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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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海东青(九)

      阿息保见耶律大石临危不乱,及时集结辽兵前来,甚是满意。他命耶律大石派人去唤赵三、阿鹘产来与阿骨打对质。不多时,耶律大石带部下将两人带上堂来,但两人见阿骨打气势汹汹,却不敢力辩,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反被阿骨打讥讽了一番。 阿息保刚才躲起来时,早已写了书信派人去邻近各州搬取救兵。他想拖住阿骨打,来个瓮中捉鳖。他对耶律大石使个眼色,然后对阿骨打堆出一脸笑来:“哎呀,阿骨打,此案案情复杂呀。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教我好难处置。这样吧,你们暂且住下,明日我派人细细为你们录了口供,再从容审来。” 粘翰看出阿息保要用缓兵之计,皱皱眉头,上前便要反对。阿骨打摆手制止了他,坦然说:“好啊,大人开了口,咱们总得给些面子。只是你这城中可有美酒?” 阿息保道:“咸州是粮仓,怎能没有美酒?你放心便是。”他心想:“你要喝酒?我只怕你喝得不醉!若喝得醉倒,正好捆绑,倒省了多少条战士性命!” 阿骨打哈哈笑道:“一番奔波,肚子也饿了,嘴也馋了。既是有酒,咱们便在这咸州住上两晚,好歹辩个公道出来。” 他忽然又自言自语:“不成。酒饭虽然都有,只是我带来作证的这般弟兄睡在哪里?总不能让他们睡在街上吧?” 阿息保见他要变卦,连忙摆手说:“住也不成问题。”他让耶律大石派人四处传命,让咸州城里所有的客舍旅店都腾出空来,让这五百人马歇息。一时鸡飞狗跳,马嘶人怨,真把城中好一番折腾。 待出了阿息保的衙门,粘翰终于得着机会提醒阿骨打:“阿息保使的是缓兵之计。若援兵来时,将我们堵在城中,我们的骑兵发挥不出突击优势,岂不麻烦?” 阿骨打问谋良虎:“你是个什么意见?” 谋良虎沉吟道:“军不入险地,粘翰说的是正理。然而叔叔既然敢冒此险,必然心里已盘算过。我只是尚想不出叔叔的成算是什么。” 阿骨打道:“此时江水解冻,南面沈州各县、北面黄龙府各县的兵马赶来都要架桥渡河,这需要不少时间。耶律大石的手中,只有咸州详稳司的两三千老爷兵,排起队来看看可以,打起仗来却都是软蛋。我料定阿息保、耶律大石不敢动手。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趁机舒坦舒坦、养足精神、吃饱他娘的酒饭,好好折腾折腾他们这一老一少?” 说话间到了耶律大石安排的客店,阿骨打寻到床榻,脱了靴子就上去睡觉,不多时发了鼾声出来。粘翰、谋良虎哪里敢睡?忙派出小队骑兵轮番在城外巡视。辽军不敢对抗,城里百姓也不敢做声,各自在家等待结果。咸州城倒成了女直人的世界。 夕阳西垂,忽然见耶律大石带士卒抬着美酒、烤羊、熏切牛肉等诸般美食来了。他让士卒便在当街摆开桌案,摆上酒菜,豪爽地对把门的粘翰、谋良虎说:“汉儿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从涞流河跋涉千里而来,这咸州的美酒不能不尝。快叫你家叔叔起来饮酒。” 谋良虎推辞说:“我叔叔旅途劳顿,身体不适。还是让我俩陪将军饮酒吧。” 粘翰则反唇相讥:“大石老弟,咱们女直人没有文字,看不了汉儿的酸书。但汉儿的阴谋故事却听了不少。我倒是听过一句俗话,‘鸿门宴上,酒无好酒,宴非好宴’,大石老弟今日摆的可不是鸿门宴吧?” 大石仿佛看到,萧挞不野的骑兵正兼程赶来。他想:“你粘翰便是怀疑,我也得把这戏强唱下去。”他作出嗔怪的样子说:“什么酒无好酒?我却听不明白,难道怕我这‘咸州老曲’里放了迷药?” 粘翰冷笑说:“酒即便是好酒,只怕宴不是好宴!” 大石装作怒了,说:“宴怎地不好?你也一碗,我也一碗,难道我诈你酒量?”他说着拍开一坛子酒,哗哗倒了三碗出来,依次饮了,将空碗亮给粘翰看。 粘翰知道这是激将法,但他心里素来高傲,只觉得自己样样不输于他人,尤其是不能输于契丹人。他于是冷笑着,也放三个空碗在面前,倒满了酒,依次饮了,静静看着大石。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你以为斗酒我便怕你不成?” 耶律大石赞道:“好酒量!果然是个英雄。”他拿了三个碗,给谋良虎倒上,招呼他也满饮,谋良虎推辞道:“我今日要照顾叔叔,不能尽兴。来日方长,我二人他日必有机会豪饮一番。”耶律大石不饶他,再三相劝,谋良虎便饮了三碗,摆手决然地说:“只此三碗,不必再劝。” 夜幕终于降下,援军迟迟不来。耶律大石在粘翰冷冷的笑意里,饮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见,黄龙府的援军,正在化冰的河上搭建浮桥。 大石带来的契丹将士都在苦劝女直将士饮酒。来此之前,耶律大石下了赏格,灌倒一个,赏银十两。然而这五百金军将士纪律甚严,个个不苟言笑,除非谋良虎或粘翰许可,决不滥饮一碗。大石期待的酒后纷纷倒地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只有粘翰一人,跟他左一碗、右一碗真刀实枪地拼酒。 月亮渐高,桌上的烤羊渐渐化成羊骨架子。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两人少说也饮了二十多碗。耶律大石把裤带又松了松,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而粘翰的冷笑也有些僵硬了。 忽然,一个人大步走出房来,仰首去看那月亮,正是睡足了觉的阿骨打。粘翰笑着说:“叔叔是要作诗吗?”,舌头僵硬。 阿骨打说:“作诗?我哪里懂得作诗,我在掐算时辰呢。”他斜了粘翰一眼说:“你小子快醉了,谁能把你喝成这样?” 谋良虎笑着低声说:“这位耶律大石酒量竟然跟粘翰旗鼓相当,真是难得。只可惜大才子希尹在家守孝,不能前来。若今日他在这里,只怕肯定要喝醉,喝醉了肯定又要畅快豪歌啊!”却原来希尹也是好酒之人,酒量虽不比粘翰,但酒胆甚大,酒兴更豪。阿骨打说:“他啊,他喝醉了,最喜欢找人摔跤,要么就抱着人头乱啃。”显然,希尹喝酒常败给他。 说话间,粘翰和大石又再干了两碗。阿骨打忽然说:“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谋良虎立即起身,号令众军卒集结,上马出城。 耶律大石想要阻拦,已喝得不知如何说话。其他辽军将士心思可与他不同,他们都盼阿骨打率队快走,走了自己心里才会轻松舒坦。 耶律大石朦胧中只见,女直骑兵利落上马,正匆匆而去。那粘翰策马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好酒量,今日,不分胜负,他日,再来比过。” 辽军将士个个象店铺的伙计一般招手送行:“走好啊!”女直五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去了。 耶律大石环顾四周,一地骨头,几十桌酒碗。 五百骑兵出城,向东行上山头,齐齐勒马,回首城中,略作喘息。不多时,果然见两队辽军,分别从南北两面盔歪甲斜地赶进城去。将士们于是一起冲阿骨打欢呼起来,阿骨打也对他们挥手致意,他对粘翰说:“侄儿,你的文笔好,写封书信给辽朝皇帝,就说咱诚心前来打官司,咸州详稳司却调了数千兵马来杀咱。咱们怒了,只好回家。”粘翰喷着酒气点头。 自此,咸州详稳司再来召,阿骨打便不搭理了。

    • 家园 海东青(九)

      阿息保见耶律大石临危不乱,及时集结辽兵前来,甚是满意。他命耶律大石派人去唤赵三、阿鹘产来与阿骨打对质。不多时,耶律大石带部下将两人带上堂来,但两人见阿骨打气势汹汹,却不敢力辩,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反被阿骨打讥讽了一番。

      阿息保刚才躲起来时,早已写了书信派人去邻近各州搬取救兵。他想拖住阿骨打,来个瓮中捉鳖。他对耶律大石使个眼色,然后对阿骨打堆出一脸笑来:“哎呀,阿骨打,此案案情复杂呀。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教我好难处置。这样吧,你们暂且住下,明日我派人细细为你们录了口供,再从容审来。”

      粘翰看出阿息保要用缓兵之计,皱皱眉头,上前便要反对。阿骨打摆手制止了他,坦然说:“好啊,大人开了口,咱们总得给些面子。只是你这城中可有美酒?”

      阿息保道:“咸州是粮仓,怎能没有美酒?你放心便是。”他心想:“你要喝酒?我只怕你喝得不醉!若喝得醉倒,正好捆绑,倒省了多少条战士性命!”

      阿骨打哈哈笑道:“一番奔波,肚子也饿了,嘴也馋了。既是有酒,咱们便在这咸州住上两晚,好歹辩个公道出来。”

      他忽然又自言自语:“不成。酒饭虽然都有,只是我带来作证的这般弟兄睡在哪里?总不能让他们睡在街上吧?”

      阿息保见他要变卦,连忙摆手说:“住也不成问题。”他让耶律大石派人四处传命,让咸州城里所有的客舍旅店都腾出空来,让这五百人马歇息。一时鸡飞狗跳,马嘶人怨,真把城中好一番折腾。

      待出了阿息保的衙门,粘翰终于得着机会提醒阿骨打:“阿息保使的是缓兵之计。若援兵来时,将我们堵在城中,我们的骑兵发挥不出突击优势,岂不麻烦?”

      阿骨打问谋良虎:“你是个什么意见?”

      谋良虎沉吟道:“军不入险地,粘翰说的是正理。然而叔叔既然敢冒此险,必然心里已盘算过。我只是尚想不出叔叔的成算是什么。”

      阿骨打道:“此时江水解冻,南面沈州各县、北面黄龙府各县的兵马赶来都要架桥渡河,这需要不少时间。耶律大石的手中,只有咸州详稳司的两三千老爷兵,排起队来看看可以,打起仗来却都是软蛋。我料定阿息保、耶律大石不敢动手。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趁机舒坦舒坦、养足精神、吃饱他娘的酒饭,好好折腾折腾他们这一老一少?”

      说话间到了耶律大石安排的客店,阿骨打寻到床榻,脱了靴子就上去睡觉,不多时发了鼾声出来。粘翰、谋良虎哪里敢睡?忙派出小队骑兵轮番在城外巡视。辽军不敢对抗,城里百姓也不敢做声,各自在家等待结果。咸州城倒成了女直人的世界。

      夕阳西垂,忽然见耶律大石带士卒抬着美酒、烤羊、熏切牛肉等诸般美食来了。他让士卒便在当街摆开桌案,摆上酒菜,豪爽地对把门的粘翰、谋良虎说:“汉儿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从涞流河跋涉千里而来,这咸州的美酒不能不尝。快叫你家叔叔起来饮酒。”

      谋良虎推辞说:“我叔叔旅途劳顿,身体不适。还是让我俩陪将军饮酒吧。”

      粘翰则反唇相讥:“大石老弟,咱们女直人没有文字,看不了汉儿的酸书。但汉儿的阴谋故事却听了不少。我倒是听过一句俗话,‘鸿门宴上,酒无好酒,宴非好宴’,大石老弟今日摆的可不是鸿门宴吧?”

      大石仿佛看到,萧挞不野的骑兵正兼程赶来。他想:“你粘翰便是怀疑,我也得把这戏强唱下去。”他作出嗔怪的样子说:“什么酒无好酒?我却听不明白,难道怕我这‘咸州老曲’里放了迷药?”

      粘翰冷笑说:“酒即便是好酒,只怕宴不是好宴!”

      大石装作怒了,说:“宴怎地不好?你也一碗,我也一碗,难道我诈你酒量?”他说着拍开一坛子酒,哗哗倒了三碗出来,依次饮了,将空碗亮给粘翰看。

      粘翰知道这是激将法,但他心里素来高傲,只觉得自己样样不输于他人,尤其是不能输于契丹人。他于是冷笑着,也放三个空碗在面前,倒满了酒,依次饮了,静静看着大石。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你以为斗酒我便怕你不成?”

      耶律大石赞道:“好酒量!果然是个英雄。”他拿了三个碗,给谋良虎倒上,招呼他也满饮,谋良虎推辞道:“我今日要照顾叔叔,不能尽兴。来日方长,我二人他日必有机会豪饮一番。”耶律大石不饶他,再三相劝,谋良虎便饮了三碗,摆手决然地说:“只此三碗,不必再劝。”

      夜幕终于降下,援军迟迟不来。耶律大石在粘翰冷冷的笑意里,饮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见,黄龙府的援军,正在化冰的河上搭建浮桥。

      大石带来的契丹将士都在苦劝女直将士饮酒。来此之前,耶律大石下了赏格,灌倒一个,赏银十两。然而这五百金军将士纪律甚严,个个不苟言笑,除非谋良虎或粘翰许可,决不滥饮一碗。大石期待的酒后纷纷倒地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只有粘翰一人,跟他左一碗、右一碗真刀实枪地拼酒。

      月亮渐高,桌上的烤羊渐渐化成羊骨架子。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两人少说也饮了二十多碗。耶律大石把裤带又松了松,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而粘翰的冷笑也有些僵硬了。

      忽然,一个人大步走出房来,仰首去看那月亮,正是睡足了觉的阿骨打。粘翰笑着说:“叔叔是要作诗吗?”,舌头僵硬。

      阿骨打说:“作诗?我哪里懂得作诗,我在掐算时辰呢。”他斜了粘翰一眼说:“你小子快醉了,谁能把你喝成这样?”

      谋良虎笑着低声说:“这位耶律大石酒量竟然跟粘翰旗鼓相当,真是难得。只可惜大才子希尹在家守孝,不能前来。若今日他在这里,只怕肯定要喝醉,喝醉了肯定又要畅快豪歌啊!”却原来希尹也是好酒之人,酒量虽不比粘翰,但酒胆甚大,酒兴更豪。阿骨打说:“他啊,他喝醉了,最喜欢找人摔跤,要么就抱着人头乱啃。”显然,希尹喝酒常败给他。

      说话间,粘翰和大石又再干了两碗。阿骨打忽然说:“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谋良虎立即起身,号令众军卒集结,上马出城。

      耶律大石想要阻拦,已喝得不知如何说话。其他辽军将士心思可与他不同,他们都盼阿骨打率队快走,走了自己心里才会轻松舒坦。

      耶律大石朦胧中只见,女直骑兵利落上马,正匆匆而去。那粘翰策马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好酒量,今日,不分胜负,他日,再来比过。”

      辽军将士个个象店铺的伙计一般招手送行:“走好啊!”女直五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去了。

      耶律大石环顾四周,一地骨头,几十桌酒碗。

      五百骑兵出城,向东行上山头,齐齐勒马,回首城中,略作喘息。不多时,果然见两队辽军,分别从南北两面盔歪甲斜地赶进城去。将士们于是一起冲阿骨打欢呼起来,阿骨打也对他们挥手致意,他对粘翰说:“侄儿,你的文笔好,写封书信给辽朝皇帝,就说咱诚心前来打官司,咸州详稳司却调了数千兵马来杀咱。咱们怒了,只好回家。”粘翰喷着酒气点头。

      自此,咸州详稳司再来召,阿骨打便不搭理了。

    • 家园 【原创】海东青(七)

      危境中一直坦然自若的阿骨打,此时反而闷声不语;酋长乌雅束病体日渐沉重,早已将军务交给他主理,他此时正在思考军国大事。吴乞买依然沉稳如山,默默跟在兄长后面。

      粘翰、希尹纵马在前面探路,以锐利的目光四处扫掠,防止天祚帝万一派了伏兵。全队脱离险境已越来越确定无疑,粘翰轻轻哼起歌来。粘翰是个全才,不但武艺高强,对文化也深为喜爱,此时女真尚无文字,他自己收集历史掌故、民歌,强记下来。他会的歌最多,唱得也悠扬高亢,难怪女人们都喜欢他。

      潇洒的外表下,他心里有一种暗暗的狠、硬硬的冷。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弱点,不论学什么,也永远不许自己低过别人。

      少年时的他,也曾多情善感。当他的爱人月儿,因“荐枕”时不堪侮辱而投崖自尽后,他的心便坚硬了起来。他发誓,要把遭遇的每一点侮辱和苦难,都转化成复仇,加倍地反击到契丹人身上。在部落间的争斗中,他作战冷静、凶狠,渐渐成为了人人敬佩的英雄。

      对于出身贫家的完颜璎珞,他是当作辉煌征程中的一处风景的,对璎珞情怀中种种的期盼和痛楚,他是无暇顾及也不愿怀想的。

      至于对天祚帝要求的“荐枕”,既然璎珞和姑娘们的美色可以使阿骨打等五雄免于灭顶,粘翰是毫不犹豫的。这样的事情,必须有人来决定和担当,他正是这样的人,他时刻准备着,做这样的担当。谋良虎、希尹与他智慧相近,趣味、志向相投,三个人是很好的朋友。

      谋良虎自从遇虎死里逃生,与萧若柔那惊魂一抱之后,已形同废人。他的大脑定格在与萧若柔双目相对的那一刻,胸膛里一直回响着她的心跳,此时见漫天飞雪,朵朵好似萧若柔笑颜如花。

      阿骨打对他心里的问题沉思已毕,已有了主意,很想聆听左膀右臂的意见。他呼喊粘翰回来,对他说:“粘翰,停下你美妙的歌儿吧,这里连迷途的母鹿也没有,更难有美丽的公主听你发情歌唱。”粘翰笑了,知道自己对蜀国公主颇为喜爱,被堂叔看了出来,惹他调笑。

      粘翰拨马来到阿骨打身边,悄声说:“那皇帝的女儿也是女人,也会思春,也要生娃,也渴望我去征服,我想她,说不定她还爱我呢。”

      阿骨捅了粘翰一拳,示意他要谈正事,他又回首招吴乞买上来,问粘翰道:“你说说,天祚帝气量狭小,我们这次春捺钵没屈服于他,他日后想起,难免秋后算账。就算他此次放过我们,咱们完颜部要发展壮大,就好比皮囊里的锥子,难免露出个头来。一旦双方起了刀兵,咱们的老窝涞流河,偏狭平缓,难以凭险坚守,那可怎么办?”

      女真人说话,以尊卑为序。作为侄儿的粘翰并不向吴乞买谦让,说道:“海冬青与黑瞎子打架,窝在小小的窝里可不行。涞流河无险可凭,固守只能坐以待毙。唯一的办法,是乘其不备,先发制人,杀过去,杀到他们窝里折腾!”

      阿骨打笑了,他沉思良久才得出的结论,原来才思敏捷的粘翰早已思考过,并有了结论。他深爱这个侄儿,因为他们的结论经常一致,虽然他的思考会深沉扎实些,粘翰的思考则更加天马行空、迅捷快利。“英雄爱英雄”,阿骨打很器重这个侄子,内心里也不把他当子侄,反而象是兄弟一样。

      阿骨打捻着锐若刀锋的胡须,继续以提问来论证他思考的方略里那危险脆弱之处:“虽是这么说,但大辽国土那么宽广、民力那么丰厚,他全国可用之兵何止百万,能打仗的将领岂止百员,据说著名的悍将就有‘五虎十四狼’。而我们呢?就算把能做的梦都做了,也他娘凑不足四千兵马啊!”

      粘翰知道,叔叔既有天纵雄豪的一面,又有心思缜密的一面,他内心里定然把所有可征、可借之兵想尽了,才得出这个数字,提出这个问题。

      粘翰说:“叔叔,你看那金叉刺鲟鳇鱼,金叉的分量怎能与鲟鳇鱼相比;你看那利箭射雁,箭簇的分量怎能与大雁相比。但两者均能杀死猎物,不过是因为集中尖锐的力量,击中要害罢了。辽国虽然庞大,内外已然腐朽,我们与大辽开战,只要选它一两个弱点,打赢头两次决战,剩下的,就容易了!”

      阿骨打捏紧燕尾胡须直至发白的指节忽然松开,他看了一眼吴乞买,吴乞买点了点头。完颜阿骨打哈哈大笑,他的忧虑经过两人的确认已然化解,女真人“主动出击”的国策在此番谈笑间已初见端倪。

      三人并马前行。阿骨打叹息说:“粘翰,我的疑虑你三言两语就解除了,你的文韬武略,只怕我也不及呢。”

      粘翰正色说:“俗语说:‘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道理说的容易,做到就难。实际上,常常是:‘同甘苦易,同富贵难’。我看那契丹人、宋人数百年的历史,莫不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咱们完颜部要与比我们多出百倍的契丹人、宋人争天下,必须团结一心。侄儿此生愿望,只是辅佐伯伯、叔叔们建功立业,让咱们女真人再不让人像对待猪狗般欺凌。其他的,决不敢有非分之想。”

      阿骨打见粘翰打江山之前,已想到守江山的事情,不禁感慨他志向远大。三人说话间,不觉已勒停了骏马,谋良虎、希尹等人在数步外守护。

      阿骨打见吴乞买正在沉思,也不打断他,便由他沉思。

      阿骨打心想:“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病体沉重的哥哥乌雅束一死,不出意外,继承大位的就该是我。万一我在大业未竟时丧生,就得从弟弟中选一个继位。诸位弟弟中人才甚多,比如四弟斜也狡黠多谋,十一弟阇母勇猛善战,但惟独吴乞买思虑深沉稳重,话语不多,却实力深藏,他开疆拓土或有不及人处,但却是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女真人地少人稀,要问鼎天下,有什么优势?这个问题,阿骨打当然考虑过。他的结论也和粘翰一样。

      此时,吴乞买已将粘翰的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咀嚼一遍。此时目光闪亮,坚定地说:“不错,咱们女真人,不学那契丹人、宋人。咱们一条心,必能争得一方土地,让子孙再不受人欺凌。咱们女真人人数少,将来得了天下,也绝不自相残杀。”

      此时风过松林,吹在三人面上。三人眼中均坚毅有光。阿骨打将两人手拉在一起,又叫谋良虎、希尹前来,待五人手握在一起,他仰天道:“长生天在上,我们完颜族英雄大难不死,在此盟誓:我女真人兄弟同心,发誓打败耶律延禧那狗贼,建立国家,让女真人再不受人欺凌。我们的团结、忠诚将如同金子,永远光灿;若我完颜一族如那契丹人、宋人,各谋己利、自相残杀,让我们所得的荣光,如同浸在水中的铁器,慢慢锈蚀,归于尘土。”

      风过苍原,把这誓言,传过北国江山。

      • 家园 海东青(八)

        第七章 悬崖展翅,双雄咸州曾斗酒

        话说从春捺钵回来,与吴乞买、粘翰途中定计以后,阿骨打请得哥哥乌雅束的同意,加快操练兵马,扩军备战。阿骨打与国相撒改、吴乞买、习不失、欢都、谋良虎、粘翰等将领商议:“咱们部落的兵马还是太少。要想跟辽朝动手,必须把咱们女真各部的力量象编马鞭子那样拧在一起。只是从何入手呢?”

        名将欢都是完颜部历经四朝的老将了,络腮胡子已然全白,却最不服老,处处要抢在年轻人前面。他拍案说道:“头鱼宴上率先跳舞的不是阿鹘产和赵三吗?他们是铁了心要舔耶律延禧的屁沟子,咱们就拿他们开刀!”谋良虎、粘翰、希尹等将领纷纷点头,这计策便定了下来。

        二月的月圆之夜,阿鹘产和赵三又聚集在一起,正自点燃篝火,饮酒赏舞。这次春捺钵,他们观摩了天祚帝的乐舞和仪仗,大开眼界。回来后便有样学样,比划着让部落里的女子排演,趁机从中渔色。当他们的醉眼流连飘拂在少女们折仰的腰肢和棉袍下依稀可见的饱满胸脯上,相顾露出意味深长的淫笑时,忽然杀声四起。

        欢都持铁戟、谋良虎舞双刀、粘翰挥青龙长剑、希尹挺着银枪四面杀来。两人慌忙甩了酒碗骑马便跑。在一片纷乱中,老将欢都却还是盯紧了阿鹘产和赵三的身影,咆哮纵马,尾追不舍。

        两人并肩败逃,却都不敢回身与老将对战。欢都射出的羽箭嗖嗖飞过耳畔,力道越来越足,显然老将越追越近。

        阿鹘产对赵三说:“兄弟,这样跑法,不是办法。不如你继续往前跑,引他去追。我就埋伏在此处林子里射他。你我在前面白狼窝子会合。若你等我不到,那就是我被他杀了,你能替我收尸最好,若收不得,好歹为我烧些酒饭,祭奠一下。我的老婆孩子,也拜托你照料吧。”

        说完,阿鹘产悄悄从马上滚到雪地里。赵三便牵着他的战马继续狂奔。阿鹘产躲在树后面,把箭搭在弓上,听得欢都咆哮着正纵马奔来。

        黑夜中阿鹘产瞥见欢都须发张扬的身影如同恶神一般,这令他臂如灌铅,抬不起手来发箭。阿鹘产的箭法虽然很准,但欢都威名太盛,使他不敢施展手段。

        此时,欢都已旋风般刮过阿鹘产藏身的大树,扬起一片雪雾。阿鹘产再探头看时,已不见他面容,只见他背影,心意略微平定。他下了决心,突然起身,往欢都背后射去。

        箭影一闪,掠向那团纵跃咆哮的黑影,也不知射中与否。却见欢都又跑了百步开外,回转身来,似乎正盯着阿鹘产藏身的大树。

        阿鹘产觉得藏身的松树已被他看穿,双腿不由得抖动起来。

        “何人敢放暗箭?出来受死!”欢都在昏暗的月色中,舞戟大喊。阿鹘产觉得肝胆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向密林深处逃去。

        这一夜,阿骨打发动雷霆般的突袭,一举端了阿鹘产、赵三两个部落的老巢,实力大增。老将欢都却中了暗箭,勉强回营后支撑了几日,终于不支,撒手而去。希尹放声痛哭,诸将也陪着落泪。

        阿鹘产、赵三在白狼窝子汇合一处,见势不妙,便逃到咸州,找咸州详稳司告状。咸州详稳阿息保不敢专断,便将案情上报北枢密院。

        萧奉先受过阿骨打好处,此时倒怕逼急了阿骨打,反把他此前受的贿赂咬了出来。于是他仍将案件发还咸州详稳司处置,让阿息保传唤阿骨打予以训诫,责令其悔过自新。阿息保便传唤啊骨打前来受训。

        辽朝在辽东的防御体系,是以黄龙府(今吉林农安)为心脏,以宁江州(吉林扶余县东的石头城子)、达鲁古城(吉林扶余县西北的土城子)为探出的两只铁爪,扼住女直诸部的咽喉,再以咸州(今辽宁开源)为腹部,作为黄龙府的支撑。

        因此去咸州打官司好比深入虎穴般危险。详稳司传了数次,阿骨打只是拖着,根本不理。阿息保脾气很倔,便一月一催,逼着阿骨打前去受训。

        转眼拖了一年,已是次年三月,春暖花开。这一天阿骨打来找乌雅束,探望哥哥的病情,顺便跟他说起军务:“哥哥,海东青飞得高,是因为它在悬崖上迎风展翅,把翅膀让风吹得硬了。要想咱们的将士不怕辽狗,就得带他们出去跟辽狗咬上两架。”

        生性谨慎的乌雅束听了阿骨打放弃心脏,直取肚腹的方案,觉得甚是凶险,便提议召集撒改、习不失、欢都、阿离合懑来共同商议。几番计议下来,他们还是被军事上威望甚高的阿骨打说服了。

        三月天气,咸州城颇有春意。崇寿寺外,青草发芽,桃花吐蕊,给北国灰色景致平添了活泼与艳丽。百姓们当然不愿错过,纷纷出来踏青,踩摘荠菜,观赏桃花。

        忽然,数人骑快马从大道上疾驰而来,带起的风儿把桃花瓣瓣刮落。众人惊讶地扭头观看,却见更多的骑兵正如狂风般掠来!

        百姓们开始以为这是契丹的骑兵,纷纷闪开,对他们的勇武和霸气,既感惊奇又觉胆寒,后来又觉得这些骑兵衣衫各异,不似官军。这时,一员身材魁伟的契丹将领纵马赶来,对大家说:“女直骑兵来了,大家散开,各自回家,紧闭门户。”

        百姓们听说这如狼似虎的骑兵是山林野人的部队,脸都吓白了,顿时尖叫着一哄而散,只留下春天丽日下一片空荡荡风景,好不寂寥。

        阿骨打一面鞭打“夜里摘星”令它快速驰骋,一面对跟随左右的粘翰、谋良虎说:“你们看,辽军防御松散,我们以骑兵突击,可以直捣其腹心。”

        谋良虎骑着红马,脸上满是兴奋。他略带遗憾地说:“叔叔,可惜这次不是真打。若真打时,辽军倒有防备了。”

        阿骨打哈哈大笑:“侄儿,打仗讲究机智变化,难道下一次,咱们非对咸州下手吗?”

        阿骨打隐约觉得,粘翰、谋良虎是将领中最具天分的两个。此次突袭,他便带此二人作为副将,锻炼他们、考察他们。

        说笑着,阿骨打和五百骑兵已狂飙而入,直冲到咸州详稳司衙门前的校场之上。五百骑兵带起的喧嚣和烟尘,已使昔日热闹的衙门前人去鸟散!

        阿骨打大步跨入衙门,对战栗的当值辽兵说:“去,告诉阿息保老儿,他屡次三番请的阿骨打到了!”说完便大咧咧地坐在堂中官座上等候。

        咸州详稳阿息保正是年轻时见识过少年阿骨打神奇射技的那位。他刚刚见一队女真骑兵来得凶悍,早躲了起来,此时见人家登堂入室、点名叫他,只好整理衣冠又踱了出来。

        阿骨打也不给阿息保让座位,任阿息保上下打量着他。他息保心里叹息:“风华正茂时我曾见少年时的他箭射飞鸟,不知不觉竟然三十多年过去。昔日少年已正当盛年、叱咤风云,我却是年近六旬,只怕不能为国家抵挡咄咄逼人的他了。可是,我们契丹的后辈英雄何在呢?”

        阿息保在东北边境为官三十多年,生性耿直、不擅逢迎,因此提拔甚缓,他也不以为意。他倒是一直关注着这个射技如魔的少年。去年的“头鱼宴”阿息保也在场,亲眼见到正值壮年的阿骨打铁骨铮铮,气魄震慑全场,老人那时便为大辽担忧。

        此时他见阿骨打坐在他的官椅中意态从容,气定神闲,倒像他是坐堂审案的判官一般,一时无法,不禁唏嘘称奇。正在此时,校场前人声喧嚣,又有大队士卒涌来。阿息保抬头看去,为首的大将倒背一柄铁镋,气势沉雄,正是守城参将耶律大石集结兵马赶来了。

        耶律大石赶上堂来,把铁镋往地上一頓,戟指喝问:“阿骨打,你坐在大人位上,成何体统?”

        阿骨打拿契丹话说:“林牙大石,你我缘分不浅,想不到这么快见面。看你神色,是把头鱼宴上的教训忘了。”

        耶律大石慨然道:“男子汉大丈夫,不以一胜而骄,不以一败而馁。我确实没把头鱼宴上的一箭之败当回事情。你好像倒是一直记得。这位子不是你坐得的,你速速让给大人,否则我便治你不敬之罪。”

        阿骨打很欣赏地端详着耶律大石,点头说:“唔,你说得有理,倒是个人物。”于是便站起身来,改到文案的座位上坐下,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样子。

        头鱼宴后,耶律延禧本想把耶律大石带在身边。耶律大石却对他说:“陛下,俗话说‘知耻近乎勇’,在下在这里跌倒,便要在这里爬起。我想在辽东做个守城将军,望陛下恩准。”

        耶律延禧见他颇有志气,心里倒也高兴。他暗暗思忖把这块璞玉安排在哪里合适:“宁江州太过凶险,防御使大药师奴是萧奉先的人,只怕容不得大石。黄龙府是萧挞不野和他儿子萧和尚的地盘,老家伙是个食顽不化之人,耶律大石跟着他难免学得浑身棱角,象个刺猬一般。咸州的阿息保虽不讨朕的喜欢,倒也并不讨厌。”

        天祚帝于是派大石来咸州作防御使。他还让人用精钢打造了一柄“沧海横流镋”,亲自赐给耶律大石,鼓励他的志气。这是天祚帝笼络将领的惯用伎俩。

      • 家园 有些调侃的话可以省略,否则风格不统一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六)

      天祚帝接过阿骨打奉上的一块烤熊肉,嚼在嘴里,为自己仍有豹子般登山越谷的敏捷而得意。他饶有兴味地问:“阿骨打,朕听说你的名字跟海东青有关?”

      阿骨打给天祚帝倒了碗酒,低头奉上,然后说:“是啊。我刚出生那时,完颜部跟麻产部起了冲突。有一次麻产部半夜里偷袭过来,我父亲来不及率兵抵挡,就匆忙把怀抱我的母亲拉上一辆马车,赶着马儿往乌拉山里跑。夜里黑,根本看不清道路,我父亲不管坎坎坷坷,只管鞭打马儿,催它快行。到了乌拉山脚,马车颠跨了,我父亲就拉着母亲往山上爬啊爬。母亲刚生了我身子弱,不小心摔倒了,怀中裹着我的厚包袱骨碌骨碌顺草丛滚下了山坡。这时追兵们打着火把追来了,母亲忍着心痛,也不敢下山找我,只好安慰、按捺着父亲躲在山石后面别出来,她怕父亲激动起来出去拼命。

      到了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他们才从躲藏的山石草丛里钻出来,心想这儿子肯定是没了,又不甘心,心想找找看吧。没想到,在远方的山坡下,却看到一只白鸟在挥动翅膀。赶过去一看,陛下你猜怎么着,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正守候着包袱里的我呢。它扇动着翅膀,象在给我驱赶蛇虫似的,嘴里叫着‘阿骨打,阿骨打’。我呢,睡得正香。后来啊,父亲就给我起了阿骨打这个名字。”

      天祚帝静静地听着,体味着那父亲找回儿子时快乐的心情:“嗯,若是我的敖卢斡滚下山去,我还不知急成啥样呢。”他狠狠拍怕阿骨打的肩膀,对萧奉先、萧得里底、耶律大石等随从说:“这家伙倒是个有福气的人呢!”大家都笑了。

      天祚帝再饮一碗酒,兴致更好。他亲自给阿骨打斟满酒,抚摸着阿骨打的肩膀说:“阿骨打,朕看得出,你是个英雄。你发誓对朕忠心不二,朕也发誓决不亏待于你。谁若违背此誓,让他吐血而死,如何?”

      醉了的人尽是醉话,可怜未醉的人总要陪着醉了的人说违心的话。在萧奉先、耶律大石和特母哥、萧术者率领的永昌宫卫队的虎视眈眈之下,阿骨打做出豪迈的样子,连声谢恩,满饮了碗中酒。

      天祚帝看了高兴,觉得芥蒂已解,浑身轻松。他立起身来道:“阿骨打,朕喜欢这里,朕明年再来,你再陪朕来这豹子崖,再看这风景如何?”

      当其时也,天祚帝一行与完颜五雄共望林海、听松声,其景俨然如画。

      小憩已毕,暂解疲乏。恰有军士来报,前方已诱得猛虎。耶律延禧醉意中兴致更高,拉着阿骨打的手下山。

      未进森林,已听得低沉吼声。进得林中,见好大的一头东北虎,沿着个圈子走着,正沉沉嘶吼。他不像黑熊般暴躁慌张,倒好似只是在领地里散步巡视而已。十几只猎犬虽然松松地围着它的圈子警戒着,但慑于其毫不声张的威势,未敢进攻。东北虎巡视的圈子里四只猎犬已血肉斑斑,没了气息。

      粘翰、谋良虎、希尹等人已披了白袍,持虎叉潜伏于四周,但等猛虎露出破绽,就要跳起以虎叉卡住其颈项。吴乞买也握着链子锤,立在后面策应。

      忽然起风了,风卷起蜀国公主的藏青袍角,露出里面的艳红里子。那猛虎闷吼中忽见这一抹艳红从周围只青白两色的世界中翻出,似乎找到了愤懑的发泄口。它突然扭身扑了过来。一个纵跃,已将挡路的猎犬扑在爪下,虎头一探一甩,那猎犬身体被撕开,眼见得不活了。

      完颜希尹跳起,伸虎叉往虎胯上叉去,那猛虎虽然吃痛,但心意已决,定要扑倒那红衣人。它一扭胯,把希尹连人带叉甩倒在地,一个纵跃,已跳到公主马前。

      萧若柔不及细想,连忙拨菊花大青马挡在蜀国公主的小白马前。猛虎嘶吼一声,扬起双掌扑在菊花青身上,那马浑身瘫软,双目大瞪,竟然瘫坐在地上,直把萧若柔摔在雪里。猛虎扑向萧若柔,萧若柔见虎目圆睁而来,生平所未见的冷冷凶狠,是那种心意已决的凶狠!她不敢对视,不由得闭目念了句“菩萨!”

      虎头往下一探,就奔萧若柔咽喉而来。忽然横刺里闯出一人,抱住了虎爪,一头顶在它下颚咽喉,此人正是谋良虎。积雪深厚,让他的纵跃慢了许多,但他仍然赶在众人前面,及时来到这险境。谋良虎的头埋在猛虎咽下,竟显得那样弱小。

      猛虎奋力下压,谋良虎拼力扭住,虎爪刺破棉袍,深深抠入谋良虎肌肉隆起的臂膀。猛虎一拧腰一耸背,终于将谋良虎压在雪地上。往前一扑,按住谋良虎的脸,就要撕扯。却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刺痛,吴乞买的铁锤已砸了进来。一声低吼,老虎把头甩起,要断谋良虎咽喉,只觉后颈刺痛,脑中闪电乱闪,终于垂下了头。却原来萧若柔已跳起,双手反握宝剑,刺进了它的后颈。

      谋良虎从虎身下挣扎欲出,萧若柔将他拉起,两人不由抱在一处,同看那倒地老虎,犹自挣扎痉挛,目露狞光,仿佛随时还要跳起。萧若柔狂喘不已,她的心仿佛要喘出来。刚才那一剑,她觉得把毕生的力气都使尽了。

      两人心里惊、恐、喜、乐、痴,五味杂陈。见那老虎渐渐僵直,阴狠的眼神终于定格,他们终于相顾而笑,俱是说不出的欢喜。萧若柔的头盔早已摔掉,此时风吹乱她乌发如帜,笑容恰似雪中一剪寒梅。谋良虎感到她柔软的胸膛里,一颗活泼泼的心扑啦啦跳着,仿佛要敲开自己的胸肌,撞到自己的心里,融成一颗,一时迷醉了。

      两个人继续抱着,任风儿刮着、人们看着,心里不约而同竟都想着:“且不管它,且不管它,只这一刻,且不管它…”

      回程的路上,余里衍见若柔满面酡红,兀自想着心事,便从颈上把那串琥珀的璎珞摘下,要送给若柔:“好姐姐,这串璎珞是南京府里的高僧开过光的,说是能保佑与思念的人相聚。姐姐救了我性命,便送给姐姐吧。”

      若柔推脱着不要,余里衍便逗趣说:“看姐姐的样子,恰是很需要这物件了。我这里一时还用它不着,且让它救你的急吧”。若柔觉得余里衍是真心实意要感谢自己,却之不恭,而且高僧的祝福确实不错,便收下了,戴在颈上。

      她已经十八岁,算是大姑娘了,但周围喜欢她的人虽多,在她心里暗暗比较,可是任谁都比不过谋良虎,便一直推脱着要照顾父亲,不去考虑婚嫁。

      春捺钵举办了五日,完颜五雄忐忑不安之下,总算渡过。天祚帝觉得自己谈笑玩乐间收服了五位英雄,心中高兴,将他们各封了官职。五位英雄自然表现得感恩不尽、与天祚帝依依惜别。

      送别辽帝率队返回部落,五个被天祚帝选来侍寝的少女也垂首跟在队中,宛若遭霜的梨花。无人敢问她们是寒是暖,是哀是愁。

      她们中最美的那个叫完颜璎珞,她年只十六岁,长得额头高洁,鼻梁秀挺,婀娜身材。她大大的眼睛里总似荡漾着湖水,快乐时能映射出阳光;悲伤时能吸纳风暴,蕴涵力量。平素里她最是愿意与姐妹们一起欢笑打闹、纵声歌唱的。此时却抿着嘴角,努力不去看他的身影,仿佛也怕他看见,心里满是委屈、满是酸楚。

      好多人也曾夸她是部落里最俊俏的姑娘、她的歌声更象云雀,每当她唱起歌子,部落里的老老少少,都愿意驻足倾听,觉得心里象天空那样舒畅爽朗。在被大家夸奖的羞涩里,她拒绝了多少殷切追求的成年英雄、多情少年啊,尤其是总是红着脸儿、木讷得说不出话来的扎保迪。只因为她的心早被一个人的白马带走了。

      那个人,就是扎保迪的哥哥、老国相的儿子粘翰。粘翰早已是女直人远近闻名的青年英雄了,他的青龙剑、他的白云马、他细致如同汉儿的英俊相貌,让多少女人沉醉啊。

      她少女的心里,多少次梦想着骑上粘翰的那匹白云马,在他怀里驰骋呀。去年春天,粘翰去宁江州参加辽朝召集十几个部落举行的祈雨射柳,打败了那么多成名的英雄。她为他呼喊了一天,暗暗把心都许诺给他。去宁江州的路啊,一路上都是野生的桃树、李树,桃花儿红,李花儿白,活泼泼地都开得艳。

      回来的路上,她与他隔着初发芽的树、新开的花,唱着即兴的“自度歌”,问他的心意。啊,那天他的歌儿唱得多好啊。唱啊唱啊,唱得她心儿象小鹿儿撞,在那个月儿初升的山坡,他可就把她扑倒在落花儿里了。可那以后,粘翰就渐渐地疏远了她,好似把她忘了。

      是啊,英雄的粘翰、完颜部的雄鹰,是不会把心儿停留在那处野花坡上的。但她的心里,总满满地装着他,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他夫人中的一个,让自己永远属于他。

      “唉,这次,他选了我来伺候那酒后就混乱得像个畜生的皇上,是要告诉我,让我死了心吧。”完颜璎珞这么想着,心儿就碎了。昨夜那一场乌风浊雨,她只觉得内心里为粘翰精心栽培浇灌的花儿全揉碎了。期期艾艾、凄凄切切间,看着心上人就在身边,却全不知自己心事,她扭过头,泪水终于从长长的眼缝里涌出来,在低垂的脸上成了冰。

      同是十六岁的扎保迪一直不前不后地跟着这几个姑娘。他安静秀气,不似哥哥般魁梧挺拔,看上去总有些少年的单薄。他也没有哥哥聪慧、博学,他是注定要隐身在哥哥的光芒下默默无闻了吧。但他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他总知道别人的痛苦,他常为别人的痛苦而难受、流泪。他知道,他的这颗心在这个血与火碰撞的时代,是不被看重的。

      此时的他,只是以悉心的关切、体贴的目光,鼓励着、保护着几个受伤的姑娘,尤其是璎珞、他喜欢的外表质朴明朗、内心既温柔又坚强的璎珞。

      他有时递些饮水,有时问问饥寒,有时又让马队放慢步伐,让姑娘们小憩片刻、解决她们羞涩的麻烦。姑娘们喜欢他,是象伙伴的那种,象姐姐对弟弟一样。终于,她们偶尔开始说话了。

      “野火烧不死草根,雷电劈不死大树,姑娘们天性是快乐的啊,让我做唤醒这快乐的一缕风吧,我乐意当这缕风。”扎保迪这样想,他看着偷偷拭干泪水,重新抬起头的璎珞,憨憨地笑了。

      • 家园 第一时间送花

        猛虎扑向萧若柔,萧若柔见虎目圆睁而来,生平所未见的冷冷凶狠,是那种心意已决的凶狠!她不敢对视,不由得闭目念了句“菩萨!”

        这个写的好

        • 家园 衣袋渐宽

          多谢您的花,及时雨啊。就像丐帮的弟子,我正衣袋渐宽呢。正在进行第二次大修改。把以事件叙述为骨架改为以人物发展为骨架。把主角缺位的情节作补充,并把节奏调整得有张有弛。

          • 家园 不用着急

            好书都是翻来覆去的改,所以不用给自己定工作量。

            想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营生来解决温饱,业余时间做这个是很耗心力的,所以做到哪算哪吧,只要不烂尾就行。

            • 家园 时间黑洞

              我是搞法律的,温饱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这写书,竟是时间的黑洞。一开始吧,觉得自己行,于是便写。写成了,觉得不够好,于是改。改完了,觉得还是不行,又改。如今这是第二次大改了。仿佛在一个黑洞里,往后看,走了很远了,往前看,竟也不近。苦笑。

    • 家园 【原创】海东青(五)

      第六章 搏熊刺虎,但觉归路雪如花

      双雄较射已毕,放鹰逐雁开始。辽国贵族、女直头领,但见大雁、天鹅飞来,便纷纷将自己所有的“海东青”放起。

      群鹰搏击长空,雁翎如雪片芦花般飘落,天鹅如断线风筝般急坠。天祚帝和一班契丹贵族忙着踩踏住将死的鹅雁,持刺鹅锥撬开其头颅,将鹅雁之脑挖出,奖励在旁边振着翅膀、嗷嗷讨要的海东青。他们又纷纷将鹅毛雁翎拔下,插在头上,互相逗乐,“春捺钵”渐渐进入高潮。

      但完颜五雄并没有沉浸在喜悦中里。从阎王殿跑出来的他们,立刻寻僻静处席地而坐,划土议事。

      他们一致认为耶律延禧外表宽和,内心多疑且喜怒无定。此次阿骨打在头鱼宴、射鸿会上崭露头角,耶律延禧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必须贿赂他的近臣,从中说和,以防不测。北枢密院使萧奉先意气昂昂,气指颐使,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收买他当可避祸。于是,粘翰连夜派人取来许多彩虹珠、珊瑚等宝物,献给萧奉先。

      萧奉先收了礼物,果然传过话来:“皇上其实很喜欢女直的女子,他还听说过你们部落里有只‘云雀’…”

      阿骨打听了传话,恨恨地将拳头砸在松树干上:“这辽朝君臣与他们派来的‘银牌天使’一样,感兴趣的,除了咱们的女人,便是咱们的财货。”阿骨打知道,自己鲁莽的抗争,又要使部落里的女子遭殃,他因此既痛且恨,真恨不得索性便反了。

      粘翰听了“银牌天使”四个字,也不由鼻翼一酸,眼前又浮现出月儿的倩影。然而,粘翰知道,此时阿骨打需要的是冷静,而他的使命,就是帮助阿骨打认清现实,忍辱负重。

      粘翰连忙派快马急报酋长乌雅束和身为国相的父亲撒改此处事态的发展,并让他们点选部落里能歌善舞的五个未婚少女,由弟弟扎保迪带着送来。

      夜宴已毕,耶律延禧转入后帐,果然急召萧奉先、萧得里底问话:“朕见阿骨打意气雄豪,鱼宴、射雁之时昂然不凡,似有自立之意。朕当时曾想杀他,却不忍搅了这庆典。依朕的意思,你二人要尽快在边防事务上找个借口,设局诛杀他。否则,恐怕他日后会成为我朝祸患。”

      萧奉先此时已得了阿骨打好处,自然故作轻松为阿骨打开脱:“嗨,陛下,完颜部可都是野人啊。所谓野人,乃是届于野兽跟人之间的动物。他们连礼义廉耻都不懂,穿着桦树皮编的衣服,衣服缝里涂满了猪油。他们住在土洞子里,冬天里大雪封门,没事可干,便整日里交配,折腾出的孩子哪里有图谋造反的脑子?”耶律延禧听他说得解气,不由笑了一笑。

      萧奉先受了鼓励,继续说:“阿骨打这野人也不过是觉得阿疏触怒了他,就一门心思地要杀他雪恨!他们女直人就这样,充满兽性,却从不思考,但也仅此而已。现在阿骨打没有犯大错,我们若杀了他,反而会让生女直各部恐慌心寒,继而仇恨我们。到时候,他们念念不忘的就不是阿疏,而是陛下了。”

      天祚帝听着萧奉先的宽慰,虽然心里舒坦了些,仍是满怀疑虑。他看了看萧得里底,萧得里底捻着颌下开始花白的胡须,似乎在点头,又似乎在沉吟,干瘦的脖子上喉结静静地突兀着,却不说任何话。

      萧奉先见天祚帝仍存疑惑,又继续笑着说:“陛下,就算他阿骨打哪天脑袋被雷劈了,长出了想造反的见识,但涞流河是多大的地方啊?”萧奉献举起一只手夸张地比划着:“还不如陛下的巴掌大!凭他那巴掌大的地方,那几十副破盔烂甲,他阿骨打能折腾多远?能折腾到宁江州墙根下就算他有出息了。”

      萧奉先虽然奸佞,但轻视完颜部的话语,倒是发自其本心。大辽国大民众,将强兵多。虽然经历动乱而日暮西山,但毕竟是匹瘦骆驼,比完颜部可强大太多了。宋国、西夏猝然发难或许会令大辽君臣胆颤,若说完颜部能在大辽兴起什么波澜,是需要疯狂的想象力的。

      耶律延禧听了萧奉先的分析,也不禁怀疑自己确实神经过敏了。

      他吁了口胸中的浊气,扭头问萧得里底有什么意见,身为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得里底的为官之道,是说话之前必须过三关:其一,陈奏的意见是否对自己有利;其二,即使对自己有利,是否会树敌;其三,天祚帝是否爱听。他发现,许多话经过这三关考验,根本都不必说了。

      这一次,他迅速地做出了判断:“侄儿萧奉先如此鲜明地为完颜部求情大违常情。既然大违常情那么必有内情。这内情只能是,他自己的利益已经搅合在里面了。既然如此,我若坚持杀阿骨打纯粹是自找麻烦、自残骨肉。”于是,他用点头含蓄地支持了萧奉先的意见。点头是个很好的表态方式,它死无对证,你可以说它表示了许可,我却可以说它代表着瞌睡。

      萧奉先见耶律延禧已然消气、萧得里底已然搞清了状况,便不失时机地伏在天祚帝耳边说:“陛下,阿骨打知道错了,已然从部落里挑了最漂亮的几个少女献上来,为臣看过,确实别有风味啊。最妙的是,她们个个能歌善舞,其中的一个唤作‘云雀’的,歌喉最美。她们现在梳洗已毕,正在后帐恭候圣驾呢。”

      天祚帝一听,只觉得心忽然软了,什么地方硬了起来。他吞了下口水,怕急于渔色之态影响尊严,便匆匆结束了这沉闷无聊的召见,略微欠着身,以左手遮掩着突兀的前襟,匆匆享受异域风情去也。唉,说实在的,对于天祚帝,这四季捺钵的真正引人入胜之处,实在是在这开幕式、闭幕式之外,幕后的余兴节目而已。--- 后宫红旗不倒,宫外彩旗飘飘,当辽国的皇帝,真快乐也。

      次日,萧奉先再次传话给负责外交的粘翰:“我已费尽唇舌,让皇上暂时收敛了杀心。但是,皇上记仇而善变,要转变皇上的成见,你们必须继续伺候好皇上。皇上最喜围猎,如果你们能安排围猎让他尽兴,当能化干戈为玉帛。”

      萧奉先的卑鄙要求,让阿骨打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那次,他和希尹奉命去中京给权臣耶律乙辛进贡,希望朝廷能减少分派给完颜部的劳役和赋税。耶律乙辛假惺惺地表面上不接受供奉,却拉着他下双陆,还设下了很高的赌注。阿骨打本不专于棋艺,耶律乙辛则偷奸耍赖外加蛮不讲理,掷骰子输了也浑说赢了,强行走棋。

      阿骨打初时尚能努力忍着,但几番棋下来,阿骨打带来的几驼子金银珠宝、山参兽皮倒莫名其妙输了多半,耶律乙辛还冷言冷语地讥讽阿骨打蠢若猪狗,毫不领情。阿骨打盘算着这些财物不知要从部落里多少女人、孩子空空的肚肠里、寒冷的身体上节省出来,不知不觉眼就红了,他眼一红,不知不觉把腰刀摸了出来,顶在了耶律乙辛的咽喉上。要不是比他年轻的希尹拉着他,求人就变成现场杀人了,中京城将立刻传诵“一盘棋引发的血案”。

      回来的路上,进城没办成事的山民代表阿骨打流了泪:“这契丹当官的太他妈不是人了,狗娘养的拿了你的东西还骑在你头上屙屎呢。这样的朝廷咱不供了!反了!这天下不公,咱得打下个自己的天下!”打那时起,他内心越来越坚定,行动越来越刚强起来。

      这一次,又要低声下气了。阿骨打知道自己性格高傲刚强,不擅处理这种低三下四的外事活动。于是便把一切交给弟弟吴乞买,让他带着粘翰、谋良虎、希尹去安排。

      虽是初春,深山上依然积雪。初上山时,道旁树木都是阔叶浓荫,等到渐行渐高,四野已尽是叶如尖针的松树和杉树。天地也只三种颜色,黑幽幽的山林,青郁郁的天和白皑皑的雪。一行人马踟蹰缓行于入山的路上,如同雪原上蠕动的一行黑豆。

      耶律延禧想起汉人韩愈的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他知道这诗意兴萧索,但仍觉喜欢:“是啊,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大辽的皇帝?我这个大辽的皇帝,怎么今日里竟然跟着这帮野人,爬行在这茫茫雪野?这是梦?是画?想来真是让人费解,让人好笑。”他想到此处,笑了。

      蜀国公主一袭蓝缎袄,外罩红里子的藏青斗篷,骑匹白色的幼马,颈子上挂串琥珀,打扮得清丽无比。她驱前说:“父皇刚才笑了,想是不头疼了,这可太好了。”耶律延禧看见余里衍,心情更好。

      他出行一般连最宠爱的元妃贵哥和文妃瑟瑟都不带。嘴上说是怕她们鞍马劳顿,其实当然是嫌她们碍事。嫔妃们不在,各地官员接待起来自然方便,这也算体察下情吧。

      但他总喜欢带着渐渐长大的余里衍。她的纯真、端庄和高贵,能治他的抑郁,平衡他过于放纵的冲动。

      在女儿的眼中,父皇总是辛勤和辛苦的,她怎知道,他疲惫的脸色,可不是因为商讨军国大事,而是因为昨夜和女直少女大战三百合的缘故。看到蜀国公主由衷地疼爱自己,天祚帝觉得颇有趣味,似有一孔甘泉流过心扉。

      耶律大石策马过来,天祚帝让他站在一边,看到大石浑厚的躯体,如巨岩遮护着挺拔小树般的余里衍,天祚帝仿佛刹那间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和萧瑟瑟。“唉,瑟瑟”,他心头涌起一股苦涩,不由想起瑟瑟诚恳劝谏的目光,一本正经的表情,“瑟瑟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他这样想着,暗暗叹息。身在其位,他渐渐懂得了爷爷耶律洪基为什么逐渐冷落了多嘴的奶奶萧观音,“但我不会重蹈爷爷覆辙的”,他这样想。

      不觉间,已来到群山环绕的一处湖泊。有人在远处招手呼唤,却原来是完颜部已布好了猎鹿的场子,正引领天祚帝一行前往观看。

      众人下马,换上完颜部准备的防滑铁刺鞋,踏雪来到湖边林木后面。只见一人身穿鹿皮,戴鹿头,藏身于树后。那人回首时,天祚帝认出,是粘翰。

      粘翰早在湖边撒下盐巴,此时见天祚帝来到,便呦呦地吹起木哨,模仿雄鹿求偶的声音。不多时,一只体态矫健的梅花母鹿以为公鹿在求偶,探头探脑来到湖边,辗转四顾,未见雄鹿,却嗅到了盐的味道,就欣喜地低头舔食。过不多时,又来了一只母鹿。两只母鹿正舔食得津津有味时,粘翰已示意耶律延禧、萧奉先、萧得里底等引弓待射。

      忽而鹿鸣又起,母鹿抬头观看。林中却有数箭纷纷射来,正中其颈项、心腹,两只母鹿哀哀倒地,一只气绝,一只尤自悲鸣。耶律延禧、萧奉先、萧得里底等都觉得女直人以木哨诱鹿,颇为新奇,耶律延禧大呼过瘾。

      蜀国公主反而目光凄楚。耶律延禧忽见身边耶律大石引弓摇曳,却引而不射。笑问道:“林牙大石,你竟是菩萨心肠,于心不忍吗?”大石马上拱手答道:“母鹿为寻公鹿而来,其情凄美,在下不忍射杀。”蜀国公主听得大石懂她心意,心里舒畅些,接着道:“是啊,若是幼鹿断奶在家,在这冰天雪地里岂不要饿死?想到它等待母亲,又冻又饿,期期艾艾失落而死,想来真令人忧伤。”

      耶律延禧听了一时愕然:有些事真不能细想。他终于说:“衍儿,话虽如此,但这天地间,生杀予夺、弱肉强食,都是定数。俗话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不要太幼稚才对”。他见余里衍不再理他,又对耶律大石说:“大石,你是太祖的子孙,怎地也这般婆婆妈妈啊?”

      周围年长些的男人,都看出大石是在讨好蜀国公主,装扮出情意纯真,纷纷笑了。粘翰更在心里咕哝了一句:“好不要脸。”

      粘翰在旁观看,知道蜀国公主天心仁善,更觉她楚楚动人,心想:“能将这样的公主抢来,逼她为自己生儿育女,那才是英雄。”他当下插科打诨说:“公主真是菩萨相貌、菩萨心肠。咱们下面不再猎取那楚楚可怜的母鹿,要去猎获凶猛的黑熊、斑斓的猛虎,公主该不会心怀恻隐了吧?”众人听了都笑。是啊,这出外行猎,若有人大发菩萨心肠,那可尴尬有趣了。

      一行人上得山腰,转入林密处。吴乞买等人前来迎候,却原来早已准备好了猎熊的场子。大兴安岭里的黑熊,此时正是冬眠将醒之时。吴乞买早派猎犬寻得了黑熊藏身所在的松树,犬群已将那松树围定。吴乞买将松树皮上狗熊挂爪的痕迹指给耶律延禧看了。

      然后,吴乞买放出六只猎犬一起吠叫。那藏在树洞中的黑熊知道被困,烦躁不已,终于从树洞中跳跃出来。只见它头颅象小牛犊般硕大,遍体黑鬃如油,只胸前一丛鬃毛白如弯月,仿佛胸前挂了个玉佩似的。黑熊如人般立起,挥掌猛击猎犬。不多时一只猎犬被他一掌劈中脑袋,闷声倒地不起。但剩余的猎犬并不退让,纷纷择时进袭,一时熊吼犬吠,白雪中点洒下许多兽毛血点!

      黑熊应付过一轮攻击,气力稍微凝滞,一时间半立于地,双掌微探,准备迎接猎犬新一轮的撕咬。说时迟,那是快,只见一团积雪蓬然炸开,一柄长矛出如闪电,已准确刺入黑熊前胸月状白毛丛中。那暴起刺熊的,正是英伟的谋良虎。

      “好!好武艺!”耶律延禧不由得忘情高喊。射鹿猎熊已令他兴奋起来,果如萧奉先所言,他越发把头鱼宴、射鸿会的不快抛在了脑后。

      兴之所至,天祚帝问吴乞买:“你哥哥呢?”吴乞买说:“他在山顶调度,好使陛下玩得痛快。”天祚帝听了,便坚持要爬到山顶与阿骨打相会。萧奉先、萧得里底虽然都诅咒这个鬼主意,但都微笑着表示顺从。一行人费了不少周折,中午时分,总算爬到了山顶一处荒芜却视野开阔的石洞。

      阿骨打早已闻讯迎候。洞穴已打扫干净,铺上了熊皮、狼皮,点燃了篝火。吴乞买等人把辛苦背上来的柴火用火种点燃,开始烤制熊肉。再将酒坛封泥拍开,酒香漫溢在烤熊掌散出的吱吱浓香中,荒凉石洞俨然有了洞天福地的感觉。

      不久熊肉烤好,蜀国公主显然对黑熊没有那么多的同情,与萧若柔说说笑笑,吃得也甚是有味。

      萧若柔年幼时就跟谋良虎相识。若柔的父亲萧挞不野身为临海军节度使、辽国的边防大将,每年总会与完颜族的头领们相会多次,两人便也常找机会在一起玩耍。谋良虎每次进城办事,也会带些土产、玩物来看这位契丹妹妹。萧挞不野喜欢让女儿成长得刚强些,对于她跟这个蛮族王子的友谊也不干涉。

      谋良虎教若柔张网捕鹰驯鹰、制做兽夹子捕兽、下湖刺鱼、上山采蘑菇,若柔则教他唱契丹歌曲、跳契丹舞蹈、教他契丹文字。两个人都活泼开朗,在一起总有无穷乐趣。有时萧挞不野跟乌雅束、阿骨打正在为双方利益激烈争辩,看到两个孩子戏耍在一处,往往会从严肃的谈判中脱离出来,莞尔一笑。

      十二岁的萧若柔,已是个挺拔的小美人了。有一次,谋良虎看着她,用半生不熟的契丹话说:“柔妹妹,这世界上啊,最美的山是长白山,最美的水是天池,这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呢…就在我的眼睛里。”萧若柔便笑了,扳着他的脖子央求他带她去。他就答应一定会带她去,但天池和长白山很远,哪是说去便能去的…

      但他为她编了歌,唱给她听:

      “若是有匹红鬃的快马儿啊,我就骑着它,驮着我柔妹妹一道去,

      那样月亮圆一次我们就到了;

      若是有双狍皮的新靴子啊,我就穿着它,背着我柔妹妹一道去,

      那样青草青一茬我们就到了;

      可要是没有靴子啊那就更好了,那样我就能和柔妹妹在一起,一起走上一辈子。”

      若柔最好逗了,她就快乐地笑了,笑出皓齿如贝,让谋良虎背她走路。谋良虎便背上她走,他们都不知道,将来的情路,会那么漫长。

      随着年岁渐长,两人越觉得彼此投合,越知道彼此间的距离好比天堑,反而多了重重心事。

      此时,若柔对谋良虎适才刺熊的一击很是钦佩喜欢,忍不住凑过来拍谋良虎的肩膀:“嗳,虎哥哥,这猎熊为什么不用弓箭,反而要就近用矛刺呢?可是因那弓箭穿不透厚厚的熊皮吗?”

      谋良虎说:“熊皮确实很厚,尤其是黑熊在冬眠前,去松树上蹭磨,浑身粘了松脂,再去沙地里一滚,沾了沙砾碎石,那就好比穿了铠甲,更难穿透。但是,若用我们女直人特有的长弓长箭,还是可以穿透的。这次不用弓箭,是因为这头熊体格硕大,颇为难得。这张熊皮,估计可以作一张大毯子呢。”

      他又凑在若柔耳边悄声说:“叔叔说了,要是你嫁给我,就把这张熊皮送给我们,铺在婚床上,教咱们在上面打滚。”他看见萧若柔一脸紧张、怀疑就吃吃笑起来,若柔便红着脸一拳擂在他背上,转身去找蜀国公主,不再理他。

      天祚帝机心不深,又自诩好客慷慨,经常把玩友当做了朋友。此刻他接过吴乞买奉来的酒浆一饮而尽,俯瞰山下松涛漫漫,北风呼呼,感觉真有无穷逸趣。他问阿骨打:“此处叫什么地方?”阿骨打答道:“猎人们传说在这里发现过土豹子的尸骸,所以把这里叫‘豹子崖’,是说只有敏捷的土豹子才爬得到这地方。”

      天祚帝问:“那土豹子爬到这里作什么?”

      阿骨打想了想说:“是啊,这里没有食物,也不宜穴居,想来独有此处,才有此处的风景吧。”

      通宝推:奥森,
      • 家园 阿骨打真是英雄

        楼主的小说写得很棒啊

        • 家园 【讨论】你若觉好,便是晴天

          谢谢奥森大哥。人的才情如同棋力和饭量,都是天定,勉强不得。我能做到的,是“认真”。就像古龙小说里,街边卖牛肉面的老人,我只管好好做我的牛肉面,便是萧十一郎这样的大侠,也会带着风四娘这般的美人,偶尔来吃我的面。---这不,您来了。

          写作是孤独的苦旅,每一句鼓励或批评,我都深深感激。还是借萧观音的诗来结尾吧:唯有痴心一片月,曾见奥森喝面汤。

          • 家园 写的挺不错的,有蒙太奇的感觉

            可否把节奏放慢一点,给点儿瞎想(遐想)的空间,呵呵。同时,对剧情的铺垫有些过度,特别是小儿女情,看着前面就知道后面肯定有戏,不免有些。。。唔,其实读者也是很犯贱的。

            • 家园 忧伤的探戈

              您的两点建议,非常有启发。但是也很难。

              一、节奏:许多美都需要急徐有致的节奏。比如探戈,便需要节奏来表述那种独特的忧伤。然而,放缓节奏是需要信心的。我的毛病在于,会时时提醒自己:读者看到这里,是不是已经烦了。所以,文字太密,失去了以我为主,挥洒大度的从容。

              二、铺垫:疏朗落笔,渐入佳境地去写感情,那是金庸的手笔了。我还是怕,还是没有经验和信心,去把我这浓淡的尺度。正所谓越是胸中不多,越是要渲染。

              即便做不到,看到了,也很重要。因为这是做到的基础。

              所以,感谢你,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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