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造船难，拆船更难 -- 晨枫

眼下美军最犯愁的不是伊朗的核武器，也不是阿富汗因为个别美军官兵愚蠢地焚烧可兰经而引发的大规模骚乱，更不是虚幻的中国威胁，而是即将到来的更严厉的国防开支削减。如果美国国会在夏天之前不能达成削减政府开支的协议，2013年开始在未来10年里自动削减12000亿美元的政府开支，其中一半会落到国防开支，这是在已经落实的4500亿美元国防开支削减基础上的进一步削减。过去10年里，美国国防开支几乎翻倍，但四处征战和反恐压力使得装备更新落后于需要。10年积欠下来，又正好一头撞上国防开支剧减，使得按原计划更新装备成为不可能的任务。在奥巴马的新战略中，亚太成为战略重点，海空军并列成为决定性力量，但海空军的规模不但没有增加，反而遭到缩减，其中美国海军在未来两年里就至少将退役9艘“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另有3艘“惠特比岛”级登陆舰，传说中可能退役的“华盛顿”号航母得到保留。舰队规模将维持在285艘左右，低于美国海军要求的333艘最低规模。“福特”级首舰“福特”号的建造费用不合时宜地从130亿上涨到150亿，未来航母的建造周期只能从5年延长到7年，以降低分摊到每年的开支。

但航母的建造开支只是美国海军头疼的一个方面，退役航母的处置是另一个大问题。航母是搭载飞机的平台，航母本身技术先进程度的重要性相对不高，只要搭载的飞机足够先进，航母就有足够的作战效能，所以二战中开始建造的“中途岛”号可以一直服役到1992年才退役。但时间毕竟留下了深深的刻痕，除非像印度那样把太平间里的老朽航母“维拉特”再拖出来显示武力的情况外，常规动力航母通常使用40年左右也必须退役了，核动力航母的使用寿命长一点，大约50年左右。

退役航母通常首先转入预备役，但终究还是要面临“后事”问题。在历史上，退役航母经常以博物馆的形式重获新生。纽约的“强悍”号（CV-11）、圣地亚哥的“中途岛”号（CV-41）、奥克兰-旧金山湾区阿拉米达的“大黄蜂”号（CV-12）、南卡罗来那州查尔斯顿的“约克敦”号（CV-10）和德克萨斯州科普斯-克里斯蒂的“列克星敦”（CV-16）号都是这样的航母博物馆。“强悍”号、“大黄蜂”号、“列克星敦”号和“约克敦”号都经历过二战，其中“列克星敦”号还是电影明星，在电影《中途岛》中扮演“企业”号（CV-6），在电视剧《战争与回忆》中扮演“约克敦”号（CV-5），但在电影《珍珠港》中十分郁闷地扮演日本航母，而真实历史中的“列克星敦”号在莱特湾被“神风”敢死队撞击，现在舰桥上还有光荣负伤的印记。

但这些浮动博物馆的改装耗资巨大。枪炮要做无害化处理；敏感设备要拆除，用模型代替；不必要的设备和器材也要拆除，空出通道和展览面积，还要重新分割舱室，加装必要的空调、卫生、照明、休息和其他服务设置，便于博物馆使用。为了符合安全逃生和放火标准，还要开辟逃生通道，关闭不必要通道，并安装消防系统。改装完毕后，还要日常维修和运作，耗资不菲。由于常年停泊在海水里，船体防锈处理更是一大笔开销。2006年10月，由于年久失修，船体锈蚀严重，既有碍观瞻，也影响安全，美国海军警告“约克敦”号博物馆，必须修复船体，或者送交拆解。2011年9月2日，博物馆方宣布，将耗资1亿美元就地大修，仅帷幕就将耗资2000万美元。但停靠的时间久了，码头也需要维修。2006年12月，由于久未使用的螺旋桨淤陷在哈德逊河底的淤泥里，“强悍”号折腾了两个月才被拖离码头，码头和航母同时开始为期两年的大修。船体和码头大修加上拖船费用，耗费更大。耗资不菲的改装和维修费用越来越成为航母博物馆的不可承受之重。

由于这些具体问题，近年来，美国海军转向将退役航母作为废钢铁拆解，现有4艘等待拆解：“星座”号（CV-64）、“福雷斯特”号（CV-59）、“独立”号（CV-62）、“萨拉托加”号（CV-60），另有三艘还未做决定，包括“小鹰”号（CV-63）、“肯尼迪”号（CV-67）和“突击队员”号（CV-61），其中“小鹰”号的船体状态实际上比已经决定拆解的几艘航母还差，但因为肯尼迪的名望和可能有民间组织愿意接受作为博物馆而暂不拆解。

在拆解前，每艘退役航母占用的泊位和警卫每年耗资至少10万美元。为了保证基本的结构完整，还需要最基本的防锈处理。随着锈蚀问题的恶化，费用还将逐年增加。但拆解需要首先拆除保密设备和限制级设备，包括保密的电子设备、武器装备等，这只有在军工等级的保密场地通过可靠人员才能进行。然后要妥善处理大量的有毒有害物质，包括致癌的石棉保温层、油漆、溶剂、机油和燃油残渣等，这需要可靠的通风、消防保障和专业的废物处理体系。这之后才谈的上安全、有序、环保地拆解。拆解过程不仅需要重型装备的支持，还需要精确可行的技术方案，不能在拆解到一半时发生构件坠落或者结构坍塌的事情。航母拆解耗时费力，二战时代的45000吨的“珊瑚海”号（CV-43）的拆解从1993年开始，到2000年才拆解完毕。

“企业”号（CVN-65）是历史上第一艘核动力航母，曾创造无停靠环球全速航行的世界记录。“企业”号预订2013年退役，开创航母拆解的新时代。和常规动力航母相比，核动力航母的拆解难度更高，费用更大。核反应堆在建造的时候可以分模块建造、安装，但几十年使用下来，堆内的所有构件都饱受放射污染，难以在全隔离条件下就地拆解，巨大的体积和重量更不可能整体吊出后再拆解，现在还没有确定怎么办。有人估计核动力航母的拆解费用可能高达10亿美元，还有估计高达20亿美元的。但“企业”号的问题不是独特的，今天美国所有航母都是核动力的，退役后都将有同样的问题。

美国海军只有在德克萨斯州布朗斯维尔的一个拆船厂，每次只能拆解一艘航母。按照每艘常规动力航母拆解需要7年计算，4艘需要28年，即使现在马上开始，也要2040年才能完成。加上还未最后决定拆解的3艘，可能总需时近50年！“尼米兹”级的设计寿命也是50年，“尼米兹”号（CVN-68）将在2025年到期退役，“艾森豪威尔”号（CVN-69）在2027年到期，“卡尔文森”号（CVN-70）在2032年到期，“罗斯福”号（CVN-71）在2036年到期，“林肯”号（CVN-72）在2039年到期。也就是说，届时“囤积”的退役航母总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增加，不仅有3艘常规动力航母等待拆解，还有吨位比“珊瑚海”号翻番的6艘核动力航母，后者需要更长时间拆解，进一步恶化未来拆解的困局。

除了核动力航母外，“洛杉矶”级核潜艇也在大批退役中。已知的只有3艘完成了拆解，另有15艘在排队等待拆解中，其中包括首艇“洛杉矶”号和以核动力之父命名的“海曼里科弗”号。另有11艘同时代的第一代“洛杉矶”级也将寿命到期，在近期退役。接下去就是艇龄相差不到5年的8艘第二批“洛杉矶”级，更新的改进型“洛杉矶”级估计还将服役一段时间。苏联解体后，大批废弃的核潜艇长期废置，最终艇体破漏，造成严重的环境问题，重要原因就是应为没有能力妥善拆解。还好苏联没有核动力航母，否则问题更大。

除了核动力舰船，美国海军还在大批退役常规动力舰船。5艘“塔拉瓦”级两栖攻击舰已经有4艘退役：“塔拉瓦”号（LHA-1）、“塞班”号（LHA-2）、“贝娄森林”号（LHA-3）、“拿骚”号（LHA-4），“佩利琉”号（LHA-5）也在走完海上生涯的最后一程，退役在即。除了“贝娄森林”号作为靶舰在实弹演习中被击沉外，其余的也都需要拆解。另外，美国海军在2013财年将退役4艘“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诺曼底”号（CG-60）、“安齐奥”号（CG-68）、“维克斯堡”号（CG-69）、“圣乔治角”号（CG-71），2014财年将再退役5艘“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普林斯顿”号（CG-59）、“寇本斯”号（CG-63）、“葛底斯堡”号（CG-64）、“长津湖”号（CG-65）、“顺化”号CG-66），还有3艘“惠特比岛”级登陆舰：“惠特比岛”号（LSD-41）、“麦克亨利堡”号（LSD-43）、“托尔托加”号（LSD-46）。此前另有“提康德罗加”号（CG-47）、“约克敦”号（CG-48）、“文森斯”号（CG-49）、“福吉谷”号（CG-50）、“托马斯盖茨”号（CG-51）等5艘“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已经退役，等待拆解。这些舰船的拆解没有核反应堆的麻烦，但电子和武器系统更加接近现装备水平，敏感程度更高。

拆解旧船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行业。即使在木船时代，浸泡在海水里的船体木材不堪大用了，但甲板、桅杆、舱壁的结构还是上好的木材。19世纪英国“坚定”号风帆船在探索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西北通道时，在北冰洋上被流冰所阻，船员最后弃船逃生。1856年，美国捕鲸船发现“坚定”号，后将弃船交还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工匠用船上拆解下来的木料制作了两个写字桌，一个放在白金汉宫（一说只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号皇家游艇上用过），一个放在白宫，这段典故还在电影《国家财富2》里成为一个寻宝的线索。在钢铁时代，旧船拆解出来的废钢铁可以回收利用。但航母或者核潜艇拆解下来的废钢铁根本不抵拆解费用，这是一个赔本的生意。

即使敏感设备和有毒有害物质已经妥善处理，航母拆解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国用废钢铁的价格购入了“基辅”号、“明斯克”号和“瓦良格”号航母，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俄罗斯无法低成本高收益地拆解这些艨艟巨舰。随着环保标准的严格化，油船行业全面转向双层壳油船，近年来有大批民用单层壳油船退役，出现在旧船拆解市场上。中小型集装箱船由于效益不及巨无霸的超级集装箱船，也开始可以出现在废钢铁市场上。这些船拆解容易，使得美国本土本来就不大的拆船业更加无暇顾忌军舰的拆解，进一步增加了军船拆解的压力。

在90年代和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里，美国海军把大量退役舰船作为靶舰，在实弹演习中击沉。除了上述提及的“贝娄森林”号两栖攻击舰外，31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中除了一艘保留现役用作试验舰外，5艘尚在等待拆解，其余25艘全部在实弹演习中被击沉。2005年5月14日，“美国”号航母（CV-66）更是在世人瞩目之下，在实战演习中被打成筛子，但最后还是自爆才沉没。这些实弹演习为美国海军提供了难得的攻击现代舰船的机会，不仅演练战术、技术，还可以对现代舰船抗沉、抗打击设计的实际效果提供精确评估。沉入海底的舰船形成人工珊瑚礁，有利于恢复海洋生态，还免除了拆解的麻烦。但退役舰船用作靶舰也需要拆除敏感设备和移除有毒有害物质，环保压力反而使进一步用实弹演习处置退役舰船的做法停止。

印度和一些第三世界国家是世界上的拆船大国，但把航母外包给海外的拆船厂不现实。敏感设备需要首先拆除后，才谈得上交给海外拆船厂。其次需要把有毒有害物质处理掉，否则容易引起环保和人权组织的压力。但这些都做好后，还是有公关问题。“美国”号已经沉入海底了，但“肯尼迪”号或者“独立”号在第三世界某个角落被脏兮兮的童工上下其手、大卸八块，其象征意义也容易引起公关和形象问题。核动力航母的拆解更加不可能交给海外的拆船厂，不仅牵涉到一般的敏感设备，还有核材料的处理问题。

随着美国海军舰队规模的萎缩，越来越多的舰艇已经或者即将退役。美国海军现在只是把这些退役舰船靠泊，等待更好的解决办法，但问题正在越等越大。在越演越烈的预算大战中，退役舰船处置的预算很少有人注意，这或许会成为一个迅速膨胀的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