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忆串联】(九)在西北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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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忆串联】(九)在西北

    我们在兰州住了三四天,然后折回西安,准备在西安停上三两天后,前往革命圣地延安。

    在西安,俺们游览了大雁塔,逛了小吃一条街,品尝了鲜美的羊肉泡馍,也领教了名闻遐迩的“葫芦头”。

    去延安之前,貌似没遇上啥值得提起的,不过呢,在西北甘陕,有件事俺至今记忆犹新,在此免不得要唠叨两句。

    还是初到兰州,吃西北第一顿饭的时候,俺兴冲冲打好了借条,开好了饭菜票,急匆匆领了晚餐,在桌边坐下。两个烧饼刚吃完半个,一位比俺低一点儿的男孩来到桌旁。男孩平视着俺,神态从容镇定,手心向上,向俺伸了过来——哦,遇到讨饭的了。

    俺们东北沈阳早就没有讨饭的了,北京是首都,是最要面子的地方,也没有伸手讨要的乞丐。到了兰州伊始,就碰上讨饭的,俺很是吃了大大的一惊。俺慌忙站起身,抓起桌上没动的那个烧饼,递给了他。

    打发了一个讨饭的,俺坐下来,拿起剩下的那半个烧饼刚要继续啃,又一个男孩出现了,向俺伸出手来。俺想起外衣口袋里有个五分的硬币,赶紧掏了出来,递给了第二个男孩。

    还没容俺坐稳,第三个男孩出现了,右手向俺平伸了过来。

    俺慌了,这可怎么办,俺自己只剩下半个馍了,“多乎哉不多也”,俺成了孔乙己了。俺把目光向同桌的其他吃客求援地扫去。

    一个年纪跟俺相仿的吃客“哎”了一声,很老道地向讨饭男孩点了一下指头,把讨饭男孩招了过去。那个同学从手里的烧饼上撕下一块,递给那个男孩,说道:“要饭也不能光守着一家呀,给过一份了,你们就换张桌嘛!”说着,向旁边一努嘴,第四第五个讨饭的都转身离去了,这才算是帮俺解了围。

    讨饭的走后,俺和同学们一起大骂汪峰刘澜涛,你们怎么搞的嘛,这么多要饭的,这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吗!给老人家抹黑吗!

    俺以前虽然见过讨饭的,但乞讨对象都不是俺。这一次之所以这样惊慌失措,原因在于,这是俺有生以来,第一次直接面对乞讨者。

    俺以前见过讨饭的,早在俺上学之前,1955年春,俺家南迁到五大煤炭基地之一的安徽淮南市,居住在城北谢家集。家属院建在南山坡上,山不高,爬到山顶向北一望便是淮河。淮河南岸北山坡上,搭满了一大片灾民棚,棚子里住满了灾民。

    在当时,广播喇叭里播放最多的歌,就是“淮河两岸鲜花开,胜利的歌声唱起来……”然而,实际情况同歌里唱的却是截然相反。头一年刚发生洪灾,大半年了洪水还没有完全退走,灾民们回不了家,继续留住在灾棚里。每到中午傍晚开饭时节,灾民们便来到家属区,挨着家的讨要剩汤剩饭。

    有个老太婆,她总是提前一点儿守候在俺家厨房外。俺母亲炒完了菜刷菜锅,这时候老太婆就把她手里的饭碗伸过来,刷锅水可别泼了,里边有油有盐哩!俺在旁边看着,对老太婆很同情,恨不得在碗里再给老太婆舀上几勺饭……当然,不敢。

    全家搬回东北两年后,赶上了“困难时期”。俺们东北同内地不同,59年大跃进没伤着筋骨,困难是从1960年冬季开始的。沈阳街边的饭馆从九月开始收粮票,突然之间,家家户户的粮食就都不够吃了。61年1月份,俺去农村亲戚家串门,那个亲戚红着脸跟俺要粮票。当时集体食堂还在办着,每个农民每天的粮食定量呢,只有二两五钱!!!而且还是“毛粮”!!!什么是毛粮?就是没有去除麸子糠皮的粮食。粮票亲戚没多要,只要二两,他从食堂买回个混合面馒头给俺吃,他们全家,就是一大盆照见人脸的菜粥……就是这样,沈阳街头也没有讨饭的——哦,对了,没有讨饭的,有抢饭的。譬如你拿着窝头饼子边走边吃,就会有人一巴掌把食物打落在地。还没容你反应过来,他会在窝头上踏两脚,从地上捡起来,他又在饼子上呸上两口。你若是还要,他或许也会还给你,你若是不要了,他便落得受用……

    对于街上存在讨饭的,多少年了俺一直耿耿于怀,社会主义啊,公社化了啊,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了啊(你当你是谁呀?自作多情啊!蔑视自己一下)。然后呢,怎样面对讨饭的,如何打发狭路相逢的乞讨者,继续困扰着俺。直到40多岁以后,突然之间,才慢慢想通了……

    通宝推:战斗在北极,agenda21,山远空寒,野草魂,可爱的中国,公鲨,
    • 家园 我遇到的乞丐

      小时候,夏天,我们全家坐在门口吃饭(屋里太热),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想讨几个馒头吃。自称是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现在政策来了,要去上诉什么的,路上把钱花光了。我们那里靠铁路车站,骗子多,所以各家的态度很统一,一律推说没有多余的馒头了。我当时还小,听他们罗里罗嗦说了半天不懂,不理他们,跟父母要求再吃一个馒头。父母推说没有了。我立刻嚷嚷道:刚还看见厨房有馒头呢!周围大人轰然而笑。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黄昏时分在美国某小镇街道上走路时,迎面遇见一个中年白人男子,穿着不洁,精神萎顿,向我乞讨要钱买点吃的。我拿出钱包给了他十元钱。那乞丐见我拿出钱包来,向后退了两步,侧身作出明显避嫌的动作,我意识到他是要避免落下抢劫的嫌疑。那一瞬,我觉得自己有些考虑不周,幸亏对方是真乞讨,不是抢劫。那人接过钱,不住感谢,并问我是学什么的,说“你一定是学法律的吧,要不就是学医的”,反正满口拜年的话。那是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乞丐。

    • 家园 健忘的“乞丐”

      兄弟在芝加哥住的时候每天坐地铁。地铁里总是有人要钱,一般你说“对不住”,他们也不纠缠。一天下到地铁站,正在等车,碰上一个有意思的。这哥们不象别人,上来先不说钱的事,先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这就把我喉咙里的“no”给堵了回去,他的问题是“你是本地人吗”,我说不是,他说“俺也不是”,这么搭上话以后,才切入正题,说自己有什么什么问题,最后问能不能帮忙。当然我还是说“no”。他没多话,转向下一个目标,我就接着等我的车,没过五分钟时间,车都还没来,哥们又转回来了,又问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赶紧说“你刚才已经问过我了”,这哥们定睛一看,认出来了,还挺幽默,说“What happened last time?"

    • 家园 法国要饭的啥都要,钱也要,食物也要,你的钱包也要

      当然不是法国人,基本都是罗马尼亚的罗姆人或者说吉卜赛人

      巴黎市中心地铁站 Les halles 外面不远有个肯德基,旁边还有个喷泉小广场,除了肯德基还有其他的餐馆啊快餐酒吧街什么的,游客跟本地人都很多。

      自从2010年左右开始这个附近就有一群一群有组织的罗姆人在那儿游荡。

      做几件事情:

      1. 拿个纸夹子让人签字,看起来是要给某个慈善机构募捐,但是实际签字了就要给钱。所谓募捐就是给他们自个“募捐”

      2. 找餐馆的食客要吃的。对着坐在临窗座位的客人比手势,拢着五个手指在嘴边前后移动。

      3. 趁着餐馆保安不注意溜到餐馆里面要吃的,但是根据我的了解,他们不小心“拎错了”别人的钱包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

      西班牙的罗姆人更狠,因为他们有罗姆人政党了。。。

      政府没钱给警察发工资,又有罗姆人自己的党,警察压根没法管,

      所以强买强卖坑蒙拐骗的事特别多。

      关键词(Tags): #法国#西班牙#罗姆人
    • 家园 关于讨饭、讨钱和“困难时期”的记忆

      俺生于辽西山区,辽西属于全省乃至全国有名的贫困地区,因为生活困顿,山区里的农民经常把刚出生养不起的孩子(多是女婴或有先天残疾的)弃于路旁,所以小时候在上学路边看到“小死孩儿”(死婴)或“小骨架”是很平常的事。

      上世纪80年代,每年春节都要随父母自辽西去辽北老家过年,坐那种老式木座椅的绿皮慢车,在辽西山区的每个小站停车时,几乎都有和我年纪相仿的衣不遮体的小孩子和老太太成群的趴车窗讨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讨饭的渐渐少了,到了90年代,基本已经改为举着桃/杏/熟苞米/煮茶蛋等沿车窗叫卖了。

      毕竟国家是在发展,老百姓的生活也在改善。

      90年代初在西安上学,校园里总有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4、5岁的小女孩讨饭,俺也多次见到这祖孙俩在学校食堂的泔水桶里捞残羹剩饭吃,真的真的真的是很可怜,因为当时在东北已经很少能见到讨饭的了,感觉很震惊。

      大学同寝室的西北同学家境贫寒,每天的伙食就是辣椒面(从家里背来得)加5个馒头(早餐1午餐晚餐各2),每月学校给的不到20元的伙食补助都花不到一半,每年寒假都要在学校食堂提前买一大口袋馒头带回家,说家里人很难吃上白面的馍。

      参加工作后,90年代中在成都出差,在成飞宾馆的电梯里遇到两个人,和俺攀谈说是兄弟厂同行来成飞出差钱包被盗无法返厂求援助,还有模有样地出示了工作证,俺脑袋一热就援助了200大元,当时俺一个月工资才100出头。第二天和成都的老同学一讲,才知道是上当了。

      岳父是沈阳本地人,当年住小河沿附近,60年代“困难时期”曾吃过河泥,说吃时极难下咽,吃下去先胀肚后腹泻,但也比饥饿感稍好受些。

      先父60年代在沈阳服役,在部队里做教员,部队配给尚可,所以先父当年也时常接济在沈阳的一家亲戚,后来俺那几个堂叔堂姑都很感念父亲,说当时没有父亲的帮助可能现在我就少几个叔或姑了。

      多年前客居南加,某年感恩节前,一十几岁的白人男孩敲开俺的公寓说是希望俺为某组织义捐,俺当时英文水平差,跟他掰扯半天才弄清他要干什么,遂拿了一大捧超市购物找零积攒的硬币给他,可这孩子漠然拒绝了,道谢而去。

      还有一次圣诞节前,一衣衫破旧的老墨敲开俺房门说他没工作没钱养家养孩子了,我直接问他咋进来的(我的公寓门禁较严),他支吾不答,我遂写了张50元的支票给他,能看出他不太满意,但还是道谢而去。

    • 家园 我见的是抢的...

      60年那会儿...家已搬到徐州...

      上学要路过一菜市场...

      有一人拿着一饭盒炖好的红烧肉...吆喝...

      就是工人常用的长方形的铝制饭盒...肉已成冻...刀子划出十方块肉冻...一块钱一块...

      突然...边上窜出一人...飞快的抢过饭盒...飞快的跑...同时飞快的把肉往嘴里塞...

      其实跑了没多远...也追上聊...抢的人坐在地上喘气...肉已没了...

      被抢的只好拿回空饭盒...骂了几句就走了...

    • 家园 过去坐兰新线,车站也有很多向乘客乞讨的小孩

      主要是兰州以西的甘肃境内的车站,好像犹以武威、张掖为多

      这些小孩不要钱,就是乘客们放在桌上的食品,通过车窗递给他们

      大概2000年以后就逐渐看不到了。理论上也不再可能——列车都改了空调车,窗户打不开了

    • 家园 这几年在广州,要钱的一律不给,要吃的可以马上买,快餐饭盒

      云吞面牛腩粉拉肠均可,管够,带到店里点,顺便请店家帮俺监督有否吃完;借手机打回家的话,老人女人均可,年轻小伙子半大毛孩子就免了,俺追不上您那!曾经有一个小毛孩找我借手机打回家去,俺带他去商铺公共电话打,他居然说不会打公共电话,俺说我帮你打,还死缠着我借手机打,直到我说了:你拿起来就跑,俺追不上你啊!遂方不再借,呵呵~

    • 家园 我倒是很惊讶踩老虎尾巴老师那个时候在沈阳没见过乞丐

      是不是东北那个时候相对富裕很多?另外也得华北没有讨过去的?

      我的印象中90年代以后要饭吃的似乎就很少见了。

    • 家园 小时候遇到的

      是真的值得同情值得帮助的。东北有很多山东过来的,是自己生在山东的,父亲爷爷过来的不算。记忆里有几次遇到山东过来的要饭的,都是老幼,没有壮年。一般人家给个五分一毛的,也有很多给一两碗粗粮的。我印象深的是操山东口音的街坊问要饭者从哪里来的,如果对方来自同一地区,那街坊恨不得要把家里所有硬币都要找出来。这种情况我见过几次,而且也不是同一人家。

      至于说到饥饿年代,60年我父母正在沈阳上大学。我妈说有吃的,是冻得梆梆的苞米面窝头,费劲咬下来一口冰茬儿在嘴里,得含在嘴里化一小会儿。就这样她还得省着,要留一些背回家里给姥爷吃。我父亲没跟我讲过,我妈说他家是农村人,不需要他的口粮。不过我爸说过,困难时期过后,学校给营养不良的学生配发啤酒,每天晚饭一大碗,听起来挺难让人相信的。估计也就是一小段时间。

      • 家园 人性化!

        “……不过我爸说过,困难时期过后,学校给营养不良的学生配发啤酒,每天晚饭一大碗,听起来挺难让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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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好!值得花!

    • 家园 说个真实的乞讨者——我父亲的朋友

      我父亲这个朋友,也算是个奇葩。

      大约是80年代的时候,当时十几岁,他坐汽车,转站的时候,钱包被偷了。

      丫脑子活,直接就在车站那儿大声的演说起来,

      “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我钱包被偷了,现在回不了家,也没东西吃,大家行行好,帮个忙,给点吧,实在是没办法……”

      结果嘛,丫吃的饱饱的,也安全回到了家,呵呵。

      此人故事很多,喜欢创业,喜欢折腾,但不能坚持,总是在黎明前倒下,文化程度不高,我猜这是根源。

      • 家园 说迷信的话,这就是命,但是你要想科学

        分析,也找得到着手的地方,那就是他的体质!必然耐力不足。

        就像男人抱孩子,没多久就说累,其实不见得是没体力,是耐不住那个性子。(这个不适用于真正好爸爸)

    • 家园 75年的时候

      跟着我父亲去南方外调。(我家里兄弟多,父亲出差的话,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一次在南京吃晚饭时,餐厅里进来一群小乞丐。有个小乞丐是个豁唇,站在我身边不走。我受不了和我大小相仿的人乞求的样子,加上我不喜欢吃面条中的猪肉,我就向父亲要求把我的面条给他。父亲很不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那天晚上我是否吃饭了,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饭店门口台阶上坐着一排男女小孩子,围着端了一碗面条的小豁唇在说笑。他们那是在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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