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美文两种——最近读的几篇文章 -- 不打不相识

王国维先生论诗词的高论也可以用于散文。好散文，同样有主观、客观之别：客观者，作者驱策诸材料像指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近看个个英姿挺拔，远看左右前后均有照应，笔力遒劲者如韩信将兵，不嫌材料多，多多益善；主观者，写骨肉情、手足爱、夫妻缘，用语不事雕琢却令人心荡神驰，不觉潸然泪下。一种雄健，一种深情，美文各各不同。

古代散文最雄健当属《货殖列传》。此文若由现代人来写，会分割成条条块块， “第一章货殖理论基础，第二章古今大商巨贾评传，第三章各地风俗流变等等”，彼此不通声气。太史公把那么多材料浑然一大块，切实少虚语。各地地名、物产名或长或短，句式似骈似散，似整齐又有变化，如水中藻荇长长短短摇曳多姿，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文字有高下，人工不如天然。张岱的父、叔喜欢吃肉不善饮酒，有个叫张东谷的人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张岱赞叹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有人把这句话改为——“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无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张岱哭笑不得，“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太史公用语近天籁，读到每一处都觉得美，更可钦佩的是行文已经散到，读者担心无可收拾时，语语照应前文，逻辑上又草蛇灰线连绵不断，真正形散神不散。吕思勉称道《货殖列传》文宽气雄。“宽”对“局促”，那种宽的感觉，让我想起列夫托尔斯泰讲的一则童话。头人答应给农夫一块肥沃的土地，从某处出发再回到那里，圈起的整个都属于农夫，条件是只能从日出走到日落。我不想讨论童话里的道德训诫，如果那作者的笔力来比拟农夫的体力，太史公笔健文宽一日千里却又神定气闲，笔力弱的格局狭窄圈一个小小菜园就东支西绌。

为文如太史公一样雄健的现代作家不多，鲁迅是我最喜欢的之一。如果说鲁迅先生后来那些小杂感是匕首投枪，那么早期的《我之节烈观》简直像抛石机了，关于“节烈”的种种谬论躲在哪里也会被轰到，无所藏身，“节烈”一说，如挂满灰尘的破败蜘蛛网，鲁迅大笔如帚一扫而光，气势之盛沛然无可御。

对文章高手来说大事情大道理能写出气势，小人物、小情调也能。在《鸡鸭名家》里汪曾祺写了两个小人物，一个是“炕”（孵）小鸡小鸭的余老五，一个是放鸭子的陆长庚。 “那两个老人是谁？”这句点题的话发问五次。第一次是自问，随之写眼前“父亲”用那双洁白然而男性的手在洗刮鸭掌。第二次也是自问，回忆家乡干净寂寞的鸡鸭店，甚至店主的酒糟鼻子。第三次还是自问，写远处河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入冬江南的风，新麦旧柳，雍雍雅雅的鸭子，运鸡的两口子，鸭子嘴上的划痕，甚至假想了两只鸭子的对话，篇幅已经过了四页作者仍从从容容不入正题，我都急了。可有这三问，作者已经把我放到了他故乡高邮大淖边上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鼻子能闻到、连皮肤也能感受到，作者悄然把我和他的感觉同一，同时蓄了很大的势。有这几问，这些拉拉杂杂的淖边风物紧紧贯穿在一起，但决不勉强，这是作者主观视角的观察，在心底悄悄发问，第五次是问“父亲”，“父亲”才点出本文两位主角，蓄势已久的记忆洪流奔涌而下，我只能任其裹挟摆布了。

韩愈一向为文峭拔阔达，不肯蹈袭前人一言一句，《祭十二郎文》用语却平常浅白，“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读到这里鲜有不感动的。

韩愈不过偶一为之，有一类作者确实工纡徐温柔一路，比如沈从文、废名、孙犁等。废名（冯文炳）小说太过沉郁，我独独喜欢《阿妹》。阿妹是位乖巧可怜的女孩子，哥哥爱她，听说外祖母要抱她给木匠家做儿媳妇，哥哥伤心不已，应承下给妹妹洗尿片。可是祖父不喜欢女孩，每天给男孩子买油条包子，当这个丫头不存在，卖油条的提醒祖父阿妹也在，“阿妹连忙含笑答应，‘我不欢喜带油气的杂粮。’随又低头走进门了。”这么乖的女孩子，父亲不给她看病，阿妹不幸夭折，“父亲不哭，只说着“阿莲呵，保佑你的焱哥病好”的话。”读到这里，我也“全身冷得打颤”，抱紧了自己家的宝贝女儿。

人称孙犁不善于写爱情，他先结婚后恋爱，婚姻是父母之命定下的。妻子不识字，亦不去翻丈夫的书，不像沈复的妻子芸娘靠《琵琶行》自学，偶有佳句令丈夫惊喜，然而晚年孙犁追忆亡妻，订婚、看戏、学农活，点点滴滴有《浮生六记》的韵致。

说到深情一种，发现前面说的都是悼亡之作，也难怪的，人在幸福中不会觉得幸福，只有生离死别才会显现出亲情和爱情的宝贵。孙犁早期作品很美，下笔恬淡、真情倾注，他写的敌后抗日军民，朴实像晋察冀大地上的高粱、白杨树，顽强的像白洋淀上的芦苇，那是百团大战前后，正是敌后最艰难的时候，却又不像沈从文、废名文章氤氲着一种忧郁、唯美却无所寄托的气氛。

深情到极致，辞藻华丽反而是障碍，看了《上海女人》才知道这点，杨显惠似乎刻意避免用夸张的语气，只是平实写来，一样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