,上学,这些事,刘玲一个人都办了,从来在信里没有给我说过有多难。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问她,孩子好带吗?生病了,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要我找个朋友帮你一下?刘玲总是说没什么难的。有什么事,总是会有解决办法的。不过,我可经想像,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生活应该的难度是多大!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在事业上有追求的人。我多次让母亲帮刘玲,可她总是住在她自己家里,由孩子的姥姥姥爷帮着带。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家里是农村人的缘故吧,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从小就沾染了“农村气儿”。

  终于有了可以办随军的条件,我在假期里和刘玲商量这事,显然也很吃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就你们那里和条件,我去能做什么?当家属?不敢想象。以后孩子怎么办?在你们团部那里上学?教育程度怎么保证?”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随军的事也就不办了。等我从山里出来,来到城市,进了机关,再提这事的时候,刘玲的一个问题彻底打消了我想让她随军的念头。她问我:“你能在那个城市里给我找个科长的位置吗?”

 

 五

  

  切诺基在通往老井山口的公路上飞驰。

  我特意把《今夜无人睡眠》这盒带子让小梁放在车上。一路上,我听着这首歌,心中的旋律和着外面的风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坐在旁边的李部长也一直在听,我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中午,我们在一个小村外停下来休息。吃着带来的东西,吹着凉风,倒也是一种别样的味道。

  李部长拿着手里的水,看了看,说,“你们说,咱们国家的科研部门为什么不能研制出一种能自动加热的矿泉水?什么时候想喝都是热的。”

  我们都没接腔。李部长又说,“小黄,你喜欢歌剧?”

  不,我说,我只喜欢那首歌。

  “噢,明白了。应该是我被你骗了。你此刻的心情可能也就只有这首歌能表达吧?”他哈哈一笑,“不过,你可是让我陪你激动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对他笑了笑,没回答他的话。

  部长停了停又说,“这歌我听不懂。不过听着能让人激动。你们政委一直说你有些文化人的味道,我一直没看出来。现在我是有些相信了。依我看,别说是文化人,就是说有些诗人气质也不为过。”

  部长自顾自地说,我还是没接腔。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会很应景。

  切诺基走上了盘山路。

  其实这太行山里的路都有些相似,走到山里的时候,路就到了人头上,一盘一盘地绕在山腰上,沿“之”字形盘来盘去。路的一边是山崖,另一边就是陡峭的山坡。如果不小心,会从山上一直滑落下去。

  老井通信站就是在这样的山顶上。它所在的地方正好是个坡度稍缓的坡上,正处于风口。平时连吃水都得用站里的卡车到山下去运。我在那里呆的几年时间里,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选那样一个地方建这样的一个通信总站。

  环境的恶劣还好说,人总是会适应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那里的寂寞。如果把机器停下来,人也不说话,那里也就只有风声了。在这里是要不能自我调节,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环境会把人带到无边的沉寂中,那种巨大的压力,会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张告诉我说,到了咱老井站,一定不要去乱想。要是沉浸到思绪里,这些大山会让你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中来。一定得找乐子。我想,这就是老张经常会有些神来之笔的来源吧。

  我不象李部长,我不想说话。李部长平常很少说太多的话,尤其是在战士们面前,即使是他最能信任的身边的人。可今天从车一进山,他就不停地在说,我不理他,他就和两个司机说话,到了一种让我不可理解的地步。我只想把我在这里的记忆找回来。

  六

  

  我和刘玲确实很相爱。前些年,我们在通信的时候说,等以后能住到一起了,就把这些信拿到印刷厂里印出来,做成一本书,等我们老了以后,就每天在烛光下看这些信件,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这个念头,光是想想看都觉得浪漫。

  可这都成了过去。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那种甜蜜的感觉了。这是我调到机关后才感觉到的。

  往常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很激动,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一次,一直都觉得对方是最棒的。可当我的条件好起来了,回到城里了,她来探亲的时候,我们再做的时候,就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问她怎么了,她靠在我胸前,说,“可能是我工作压力太大了,心情一下子不能放松下来吧。”我没往深处想,可作为丈夫,我能明显感觉出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随着在一起时间的增加,我们的摩擦也增加了。以前刘玲是不到我那个山口去,现在我

回到城市,她来的也多起来。多数时间都是借开会的时间来的。我们不再讨论如何能使爱情浪漫,如何能使生活别致,我们更多讨论的是孩子该上哪家幼儿园,该上哪家小学;空调是买柜机还是分体机,电视是不是换个大点的,我们的新房子的墙壁颜色是冷色调还是暖色调等等,等等。刘玲的市俗化,就这样向我走来。

  我希望的生活是浪漫的,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在黄昏里散步,是可以依偎在一起看电视,是可以合吃一碗饭的那种浪漫,因为这是我在老井站的时候,一直想这样做而做不到的。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我们似乎只有她那唯一的一次在老井站的时候,牵着手坐在营院后面的山坡上看山,看夕阳,看营区里忙碌着的兵们,我才体会到了这种浪漫。我们不说话,我们感受着对方的温暖,我们倾听着对方的心跳。这些记忆深刻到了让我无法忘记的程度。在刘玲一直唠唠叨叨油盐酱醋的时候,我把这些话告诉她,她只是楞了一下,就继续她的唠叨。

  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差距变得如此之大?我追求一种理想化的境界,她追求一种现实的生活。山里的岁月让我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我不愿意让现实的琐碎把理想中的画面抹上五颜六色,我只想保存一种空灵的真空状态。这可能就是山里人的想法。山中的岁月,让我无法适应现实的无趣。精神上的满足无法实现,这就是我们的差距。这可能也是刘玲说我的“职业病”。城市里的生活充满了现代人的各种欲望,山中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我无法把两种生活放在一起。刘玲也无法把她所谓的“实用主义”和我的“理想主义”放在一起。

  刘玲到我这个城市里来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短。孩子那边要上学,她得照顾孩子,还是考虑她的事业。我们总是呆不上两三天,她就得匆匆离去。有时候,我甚至来不及帮她回忆我们那些快乐的时光。

  在我回到城里的第三年,我们的裂痕出现了。在一次无谓的吵架后,我们约定离婚。我不能给她想要的事业,她也再不能给我想要的浪漫。孩子那边的学业紧,她好像也正忙于一个项目的运做,这事也就放下来。她成了我这里的过客。这半年来带孩子来过一次,还是孩子想我了,闹着要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给孩子说我的,孩子来了,竟也不是象以前那样做我的小尾巴,好像是有些怕我。这不,都过年了,也没有她们的消息:不来我这里,也没打个电话来。

  刘玲告诉我说,她以前想嫁的是个英雄,这是没错的,到现在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就在于我现在并不是她那时想象中的英雄。整个一个守山的,能会有多大的出息?就算是现在回到了城里,才混到一个科级干部,还不如她呢。我不想给她讲什么大道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只是环境变了。她要的事业我也不能给她,她是不会到我身边来的。“与其这样分居,倒不如各过各的。”刘玲如是说。

  其实我知道这并不是刘玲想离婚的真实理由。她没明说,但我能体会到。一个女人,要忙事业,还得忙家庭,她一个人可能是承担不起了。这并不怪她,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过了为理想而生活的时代,都会变得更加现实。我可以想象出她一个人承担起三个家庭的艰难。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另有其人了,宁愿相信她没有,只是不想过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

  我很惊诧自己的冷静。对刘玲对我自己,我的判断应该是准确的。刘玲是我到目前为止最爱的人,不记得是哪本书上说的了,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幸福。如果她离开我是幸福的,即便是我痛苦,我也愿意让她幸福。

关键词(Tags): #小说#责任#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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