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萨姆.哈里斯:我为什么主张科学的灵性观 -- 万年看客

共:💬4 🌺12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 家园 萨姆.哈里斯:我为什么主张科学的灵性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THv5i8JP5s&t=3734s

    谢谢大家前来捧场。我想做这场报告已经很久了。我想先说一个小时,期间肯定会传达不少令大家摸不着头脑的内容。然后我们中场休息一会儿,再然后我尽力在问答环节收拾一下我自己的烂摊子。

    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应该知道,过去十年我一直在公开反对宗教。我的反对论点有三个:首先,宗教几乎一定是虚假的,与我们两千年以来对于世界的认识不兼容;其次,宗教不平衡且有害,毫无必要地分裂了人类社群并且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冲突矛盾;最后,人们以为他们需要宗教才能获得的裨益也可以依靠其他方式获得,而且这些方式既不会妨害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科学理解,也不会阻碍我们建设一个全球化的、可行的、多元的公民社会。今天的演讲将会在第三点的道路上略微走远一些,我主张我们需要对待灵性问题的世俗方式。这个主张的细节乍一听上去或许有些晦涩,尤其是在涉及冥想的时候,但是相关讨论的背景同样浸透了血与泪,我恳请大家不要忘记这一点。我们目前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设法走向一个宗教部落主义与宗教冲突都令人无法想象的未来。为此我们必须设法以非教派方式讨论每个人内心最深切的感受。所以我们才需要世俗化的灵性观。

    目前大概有20%的美国人——具体数字取决于调查提问的方式——认同这一路径,认为自己“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问题在于这些人的理念就像宗教信徒的理念一样难以置信。有些人曾经在2012年12月21日期待世界终结,因为他们相信玛雅历的说辞。当世界末日并未如期发生时,他们想必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笑声)。如果某人想要同等程度地同时惹恼信徒与非信徒,“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的主张可谓无出其右。两个阵营都会将这一主张视作智识疲软神经虚弱的表现。信徒们会认为这种人只想要信仰带来的灵性慰藉,不愿接受信仰施加的规训;只想获得耶稣的爱,不愿接受审判日的裁决。之前我与Rick Warren辩论的时候,他如是总结了这种态度:“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你不想让老板管着你。”(笑声)当然,作为为基督教辩护的主张这句话很没道理(笑声)。我想不想让老板管着我是一回事,某个公元一世纪的倒霉木匠被钉上十字架之后有没有死而复生,如今是不是正在像个无所不知的偷窥狂那样监视着我们所有人又是另一回事。不过这一主张确实认为灵性群体只想追求自我感觉良好,沉湎于瑜伽、简餐、草药、能量水晶,却不愿接受传统的追求幸福之路的制约。另一方面,无神论者听说你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的时候,往往会认为你不仅怕死,而且上科学课的时候还没听讲(笑声),缺乏智识勇气来弃绝宗教的虚假慰藉。

    但是我主张,将灵性与宗教分离开来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如果我们想要科学地理解人类心智并且度过最好的人生,就非得这样做不可。区分灵性与宗教就等于同时确认了两项重要事实。首先,这个世界因为各种相互竞争的教条而毫无必要地陷入了四分五裂。这些教条不仅单独看来全都十分可笑,而且摆在一起还互不兼容。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两个指叱宗教虚假的理由。无论这些教条单独看上去多么不可信,伊斯兰教与基督教都不可能同时正确,再加上印度教、摩门教乃至科学教就更别提了(笑声)。我们知道所有这些教派对于现实本质的主张都是错误的,但是一代代的人们却始终坚守着这些虚假的确定性。这种教条主义当然在智识层面显然对我们有害,但是在道德层面也同样有害,因为它强迫人们在团体内部忠诚团结,将敌意输出到团体之外,哪怕你所属群体的其他成员的举止好似心理变态。出于糟糕的理由而相信将会不可避免地分裂人群,因为糟糕的理由很难在群体之外推广。“这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圣典是这么说的,圣典创作于一千年前,用的语言我们当中半数人都读不懂。”如此挑起话头着实糟糕。

    其次,之所以要将灵性与宗教相分离,是因为我们必须承认科学与世俗文化对于人类灵性体验的理解并不充分。看一下贝尔尼尼的雕塑《圣特蕾莎的狂喜》,谁能形容特蕾莎此时究竟在经历什么?她这种意识状态显然很符合狂喜二字,再加上致幻类药物就更贴切了。问题在于,假如某一天你的自我感觉非常好,就像圣方济因为生命而感恩那样(笑声),摆脱了一切神经衰弱,无条件地热爱全人类,那么我们几乎没有恰当衡量此类体验的背景,除了铁器时代的宗教或者新时代邪教之外,例如拉杰尼希的奥修教——如果你家车库里摆着九十九辆劳斯莱斯,想必你也能随手一摸就让人开悟(笑声)。陶醉、热诚、超脱自我的敬畏会在各种不同背景下降临在人们身上,其中有些背景很令人尴尬。这正是理性力量面临的难题:最能打动人心的灵性体验,人生当中最珍视的体验,往往根植于人类文化当中最糟糕的那部分,根植于仅仅只会放大迷信、自欺与冲突的思考方式。在宗教范畴之外讨论灵性问题正是改变这一现状的方式之一。

    我并不是第一位觉得“灵性”一词不可或缺的无神论者。克里斯托弗.希金斯与卡尔.萨根都用过这个词,这应该能让我们免于对这个词过分敏感。他们用这个词来形容一系列审美与智识见解,过于美丽,过于深刻,以至于无法用日常语言来表达。画面上的照片是有史以来感光度最高的宇宙图景,由哈勃深空望远镜拍摄。这只是可见天空的一小部分,相当于你在眼前举起一枚硬币遮蔽的天空。这片天空如此之小,以至于仅仅包含了五六颗位于银河系的恒星。除此之外,照片上的所有其他物体——大约八千多个——全都是相当于银河系的其他星系,每一个都包含数以十亿计的类地行星。无论你认为这些星系充溢着生命乃至高等文明,还是认为宇宙当中只有我们,心中都必定会油然而生淹没一切的奇异感受。很难说这两种现实哪一种更加奇异,但是无可无争议的是,只要你面对这张照片沉思片刻,这张照片就一定会为人类存在的思考提供深刻且美丽的背景,远远超过圣经或者任何其他古书所能达成的地步。我们当然可以用灵性一词来指代此类美丽与深刻,但是这种说法略微有些误导,因为这一来就漏下了其他类型的体验与见解,这些体验就原则而言与思考宇宙或者人在宇宙当中的位置毫无关系。我在演讲与书籍当中使用灵性一词时指的是,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审视与转变你对于当下时刻的感受,并且理解关于人类意识的某些经久事实。

    我们往往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在意识当中,这其中就算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事情也像深空照片一样神秘深刻。哪怕只是日常的意识体验,例如每天醒来意识到自身存在,感到坐在座位上的这个人是自己,也堪称是目前最深刻的科学未解之谜,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谜题就是宇宙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不过与宇宙学相比,关于意识的现实与你的个人体验更加密切相关,因为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体验的本质:你究竟为什么能坐在座位上思考宇宙,你的思想、情绪与感知为什么具备定性特质。这也是未解之谜,而且我之前在书中辩称这个谜团恐怕还会存在很久。但是就算我们有朝一日充分了解了意识的机理,理解了大脑或者其他复杂体系处理信息的过程,意识的重要性与深刻性也不会因此而减损半分。人们往往认为科学带来了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不算错,科学确实揭示了一个丝毫不关心我们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当真关心我们,那么它表达关心的方式实在非常奇怪。宇宙对于人类的爱就像对于恐龙的爱一样多。宇宙比人类更古老,比人类更广大,而且必定会比人类存在得更加长久。与此同时宇宙还会毫不介意地毁灭我们。但是灵性就原则而言与相信宇宙是否关心我们毫不相干。

    试图在灵性与科学之间搭建桥梁的人们往往会犯下下列两种错误之一。首先,他们审视灵性体验的出发点往往过于逼仄,认为这只是故作大言地讨论心智的日常状态、父母之爱、艺术灵感或者面对浩瀚星空的敬畏。与希金斯以及萨根不同,这个错误往往致使人们断然拒绝灵性一词。许多人都写信问我为什么不干脆使用敬畏、爱、幸福与福祉之类的词语。或许在座的某些人也曾反对过我对于灵性一词的使用。但是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词的理解与我想讨论的对于这个词的见解与体验都没多大关系。你在当下这一刻的意识的本质非常值得研究,远远超过了你在看到哈勃深空照片时的感受,或者听莫扎特时的感受,或者做爱时的感受,或者三者同时进行时的感受(笑声)——我觉得应当立法禁止这三样一起上(笑声)。

    当然也有些人面对着相反的问题,例如狄巴克.乔布拉就会告诉你,佛祖与其他沉思者在冥想当中早已预见到了量子力学与现代宇宙学的一切知识。只要在闭眼之后的黑暗当中超越自我,你就能与创造宇宙的至高意识融为一体。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主张,冥想与宇宙学丝毫搭不上关系,你也无法通过冥想训练增进自己对于大爆炸的理解。正是在这方面我们遭遇了最可怖的智识暴行,例如畅销书《秘密》与电影《我们到底知道多少》。我希望在座各位全都没买过《秘密》这本书。至于电影我怀疑你们很多人都看过。我看了,看完之后差点当场癫痫发作。如果你对于量子力学的理解都是从一名正骨师那里听来的,那么你在理解的大厦里肯定打开了错误的门户。

    到头来我们似乎要在伪灵性与伪科学之间做出选择。问题在于西方哲学家与科学家极少具备强大的自省技巧,极少将冥想一类的活动当成要求严格的技艺来实践。我认识许多才华横溢的同事完全无法区分这一刻与下一刻的灵性状态体验,这里我就不点名了;反过来我也遇到过西藏的喇嘛,经年累月坐在洞窟里思考意识的本质,他们显然对于科学一无所知,说不定还以为地球是平的。但是科学事实与灵性智慧确实存在着比一般人的理解更加直接的联系。某人对于灵性的见解完全无法使人更好地理解宇宙与宇宙学,但是确实印证了某些关于心智本质的公认事实,很多此类事实都很有必要得到了解,因为它们能帮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帮助我们缓解痛苦,并且削弱我们为别人制造痛苦的理由。

    一开始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十六岁那年我参加了一场野外远足,地点是科罗拉多州的大山里,总共耗时二十三天。远足的高潮是一场名为“独我”的仪式。我们来到一片美丽的山间湖畔,并且被告知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我们要思考宇宙的奥秘。这三天没有饭吃,我们都要禁食,期间除了写日记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觉得这段经历充斥着足以令人崩溃的孤独与无聊,在日记里列举了返回文明世界之后我想吃的各种食物。然后我意识到其他参加独我仪式的人们事后大多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比我年长十岁——这令我感到非常难以理解。如果当时你就告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将会一连几个月自愿处于这种状态,我一定会认为你疯了。但是接下来我确实研究了各种僧侣、喇嘛与瑜伽师的经验,并且在无人的隐修所独处了一年半,尝试了各种冥想技巧。一旦你这样做了,就会意识到你具有某些心智习惯,致使你意识不到自身体验的某些特性,而且理解这些特性对于你来说很有助益。

    这其中最显著的习惯就是将清醒的每一刻都用于思考。我们当然需要思考,唯有思考,我们才能形成关于世界的理念,才能计划与推理,才能完成几乎一切使我们成为人类的活动。思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一切文化体制的基础,显然也是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思考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思考却不自知。这会让你产生幻觉,以为你的体内还另有一个单独的自我。首先我们要意识到这个不自觉思考的过程多么无休无止。让我们来做个小实验,请大家停止思考一分钟。你们可以关注自己的呼吸,也可以关注画面上的倒计时,总之请尽量避免思绪流转——咱们再来一遍,刚才屋子里思考的声音太吵,我连自己的思考都听不见了(笑声)。要不咱们就只试一下十五秒吧。请想象你的生死取决于此。如果不得不为的话,你兴许都能将手放在火上烤十五秒。现在你只需要在接下来十五秒什么都不想……

    ……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或许过于分心,以至于以为自己居然成功了(笑声)。在你刚刚接触冥想的时候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人们以为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关注冥想对象,无论是呼吸、祷文还是烛火,一次就能关注一分钟。只有经历了几天乃至几周的高强度训练之后,他们才会承认自己坚持不了几秒钟就会分心。只有在专注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多么容易走神。

    这是关于人类心智的惊人事实。我们有能力进行惊人的创造与洞察,我们几乎能人手任何痛苦。但是我们却没有能力停止与自己交谈,哪怕只有一分钟,无论利害干系多么重大。我们一辈子都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问题在于我们应当如何对待这一事实。在西方几乎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在东方,尤其是在佛教传统的深思者当中,人们都知道不自觉的思考是人生痛苦的主要源头。照理说所有人都应当对这一事实感兴趣,因为人生不易。当然,我们目前并未生活在叙利亚,我们理应感到因此而感到庆幸。但是我们的心智却会让优裕的生活也变得十分困难。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反正我的日常一天充满了紧张焦虑。哪怕只是为我女儿上学之前涂抹防晒霜这样的小事,如果我能召唤海豹突击队来帮我完成我也一定不会犹豫(笑声)。我们的心智并不总是我们的朋友。完全寻常且有序的一天究竟能滋生多少压力着实令人惊奇。

    这个问题的核心之核心就在于我们所谓的“自我幻觉”。认为自我是幻觉究竟是什么意思?“自我”一词有许多种用法。有时我们用自我指代整个人,你的身体以及你的心智的全部特征,包括你的生平记忆、你的情绪以及你的认知能力等等,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我可没说人不存在。此时此刻我是否真的站在台上跟大家说话?是的,确实如此。此时此刻我是否正在伦敦街头骑自行车?我并不这么认为。将我视为世界上一个特定的人是很合理的想法。但是我们还会用另一种方式来使用自我一词,用来指代几乎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的感受:我们是体验的主体。我们不觉得我们等同于自己的身体,我们觉得我们“拥有”一具身体。我们觉得我们是这具身体当中的乘客,我们的头脑就是驾驶舱,我们坐在驾驶舱里,是产生思考的思考者,是感受体验的体验者。我们觉得自己采用了自己的体验,并不觉得自己与体验是一回事。你们现在无疑会觉得自己位于两眼之后而不是两膝之后。你们觉得膝盖更像是你的所有物,如果膝盖受损你会担心,如果没有受损你就不去多想。我们觉得我们位于头脑内部,两眼之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拉动杠杆与操纵杆来运作我们的身体这台载具。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主体性不能如此构建,我们的头脑当中并没有一个小人充当主体,或者用丹尼尔.丹奈特的话来说,我们的头脑并不是笛卡尔剧场,否则我们就不得不进行无休止的回归,必须解释主体小人的主体性又是从何而来——小人的头脑里需要存在更小的小人,小小人的头脑里还需要存在小小小人,如此以致无穷。产生意识的责任总得停在某一层面。我们还知道这种说法在神经解剖学上也站不住脚,因为大脑当中并不存在专门为自我保留的藏身之处。但是绝大多数人依然认为我们是头脑当中的主体。针对不同文化、不同年龄段的人们的调查显示,当判断某个物体距离人的远近的时候,受访者通常认为放在头部的物体离人最近,放在胸部次之,放在脚部又次之。以头部而言,放在眼部的物体离人最近,放在嘴部次之,放在后脑勺又次之。这是耶鲁大学的保罗.布鲁姆及其同事们收集的数据。但是这种自我存在感根本经不住审视。只要仔细审视一下,这种感觉就会消失。超越这种感觉的体验就是我所谓的灵性体验,这是用来缓解心理苦痛的有力工具。

    在主张世俗化灵性观的重要性的时候,我的具体主张是“规范化的内省是探索意识不可或缺的手段”。这话听上去有点怪,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说我们都很清楚现实超越了我们的潜在意识认知范畴。科学的要旨就在于以第三人称客观理解现实,那么内省怎么会成为这个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接下来我略微花几分钟阐述一下为什么意识不同于其他自然现象,为什么不能单纯以对待一般第三人称现象的态度来理解意识,仅仅将其视为大脑的某种状态。诚然,我们不能以自省来研究一切现象,因为一切你能察觉到的事实都是由你察觉不到的事实引发的。你的身体由四十万亿个细胞构成,身体内外的细菌数量还是这个数字的十倍。所有这些实体都在完成着或好或坏的机能,不被你所知,不受你掌控,你甚至不具备知晓与掌控这些机能的潜力。根据我们的直接感受,我们体内的绝大部分器官根本不存在。我有胰脏吗?我不知道,我希望有(笑声)。请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可曾意识到自己有一个胰脏?意识到了什么程度?除非你患有胰腺炎,此时正在忍受痛苦,或者干脆长了透视眼,否则根本无法感受到胰脏的存在。下列两人谁更疯狂?一个人走进警察局声称能用通灵术寻找失踪人口,另一个人声称他能时刻感知到自己胰脏的运作(笑声),恐怕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那么我们能意识到什么?此时此刻我们的主观性的边界在哪里?你能感到自己坐在座位上,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房间里的光影与色彩,此刻你的有意识体验具有某种定性特质。但是我们也清楚你的意识还会延展进入其他事实构成的荒野,这些事实你永远不可能直接体会。比方说人脑的运动神经通路起始于前额叶的某些区域,沿着纤维束进入脑干与脊髓,终结于肌神经接点,运动神经元在此作用于肌肉纤维。但是不管你如何检索自身体验也不可能意识到上述流程的任何一个环节。现在请有意识地动一下你的一只手——你是怎么做到的?请仔细注意,这是彻头彻尾的有意识动作,完全由你控制。无论你的本质是什么,正在进行这个动作的都是你。但是说到这一行为的基础——神经递质。肌肉纤维——你却察觉不到这一行为究竟如何开始又如何停止。我们谁都没有头绪。但是显然存在某种内部信号让我们得以区分自主与不自主行为,否则一切人类行为看上去恐怕都不自主。很难说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意识当中肯定存在这样的信号,否则只能是一团糟,我们将会根本感受不到任何能动性。这一切无意识机制固然很重要,但是我们关心的还是意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自然现象,甚至我们体内的现象,都发生在无意识的黑暗当中,唯有发生在意识之光当中的现象才与我们直接相关。就生命体验而言,我们无非是意识及其内容的集合。

    这么说很容易造成困惑。科学家与哲学家花费了大量时间试图以第三人称理解意识,通过大脑运行了解意识,但是意识的现实毕竟是第一人称的。借用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的话来说:“如果存在某些想要成为某种生物的事物,那么这个生物就有意识。”这句话切入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的分歧。我们从外界出发对于某个生物是否具有意识的判断从来都不是重点,这个生物是否具有意识的事实存在于它自己所在的另一边。蟋蟀有意识吗?假如现在把你变成一只蟋蟀,你的意识之光是否会立刻熄灭?变成蟋蟀是否与变成火腿三明治毫无区别?蟋蟀有没有意识的事实存在于蟋蟀那边,只有蟋蟀才知道身为蟋蟀的感受。就算我们完全理解了意识的涌现机制,能够确切回答上述问题,也依然无法改变不可约的主观第一人称意识特性。

    很多人都混淆了这一点。在认知科学与心智科学领域有一项图灵测试,源自数学家艾伦.图灵。有人认为假如有朝一日我们造出了无法与人类心智区分开来的计算机,那么计算机一定具有意识。这是对于图灵原意的误解,图灵一直宣称这一测试的对象是智力而非意识。但是我们依然要注意到从外部评断意识的做法如何不得要领。我从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们能造出无法与人类心智区分开来的计算机乃至远远超越人类心智的计算机,但是除非我们能确定意识如何涌现,否则根本无法确定这些计算机有没有意识。此类机器或许会声称自己有意识,而且必定会触发我们的本能,让我们想当然地感觉它们有意识,却忘记了这只是个有趣的疑问而已。但是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意识。反过来说,也有很多显然有意识但是无法通过图灵测试的体系。我们无法从外部确定这个生物或者体系是否具有意识。我认识一个人,他在全麻手术期间醒了过来,但是依然动弹不得,无法向医护人员示意自己眼下十分清醒并且很不情愿地感受到了手术的进行。这种事显然很不方便,因为他正在接受肝脏移植。如果你认为意识的最重要之处在于其与语言以及行为的联系,不妨花一点时间想想全麻失效的场景。过去一百年来这一幕克制了不知多少糟糕哲学。

    事实上,仅仅将大脑这一实体当作物理体系来研究的话,没有任何特质表明这个体系可以具有意识。仅从外界观察的话,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这一团细胞的集合能够认知自身。要不是我们自身早已充满了意识,我们根本想象不出怎样的状态能够产生意识。某些哲学家与科学家曾经认为意识有可能只是看似存在,但是提出这样的主张也就等于承认了意识的完全存在,因为只要能够看待其他物体,看待者就必然有意识。此时此刻的你完全有可能只是一个缸中之脑,你所有的记忆都是被植入的,你对世界的一切感知都是被输入的,你的一切认知都是谬误的。但是即便当真如此,你对于此时此刻的体验对于你自己来说依然不容辩驳——任何具有知觉的生物要想彻底确立自身具有意识的现实,只需这一点就足够了。意识是宇宙当中唯一不可能是幻觉的事物。我再说一遍:意识是宇宙当中——包括宇宙自身在内——唯一不可能是幻觉的事物。所以就算科学与世俗哲学闯入了意识的领域,意识也丝毫不会因此而贬值。意识就是我们的存在本身,无论它与物质世界的关系究竟如何。就算我们有朝一日彻底理解了意识如何从无意识的复杂性当中涌现出来,也丝毫不会改变这一点。

    比方说我们想要通过大脑状态来理解人类体验,那就必须将大脑状态的变化与意识的变化联系起来,但是这些相关性的基本价值依然基于意识的变化。例如有一项研究比较了回忆快乐记忆与对照组的大脑,但是这些记忆的快乐程度只能由拥有这些记忆的受试者的体验来定义。如果这些记忆让受试者感到愤怒,那么实验也就没意义了。所以我们总要将第一人称报告——身为你是什么感觉——与针对大脑变化的第三人称观察结果结合起来。因此我主张我们永远无法宣称——就像Francis Crick一度主张的那样——你不过是一包神经元而已,因为这一说法在哲学上站不住脚。你还不如主张只要将一枚硬币投掷足够长的时间,就能意识到这个硬币仅有一面。你当然可以仅仅讨论这个硬币的某一面,说什么正面朝上无非是反面朝下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是你不可能将现实的两面简化成一面。许多哲学家在我之前都提出过这一论断,例如Thomas Nagle,David Chalmer以及John Searle。尽管我并不同意他们关于意识的一切见解,但是仅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认同他们。

    通宝推:钓者任公子,rentg,菜根谭,
    • 家园 西方文明本身没有灵性,用宗教来掩盖。一旦揭开,西方文明的本质

      西方文明本身没有灵性,用宗教来掩盖。一旦揭开,西方文明的本质就会被揭露,那就是西方文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寄生性的文明。西方文明伪史就编不下去了。过去西方科学之所以成功的真正源头也就会暴露出来;但现在都问题是,西方文明没有自己的源头,所以创意和创新已经枯竭很久了。这也是西方文明必然失败的原因,如果不是已经失败。

      量子物理的奠基人之一的薛定谔曾经说过,一些从东方到西方的输血,是为了拯救西方科学,使其免于精神贫血病。

      As Schrödinger said, “some blood transfusion from the East to the West to save Western science from spiritual anaemia.”

      《易经》是人类文明的源头,以《易经》为源头的中华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根和主体躯干,西方文明是没有自己的根的嫁接出来的寄生性文明,西方文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西方人哪天能够剥离宗教,承认伪造了西方文明史,就会回归到中华文明,最终中华文明完成对人类文明的整合,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天下大同。

    • 家园 头部更近好像是科学教育的后果

      古人好像还是认为心是中心,但西方的古人到底怎么想的?似乎也以心为中心吧?好比宣誓时右手摸心。

    • 家园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又遇到了另一个问题。许多人似乎认为我无法针对主观体验做出客观陈述。这样想是错误的。现在我就要针对在座每一个人的主观体验做出一项客观陈述:几分钟之前你们当中只有极少数人——甚至一个人都没有——正在想着亚伯拉罕.林肯,而现在你们全都在想着林肯;几分钟之前你们当中没人心算求解179424673的因数,现在也依然没人(笑声)——不要尝试,这是个质数,小心别把脑子想坏了。我怎么知道这些事?当然这都是有根据的猜测,但也是针对第一人称体验的客观陈述。所谓客观指的是这些陈述基于理性、逻辑与证据,并非仅仅出于个人观点,并非出于不可救药的偏见。这样的第一人称陈述也完全可以像“在座各位每人都长了一个胰脏”这样的第三人称陈述一样客观。关于人类体验的事实是可以被了解的,而且我主张这些事实很值得被人了解,因为它们能帮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比方说,假如我们不知道除了信马由缰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意识存在状态,那么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就沦为了囚徒。有些人或许比较幸运,一天到晚想得都是快乐幸福的念头。但是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应该像我一样,一天到晚都被全世界最乏味的人所绑架(笑声),不得不将同一段对话无休止地与绑匪进行无数遍。将自我等同于思绪就相当于睡着了做梦,对于当下一无所知。你甚至可以认为这是某种形式的精神病。

      想想你做梦时是个什么状态……你躺下睡着了,然后突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走在空空荡荡的机场里,然后身边突然多出来一只大猩猩。你的心智对此就连眼都不眨一下,丝毫不关心连续性的问题。关于做梦,最令人惊讶的事实在于你在做梦时居然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当然这或许是因为额叶的活动在快动眼睡眠阶段遭到了抑制。但是即便在清醒状态下我们的思绪也会遭遇类似的情况。我们会将同一件事向自己重复十五遍。假设一下,假如将你的内心想法安装上扩音器,一天到晚广播给所有人听,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神经病(笑声)。首先,我们究竟是在跟谁说话?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的所有思绪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身为思考者的自己与思绪相互独立。我希望能说服大家相信这是个幻觉。因为这里的思考者其实担当了对话的两边。“哦不错,他们在桌子上放了瓶水。”可是我本来就能看到桌子上放了瓶水啊,我究竟正在向谁表述这句话(笑声)?难道在我的脑海里还藏着一个看不到这瓶水的家伙吗?我与我自己在这里陪伴着彼此。不管你想得是数学逻辑还是癌症研究,只要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那么你就混淆了关于自身的本质。

      一旦我们沉湎于思绪当中,就会忽视关于自身心智的某些情况。昨天或者一年前你发脾气时感到的怒火已经消散了。如果你在下一刻想起了自己发脾气的理由并且再次感到怒火中烧,那么只要你的思绪转移开来,怒火也会再次消散。这是一项极其解放人的关于心智的事实,若是能深刻理解这一点,必然能改变你的生活。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将愤怒的情绪维持一整天或者哪怕仅仅一个小时,而不必持续地通过不自觉的思考来不断制造这种情绪,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关于导致你自身不幸福的机制的客观主张,我邀请大家自己测试一下,在今后的每一时每一刻乃至每一天每一周都仔细注意,当你在讨论例如愤怒这样的情绪时,这一点区别对于你本人乃至你的身边人造成的影响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这当然不是说外部环境不重要,但是能够定义我们自身体验的因素依然是我们的心智而不是外部环境。有些人即便面对箪食瓢饮或者刀山火海也能安之若素,也有些人即便享尽幸运依然愁苦不堪。我本人更贴近第二类人,哪怕你送给我一座布满钻石的宫殿,我依然会抱怨室内网速太慢(笑声)。我们的心智才是构成每一刻体验的实质,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外部环境作出反应。

      既然如此,那么锻炼心智就很有必要了。既然心智构成了我们所有的人际关系的基础,构成了我们能为他人做出的一切贡献的基础,那么我们理应采用有效的锻炼方法让心智拜托信马由缰的魔咒,意识到当下时刻的体验。对于入门者,我推荐毗婆舍那或者说巴利语当中的“内观”。这是上座部佛教流传下来的传统。通过这种修炼获得的注意力名为正念。正念一词如今的应用范围已经颇为广泛了,可以说十分流行。这也使得这个词背上了包袱,人们往往以为正念无非是某种面向企业高管们大肆炒作的减压小窍门。如果某人想要成为更好的CEO或者优化生活的各个方面,就应该在工具箱里配备一把名为正念的小玩意。这种用法不能算错,但是正念并不是什么小玩意,而更像是大型强子对撞机。这件工具的用途是进行基础性的探索研究,而研究对象则是心智的本质。正念并不吓人,说到底只是清晰、专注且非概念化的关注状态,关注的对象则是当下的一切内容,无论好与坏。研究表明正念对于感官、情绪、注意力以及认知力都具有广泛影响,这些影响都与大脑的功能与结构改变密切相关。这一研究领域正在急速扩张,研究成果固然参差不齐,但是已经产生了大量数据表明正念修行总体而言对人有益。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尝试几分钟。

      请调整一下自己在座椅里的姿势,尽量坐得舒服一点。不妨坐得直一点。

      请闭上眼,感受全身的重量,感受引力将你往下拉进座椅里。

      请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一呼一吸的过程。在感受最鲜明的部位感受呼吸,无论是鼻尖还是腹部的起伏。呼吸的深浅无所谓,不要试图控制。这一修行的目的是关注,不是吐纳。

      每当你感到略微分心的时候,都轻柔地将其带回关于呼吸的原始感受。

      这样做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还有其他感受。你的身体会有感觉,例如受压,温暖,僵硬。你还会听到声音。你也要注意到这一切。

      让头脑成为空荡的空间,让身体的感受,室内的声音,都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其中。

      一旦注意到某个念头沾染了你的关注,请进一步注意念头本身,例如这念头究竟是一段语句还是一幅景象。观察这念头直至其逐渐消失,然后将关注转回呼吸、声音或者身体的感受。

      请试着在下一次吸气时注意到吸气开始的那一刻,并且从头到尾加以关注。

      请试着注意下一声响声触碰鼓膜的那一刻。

      请试着注意下一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

      现在请睁眼。关于刚才这段训练我想着重谈几点。首先,正念绝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过程。你甚至可以说正念充满了某种激情,这份激情的目的是精确分辨每一时刻的客观真实。正念并不在于更加清晰地思考体验的本质,而在于更加清晰地体验体验的本质,包括念头本身的出现。从世俗角度来看,正念冥想的一大长处——正因为这一点正念才得到科学界与临床领域的广泛应用——在于你不需要向自身体验添加任何其他感受。从理论上来说,正念足以接受你的全套体验,没有什么会落在冥想范畴之外。就算你在上班高峰时段走过麦迪逊大道也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练习正念。你不需要基于不充分的证据去相信任何事才能练习正念,只需要接受以下主张:如果你想探索自己的意识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应该有意关注自己的意识。正念只是一件工具,作用就是帮助你系统性地关注自身。

      正念的作用之一在于减弱大脑近中部位的活动。如今我们将这部分大脑称作默认模式网络,因为在神经成像实验当中,每当受试者无所事事时这部分大脑往往十分活跃。当受试者在测试间隙胡思乱想时,大脑中线附近就会亮起来。这部分大脑在你想到你自己而不是别人时尤其活跃。因此经常有人将这部分大脑称作负责自我体现的大脑区域。正念会削弱这部分大脑的活动,而且削弱程度与受试者的正念技巧熟练度呈线性关系。正念专家的削弱效果要强于新手。裸盖菇硷同样能抑制这部分大脑的活动。实际上,只要某人专心致志,这部分大脑的活动就会减弱。因此“忘我地投入工作”这一说法很有神经解剖学的根据。我们很多人都有专注于某项工作,将外界完全隔绝的经历。在这一刻我们完全丧失了身为自我的感受。

      现在就根据这些数据提出可信的主张还为时尚早,但是这些数据确实意味着我们的自我感觉与思想开小差共用一条通路与同一套生理机制,而且冥想可以同时削弱两者。正如我刚才所说,正念之类练习的最大好处就是能戳破自我的幻象,相比起来减压或者其他常规益处还要往后排。这种超越自我的体验也解释了千年以来的瑜伽师、潜修士以及其他灵修人员提出的看似无稽之谈的主张。此外这种体验也总结了宗教的一大部分吸引力。如果你想严肃讨论耶稣或者佛祖的生平,或者想要换一个角度研究圣战恐怖分子以安拉之名不顾生死时的狂热精神状态,那么你的讨论就必须比减压手段更进一步,必须去讨论更深一层的心智图景。

      在许多不同环境下,人们都可以暂时瞥见自我超越的感受,而且往往还是相当病态的环境。换句话说,他们瞥见的自我超越感受往往是通过荒谬且制造分裂的理念体现出来的,然后他们就将这些理念奉为了圭臬。这些理念可以导致极大的破坏,在个人层面上的后果包括投身邪教或者执意完成在解剖学上全无道理的扭曲瑜伽姿势,进一步说还有可能导致整个社会的崩溃。看看大规模宗教运动,看看纽伦堡集会的影像,你就能意识到巨大人群具有怎样的力量。在人群当中我们很容易感到自我扩展开来或者干脆消弭不见。这里的基本事实在于自我是一个痛苦的幻觉,正是这种痛苦驱动着人们。一旦他们发现某些危险且制造分裂的理念可以缓解痛苦,这些理念自然就会成为它们的人生核心。他们不惜为这些理念而死,或者让自己的子女为之而死。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在非教派的、十分科学的背景下讨论这些令人脱胎换骨的体验,尤其是自我超越的体验。

      从逻辑与科学两方面我们都有理由接受自我仅仅是幻觉的主张,但是要想破除这些幻觉却不能依靠对于这些理由的理解。这里我们需要暂停一下,好好想想概念理解与体验理解之间的区别。佛教有个寓言说某人胸口中了一支毒箭,医生赶来救他的命,但是此人却不让医生施救。首先他想知道制作毒箭的工匠姓甚名谁,然后想知道箭杆材质用的是何种树木,射手的性情如何,射手骑的是什么马,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千个问题。所有这些问题与他眼下的创痛以及最终能否幸存都毫无关系。人们往往会误解此人的困境,认为此人的问题在于分不清轻重缓急。但是我们自己也经常会面临多想无益的局面。这种被我们称之为“我”的感觉或者说自我,其实就是思考而不自知的感觉。自我是一种负担,是我们每人都有的负担,就算在一切都好的时候也一样。想想骄傲吧,这种感觉有多爽。你立下大功,得到上级嘉奖,你的脑海深处的某个部分好似被小猫舌头舔得麻酥酥的(笑声)。但是正是同一个部分永远缺乏安全感,永远与别人攀比,永远忍不住要让你苦不堪言。它带来的奖赏根本不足以抵消这份痛苦。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思考的模式,也就是各个念头接二连三的兴起。我接下来说个模式大家可能听着耳熟:“萨姆这都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知道我正在思考,我现在就正在思考。我想思考什么就能思考什么。我怎么就不是这些想法的思考者了?我要想一下埃菲尔铁塔——好了,易如反掌。我还花了这么多钱买今天的门票,就这?就这?”(笑声)自我之结就是这样绑缚起来的。仅仅在抽象层次上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并不够,仅仅想到思考并不够。你必须打破魔咒,必须观察两个念头之间的意识是什么状态。将自我等同于念头,认为脑海里冒出来的下一句话就是你,听任自己的意识被这个自动过程削成光杆,唯此才能产生自我的感觉。我们必须着力关注在这一认同发生之前的意识具有哪些特质。

      而且意识感觉起来并不像是自我。我们所谓的自我感,也就是自我位于头部的感觉,意识的核心与主体存在于头部的感觉,只不过是意识的表象而已。意识早在我们产生这种感觉之前就存在了,因此从原则上来说不受这种感觉的约束。而且无我并不是意识的深刻特点,而是停留于意识的表面。但是就连经验丰富的冥想者也往往会好几年都发现不了这一点。停留在表面的东西为什么这么难以发现?打个比方,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视觉盲点。当你闭上左眼,用右眼注视左边的星星,那么右边的小球就会消失。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对于视觉盲点都一无所知。我们绝大多数知道视觉盲点的人也是在人生过了十好几年之后才知道。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藏得太深或者太远,甚至都不算特别细微,只不过我们一般不会注意而已。自我的缺位同样也摆在我们面前,既不遥远也不深入。我们往往会本能地觉得——尤其是在开始正念练习的时候——我们要从头部出发,通过关注呼吸与感受不断深入内在,从而发掘出无我的真理。这其实是个误解。

      假如你已经养成了注意到自我缺位的习惯,接下来如何才能得知常规的自我观念是个幻觉?就像一切幻觉一样,只要经不起仔细验看就一定不为真。比方说四个四分之三圆形缺口相对,人们就很容易觉得中间出现了白色正方形。再仔细看看,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布局仅仅暗示了白色正方形的存在,实际确实存在的只有四个四分之三圆形。我们的视觉体系当中专门察觉物体边缘的机制遭到了愚弄。仔细多看两眼,方块就消失了。假设有怀疑主义者主张“白色方块就像黑色四分之三圆一样真实”,我们应当如何作答?我们只能敦促他或她再多看两眼。所谓的自我感,认为除了想法之外还额外存在思考者的主张,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主张也经不住多看两眼,然后就会消失。

      除了我刚才推荐的方法之外,还有几种方法也能帮助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比方说道格拉斯.哈丁(Douglas Harding)就想出了一套方法。哈丁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从小在近乎邪教的原教旨基督教社区长大。有一天他情绪激动地表达了自己的怀疑,就此遭到绝罚。然后他前往印度寻找自我,在这里获得了他所谓的“无头”体验。他以此为题写了一本书并且在接下来几十年里大力宣讲这一主题。很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人都对他的言论大感不安,其中还有很多聪明人,例如著名认知科学家侯世达。我从未见过哈丁,但是显然他也想普及我这里谈到的体验,而且他也确实找到了别出心裁的方式。他最初开悟的契机是看到了奥地利物理学家与哲学家恩斯特.马赫创作的一幅画。马赫一丝不苟地从自己的一只眼睛的视角出发绘制了自己的所见,他所见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从视角出发伸展在地,视角的上沿是眼眶,侧沿是鼻梁,下沿是八字胡。哈丁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突然开窍,彻底意识到了这幅画的意义。他在加德满都城外的那加寇特山口欣赏山景,突然意识到自己感知不到自己的头部。在头部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只有高山与天空。

      现在大家看看这座礼堂也能获得同样的本能认知。除非你坐在第一排,否则你放眼望去肯定能看见无数人头,但是你自己的头并不在其中。如果你有意识地想要寻找自己的头,就会发现在头部原本该在的地方只有全世界。这番话听上去像是疯话,但是请听我说完。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深入自我,而在于将注意力转向自我,转向你知道你的头所在的位置,然后察觉一下你对于视觉空间的感知是否发生了任何变化。注意一下察觉到这一点的第一刻。不要一头扎进内心深处,或者产生某些非同寻常的体验,只需注意寻找你自己的第一刻。注意一下“你正在两眼后方往外打量充满客体的世界”这一感觉是否有所减弱——我看到了好几张懵然的面孔(笑声)。你们或许需要接受一点训练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这一招可以很有效地将你的注意力指向正确的方向。我们确实有可能在寻找这个所谓的“我”时却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存在。有些人可能觉得触发这种本能很容易。他们很轻松地就能沿着哈丁的思路想象自己没有头,或者仅仅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头,而是将世界摆在头的位置上。就算这种做法真能对你奏效,效果也只能存在片刻,然后念头就会再度介入。不过也不必为此过于纠结,因为这只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而已。

      在我看来,正念修行之类训练的实际目的并不是实现持久且无需进一步努力维持的无我境界,而是要养成随时随地抛开我执的能力。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以为你已经解决了人生的一大部分问题。因为做到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再是意识当中涌现的下一个念头的人质——愤怒的念头,自恨的念头,评头论足的念头。魔咒就此打破,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让意识的核心掉落到体验之外,然后就意识体验而言剩下的就只有世界。

      我们讲述许多故事。有些故事赋予人们人生的意义,例如宗教故事。但是许多意义都是分裂性的,还会滋生不必要的伤害。更不用说很多此类故事显然是假的。灵性意味着什么?自我超越的体验意味着什么?无条件的爱意味着什么?福祉意味着什么?如果你是个坐在教堂里的基督徒,那么意义无疑意味着教会教义都是真的。耶稣死后复活,如今正在关注你的灵魂的命运。如果你是向湿婆神祈祷的印度教徒,那么你讲述的故事肯定截然不同。因此我们才必须根据非教派的原则来理解这些体验。意识状态可以改变是基于经验的事实。但是要想理解这一点并且过上与理性相容的灵性生活,同时还避免自欺,我们就必须扬弃铁器时代流传下来的哲学。我认为这是宗教造成的所有伤害当中最微妙的一项。即便是看似良性的宗教,仅仅激励人们前往美丽的建筑感悟存在的奥妙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承诺,这些宗教依然传达了以下信息:我们无法通过智识方式体验灵性生活。它们依然默认必须借助一定程度的神秘与非理性才能发动这个深受价值观拖累的项目。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完全可以一边享受丰富且道德的灵性生活一边不相信任何缺乏充分证据的理念。

      无论是经过审视的生活还是未经审视的生活都基于意识。意识既是我们看到的一切也是观看过程本身。宇宙固然广大且毫不关心我们的人生目标,但是意识存在的每一刻也同样深刻。仅就意识体验而言,我们全都一模一样,我们的意识全都为宇宙赋予了价值,而意识也是能让任何事物具有意义的唯一空间。为了深切体验这一点,哪怕仅仅体验片刻,人们不惜接受非理性思考框架的一切主张。只有尊重平凡才能体验超凡,而且我们不必不相信任何缺乏充分证据的理念就能做到这一点,只需要用心关注即可。谢谢大家。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