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旧书摊捡来的“四大自由” -- 榮幸哉

旧书摊捡来的“四大自由”

下午，路过地铁旁边的农贸市场，两家旧书店开着门，没有顾客，匆匆间驻足，要溜达一圈。

于是检出两本旧书：

一本陈子善编《张看》，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8月版，大32开484面，原定价30元。保护性的外封套已经没了，有读过者画的一些线道道，整体齐整干静，编者称，除《对照记》、《创作自白书》两种，和《秧歌》《赤地之恋》的序跋未编入外，从处女作到绝笔，从中文到英文发表的散文，悉数入集，一本“迄今为止最为完备的张爱玲散文结集”，大致不虚，（写台湾后来出版的边城记自然没有）。曾经从别处翻阅过。——那些无法编入的文章，编者说，有技术上的原因。其实，更多技术以外的理由吧。

一本朱伯雄撰写的《美国插图画家诺尔曼罗克威尔》，山东美术出版社1984年6月初版，小24开方本，104面带64面彩插，原定价3.50元。书顶沾湿过水，一些页面有渍痕，还不算脏旧。作者是个知道的美术史家，书却没读过。

和看摊大姐讨价还价一番，两本12块，就塞进书包。

在地铁里，先翻阅罗克威尔。1973年美国“盖洛普民意测验”之“您认为当代最杰出的画家是谁？”参加测验的美国人民之82%回答说：“诺尔曼罗克威尔，他是我最喜爱的画家。”当时刚成为美国第一夫人的罗莎琳卡特，被一家杂志问到“你最喜爱的一幅画”，她写到：“诺尔曼罗克威尔的《镜子前的小姑娘》是我最喜欢的一幅，这幅画上的小姑娘逗我喜爱。孩子们有时就这样向往着自己成年，就像我们的艾米一般。”

这样一位人民大众八十多分喜爱的罗克威尔，据朱伯雄先生说，在美国20世纪美术史上并不能找不到他的名字。让总统小罗斯福看得云遮雾绕、感到厌恶的法国杜尚《下楼梯的裸女》，以及它影响下的美国非现实艺术流派画家，却充塞艺术史。朱先生很打抱不平，因此详详细细、有如数家珍地介绍了这位美国诺尔曼的先进事迹。

我从来对画和画册欣赏得津津有味。29面密密麻麻没有图的文字，还未出地铁就嚼完，印象深刻的有三处：罗克威尔当画家的原因，他的画画程序，他为罗斯福画“四大自由”宣传画的效果。

原来，小时候的罗克威尔过得比今天许多中国孩子还辛苦：上幼儿园到9岁，他每周要在两家教堂的宗教唱诗班参加4次圣歌排练，每个礼拜天有4场圣歌演唱会；此外，还参加童子军营训，扛着木枪操练。他嗓音不错，但身子骨瘦弱，体单力薄，一双内八字脚，十岁起穿上矫形鞋，十二岁戴上近视眼镜。站着不动让人喜欢，运动起来招人奚落。因此，他对纽约满怀讨厌，喜欢去乡下，投身大自然。

尽管家境殷实，外公是个一辈子不入流的失败画家，他还是喜欢画画，十二岁立志做画家，十四岁接受正规训练，十六岁创作挣钱，十七岁画成第一本书籍插图，十九岁聘任少年杂志艺术指导，二十二岁成为热门杂志《周六晚邮报》封面画家，并在此工作到六十九岁，一直担任该杂志首席画家。

据他自传里说：

“我不具备健全体魄，只得把我的才能用在绘画上，这是否有远大前程，我难以作出预料。因为我独善此技，所以，我让它占满我的整个生命。我终日地画，年长日久，我对自己瘦削的双肩，细长的脖子和内八字脚就觉得无关紧要了。我画而又画，画而又画。”

我羡慕这位画家啊！虽有嘲笑，却无恐惧，能自由选择和独立自主。哪象今天我身边的孩子，总有无休止、无意义的奥数和英语班等着他。难怪崇尚自由和独立的美国人民喜欢他。

罗克威尔的绘画创作，主要是杂志、书籍的封面画、插图，时事新闻画，广告宣传画。题材包括圣诞老人、童子军、小学生、马戏演员、小狗，乞丐、官员、医生、穷艺术家、历史人物和街头工人。进入1960年代，开画贫穷、抗议、种族歧视和太空科学实验等。

或黑白，或彩色油画，尺幅不大，但创作极其投入，绝不敷衍了事。为画好一幅画，他的工作一般包括六个步骤：

1.做小构图；

2.寻找背景材料，如服装、道具；

3.画模特儿细部，不惜拍下照片再加工；

4.做经过构图处理的原大黑白正稿；

5.做小色彩稿；

6.上画布。

1935年为画好马克吐温《汤姆索耶历险记》插图，他跑到吐温老家、汉尼巴尔小镇去搜集人物服装、道具。

书里摘译了一节他如何画小鸡的自述，颇有意思：

“你把小鸡抓在手里，左右摇动它几次，再把它放到地上，它会乖乖地原地发愣约4~5分钟。这时，你马上到画架前，迅速画下它的姿势，这要比它在地上走动时画起来更易于掌握。

“如果你要画小鸡正面，这个角度是很难写生的，因为小鸡的眼睛长在两侧，它要正面看你时总将头略微向一侧转过去一点。为此，我煞费苦心，最后，我拿起长棍，站到画架前，用棍子敲一侧的墙，它就朝墙的一侧转过脸去。这是一种很紧张的画小鸡的方法……”

这种搞法，和文与可画竹子成天琢磨月光下的竹影摇动、北派山水画家观察墙头雨漏痕迹，以及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齐白石先生养虾观注它们的动态，等等，同样有一种艰辛的乐趣。

其实，因画画而无匮乏之忧的罗克威尔，既已享受过艺术带给他的艰辛和乐趣，美国艺术史愿不愿意将他收罗进有排行榜而无乐趣的故纸堆，管什么要紧呢？

“四大自由”是罗斯福的一个想法。1941年珍珠港事变，美国决定参战，为抵制世界法西斯，小罗提出美国的参战目的是：战胜法西斯，就是要保证美国公民和世界人民的“信仰自由，免于匮乏，言论自由，免于恐惧”。

罗克威尔的“四大自由”宣传组画，完成于1943年，就是小罗斯福政府下的订单。画成之后，美国国家财政部出资，举办城市巡展，大量印刷、销售，并以之聚敛战时国债。

1.“信仰自由”:六张肤色、性别、年龄不同的成人面孔，和三双合十祈祷的手，局部特写的热切、虔敬表情，将信仰的庄严神圣表达得淋漓尽致。

2.“免于匮乏”:一副和乐的家庭聚会场景，仿佛祖辈的两个老人张罗着一只硕大的火鸡，孩子、成人笑逐颜开的面孔，还有餐桌上显然是作者刻意提纯的灿烂阳光，把食物带给人类的温暖和满足铺进每一个观看者的眼和心。

3.“言论自由”：聚焦的是一个会场人群：劳动者、神父、医生、思想者、音乐家、诗人、商人、仕女、学生和孩子，各色人等共处一室；而身在底层的蓝领工人（一个类似于当下农民装修工的青年，大概在奥运场馆建设纪录片里常看到），置于画幅正中，似乎他刚刚自由地表述完、或正准备开口说出自己的意见。不同身份、地位的每一个人都安静地聆听。一个富于包孕性的无声时刻，彰显出言论的自由平等来。

4.“免于恐惧”：回到了家庭，仿佛阁楼上孩子的卧室里，暗黑的夜晚吧？两个孩子躺卧于洁净的被窝，母亲替他们盖上、掖好温暖的被子，捏着眼镜和报纸的父亲，似乎特别起身，来向孩子们问安。只要有爱，即便在黑暗里，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恐惧。

这四幅宣传画，据介绍都以现场照片为模特绘制，全部日常生活场景，表达人们最切身的生活权利。当年，罗斯福政府财政部无数次印刷，向全国和世界各地发送。四幅原作，送全国十六城市巡展。据统计，共卖出1亿3300万美元战争公债，观看人数有123万多人次。

在我的国家、我的记忆里，这样广泛宣传的绘画作品，除了年节张贴在百姓门上、祠堂里辟邪、祈福的门神、年画，大概就是挂在到处的菩萨像、领袖标准照了。那些传说、神话构成的景观中，人——具有个人身份、肤色、性别、年龄、欲望和感情，在微笑、关心、睡眠、吃饭并活着的人，和日常生活的场景，是不见踪迹的。

就在我安坐地铁翻书的时候，贵州省安顺市警察正当街枪击村民。翻过网络上的诸多网页，异想天开将这“四大自由”来比照关岭县坡贡镇大街上的场景：

目击派出所领导枪杀村民的人群，眼见着说老实话的自由如何被子弹掐断，是不是会陷入不长眼的子弹何时光顾自己后脑勺的恐惧？而死者的孩子是不是落进了匮乏和绝望的深淵？

供奉在堂屋里的香火，从打砸暴力下幸免的祖先牌位，能给他们——其实是我们——信仰的安慰么？去年贴上大门的门神能抵挡那些有权有势、有枪有棍凶狠的不速之客么？

难怪，我们终于不敢期望信仰和言论的自由，只好在匮乏和恐惧的暂时逃免里，任匮乏与恐惧如影随形。

　　　　 2010年1月1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