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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淮西旧事 -- daz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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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淮西旧事

    淮西旧事之祖父

    又是一年七月七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大嘴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焚香三支,在寂静的黑夜里深深悼念我的祖父。大嘴从未见过祖父,所有有关祖父的故事都来自于亲人的回忆。他们平静的叙述,在大嘴幼年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致于每年的七月七日大嘴都有一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大嘴祖上三代单传,如果把父亲的弟弟幼年夭折也算上的话,可以说是四代单传。曾祖对祖父这个独子寄予很高的希望,这从他为祖父起的名字“同云”就可以看出来。幼年的祖父被曾祖送去私塾饱读诗书,可惜辛亥革命的爆发,终止了曾祖对祖父科举成名的殷切希望,在无奈的遗憾中,曾祖撒手而去,把一个并不很颖实的家业留与还未步入弱冠之年的祖父。祖父服丧完毕后,依照曾祖遗嘱完婚,嫁妹,生子,日子过得平静而祥和。

    自幼读书的祖父对于农耕牧渔一无所知,在叔父辈的帮助下,他将家里的田地租赁给亲属耕种,自己则走上了开馆游学教书的生活。几年后,在淮西渐渐小有名声,尤以一笔好丹青甚得乡间同好推崇。在祖母产下父亲的第二年,祖父受聘一家小学校,成了一名国文教师,自此在离家数十里开外的学校工作。

    故乡通往那所学校需要翻越高高的天幕山,时天幕山到处是原始森林,山高林密,野兽横行,时有猛兽伤人之事发生。为避免意外发生,路人多结伴而行。一次在回乡探视妻儿时,祖父与一货郎同归,途遇一斑斓花豹,货郎丢下担子飞奔而逃,嬴弱的祖父却被骇的当场晕倒。后来那货郎为了寻找丢弃的货物返回,发现祖父依然昏迷在路边。被货郎送回家的祖父经过一段调理总算是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但是教书先生被一只豹子吓倒的故事自此在故乡妇孺皆知。大嘴成年后回乡祭祖,依然有前辈将此当作笑话讲与大嘴听。

    如果没有日本侵略军的到来,祖父的这种恬淡的生活可能会持续一生。1939年日军自安徽循大别山北麓一路西来,占领信阳城后一部北上抢占了淮河北岸的豫南重镇明港。不过占领了这个重要商埠的日军活动范围十分有限,他们只能在铁路两侧不到一华里的地方横行,而且也很少向北骚扰,离开了平汉铁路,日军就陷入游击战的汪洋大海。尤其是平汉路西侧的桐柏山,那里是抗日游击队活动的前沿,不但有新四军出没,还有正规国军的别动队、游击纵队甚至正规军驻扎。

    祖父的学校所在地,恰好就在明港与桐柏山之间的中间地带。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祖父是什么时候开始参加抗日活动了,因为当时与祖父参与这些活动的所有人要么已经在抗战中英勇献身,要么在后来的岁月中涸没于历史长河中。而远居故乡的祖母和父亲更是对此茫然不知。直到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

    那天因为连日天雨,祖母早早就带着三个孩子休息。大约在后半夜,祖母被一阵轻轻的叩窗声惊醒,睡眼蒙胧的她茫然不知谁在外面。这个幽静的小山村向来少有外人前来,且故居的大院的大门每晚都是祖母亲自检查锁好的,怎么会有外人进来?正在狐疑间,窗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压低了嗓音说道:“嫂子,别怕,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的,同云大哥出事了,被日本人抓到明港了。”祖母大惊,急忙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屋外雷声阵阵,阴雨霏霏,茫茫夜色中哪里还有来人的踪影?

    大惊之下的祖母当即叫醒了亲属们,一位勇敢的亲属自告奋勇连夜翻山去学校探听消息。第二天傍晚他回来了,带回了确凿的信息:神秘来者说的都是真的。

    已经十岁的父亲这时表现出一个少年所不应当有的勇气,他在这位亲属的陪同下前往数十里外的明港,试图找到一个能够营救出自己父亲的方法。他们带着满身的泥泞抵达明港后不久,消息就打听出来:就在他们到达明港的前一天夜晚,日军将祖父连同另外两人从据点中带走,活埋于明港北的某处铁路大桥下。因为是日军亲自动手,并无中国人参与,因此就连辗转找到的当地汉奸也表示爱莫能助。父亲在明港北盘桓了数日,找遍了每一处铁桥,他想救不出祖父,将祖父的遗体带回故乡葬于祖坟,也许能慰济远在故乡的祖母。但是他没能如愿,这个遗憾一直让父亲耿耿于怀。

    祖父壮烈之死,对父亲的影响甚大。年幼的他从此背负起家庭的重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做过牧童,当过学徒,1948年他在故乡泥泞的乡村走乡串村叫卖着自己磨制的豆腐时遇到了一支游击队,他丢掉了豆腐担子从此参加了革命。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在故乡工作,为了查清祖父牺牲的真相,他再次走进了明港,这次他又一次失望,经历抗战和国共内战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次运动,能够在明港接触到日军的那些汉奸已经全部被镇压。但倔强的父亲没有放弃,他又想到了当时在桐柏山活动的中共地下组织。因为工作关系,他知道在国共内战期间就有交通线从桐柏山穿越平汉路直达皖西、鄂北,会不会祖父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他写信给所有他知道的当时战斗在桐柏山的老革命,那些老干部全都热心的给父亲回信,信中无一例外地表示遗憾,“我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

    父亲寻找祖父牺牲真相的努力终于被文革打断,那场运动彻底摧毁了父亲的健康,后来他想回到故乡老宅一看的愿望也因为身体原因而无法成行,也因为此,他在六十六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在他重病期间,他似乎知道自己已无多日,每每与我长时间谈论过去的事情,大多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家族逸事。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父亲是想口述我们家族的历史于我,他在嘱咐我万勿忘本。

    父亲去世后,祖父的事迹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也曾试图从档案材料中找到一把开启谜团的钥匙。去年在查阅有关资料时,大嘴突然有所顿悟。祖父去世的时期,在桐柏山内最为活跃的是别动军,莫不成祖父他是.....这个不敢再多想下去。

    从父亲去世的那年开始,我在每年的七月七日都象父亲一样为祖父焚香三支。今年又多了一个人,就是我四岁的女儿,刚才她问我:“爸爸,你为什么点香呢?”,我对她说:“爸爸在纪念爸爸的爷爷”。女儿说:“爸爸的爷爷是怎么去世的?”我咬牙切齿地说:“是日本鬼子杀的”,女儿挥了挥手说:“打倒日本鬼子!”我笑了,因为从她身上,大嘴看到了第一次见父亲为祖父上香时幼稚的我,那时候大嘴也是这样对自己的父亲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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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淮西旧事之姑祖母

      大嘴刚读中学的时候,父亲还在住院。一个炎热的夏日,着急着去医院照顾父亲的母亲交代给放暑假的大嘴一个艰巨任务:去火车站接从四川回来探亲的姑祖母。大嘴疑惑地说我从没见过姑祖母,认错了怎么办?母亲说你见到年纪大的驼背的很厉害的小脚老太太是了。

      满怀疑窦的大嘴等在火车站外,八十年代初的京广铁路,还不象后来那么繁忙,乘坐火车的人寥寥无几。未几,列车到了,等到人们快走完的时候,一个驼背的老太太缓步走来,小脚,背驼的很厉害,几乎与下肢成直角,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一个用月白大头巾扎着的包袱背在背上。满头银发迎风飘扬,头却倔强地昂着。我犹豫地迎上去,胆怯地叫了声:“姑奶奶?”她凝望着我,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了我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是小东吧,长这么大了?”

      这就是我的姑祖母,那年她听说父亲因为严重的腰伤住院治疗的消息,不顾表叔表婶的劝阻坚决要回故乡探视。这是她离开故乡二十年第一次回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回家偷偷说与母亲自己对姑祖母的观感,母亲严厉地瞪了大嘴一眼说:“去!你个臭小子,再说这话我抽你。”一句话勾起大嘴无限的疑问,后来陪同姑祖母拜访亲友的日子里,有关姑祖母的点滴故事渐渐积聚起来。

      姑祖母在家族里是一个传奇。早年根据曾祖遗嘱从故乡那个小山村出嫁后不久,姑爷因为患严重的肺病去世,留下一份家业和一个遗腹子,生活的重担突然落在她嬴弱的肩膀上,这大约是她晚年严重驼背的直接原因。

      姑爷家是当地豪富,先辈经商置办产业,操置起一份很是颖实的家业。可惜姑爷家也是数代单传,香火不盛。姑爷去世后,遗腹子也是个男孩,多少让悲痛中的姑祖母平添几丝慰寄。在月子期间,姑祖母强打起精神,接过了执掌全家的担子,她一面出租田地,一面操持店铺,慢慢熟悉后竟然将家业打点的井井有条。

      假如没有日本人入侵,姑祖母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波澜。日本人到那个镇子多次,次次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县志记载:“40年腊月二十九,盘踞信阳的日本侵略军井田部队沿平汉铁路北犯,腊月三十下午抵达县境。铁路沿线两侧和城关居民数万,纷纷搀老扶弱,携儿带女逃离家园。时值隆冬寒天,北风怒号,逃难的群众,寒夜栖于山谷沟野,少棉无被,老幼瑟缩,饱受冻饿之苦”。那次日军过境,正是日军战史中提及的1941年豫南“短切突击”期间。当时年仅七岁的母亲随同家人登上了大外公保安队所在的爬头寨。寒冬腊月里一家人蜷曲在一个粪池内躲避,若不是有人认出是大外公的家人,让他们进牛棚保暖,非冻死人不可。这件事在母亲心目留下印象深刻,每次提及“跑老日”,这次的经历是非提不可的事情。姑祖母那次带着幼子躲入西山,两周后,日军南退,返回家园的姑祖母望着镇子里的残墙断壁,愤懑地质问镇子里的保安队:“要你们啥用?”,保安队十分委屈:“嫂子,我们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拿啥跟鬼子干呀!”

      姑祖母做出了一个很不容易下的决心,她不顾夫家亲属的劝阻,毅然变卖了一批田地,购来枪支弹药武装保安队。还在自己大院里修了碉楼一座,作为保安队的驻地。两年后,祖父被日军杀害,姑祖母更加愤怒和坚定,不断变卖财产资助保安队,以致于到后来几乎将田产卖光。

      1944年春天,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发起了豫湘桂战役。信阳日军宫下部队自信阳北上,配合北线日军主力夹击国军。5月4日入县境,同日南北两路日军在县城会合。接下来,国军与日军在县境北部激战月余,日军不支,南退明港。在日军撤退途中,姑祖母和乡亲们正在西山“躲老日”。西山不似大嘴母亲她们所在的深山,那里只是与平原接壤的一片丘陵。百姓择山沟躲避日军,那里离官道尚有一段距离,人们以为鬼子不会从这里经过。但是人们想错了。

      日军在县境北段遭国军痛击后南撤,大队人马蜂拥而下后,国军一支奇兵出桐柏山直插平汉路,截断了断后的一股日军的退路。这部分日军有几十人,在南北国军夹击后,无奈选择山间小道夺路向南撤退,恰好经过百姓们躲避的山峦。

      人们见到穷凶极恶的鬼子一片混乱,纷纷四散逃奔。后面日军不断对着人群射击,呼啸而过的子弹令乡亲更加惊恐。姑祖母当时带着年幼的表叔也在逃难的人流中,混乱中她看见镇保安队拖着枪落荒而逃。姑祖母大怒,在枪声中挺身而出,大喝道:“是爷们就站出来,光知道跑,还是男人?”,说完,她将表叔一下扔在水沟里,抢过身边保安队队长身上的驳壳枪回头上了山梁,身后跟着十几个羞愧的保安队队员。

      那一仗怎么打的,姑祖母从来也未说起过。那天跟着姑祖母打仗的保安队几年后卷入内战中,无人生还,自然也就没人提及这场战斗的细节。大嘴问姑祖母,她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放了几十枪,老日就下山沟向南走了”。估计鬼子将这帮乌合之众当成国军的前锋部队了。我问:“他们没还击?”“咋不打,机枪打的象瓢泼一样,死个好几个人呢”。再问,姑祖母就沉默了,两支眼睛显出些许泪花,母亲在旁边使劲踩了大嘴一脚,大嘴也就没再问下去 。

      战斗结束后,姑祖母走下山去寻找表叔,她发现一山沟的百姓在等着他们,最前面的人抱着她最舍弃不下的表叔。姑祖母对大嘴说:“你表叔,他还睡着呢,一直就没醒”。

      这件事情姑祖母的名字四乡皆知。母亲说她每次回故乡,都会有一些乡亲轮番招待。甚至当姑祖母返回四川后,还有人因为听到消息迟了到大嘴家来请姑祖母去赴宴的。八十年代初那次,是大嘴第一次经历那种场面,也是平生第一次喝醉酒。灌大嘴酒的是一个老汉,手里拿一大酒壶,斟了满满一大碗递给大嘴说:“你是救命恩人的后代,是不是爷们,看酒量!”大嘴可能不够爷们的级别,于是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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