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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萨姆.哈里斯:我为什么主张科学的灵性观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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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萨姆.哈里斯:我为什么主张科学的灵性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THv5i8JP5s&t=3734s

谢谢大家前来捧场。我想做这场报告已经很久了。我想先说一个小时,期间肯定会传达不少令大家摸不着头脑的内容。然后我们中场休息一会儿,再然后我尽力在问答环节收拾一下我自己的烂摊子。

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应该知道,过去十年我一直在公开反对宗教。我的反对论点有三个:首先,宗教几乎一定是虚假的,与我们两千年以来对于世界的认识不兼容;其次,宗教不平衡且有害,毫无必要地分裂了人类社群并且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冲突矛盾;最后,人们以为他们需要宗教才能获得的裨益也可以依靠其他方式获得,而且这些方式既不会妨害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科学理解,也不会阻碍我们建设一个全球化的、可行的、多元的公民社会。今天的演讲将会在第三点的道路上略微走远一些,我主张我们需要对待灵性问题的世俗方式。这个主张的细节乍一听上去或许有些晦涩,尤其是在涉及冥想的时候,但是相关讨论的背景同样浸透了血与泪,我恳请大家不要忘记这一点。我们目前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设法走向一个宗教部落主义与宗教冲突都令人无法想象的未来。为此我们必须设法以非教派方式讨论每个人内心最深切的感受。所以我们才需要世俗化的灵性观。

目前大概有20%的美国人——具体数字取决于调查提问的方式——认同这一路径,认为自己“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问题在于这些人的理念就像宗教信徒的理念一样难以置信。有些人曾经在2012年12月21日期待世界终结,因为他们相信玛雅历的说辞。当世界末日并未如期发生时,他们想必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笑声)。如果某人想要同等程度地同时惹恼信徒与非信徒,“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的主张可谓无出其右。两个阵营都会将这一主张视作智识疲软神经虚弱的表现。信徒们会认为这种人只想要信仰带来的灵性慰藉,不愿接受信仰施加的规训;只想获得耶稣的爱,不愿接受审判日的裁决。之前我与Rick Warren辩论的时候,他如是总结了这种态度:“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你不想让老板管着你。”(笑声)当然,作为为基督教辩护的主张这句话很没道理(笑声)。我想不想让老板管着我是一回事,某个公元一世纪的倒霉木匠被钉上十字架之后有没有死而复生,如今是不是正在像个无所不知的偷窥狂那样监视着我们所有人又是另一回事。不过这一主张确实认为灵性群体只想追求自我感觉良好,沉湎于瑜伽、简餐、草药、能量水晶,却不愿接受传统的追求幸福之路的制约。另一方面,无神论者听说你追求灵性但是不信宗教的时候,往往会认为你不仅怕死,而且上科学课的时候还没听讲(笑声),缺乏智识勇气来弃绝宗教的虚假慰藉。

但是我主张,将灵性与宗教分离开来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如果我们想要科学地理解人类心智并且度过最好的人生,就非得这样做不可。区分灵性与宗教就等于同时确认了两项重要事实。首先,这个世界因为各种相互竞争的教条而毫无必要地陷入了四分五裂。这些教条不仅单独看来全都十分可笑,而且摆在一起还互不兼容。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两个指叱宗教虚假的理由。无论这些教条单独看上去多么不可信,伊斯兰教与基督教都不可能同时正确,再加上印度教、摩门教乃至科学教就更别提了(笑声)。我们知道所有这些教派对于现实本质的主张都是错误的,但是一代代的人们却始终坚守着这些虚假的确定性。这种教条主义当然在智识层面显然对我们有害,但是在道德层面也同样有害,因为它强迫人们在团体内部忠诚团结,将敌意输出到团体之外,哪怕你所属群体的其他成员的举止好似心理变态。出于糟糕的理由而相信将会不可避免地分裂人群,因为糟糕的理由很难在群体之外推广。“这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圣典是这么说的,圣典创作于一千年前,用的语言我们当中半数人都读不懂。”如此挑起话头着实糟糕。

其次,之所以要将灵性与宗教相分离,是因为我们必须承认科学与世俗文化对于人类灵性体验的理解并不充分。看一下贝尔尼尼的雕塑《圣特蕾莎的狂喜》,谁能形容特蕾莎此时究竟在经历什么?她这种意识状态显然很符合狂喜二字,再加上致幻类药物就更贴切了。问题在于,假如某一天你的自我感觉非常好,就像圣方济因为生命而感恩那样(笑声),摆脱了一切神经衰弱,无条件地热爱全人类,那么我们几乎没有恰当衡量此类体验的背景,除了铁器时代的宗教或者新时代邪教之外,例如拉杰尼希的奥修教——如果你家车库里摆着九十九辆劳斯莱斯,想必你也能随手一摸就让人开悟(笑声)。陶醉、热诚、超脱自我的敬畏会在各种不同背景下降临在人们身上,其中有些背景很令人尴尬。这正是理性力量面临的难题:最能打动人心的灵性体验,人生当中最珍视的体验,往往根植于人类文化当中最糟糕的那部分,根植于仅仅只会放大迷信、自欺与冲突的思考方式。在宗教范畴之外讨论灵性问题正是改变这一现状的方式之一。

我并不是第一位觉得“灵性”一词不可或缺的无神论者。克里斯托弗.希金斯与卡尔.萨根都用过这个词,这应该能让我们免于对这个词过分敏感。他们用这个词来形容一系列审美与智识见解,过于美丽,过于深刻,以至于无法用日常语言来表达。画面上的照片是有史以来感光度最高的宇宙图景,由哈勃深空望远镜拍摄。这只是可见天空的一小部分,相当于你在眼前举起一枚硬币遮蔽的天空。这片天空如此之小,以至于仅仅包含了五六颗位于银河系的恒星。除此之外,照片上的所有其他物体——大约八千多个——全都是相当于银河系的其他星系,每一个都包含数以十亿计的类地行星。无论你认为这些星系充溢着生命乃至高等文明,还是认为宇宙当中只有我们,心中都必定会油然而生淹没一切的奇异感受。很难说这两种现实哪一种更加奇异,但是无可无争议的是,只要你面对这张照片沉思片刻,这张照片就一定会为人类存在的思考提供深刻且美丽的背景,远远超过圣经或者任何其他古书所能达成的地步。我们当然可以用灵性一词来指代此类美丽与深刻,但是这种说法略微有些误导,因为这一来就漏下了其他类型的体验与见解,这些体验就原则而言与思考宇宙或者人在宇宙当中的位置毫无关系。我在演讲与书籍当中使用灵性一词时指的是,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审视与转变你对于当下时刻的感受,并且理解关于人类意识的某些经久事实。

我们往往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在意识当中,这其中就算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事情也像深空照片一样神秘深刻。哪怕只是日常的意识体验,例如每天醒来意识到自身存在,感到坐在座位上的这个人是自己,也堪称是目前最深刻的科学未解之谜,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谜题就是宇宙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不过与宇宙学相比,关于意识的现实与你的个人体验更加密切相关,因为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体验的本质:你究竟为什么能坐在座位上思考宇宙,你的思想、情绪与感知为什么具备定性特质。这也是未解之谜,而且我之前在书中辩称这个谜团恐怕还会存在很久。但是就算我们有朝一日充分了解了意识的机理,理解了大脑或者其他复杂体系处理信息的过程,意识的重要性与深刻性也不会因此而减损半分。人们往往认为科学带来了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不算错,科学确实揭示了一个丝毫不关心我们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当真关心我们,那么它表达关心的方式实在非常奇怪。宇宙对于人类的爱就像对于恐龙的爱一样多。宇宙比人类更古老,比人类更广大,而且必定会比人类存在得更加长久。与此同时宇宙还会毫不介意地毁灭我们。但是灵性就原则而言与相信宇宙是否关心我们毫不相干。

试图在灵性与科学之间搭建桥梁的人们往往会犯下下列两种错误之一。首先,他们审视灵性体验的出发点往往过于逼仄,认为这只是故作大言地讨论心智的日常状态、父母之爱、艺术灵感或者面对浩瀚星空的敬畏。与希金斯以及萨根不同,这个错误往往致使人们断然拒绝灵性一词。许多人都写信问我为什么不干脆使用敬畏、爱、幸福与福祉之类的词语。或许在座的某些人也曾反对过我对于灵性一词的使用。但是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词的理解与我想讨论的对于这个词的见解与体验都没多大关系。你在当下这一刻的意识的本质非常值得研究,远远超过了你在看到哈勃深空照片时的感受,或者听莫扎特时的感受,或者做爱时的感受,或者三者同时进行时的感受(笑声)——我觉得应当立法禁止这三样一起上(笑声)。

当然也有些人面对着相反的问题,例如狄巴克.乔布拉就会告诉你,佛祖与其他沉思者在冥想当中早已预见到了量子力学与现代宇宙学的一切知识。只要在闭眼之后的黑暗当中超越自我,你就能与创造宇宙的至高意识融为一体。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主张,冥想与宇宙学丝毫搭不上关系,你也无法通过冥想训练增进自己对于大爆炸的理解。正是在这方面我们遭遇了最可怖的智识暴行,例如畅销书《秘密》与电影《我们到底知道多少》。我希望在座各位全都没买过《秘密》这本书。至于电影我怀疑你们很多人都看过。我看了,看完之后差点当场癫痫发作。如果你对于量子力学的理解都是从一名正骨师那里听来的,那么你在理解的大厦里肯定打开了错误的门户。

到头来我们似乎要在伪灵性与伪科学之间做出选择。问题在于西方哲学家与科学家极少具备强大的自省技巧,极少将冥想一类的活动当成要求严格的技艺来实践。我认识许多才华横溢的同事完全无法区分这一刻与下一刻的灵性状态体验,这里我就不点名了;反过来我也遇到过西藏的喇嘛,经年累月坐在洞窟里思考意识的本质,他们显然对于科学一无所知,说不定还以为地球是平的。但是科学事实与灵性智慧确实存在着比一般人的理解更加直接的联系。某人对于灵性的见解完全无法使人更好地理解宇宙与宇宙学,但是确实印证了某些关于心智本质的公认事实,很多此类事实都很有必要得到了解,因为它们能帮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帮助我们缓解痛苦,并且削弱我们为别人制造痛苦的理由。

一开始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十六岁那年我参加了一场野外远足,地点是科罗拉多州的大山里,总共耗时二十三天。远足的高潮是一场名为“独我”的仪式。我们来到一片美丽的山间湖畔,并且被告知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我们要思考宇宙的奥秘。这三天没有饭吃,我们都要禁食,期间除了写日记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觉得这段经历充斥着足以令人崩溃的孤独与无聊,在日记里列举了返回文明世界之后我想吃的各种食物。然后我意识到其他参加独我仪式的人们事后大多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比我年长十岁——这令我感到非常难以理解。如果当时你就告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将会一连几个月自愿处于这种状态,我一定会认为你疯了。但是接下来我确实研究了各种僧侣、喇嘛与瑜伽师的经验,并且在无人的隐修所独处了一年半,尝试了各种冥想技巧。一旦你这样做了,就会意识到你具有某些心智习惯,致使你意识不到自身体验的某些特性,而且理解这些特性对于你来说很有助益。

这其中最显著的习惯就是将清醒的每一刻都用于思考。我们当然需要思考,唯有思考,我们才能形成关于世界的理念,才能计划与推理,才能完成几乎一切使我们成为人类的活动。思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一切文化体制的基础,显然也是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思考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思考却不自知。这会让你产生幻觉,以为你的体内还另有一个单独的自我。首先我们要意识到这个不自觉思考的过程多么无休无止。让我们来做个小实验,请大家停止思考一分钟。你们可以关注自己的呼吸,也可以关注画面上的倒计时,总之请尽量避免思绪流转——咱们再来一遍,刚才屋子里思考的声音太吵,我连自己的思考都听不见了(笑声)。要不咱们就只试一下十五秒吧。请想象你的生死取决于此。如果不得不为的话,你兴许都能将手放在火上烤十五秒。现在你只需要在接下来十五秒什么都不想……

……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或许过于分心,以至于以为自己居然成功了(笑声)。在你刚刚接触冥想的时候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人们以为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关注冥想对象,无论是呼吸、祷文还是烛火,一次就能关注一分钟。只有经历了几天乃至几周的高强度训练之后,他们才会承认自己坚持不了几秒钟就会分心。只有在专注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多么容易走神。

这是关于人类心智的惊人事实。我们有能力进行惊人的创造与洞察,我们几乎能人手任何痛苦。但是我们却没有能力停止与自己交谈,哪怕只有一分钟,无论利害干系多么重大。我们一辈子都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问题在于我们应当如何对待这一事实。在西方几乎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在东方,尤其是在佛教传统的深思者当中,人们都知道不自觉的思考是人生痛苦的主要源头。照理说所有人都应当对这一事实感兴趣,因为人生不易。当然,我们目前并未生活在叙利亚,我们理应感到因此而感到庆幸。但是我们的心智却会让优裕的生活也变得十分困难。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反正我的日常一天充满了紧张焦虑。哪怕只是为我女儿上学之前涂抹防晒霜这样的小事,如果我能召唤海豹突击队来帮我完成我也一定不会犹豫(笑声)。我们的心智并不总是我们的朋友。完全寻常且有序的一天究竟能滋生多少压力着实令人惊奇。

这个问题的核心之核心就在于我们所谓的“自我幻觉”。认为自我是幻觉究竟是什么意思?“自我”一词有许多种用法。有时我们用自我指代整个人,你的身体以及你的心智的全部特征,包括你的生平记忆、你的情绪以及你的认知能力等等,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我可没说人不存在。此时此刻我是否真的站在台上跟大家说话?是的,确实如此。此时此刻我是否正在伦敦街头骑自行车?我并不这么认为。将我视为世界上一个特定的人是很合理的想法。但是我们还会用另一种方式来使用自我一词,用来指代几乎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的感受:我们是体验的主体。我们不觉得我们等同于自己的身体,我们觉得我们“拥有”一具身体。我们觉得我们是这具身体当中的乘客,我们的头脑就是驾驶舱,我们坐在驾驶舱里,是产生思考的思考者,是感受体验的体验者。我们觉得自己采用了自己的体验,并不觉得自己与体验是一回事。你们现在无疑会觉得自己位于两眼之后而不是两膝之后。你们觉得膝盖更像是你的所有物,如果膝盖受损你会担心,如果没有受损你就不去多想。我们觉得我们位于头脑内部,两眼之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拉动杠杆与操纵杆来运作我们的身体这台载具。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主体性不能如此构建,我们的头脑当中并没有一个小人充当主体,或者用丹尼尔.丹奈特的话来说,我们的头脑并不是笛卡尔剧场,否则我们就不得不进行无休止的回归,必须解释主体小人的主体性又是从何而来——小人的头脑里需要存在更小的小人,小小人的头脑里还需要存在小小小人,如此以致无穷。产生意识的责任总得停在某一层面。我们还知道这种说法在神经解剖学上也站不住脚,因为大脑当中并不存在专门为自我保留的藏身之处。但是绝大多数人依然认为我们是头脑当中的主体。针对不同文化、不同年龄段的人们的调查显示,当判断某个物体距离人的远近的时候,受访者通常认为放在头部的物体离人最近,放在胸部次之,放在脚部又次之。以头部而言,放在眼部的物体离人最近,放在嘴部次之,放在后脑勺又次之。这是耶鲁大学的保罗.布鲁姆及其同事们收集的数据。但是这种自我存在感根本经不住审视。只要仔细审视一下,这种感觉就会消失。超越这种感觉的体验就是我所谓的灵性体验,这是用来缓解心理苦痛的有力工具。

在主张世俗化灵性观的重要性的时候,我的具体主张是“规范化的内省是探索意识不可或缺的手段”。这话听上去有点怪,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说我们都很清楚现实超越了我们的潜在意识认知范畴。科学的要旨就在于以第三人称客观理解现实,那么内省怎么会成为这个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接下来我略微花几分钟阐述一下为什么意识不同于其他自然现象,为什么不能单纯以对待一般第三人称现象的态度来理解意识,仅仅将其视为大脑的某种状态。诚然,我们不能以自省来研究一切现象,因为一切你能察觉到的事实都是由你察觉不到的事实引发的。你的身体由四十万亿个细胞构成,身体内外的细菌数量还是这个数字的十倍。所有这些实体都在完成着或好或坏的机能,不被你所知,不受你掌控,你甚至不具备知晓与掌控这些机能的潜力。根据我们的直接感受,我们体内的绝大部分器官根本不存在。我有胰脏吗?我不知道,我希望有(笑声)。请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可曾意识到自己有一个胰脏?意识到了什么程度?除非你患有胰腺炎,此时正在忍受痛苦,或者干脆长了透视眼,否则根本无法感受到胰脏的存在。下列两人谁更疯狂?一个人走进警察局声称能用通灵术寻找失踪人口,另一个人声称他能时刻感知到自己胰脏的运作(笑声),恐怕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那么我们能意识到什么?此时此刻我们的主观性的边界在哪里?你能感到自己坐在座位上,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房间里的光影与色彩,此刻你的有意识体验具有某种定性特质。但是我们也清楚你的意识还会延展进入其他事实构成的荒野,这些事实你永远不可能直接体会。比方说人脑的运动神经通路起始于前额叶的某些区域,沿着纤维束进入脑干与脊髓,终结于肌神经接点,运动神经元在此作用于肌肉纤维。但是不管你如何检索自身体验也不可能意识到上述流程的任何一个环节。现在请有意识地动一下你的一只手——你是怎么做到的?请仔细注意,这是彻头彻尾的有意识动作,完全由你控制。无论你的本质是什么,正在进行这个动作的都是你。但是说到这一行为的基础——神经递质。肌肉纤维——你却察觉不到这一行为究竟如何开始又如何停止。我们谁都没有头绪。但是显然存在某种内部信号让我们得以区分自主与不自主行为,否则一切人类行为看上去恐怕都不自主。很难说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意识当中肯定存在这样的信号,否则只能是一团糟,我们将会根本感受不到任何能动性。这一切无意识机制固然很重要,但是我们关心的还是意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自然现象,甚至我们体内的现象,都发生在无意识的黑暗当中,唯有发生在意识之光当中的现象才与我们直接相关。就生命体验而言,我们无非是意识及其内容的集合。

这么说很容易造成困惑。科学家与哲学家花费了大量时间试图以第三人称理解意识,通过大脑运行了解意识,但是意识的现实毕竟是第一人称的。借用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的话来说:“如果存在某些想要成为某种生物的事物,那么这个生物就有意识。”这句话切入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的分歧。我们从外界出发对于某个生物是否具有意识的判断从来都不是重点,这个生物是否具有意识的事实存在于它自己所在的另一边。蟋蟀有意识吗?假如现在把你变成一只蟋蟀,你的意识之光是否会立刻熄灭?变成蟋蟀是否与变成火腿三明治毫无区别?蟋蟀有没有意识的事实存在于蟋蟀那边,只有蟋蟀才知道身为蟋蟀的感受。就算我们完全理解了意识的涌现机制,能够确切回答上述问题,也依然无法改变不可约的主观第一人称意识特性。

很多人都混淆了这一点。在认知科学与心智科学领域有一项图灵测试,源自数学家艾伦.图灵。有人认为假如有朝一日我们造出了无法与人类心智区分开来的计算机,那么计算机一定具有意识。这是对于图灵原意的误解,图灵一直宣称这一测试的对象是智力而非意识。但是我们依然要注意到从外部评断意识的做法如何不得要领。我从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们能造出无法与人类心智区分开来的计算机乃至远远超越人类心智的计算机,但是除非我们能确定意识如何涌现,否则根本无法确定这些计算机有没有意识。此类机器或许会声称自己有意识,而且必定会触发我们的本能,让我们想当然地感觉它们有意识,却忘记了这只是个有趣的疑问而已。但是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意识。反过来说,也有很多显然有意识但是无法通过图灵测试的体系。我们无法从外部确定这个生物或者体系是否具有意识。我认识一个人,他在全麻手术期间醒了过来,但是依然动弹不得,无法向医护人员示意自己眼下十分清醒并且很不情愿地感受到了手术的进行。这种事显然很不方便,因为他正在接受肝脏移植。如果你认为意识的最重要之处在于其与语言以及行为的联系,不妨花一点时间想想全麻失效的场景。过去一百年来这一幕克制了不知多少糟糕哲学。

事实上,仅仅将大脑这一实体当作物理体系来研究的话,没有任何特质表明这个体系可以具有意识。仅从外界观察的话,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这一团细胞的集合能够认知自身。要不是我们自身早已充满了意识,我们根本想象不出怎样的状态能够产生意识。某些哲学家与科学家曾经认为意识有可能只是看似存在,但是提出这样的主张也就等于承认了意识的完全存在,因为只要能够看待其他物体,看待者就必然有意识。此时此刻的你完全有可能只是一个缸中之脑,你所有的记忆都是被植入的,你对世界的一切感知都是被输入的,你的一切认知都是谬误的。但是即便当真如此,你对于此时此刻的体验对于你自己来说依然不容辩驳——任何具有知觉的生物要想彻底确立自身具有意识的现实,只需这一点就足够了。意识是宇宙当中唯一不可能是幻觉的事物。我再说一遍:意识是宇宙当中——包括宇宙自身在内——唯一不可能是幻觉的事物。所以就算科学与世俗哲学闯入了意识的领域,意识也丝毫不会因此而贬值。意识就是我们的存在本身,无论它与物质世界的关系究竟如何。就算我们有朝一日彻底理解了意识如何从无意识的复杂性当中涌现出来,也丝毫不会改变这一点。

比方说我们想要通过大脑状态来理解人类体验,那就必须将大脑状态的变化与意识的变化联系起来,但是这些相关性的基本价值依然基于意识的变化。例如有一项研究比较了回忆快乐记忆与对照组的大脑,但是这些记忆的快乐程度只能由拥有这些记忆的受试者的体验来定义。如果这些记忆让受试者感到愤怒,那么实验也就没意义了。所以我们总要将第一人称报告——身为你是什么感觉——与针对大脑变化的第三人称观察结果结合起来。因此我主张我们永远无法宣称——就像Francis Crick一度主张的那样——你不过是一包神经元而已,因为这一说法在哲学上站不住脚。你还不如主张只要将一枚硬币投掷足够长的时间,就能意识到这个硬币仅有一面。你当然可以仅仅讨论这个硬币的某一面,说什么正面朝上无非是反面朝下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是你不可能将现实的两面简化成一面。许多哲学家在我之前都提出过这一论断,例如Thomas Nagle,David Chalmer以及John Searle。尽管我并不同意他们关于意识的一切见解,但是仅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认同他们。

通宝推:钓者任公子,rentg,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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