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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淮西旧事 -- daz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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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淮西旧事之姑祖母

大嘴刚读中学的时候,父亲还在住院。一个炎热的夏日,着急着去医院照顾父亲的母亲交代给放暑假的大嘴一个艰巨任务:去火车站接从四川回来探亲的姑祖母。大嘴疑惑地说我从没见过姑祖母,认错了怎么办?母亲说你见到年纪大的驼背的很厉害的小脚老太太是了。

满怀疑窦的大嘴等在火车站外,八十年代初的京广铁路,还不象后来那么繁忙,乘坐火车的人寥寥无几。未几,列车到了,等到人们快走完的时候,一个驼背的老太太缓步走来,小脚,背驼的很厉害,几乎与下肢成直角,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一个用月白大头巾扎着的包袱背在背上。满头银发迎风飘扬,头却倔强地昂着。我犹豫地迎上去,胆怯地叫了声:“姑奶奶?”她凝望着我,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了我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是小东吧,长这么大了?”

这就是我的姑祖母,那年她听说父亲因为严重的腰伤住院治疗的消息,不顾表叔表婶的劝阻坚决要回故乡探视。这是她离开故乡二十年第一次回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回家偷偷说与母亲自己对姑祖母的观感,母亲严厉地瞪了大嘴一眼说:“去!你个臭小子,再说这话我抽你。”一句话勾起大嘴无限的疑问,后来陪同姑祖母拜访亲友的日子里,有关姑祖母的点滴故事渐渐积聚起来。

姑祖母在家族里是一个传奇。早年根据曾祖遗嘱从故乡那个小山村出嫁后不久,姑爷因为患严重的肺病去世,留下一份家业和一个遗腹子,生活的重担突然落在她嬴弱的肩膀上,这大约是她晚年严重驼背的直接原因。

姑爷家是当地豪富,先辈经商置办产业,操置起一份很是颖实的家业。可惜姑爷家也是数代单传,香火不盛。姑爷去世后,遗腹子也是个男孩,多少让悲痛中的姑祖母平添几丝慰寄。在月子期间,姑祖母强打起精神,接过了执掌全家的担子,她一面出租田地,一面操持店铺,慢慢熟悉后竟然将家业打点的井井有条。

假如没有日本人入侵,姑祖母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波澜。日本人到那个镇子多次,次次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县志记载:“40年腊月二十九,盘踞信阳的日本侵略军井田部队沿平汉铁路北犯,腊月三十下午抵达县境。铁路沿线两侧和城关居民数万,纷纷搀老扶弱,携儿带女逃离家园。时值隆冬寒天,北风怒号,逃难的群众,寒夜栖于山谷沟野,少棉无被,老幼瑟缩,饱受冻饿之苦”。那次日军过境,正是日军战史中提及的1941年豫南“短切突击”期间。当时年仅七岁的母亲随同家人登上了大外公保安队所在的爬头寨。寒冬腊月里一家人蜷曲在一个粪池内躲避,若不是有人认出是大外公的家人,让他们进牛棚保暖,非冻死人不可。这件事在母亲心目留下印象深刻,每次提及“跑老日”,这次的经历是非提不可的事情。姑祖母那次带着幼子躲入西山,两周后,日军南退,返回家园的姑祖母望着镇子里的残墙断壁,愤懑地质问镇子里的保安队:“要你们啥用?”,保安队十分委屈:“嫂子,我们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拿啥跟鬼子干呀!”

姑祖母做出了一个很不容易下的决心,她不顾夫家亲属的劝阻,毅然变卖了一批田地,购来枪支弹药武装保安队。还在自己大院里修了碉楼一座,作为保安队的驻地。两年后,祖父被日军杀害,姑祖母更加愤怒和坚定,不断变卖财产资助保安队,以致于到后来几乎将田产卖光。

1944年春天,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发起了豫湘桂战役。信阳日军宫下部队自信阳北上,配合北线日军主力夹击国军。5月4日入县境,同日南北两路日军在县城会合。接下来,国军与日军在县境北部激战月余,日军不支,南退明港。在日军撤退途中,姑祖母和乡亲们正在西山“躲老日”。西山不似大嘴母亲她们所在的深山,那里只是与平原接壤的一片丘陵。百姓择山沟躲避日军,那里离官道尚有一段距离,人们以为鬼子不会从这里经过。但是人们想错了。

日军在县境北段遭国军痛击后南撤,大队人马蜂拥而下后,国军一支奇兵出桐柏山直插平汉路,截断了断后的一股日军的退路。这部分日军有几十人,在南北国军夹击后,无奈选择山间小道夺路向南撤退,恰好经过百姓们躲避的山峦。

人们见到穷凶极恶的鬼子一片混乱,纷纷四散逃奔。后面日军不断对着人群射击,呼啸而过的子弹令乡亲更加惊恐。姑祖母当时带着年幼的表叔也在逃难的人流中,混乱中她看见镇保安队拖着枪落荒而逃。姑祖母大怒,在枪声中挺身而出,大喝道:“是爷们就站出来,光知道跑,还是男人?”,说完,她将表叔一下扔在水沟里,抢过身边保安队队长身上的驳壳枪回头上了山梁,身后跟着十几个羞愧的保安队队员。

那一仗怎么打的,姑祖母从来也未说起过。那天跟着姑祖母打仗的保安队几年后卷入内战中,无人生还,自然也就没人提及这场战斗的细节。大嘴问姑祖母,她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放了几十枪,老日就下山沟向南走了”。估计鬼子将这帮乌合之众当成国军的前锋部队了。我问:“他们没还击?”“咋不打,机枪打的象瓢泼一样,死个好几个人呢”。再问,姑祖母就沉默了,两支眼睛显出些许泪花,母亲在旁边使劲踩了大嘴一脚,大嘴也就没再问下去 。

战斗结束后,姑祖母走下山去寻找表叔,她发现一山沟的百姓在等着他们,最前面的人抱着她最舍弃不下的表叔。姑祖母对大嘴说:“你表叔,他还睡着呢,一直就没醒”。

这件事情姑祖母的名字四乡皆知。母亲说她每次回故乡,都会有一些乡亲轮番招待。甚至当姑祖母返回四川后,还有人因为听到消息迟了到大嘴家来请姑祖母去赴宴的。八十年代初那次,是大嘴第一次经历那种场面,也是平生第一次喝醉酒。灌大嘴酒的是一个老汉,手里拿一大酒壶,斟了满满一大碗递给大嘴说:“你是救命恩人的后代,是不是爷们,看酒量!”大嘴可能不够爷们的级别,于是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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