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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天津之壮怀丹心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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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大天津之壮怀丹心

      大天津之

      壮怀丹心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国租界沿河排,四座衙门面朝南。

      天津卫环境清净又市面便宜,更得交通便利邮政发达,尽可安坐家中洞晓天下事。因此很多商界政界名流,多喜欢在天津购地建房,做长久打算。风云人物如徐世昌、严复、黎元洪、曹锟等,纷纷在此安居。再加上天津长芦产盐、海河漕运多需人手,各地的劳力百姓们,也把天津视为遍地黄金之所在。

      出了英法租界地往东是小白楼,有起士林西餐厅还有西洋跑马场,这些都是富人们娱乐的地方。天底下的场所有富就有穷,出租界斜行西北过万全道,从那里一直到南市,那里才真正是穷苦老百姓们的天堂。带上十几个铜圆能在南市里连吃带喝带玩的逛一整天。

      再向北是洋人修的望海楼教堂,三十年前曾烧了一把惊天动地的大火,可后来还是由朝廷赔款给修了,还又高了不少。望海楼再向北,是海河北首屈一指的大宽马路,十几年前袁大总统在的时候,以纪念中山先生,赐名为"中山路"。后来袁大总统下台,国民党人得了天下,将洪宪皇帝颁布的屡屡旧制尽数推翻,唯独这"中山路"关乎伟人,被保留了下来。

      中山路再向偏北行,有一处唤作宁园的所在,这里是老百姓随便进出的地方,遛遛腿,散散心;可以高声谈论些风月,低声私语些国事。宁园里有三间平房,正北房一大间左右两进,东西厢房两间。没有围墙,只有不足一人高的竹篱笆,篱笆外种着一圈豆角,枝蔓刚刚顺着竹条爬上来。朝南一座竹竿搭架的小门楼,门楼上一块没有落款的旧木匾,匾上横书三个大字"国术馆"。

      天津民风彪悍,好武者多,组建国术馆的初衷便是聚集好武者,交流武技,强身强国。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好武者往往就比普通人多了相互交手印证、试分高下的兴趣。有道是强辩三天不如交手一看,能让众人俱都心悦诚服的手段,非大高手不能有。几年来国术馆里英雄如梭,这一任的馆长,是众望所归的形意门卢鹤笙。内家拳也就此在天津卫打开了一片天地。

      这一天国术馆内气氛与往日不同,每天在院子里站桩练功的弟子们,今日都站在房檐下围成一圈,脸色各异的望着圈内,这圈目光的焦点就是坐在石桌旁喝茶的卢鹤笙。这边安静,可对面西屋里却是乱成了一片,进来出去的人将门扇撞得咣咣响。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从屋里箭步窜出来,怒视着卢鹤笙却不敢喝喊,一迭声的催促着院子里的人去请跌打医生。院子里几个师弟没得卢鹤笙发话,谁也不敢动弹。这后生见无人理睬自己,怒的一张脸瞬时通红,抬脚将门口的板凳踢飞,撞到房檐上将瓦片打碎了好几块。那后生面朝屋内大喝道:"好兄弟你别怕,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哥哥今天也不活了,拼了命跟你一起走!"

      正在这时,九师兄急匆匆的带了一辆洋车回来,车上端坐着一个紫面白须的老先生。九师兄手扶老先生下车,朝门内急声道:"来了来了!李师弟,我把壶春堂的窦老先生请来了!"

      那后生正在惶急间,见来了救星忙跑过来,迎面一个头磕在窦老先生面前道:"老爷子,求您赶紧救救我弟弟吧!我李有德这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窦老先生毫不理睬,绕开他迈着方步上台阶进屋,九师兄忙拉起李有德跟在后面追进屋去。

      西屋里一个络腮胡子的黑壮汉子躺在床上,一张黝黑的脸却被憋得透出紫色来,手脚僵直的伸着。窦老先生先拉起着这汉子的左腕按了一阵脉,又伸手翻开他下眼皮看了看,再探手在他胸前几处按了几下。示意道:"把他的嘴扳开。"

      李有德忙上前半跪在地上,捏住病人的下颌骨,将他的嘴大大扳开。窦老先生示意老九端过煤油灯来点着,自己却从左手无名指上抹下来一个金戒指。这金戒指样式奇特,竟是用一根缝衣针粗细的金丝盘绕而成,窦老先生将它拿在手中,一抻一抹,便拉成了一根三寸有余的金针出来。这时煤油灯点亮,窦老先生将金针在灯火上晃了两晃,左手按住病人胸前穴道,右手捏住针尾两指一张,这软软的金针便竟陡然刺入病人体内。窦老先生一针得手再不停歇,闪电般连刺连拔,又在病人胸前不同的穴道上连刺了四针,这才又用灯火烧了一下金针,从又盘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病人连受四针,胸腹间一阵起伏,扭头哇的一声突出口淤血来,都喷在了李有德身上。李有德顾不得污秽,扳过病人的身子让他趴在自己膝头,给他来回的揉抚后背。窦老先生看他连吐了几口黑血,点点头道:"没事了,一会让人去我哪里拿药。"起身时又接了一句道:"这是卢馆长手下留情,不然你这条小命早就去阴司听判了!"

      原来,这床上受治的伤者名叫李有泰,与方才束手无策暴怒的李有德是表亲,论辈分李有德要管李有泰的父亲李林清喊一声大伯。有泰有德两兄弟从小玩到大,是情同亲生的好兄弟,又一同跟着李林清学拳习武,是李家"有"字辈后生中的佼佼者。

      李林清与卢鹤笙本是一师之徒,但卢鹤笙入门的时候是关门弟子,李林清已经回老家开门收徒自立门户。但是门人中多传说老师极爱这关门弟子,将自己压箱底的本领都交给了卢鹤笙,而卢鹤笙天生武痴,进境极快,据说已有老师当年八成功力。李林清没有与这小师弟交过手,却知道卢鹤笙与同门切磋从没败过,在天津国术馆的位子也是几番明里、暗里的较量打出来的。于是李林清有意让自家两个孩子去卢鹤笙那里,一来是便于管教,严师方出高徒,二来天津是大城市,三教九流繁杂,比窝在沧州这个县城可以多开些眼界,三来也有意看看师傅都留给这个小师弟什么绝技。

      李家家境殷实,在家里父子教拳没有隐瞒,李林清又是老来得子,除了手把手教导之外,遇有疑难,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二人说明白,这难免就惯溺出一些少爷心态来。而到了天津卢鹤笙传艺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演桩示拳,都要徒弟们下苦功夫自悟,看你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关键的裉结儿上,才叫到旁边点悟你一下,让你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这样的好处是让徒弟们知道习悟不易,自然百般的珍稀,同时也是因材施教,进境全凭自己勤奋。

      李林清是好意,卢鹤笙也是真心相待,可有德、有泰两人,却是不安生的惹祸苗子。两人半个月下来从卢鹤笙那里没学到什么新东西,自己便先起了轻慢之心,见卢鹤笙不管不问,又觉得自己受了猜忌、处处遭人冷淡,索性将卢鹤笙教的桩架扔到一边,回头来练自己李家的老东西,偶尔还给一同习武的同门师兄弟调桩架,开口老气横秋的讲讲拳经。

      这一天是李家兄弟狂的过了头,竟然在卢鹤笙在馆的时候,越俎代庖的指点国术馆内弟子们练拳。卢鹤笙的脸色就非常难看,走出屋来道:"你这炮捶架子放这么开管用么?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李有泰发觉失礼,脸色一红就要怏怏而退,偏生李有德是个好事的,想看看卢鹤笙的身手功夫,便凑在李有泰耳边道:"他说的是你爹!跟他比划比划,不然丢的是你爹的面子。"

      李有泰居然就信了他的话,出口道:"当然啦,我们爷俩都是这么着打人的!"

      卢鹤笙恼他二人言行已有几天,心中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两个没轻没重的晚辈,当下怒极反笑,点头道:"好啊,那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打我,打的着我便算我输!"说着一掀长衫后摆,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石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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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先花后看,挑个小错。

      这时煤油灯点亮,窦老先生将金针在灯火上晃了两晃,左手按住病人胸前穴道,右手捏住针尾两指一张,这软软的金针便竟陡然刺入病人体内。窦老先生一针得手再不停歇,闪电般连刺连拔,在病人胸前不同的穴道上连刺了四针,这才又用灯火烧了一下金针,从又盘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病人连受四针,胸腹间一阵起伏,扭头哇的一声突出口淤血来,都喷在了李有德身上。

      貌似应该是受了五针吧?

    • 家园 【原创】续

        李有泰闻言一愣,他听过很多人伯谈论卢鹤笙的功夫高,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当下便有些踌躇,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找个台阶下来。李有德一捅他后腰道:"你爹是他师兄,他敢把你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就是被他打死也不能被他吓死啊,让他看低了咱们李家!"这两人自小就是伴裆,但有泰憨直厚道,有德机灵油滑,但凡有俩人一起闯祸的事,大半都是有德怂恿有泰,这一次也不例外。

        李有泰听自己兄弟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拿出护家扬威的胆气来,摆个马形就上步进攻。卢鹤笙名振平津,天津国术馆长的名号,到那里都是远接高迎的身份,多少成名的好汉见了他都是平息敛气,不敢多言。这牛犊一般的后生不但真敢上前过手,居然事前连礼也不行一个,卢鹤笙当时心中便动了怒气。

        李有泰双拳一错,还未打到,卢鹤笙的左手已经接过,一拨一推,只乱了李有泰的拳架,却没推动他的根劲。卢鹤笙心中暗自点头,大师兄教出来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当下便抬手作个虚式吐力前推。李有泰忙运力相抗,却不防卢鹤笙劲力变化,一瞬间由实变虚,李有泰收劲不及,一下子冲到卢鹤笙面前,两臂伸到了卢鹤笙的身后,将自己整个中线都露给了卢鹤笙。卢鹤笙冷笑一声"好个李家拳架!"他单拳发力,在数寸间的距离内一个炮捶,将李有泰打的倒退几步仰天栽倒。

        这一击卢鹤笙并未出全力,但李有泰此时正是扑击之势,等于将自己撞在了来拳上,一口气被截在了胸腹之间,顿时人事不醒。于是才有了请窦老爷子救命这一幕。窦老爷子的医馆就在北宁公园斜对面,历来国术馆里交手有了偏差,都找他来救急。一是离的近,二是窦老爷子号称天津卫第一针,不但是太极名家,更兼针灸绝技。见过挨打的太多了,窦老爷子也就知道了卢鹤笙的拳劲,这一拳卢鹤笙如何发力、发了几分力,他都能看得出来。因此才有方才手下留情的话。临走时窦老爷子手指李有泰道:"年轻人,人家这一拳劲力斜上,全凭上半身的劲道,刚才卢馆长肯定是坐着打你的。他要是不客气的话,一抬腿站起来就能要了你的命,赶紧磕头认错去吧!"

        李有德忙毕恭毕敬的送窦老爷子出门,这边卢鹤笙见已经治过无事,给自己的九徒弟使了一个颜色,也背手出行,径自回家去了。李有德红着脸低着头进出,不敢看院内一众师兄弟们,他虽眼不见,耳朵却听得道,旁人对他们的议论,绝没什么好听的话。也是前几天他们哥俩太过自负,行事出格,该有的报应。

        回到家屋子里李有德蹲在小炉子前熬药,李有泰仰躺在床上,稍稍一动,便疼得"哎呦,哎呦"。李有德气的将扇火的蒲扇狠狠往地上一摔道:"妈的,国术馆里没一个好东西,伤得这么重,也没个人来给煎煎药!"

        李有泰长出了一口气道:"哥,别这么说,窦大夫不还是九师兄帮着找的么?"

        李有德哼了一声道:"他找的?他是想跟着看个热闹,回去好拍他师傅的马屁,把咱俩的倒霉样子添油加醋的说给他师傅听!"李有德在家行三,上面两个姐姐,家里一堆佃户雇农,平时在家除了习武,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时伺候过病人?下午又出了这档丢面子的事,他前几天在国术馆里没少指手画脚,这一下脸面丢到了家,可以说原来自己飘的多高,现在摔得就多惨。

        想到这里,李有德愤愤道:"你说你,在老家你也是说打谁就能打谁的主儿,你爹虽然教咱俩功夫,但是真到了节骨眼上,还是留到半夜偷着教给你一个人。你爹还是他卢鹤笙的大师兄呢,你怎么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没过去?"

        李有泰闻言十分委屈,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到:"你还说呢,我爹偷着教我的东西,我不都偷着告诉你了么?咱们在老家打趴下的那些人,谁是国术馆馆长啊,你行你去他面前走两趟试试啊。"

        两人正说着,只听门环响动,九师兄托着一个布包推门走了进来。原来是他奉了卢鹤笙的嘱咐,来送本门的伤药。九师兄教会了两人内外敷的用法,看了看李有泰的伤势,摇摇头道:"我说好兄弟,不是我老九的说你们,即便是血肉亲戚,在外面也要有个规矩样子啊。我师傅那也是天津国术馆的馆长,多大的身份和本事?他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你们哥俩在外面东一句西一句的给师兄弟们教拳,你还把他老人家放眼里么?他老人家出手管教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不然说起来你们也是李老师伯的后辈,以后有江湖人们串闲话,损的是咱李老师伯的面子啊。"

        九师兄闲谈了一会告辞而去,李有德却皱着眉头坐在一边闷不作声。李有泰歪着头喊道:"哎,哎呦,药沸啦。看着药锅!你想什么呢你?"

        李有德哼了一声道:"你听见了吧,你下午挨这一拳,人家已经看轻咱们李家了!"

        李有泰一愣,想想道:"不会吧,九师兄这是在提醒咱,本分一点,老实说我也觉得这几天咱俩闹得有点出格了。"

        李有德端起药锅打断话头道:"出什么格?他不教还不许咱们自己开练么?你看着的,过几天天津城里就得传出来,说李林清的儿子,接不住卢鹤笙一招。以后的形意门,怕就是他姓卢的说一不二了。你爹的名声,就让这一拳给打没了!"

        这一句说的李有泰瞪着眼无法接话,显然让李有德这么一说,事情比他自己想的要严重的多。李有德一边嘘着水气将药汁滤到碗里,一边道:"这场子咱的找回来,就是不为了你,也得为你爹,为咱李家!不然以后咱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想好了,得把你爹请过来,别人还真压不住他卢鹤笙。"

        此言一出李有泰吓了一大跳,挣扎着要坐起来,"你让他来,惹了这祸你告诉他,他还不得打折我的腿!再说了你走了谁伺候我!"

        李有德将药碗端过来,扶住李有泰喝药边道:"兄弟,你自己得有长远打算,这天津卫比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热闹得多,在这里多长见识,见多大世面!将来咱兄弟要是想在天津城里站住脚,就必须得找机会扬名立万。不然到哪都传出去咱哥俩让卢鹤笙一拳就给打了,那你可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你爹那边你放心,我早想好了怎么说,你爹他绝对不会揍你,还得跟卢鹤笙拼命。我也不回去沧州找他,我发电报!"

        三天后是阴历八月十四,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是团圆节。照例这一天是天津武术界每年一小聚的时候,各门各家各派在津的知名人物们都会到国术馆一聚,大家饮茶畅谈、切磋武艺、点教后辈,兴致来了还会下场走几个趟子,让跟随着的亲信弟子们受益非浅。国人自来很看重这一年一节,因此每年大年初三和八月十四这两次聚会,既是天津卫练家子们亮相聚会的时候,也是老人们提携后辈,给弟子们出头扬名的机会。各家的弟子们想要能在这一年一节的聚会上下场走几趟,给各位老前辈面前报上个名号,那可是难得的荣耀,这意味着今后你在天津卫的江湖上有了一号,海河上下、水陆码头,都会给你传名立万儿,老一辈的师傅们也会记住你,以后行走江湖到哪里都能有了一分薄面。但至于以后成龙还是成虫,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国术馆下午就停了练功,一众师弟们里出外进的忙活着。众人扫撒院子、预备瓜果,采买酒食,人人兴高采烈。只有李有德拎着一根鸡毛掸子这晃晃、那晃晃,他冷眼看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到黄昏时候国术馆不但里外干静,两圈大漆的太师椅摆也放得端正整齐,院中的石桌、茶几上摆满了果盘,黄红色的海棠果、咧开嘴的大石榴、陈年的核桃、饱圆的花生、瓜子,还有上好的铁观音和用大肚瓷瓶盛装的直沽高粱酒。

        天擦黑,陆陆续续就有人到了,都是天津卫武林有名的人物,长拳短打、内外大家,或步行或作洋车一一前来,比较开明的开饭馆的潭腿门任师傅,居然还骑来了一辆崭新的带大梁自行车,他的小伙计在后面一溜小跑跟着。

        人多了,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或相互拉手客套;或拍肩拉臂的显示亲热;或相互褒奖对方的徒弟;或互请对方上座,一时间欢声笑语。任师傅被推到椅子前还犹自客气:"你们先坐,我旁边就成。……唉你来你来。哦!这椅子不对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任师傅手指椅子笑道:"这是去年你们卢馆长初三大聚会时踩过的,当时他踩在椅子上打了一套崩拳,把椅子腿踩进地里半寸深。上面怕是还留着他脚印呢,这还是让它自己个儿坐吧,我老任怕搁屁股!"一句话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身边服侍着的各家弟子也不尽莞尔。

        众人正谦让间,门口灯光一闪,走进来两人。在前面躬身指引的是李有德,后面一个高个黄脸的陌生汉子迈步走进院来。众人一愣,都回头看过去,只见这黄脸汉子莫约四十岁左右,身高臂长、宽肩壮腰,身穿一身浅灰色的土布裤褂,扎一条宽边的深棕色腰带,斜插一把挂着烟荷包的熟铜烟袋锅,汉白玉烟嘴。此人神色肃穆,毫无喜气,四方脸上一双大眼光彩四射。

        院中众人虽然大多数不认识来人,但是习武之人眼光最利,加之都熟悉武者平时的立卧行坐习惯,只看来人跨步进院这两步走,和站在众人面前渊停岳峙这般架势,就知道此人也是练家子无疑,而且是劲力内敛到返璞归真境界的内家高手。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想从别人眼里得出些信息来,这时卢鹤笙早已大步从后面抢过来上前道:"大师兄,您老怎么来啦!"众人闻言方才明白,这人就是形意门的大师兄,卢鹤笙的师哥、李有泰的父亲,从沧州而来的"病尉迟"李林清!

        李林清点点头算是还礼,开口道:"知道今天是天津武林聚会的日子,我特地从老家来,就为了开开眼界。也来给卢馆长捧捧场,有什么安排,请吩咐就好了,自己师兄弟,不必客气。"

        这句话在场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愣,大家都清楚李林清这话绵里藏针,把馆长摆在师兄弟的前面,已经颇有些先公后私的感觉。联想到风传前几天卢鹤笙盛怒之下一拳将他儿子李有泰打得口吐鲜血之事,众人心下都感觉今天的聚会怕不会简单收场。

        卢鹤笙是武学奇才,以武痴著称,平日里专心授徒传艺、练功精进,虽然做了几年国术馆馆长,但是待人接物上却很少走心思,多是直来直去,甚少城府。他竟全然没听出大师兄话中有话,犹自欣喜道:"那是在好不过了,我与大师兄三年多未见,这次您可一定要多留几日,好好指点指点我。哦,今天天津的武林同道也来了不少,我来给师兄您引见,待会儿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这本是卢鹤笙平日里惯说的话,他的本意是:既然大家都是习武的人,聚到一起就是为了交流么,相互印证,谈武论技。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心态有异,这话听在李林清的心里却是又一番意思。李林清心里暗自哼了一声,心想:"要我指点你?怕是你想指点我吧?你在天津大城市里混得好了,拿你认识的都是头面人物来压我?即便是待会儿你们一起上来跟我'交流',我李某人也未必就怕了你们。"

        这边卢鹤笙领着李林清,将来到的诸人一一介绍,众人都听说了病尉迟的威名,只不过李林清久居沧州,极少外出,今日得见本尊,纷纷抱拳施礼表示久仰。李林清也一一还礼,自己捡了一张下手的椅子坐了,李有德立时端来碗清茶,而后在后面侍立。

        因为有生人在侧,李林清又是一张阴沉的脸,正所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众人都觉得不好开口,小半天话头来回,都在天气、身体上打哈哈。任师傅按耐不住,拦住话头道:"各位,我住的那地方后两条街,搬过来一位大人物,你们知道是谁么?"

        众人都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们平时很少过河,英租界那边的事儿,我们哪知道呢。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吧?"

        任师傅得意的一笑,搓搓手道:"我这新邻居,可是位大英雄、大人物,就是在黑龙江跟日本人干仗的马占山,双手枪马将军!"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有人诧异道:"不是说马将军势单力孤,兵败退到老毛子那边去了么?怎么来了天津,这里……这里如今满大街可都是日本人啊!"

        任师傅闻言苦笑一声道:"唉,这事儿我还真打听过,马将军在黑龙江人少枪旧,拼不过日本人,但是他老人家雄心不倒,从苏联转道外国,绕了几万才回到南京,找蒋委员长去要部队,回东北跟日本人干。结果老蒋就给了他这个"说罢任师傅伸出一个大巴掌。

        "好样的,是条汉子,还不给他五万人啊?"

        "狗屁!还五万人!"任师傅朝地上吐了口痰道:"给了马将军一个闲职,每月大洋五百块,让他养老!"此言一出,犹如在油锅里浇进一瓢凉水,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这时正是热河抗战失败一年后,察哈尔落入日寇手中,在热河起兵的冯玉祥、吉鸿昌等人,下野的下野,出国的出国,伍万健儿被何应钦就地解散。日本人策划"华北五省自治",积极拉拢满清的遗老和不得志的软骨头国人。天津早就不许住国民政府的兵,虽然有东北军主力改编的保安团在维持治安,但远不如日军人数众多。天津卫市面上表面平静,但各处日本浪人不断滋事,大家都明白这世道是暗流涌动,怕是距离开战不远了。众人说起时事了七嘴八舌,却都是咬牙跺脚的惋惜与着急。

        卢鹤笙见场面有些失控,便起身拦住大家的话头道:"各位,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还是以叙旧为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少言国事吧。咱们的日子过得也都不易啊。"的确,自国民政府的兵撤出天津以后,再加上租界林立,国民政府在天津的号召力越来越小,眼看着行业萧条,原本偌大的一个国术馆,陆续有教师南下以谋出路,剩下的人全靠富商们解囊赞助才能支撑下去。有名的武师也都在护院、保镖上谋差事,有很多一时找不到事由的武师们,没奈何的就入了黑道、混了码头,剩下些耿直的,就在国术馆里挂名教拳,靠国术馆周济着过日子。

        家国衰落、外敌嚣张,纵有一颗英雄心,也被一家妻小柴米油盐缠住。卢鹤笙此话一出,在座众人一时语塞。任师傅叹口气忽然道:"人穷志短啊,前两天我看见八卦刀的秦时天,居然跟在一个汉奸棉布商的后面作保镖。我忍不下这口气,一路跟过去,在那奸商的小老婆的家门口,揪住看门站岗秦时天,骂他没骨气,给祖宗丢人!"任师傅缓缓摇头道:"我骂他,他一声都不吭就是哭,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等我骂完了,他梗着脖子跟我说:'我凭功夫吃饭,凭良心办事,没招谁没碍谁,就是想混口饭吃都不行啊?家里大小三个孩子,谁替我养活啊,气节能换回来棒子面么?'这一下,把我问的都没词了。"

        卢鹤笙叹口气,缓缓道:"唉,今年咱们也改改规矩,等会儿聂老爷子来了,跟大伙见个面,咱们就散了吧。大家把桌上的吃食们各自带回家去,给自己老婆孩子,也让她们高兴高兴。"

        任师傅也觉得今天说了太多沉重的事情,没来由的惹人伤心,当先强作欢颜笑道:"好好,待会儿分好东西,今天不妨咱们就拿这些吃食作彩头,大家都把手上的真功夫拿出来,不露一手的谁也别想拿东西回去解馋啊!"

        众人一阵大笑,将种种不悦暂时抛开,国术馆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照例是任师傅打头,他活动活动腰腿,下到场子里手提长衫下摆踢了一路谭腿,只见架势拉开身轻若絮,两腿连环如鞭,前踢、后踢、侧踢、反踢、摆踢,踢得是潇洒漂亮。收尾时大跨步跃起,凌空旋身连踢四脚,落地后又接一个后翻,稳稳立在院墙根下自己骑来的自行车大梁上,右腿过顶脚底端平,摆了个朝天蹬的势子。众人鼓掌喝彩,有人扔出个大石榴过去喊道:"好腿,这段去年没有,奖个大石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众人全神贯注在切磋武技上,才能把家里家外的种种不悦全部抛开,难得的放松一乐。

        众人陆续下场,演练自己拿手的套路,或与亲传弟子演几段本门拳脚的攻防,小院里渐渐热闹起来。国术馆形意门这边下场的是老九,他一身新换的对襟小褂,紧扎绑腿,从五行拳演起,招架缓慢,却更显出拳意连绵不绝,在座的诸位师傅看在眼中,无不点头。李有德站在一边,边看边冷笑,嘴角朝一边歪着,这意思很明显,"这些都是我练剩下的。"

        老九察觉到李有德的眼神,他年青人好胜心起,舒腰探臂开始演练鹰熊形。这两形为形意十二型之母,招式古拙,变化万方,老九故意逞艺,从鹰熊形的起式开始,竟由同一式演出了其它十形的不同招法。李有德在人群后面看着,神情由不屑、到吃惊、到惊讶、再到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老九这才收了拳架,得意洋洋立在场中。

        一路拳演下来,任师傅当先开口道:"好孩子,功夫好,手艺更好,就是量少!"这最后半句话一语双关,意思是老九家开的饭馆,厨艺颇佳,但菜碟子小,量给的不够大方。众人一阵大笑。有道是得胜的猫儿似老虎,老九偷眼见旁边的师傅眼含笑意,面色有光,便有些放肆,壮着胆子开玩笑道:"菜碟子小您才能常来啊,下回您老在去赏脸,我换大碟给您炒特份的。"

        这时有好事者提议,请远道而来的李林清下场献艺,大家瞻仰。那李林清也不推辞,放下手中茶碗,掸了掸衣袖正色下场。

        华北武林中"病尉迟"的名号无人不知,大家谁都知道李林清一身内家功底已致极高境界,大家也都知道李林清这次不请自来,怕是来者不善。于是众人都纷纷落座,敛神禀气的等着看李林清要露一手什么功夫。

      • 家园 【原创】再续

          李林清站在院中,双手背负,先仰天默想了一小会儿,随即沉肩拔背稍稍分开两脚,在院里左一下右一下的跺起步子来。只见李林清双目微闭,全身放松,就这样看似随意的左跨一下,右跳一下,全无节奏与步伐。即便是听戏跟着胡琴的票友们,跳的怕也比他好看的多。

          众人先是吃惊,而后莞尔,不少人已经在掩嘴偷笑了。一个乡下来的大汉,在众人面前来回得学跳舞,这也太过滑稽了。但是再过得片刻,笑得人越来越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重新流露出惊讶之色。因为很多人都已渐渐看出,李林清并非故意作秀,而是展露了一种威力之极的身法!李林清在跃动时全身放松,可颈、肩、肘、背、胯、腰、膝、踝等处处关节,无一处不在保持着弓形,整个人看似懒散,却如一根紧紧压缩的弹簧一般,随时都可以迸射而起!而他虽然两眼微闭,却敏锐的如同一头野兽,谁盯着他的要害看,他马上便能察觉,随即变化身姿,以交手式转过头来面朝着那人,全身待发,顷刻间便能完成全力一击!竟似身前背后都长了眼睛一般!

          再得片刻,李林清动作越来越快,人在场院中起舞,犹如鬼魅,身法之快,几乎令人目不暇接。他虽是闭目,但场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注,却都逃不出他的觉察。谁多看他的要害一眼,他便用出手势朝那人疾跨出一步,身法极快,杀气扑面,他一个人竟然逼得所有人不敢再看他身上的要害所在,只能低头盯着他的双脚看。众人到此时不禁皆惊,心下俱都骇然。

          片刻后,李林清在场中央停下,缓缓开气吐纳,竟然呼吸平稳,面色平和,全无剧烈运动后的呼喘。他两眼睁开神色清明,眼神凌厉如电般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众位,我这李家的功夫如何?"

          这话众人没法答,也不敢答。李林清已经接着道:"师弟,还得你来指点指点我李家的功夫啊。尤其是我李家的炮捶架子,还要请你亲自调调呢!"

          此言一出,院中众人心底顿时明了,这李林清果然是来着不善,这话是当天卢鹤笙打他儿子李有泰时说的,而李林清此时当着天津武林人物的面,指名道姓说出,等于直言挑战卢鹤笙!众人转过头去,座椅上的卢鹤笙面色已大变,惊讶中带有一丝愠怒。

          李林清再不多言,双手背负微微扬头,冷眼瞧着对面七尺之外的卢鹤笙。

          李有德站在椅子后面,将整个过程看了一个满眼,李林清一露身手,他就看出来老爷子今天是动了真功夫,这一路步法既是显艺立威,也是战前的活动筋骨、凝聚心神。现在的李林清全身气血已经流转自如,神清气明,脉络顺畅,一身杀气也已经凝聚成型,立在院中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斜指卢鹤笙。这一战纵然卢鹤笙有天大的本事,他李林清已经占了先手!李有德不由兴奋得捏住椅背,心中暗想,"卢鹤笙啊,你也就欺负欺负我们哥俩,我倒要看看今天你究竟会栽多大跟头!"

          卢鹤笙知道自己的大师兄脾气火爆,不然也不会有"病尉迟"的绰号,更兼老来得子,最是护犊子。他原想等聚会完毕后,找个地方请大师兄喝上几杯,婉转的把事情说明,把李有泰正式收归自己门下,这样也免得同门间伤了和气。可没成想李林清竟然等不及他解释,大庭广众下公然发难,丝毫不讲同门情谊,逼着他要在天津卫武林同道面前下场交手。这众目睽睽之下,关系着个人的颜面与名声,所以一旦交手双方肯定都是不留余地,既然都倾力相拼,结果必然是非死既伤!而形意同门师兄弟之间如此相残,谁败了怕都是要伤自己一门一派的颜面。

          卢鹤笙坐馆两年,这位置和一身的名望也是靠本事打出来的,话到此时,已无退路,不得不接招。卢鹤笙冷笑一声起身道:"原来大师兄在这儿等着我哪!也好,久闻大师兄功夫通神,今日既然大师兄有兴致,也好讨教一二,请大师兄莫要容让,小弟必定全力相陪!"

          这番话众人都听的明白,叫战的杀气腾腾,应战的全力以赴。有好事的人已经情不自禁的站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生怕错过了一招一式。而有的人已经感觉大大不妙,任师傅皱皱眉,拉了拉身边一位老师傅道:"乔老,这俗话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是同门手足,您老给劝劝吧……"

          旁边几人纷纷摇头,低声道:"劝不得啊,这是人家自家门里的事情,人家都说了是相互指点,咱们外人怎么拦?再说了这里面过节大了,就凭病尉迟那脾气,你拦住他第二天没准他就上门找你讨教去!"

          任师傅心有不甘,站起来道:"两位,今日大家叙旧为主,不宜切磋。等我们都走了,你们两位爷们找个大点的地方,把自己家的秘传都亮出来也不迟嘛……"

          话未说完,李林清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摆了一个三体式傲然道:"不必了,打他用不了多大的地方!"

          这一句话如针似油,激的卢鹤笙心火大盛,他心道:"我是当着这许多人,给你留着面子,教子无方还如此蛮横,今日要不下场应战,今后天津卫的市面上,那还能有我卢某的立足之地!"想到这里,卢鹤笙甩开长衫大步下场。他俩手一摆,先抱拳行礼,继而亮出个虎抱头的架势,伺机而动。两人下场,四目相对,各自将对方的架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都不由得心中暗自赞叹。这二人都是一方英雄,身负数十年的武功修为,举手投足间毫无破绽,一交手肯定是如同钢鞭磕铁锏一般,打得火星乱溅。

          院中众人此时心态各异,不乏有平日里看着卢鹤笙春风得意,心下嫉妒,准备看场好戏的,但更多的是见识了李林清身手之后,对卢鹤笙担心的。有不少平日与卢鹤笙交好的武师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等到情急危险时,上前分开二人。但高手过招电光火石间胜负既分,等到旁观众人看到危险时,怕早就有一方重伤在身了。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咳嗽一声,低声喝道:"住手!"接着是一生清脆脆的娇呼:"二位师傅,先暂且停一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远处停了一辆汽车,一老两少三人正从门外进来,当先的老者马褂长衫,银发白须,鼻梁上架着一幅玳瑁腿的眼镜。旁边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少女相掺,这少女高个苗条,剪了一个齐眉的刘海,更显得一双大眼睛黑中透亮格外有神。这两声高呼显然就是这两人所喊。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幅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手捏白手帕,尽管从头到脚修饰得整洁时髦,却掩饰不住疲惫的面色。

          天津卫老话说:"那行那业都挂着相儿"。这三人看衣着气质,就不是普通家院出来之人,特别是那当先的老者气宇轩昂,一把银须飘洒在胸前,身板虽然消瘦,但浑身上下却有一股精神气贯穿着,看得出在年青时有过习武经历,更读过万卷的圣贤书,是那种多少年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人物。而他身边的少女,衣着普通,不显华贵,却被搭配的极好,不但衬显得整个人婀娜秀气,看上去又大气稳重。连李有德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赞一声:"真是个好姑娘"。

          三人进得院门,满院之人到有九成九都围了上去,热情招呼道:"聂老掌柜的来了。""呦聂老您今天起色不错啊。""小姐和少爷也来啦,真是难得!难的!"

          来者三人,正是天津商会的理事,棉纺业的巨子聂树屏聂老掌柜,身旁相扶的是其干女儿聂宝琴,后面的年青人就是他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儿子聂泯川。聂老是天津卫有名的开明士绅,在前朝中过文举却又颇通西洋理法,经商也是诚信为本声誉海外。聂家与江湖颇有渊源,工厂中聘请了不少武师护院,对行侠仗义而受窘的武者,不但慷慨解囊资助,还一直是国术馆的最大资助者,因此虽人不在江湖,却极受江湖人尊敬,在平津一带的武林中,隐隐有孟尝君之风。

          任师傅一见聂树屏喜出望外,提在胸口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忙挤进人群,掺住聂树屏的左臂,有意无意的将他往卢、李二人中间拉。聂树屏明白他的用意,笑着快走两步,朝李林清道:"刚才听他们介绍,这位可是名动天下的李老师傅?大名真是如雷灌耳啊!"

          以聂树屏商界巨子的身份,加之六十岁高龄,几十年来在华北武林中人脉颇广,李林清便是再狂妄也是不能失礼的,只好收回双臂,规规矩矩的作揖施礼回道:"不敢、不敢,李某一山野村夫而已。"

          聂树屏摇摇头,上前拉住李林清的手道:"嗳,哪里话来!谁不知道您李师傅是领袖华北武林的大家,不禁一身功夫登峰造极,教出来的弟子们也都是一时俊杰,我曾经商下过南洋,哪里的人都知道沧州有位绝世的高手叫病尉迟的。您可谓是名扬海外啊!"

          李林清是个极好外面的人,最重名声与风评,几十年也把身边人的恭维当成常事,要不然也不会受了李有德的挑唆,千里迢迢的来到天津,非要跟同门的小师弟一较高下。有道是铁拳好架、高帽难接。李林清胸中的杀气被聂老这几句话无形中轻轻化掉,得意的笑笑道:"噢,聂老过奖啦,那是前些年抹不开面子,教了几个南洋的徒弟而已,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

          这边拦住了李林清,那边卢鹤笙一个人自然也打不起来,也走过来跟聂老见礼。聂老两手分别拉住二人道:"我是个多事的老头子,您二位今天的过节我也略听闻一二,你们双方未必就有非要分出高下的本意,不过是有些事碍住了面子,又被人传话挑动了心火。"聂老看看二人眼神,都颇有些不忿的神色,叹口气接着道:"我知道有我老头子在这里,今天二位一定打不起来。但我老头子转身一走,难保就又生出些事来,这样,今天我老头子索性就做个仲裁,你们两位就当着我的面比上一比、斗上一斗,看看究竟谁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任师傅不禁神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见聂老身边的聂宝钗神色安详,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不知道她父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互相看了看,只好都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咽在喉间。

          李林清当即表态,他哈哈大笑道:"有聂老坐裁,那真是求之不得,我李某人听凭聂老吩咐就是!"言毕斜眼看了一眼卢鹤笙,轻轻哼了一声。卢鹤笙双拳一抱,点点头道:"听从李老安排!"

          聂老点点头:"那我就斗胆出题啦!"他咳嗽一声轻轻嗓子,提高声音道:"诸位,大家都知道,我辈习武是为了强身护国,将本门的绝技发扬光大。所以老话有说法,打赢一个人容易,教出一个好徒弟来难。拳脚上比的是个人修为,但是要想将一门一派的功夫开枝散叶,对得起传艺的祖师爷,只靠拳头硬那是不行的。因此我在此出一题,天津国术馆几年来一直靠各界捐赠维持,但如今时局艰难,为继困难。您二位现在起就各自为天津国术馆筹款筹捐,谁能为国术馆先筹募到五千块大洋,让国术馆能广收门徒,将我辈武技发扬光大者,就是胜者。这不但要比拳头,还要比胸襟、胆识、气度、头脑、威信。谁能胜出,他就是天津武林界的领袖!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说完,众人先是一愣,既而纷纷点头道好。众人都知道,李卢二人今日结下的过节不小,都埋在心里,日后一旦有事由引发,必然又是一场激斗。高手过招,伤死也不过是在转瞬间,到时候再叫谁来劝阻怕都是来不及。而聂老出题,让二人将好胜心用在经营国术馆上,既能解决不少挂名武师的生计,也能让国术馆发展壮大;而二人在比斗时完全不用正面交手,就避免了两虎相争的危险;另外日后交往相处多了,也多了说合和睦的契机,可谓是一举数得的好办法。这法子只有聂老能想的出,也只有聂老的身份说出来,李卢二人也才能听进去。

          卢鹤笙比较坦直,听得出聂老是在维护形意门,当下先开口道:"聂老所言极是,卢某自当遵从。"李林清愣了片刻,众目之下也不能在强要寻斗,只好点头同意。聂老借机拉住二人双手道:"那好,英雄一言,快马一鞭。请两位英雄三击掌为誓,以半年为筹款期限,其间且不可动怒私斗!"

          二人点头,击掌盟誓。李林清是个霹雳火的脾气,此番就是想要来压一压卢鹤笙的气焰,偏偏聂老插进来让他一腔火气无处发作。此时李林清颇觉郁闷,心中忽发小孩任性心气,击掌时手腕一压,一股暗劲传到卢鹤笙的手上,卢鹤笙觉察到劲力不对,忙运劲化解,右肩头已是吃力,上半身不由自主地一晃。

          卢鹤笙心中诧异,只见李林清面露得色,心中不由恼怒,暗道:"我尊你是门中大师兄,处处容让,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休怪我卢某不给你留面子。"当下抖腰挺肘,第二掌上也运了劲朝李林清胸前拍了过去。李林清一时得手心中欣喜,却不料卢鹤笙第二掌连本带利偿还过来,又是用了虚实结合三叠浪的劲道。当下李林清右臂吃劲,也是不由自主的连晃了两晃。

          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众人都看得出这两掌中的隐匿,这一下李林清恼羞成怒,悄然后退半步,掌心内扣,第三掌运了功力直奔卢鹤笙的左前胸。卢鹤笙这边早有准备,吸口气含胸坠肘要硬接这一击。正在这时,聂老也看出来两人神色有变,忙举起右掌,塞在两人中间道:"我这裁判也击一掌!"卢鹤二人见聂老的手掌拦在当中,忙收力变势,老老实实的将手掌轻轻击在聂老的手掌两面上。聂老忙拉住两人手臂,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事情都过去了,来来都坐下来,喝酒、吃果子!"

          早有弟子们看茶递果子上来,大少爷聂泯川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接过桔子,摸出白手帕先擦拭了一番,才用手拨开皮吃。众人都知道聂家大公子是从国外回来,念洋文吃洋面包喝洋墨水的,却没想到连吃个桔子都这般爱干净,一时都面露窘色。聂宝琴见场面稍冷,忙端起茶碗来团团一敬道:"诸位师傅,家父年事已高,照例由小女子以茶代酒,敬各位师傅一杯,这杯茶有个说法叫'平安茶',喝了以后各位师傅们家家平安,衣食无愁,请各位师傅都要喝上大大的一口。"

          她语音清脆,众人听得入耳,都哈哈笑着举起茶碗来,一时满堂和气。李有德站在李林清的身后,手捧茶碗只顾盯着聂宝钗看,两眼走神,一颗心早飞到爪哇国去了,将李林清抬起来接茶碗的手就晾在了那里。老九在一边瞅见了,碰了碰李有德,嘿嘿笑了两声,李有德脸色红中透黑,狠狠瞪了老九一眼,老九悄悄朝李有德捏了个兰花指,扭了两下腰,忍着笑远远跑开。李有德的目光如锥似箭,追上去在老九的后背上穿了无数个窟窿。

        • 家园 我又瞬移回来鸟,抓个小虫子~~~~

          来者三人,正是天津商会的理事,棉纺业的巨子聂树屏聂老掌柜,身旁相扶的是其干女儿聂宝琴,后面的年青人就是他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儿子聂泯川。

          李有德站在李林清的身后,手捧茶碗只顾盯着聂宝钗看,两眼走神,一颗心早飞到爪哇国去了,将李林清抬起来接茶碗的手就晾在了那里。

          怕被扎针,瞬移飘走~~~~~

          • 家园 抓虫有奖,扎针减半

            欢迎捉虫,欢迎竞猜结局,欢迎给剧中人物投票,不用短信,可以直接回复即可:)

            • 家园 有个小错误

              天津过去是九国租界,不是七国租界。九国包括八国联军的八个国家,德意日奥俄美英法,另外再加上比利时。

              我猜李有德最后卖身投敌被杀死,李林清迷途知返为保护国宝而死,李有泰被卢鹤笙收入门下。

        • 家园 【原创】再再续

          明月高升,夜色渐凉。众人才兴尽而散。李有德回到屋里忙不迭的给李林清打水、沏茶,李有泰站在炕边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李林清则伋着鞋,坐在椅子上抽烟,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长本事啦?让你来这是学本事,你倒去教人家?翅膀长硬啦?”李林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李有泰一哆嗦。“给你爹我丢人!惹得事给我丢人,挨了打也给我丢人!你小兔崽子里外里给我丢人,从老家丢人给我丢出六百里来!”

          李林清越想越气,抹下一只鞋来劈头扔过去,李有泰也不敢躲,闭着眼任鞋底印在自己脸上。“人家说我李林清的儿子没规矩,更没本事!一招都接不住,你学那本事都让狗吃啦!”

          李有德端着木盆进来,放在李林清的脚下,先把剩下的那只鞋扒拉到一边去,免了李有泰挨第二下,然后麻利的除下袜子,把李林清的双脚按在热水里。热水疏通筋脉,先将李林清腹中的怒气泻了不少。李有德紧接着边给李林清揉腿边道:“伯,不是这样说的。您看我俩来了几个月了,什么都不教不说,您说他卢鹤笙这是防着谁呢?再说了,他知道有泰是谁,还下这重手,这一下子那是打在您脸上啦。”

          李林清瞪了他一眼,一脚踢翻木盆喝道:“放屁!再胡说打折你小子的狗腿!”李有德怏怏的扯过布巾来给李林清擦脚,撇撇嘴道:“伯,您说我放屁,可是侄儿我问问您,今天院子里那些人,有几个是姓李的?有谁是真心盼着您出风头露脸的?还不是您这挨打的儿子、挨骂的侄儿。”

          这句话触到了李林清的心窝子里,他端着烟袋的左手也不由得一顿。李有德抓住机会紧接着道:“人家家里两件宝,一个是祖师压箱底私下里教的本事,二是国术馆馆长的位子。您老实打实的让自己儿子来学本事,给他个高台阶;可人家就是以为您是冲着这两件宝贝来的。所以说您儿子这一巴掌,是早也得挨晚也得挨。要是我们伤好了还赖着不走,下次人家就能把我们打回沧州去!”

          “哼!他敢!”李林清把烟袋超痰盂里狠狠磕了几下,“我不想要,他防着我。好,你越防着我就越来抢!”李有德闻言偷着朝李有泰使个眼色,两人眼中都是面露喜色。李有泰顿时窝着腰蹭过来,一把抱住李林清的肩膀道:“唉哟,爹啊,他打的我疼啊,我可是您的心头肉啊……”

          李有德道:“伯您放心,您不是跟他打赌击掌了么,孩子们保证咱就算凑不齐五千块大洋,咱也搅和的不让他卢鹤笙凑齐!”

          自打李林清来后,李有德仿佛得了金令箭一般,不论跟谁说话,都是扬着下巴颏的样子,平日里在院中走动,也爱背负着双手,从东墙遛到西墙,在葡萄架下转个身,再从西墙遛回到东墙。用大师兄的话说,就是“李师伯的功夫他没学会,李师伯的范儿他倒是学了个全。”

          这一天温凉少风,李有德摇着蒲扇在国术馆院子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中午的酒有一点后劲,到了下午晌,身子里还有些微热,头也有些发沉。李有德到底对卢鹤笙有些顾忌,不敢在国术馆院子里太过放肆,又不敢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在李林清眼皮子底下偷懒找骂。

          他环顾了四周,心中一动。趁着院中无人,屈膝一跃,探臂反手抓住屋檐,收腹提腿倒翻上了西屋的屋顶。这里居高临下,院子里各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站在院中也能轻易的看见屋顶上有人。李有德想了想,悄悄跨过屋脊,走到另一面斜顶上,松了松腰带舒展了身子躺下,迎着挂在西半天的日头,迷上眼睛准备小小的睡一觉。

          就在李有德似睡非睡之际,忽听院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李有德开始并不在意,只以为是那个师兄弟忘了东西回来取,便自顾自的继续打盹。过得片刻,只听自己身下屋子的小门“吱哑”一声响动,想是有人推门进屋看了看,又带上门出来。

          李有德心中忽然一动:从国术馆院门走到屋门,至少要大约二十步,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听不见来人一点脚步声?能有这等功夫修为的,整个国术馆里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李林清,另一个就是卢鹤笙!想到这里,李有德顿时困意全无,他睁开两眼,用手肘撑住身子,将头慢慢抬离屋顶,不敢露头,只好支起了耳朵仔细辩听院内的动静。

          只听剩下两屋门接连响起,似乎来人要看看国术馆内还有没有闲人。李有德心下一阵奇怪,中午过后,卢鹤笙就一反常态的把所有徒弟打发走了,这时候,会是谁来找人呢?

          稍后远远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听声音象是一前一后两人推开院门,这两人来到院中收住脚步,齐齐叫了声:“师傅!”

          这一声李有德听得真切,豁然明朗已经猜到,下面院子里的必定是卢鹤笙和他的两个徒弟。李有德心中不由得暗笑:“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卢鹤笙私传绝艺,居然让我赶上了。我只消躲在这屋脊后面偷听,你绝计猜不到会有人藏在这里。你教给你徒弟什么东西,我就能听见什么东西。”想到这,李有德更是凭心静气,一动也不敢动的撑在那里,静等着卢鹤笙对他自己的徒弟传艺。

          私向传授绝艺,本是中华武林的惯例,一方面显示所穿之技神秘非常,让所学者自然而然心生敬畏珍惜;另一方面也是保证因材施教,让绝技不致被居心险恶之人偷学而去。李有德满心欢喜的撑在屋顶上,听了片刻,才发现卢鹤笙不是在传艺,而是似乎在安排一件极机密的事情。卢鹤笙声音很低,李有德更不敢探头,只能断断续续的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天津,有人已经去接应,他安排这两个徒弟今晚十点在大直沽渡口,如何如何。

          这私密话片刻间说完,两徒弟一声:“遵命”转身而去,卢鹤笙又机警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带上院门离开。李有德听到关院门的声音后,又数了一百下,方才小心翼翼的探起身子,坐在屋檐上。他紧皱眉头心中纳闷:“卢鹤笙如此神秘,他到底要干什么?”

          心机翻转几个来回,李有德已打定主意:让他卢鹤笙顺利,李家就会吃亏,所以不管他卢鹤笙做什么事,自己都有必要去,给他搅和搅和,不能让他轻易得逞。而且这事还不能事先跟李林清说,李老爷子一生行事光明,不屑于算计别人,这事还是给它来个先斩后奏的好。反正都是为了李家,给他卢鹤笙拆拆台,正好也出出前几天自己受的那一阵鸟气!

          李有德吃罢晚饭,找了个说辞出门来,甩开大步直奔大直沽的渡口。天津卫漕运通达,通衢南北,北上南下两条路线,一是去老龙头火车站坐火车,二是上码头坐船,悠悠晃晃的上路。而大直沽海河码头,就是这样一个船帆云集之地。

          李有德眼亮,老远的就看见卢鹤笙的两个徒弟老七和老九穿了一身破布烂衫,用煤灰抹了脸,两人各抱一根旧铁锨,蹲在码头边上。李有德心中暗笑,这两人也是个有点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主。知道用煤灰摸脸,隐藏形迹,却又扮作装卸苦力蹲在客船码头上,这里往来的都是匆匆行人,哪有卸货、装煤的买卖?李有德看了看四周,捡不远处一个馄饨摊子坐下来,侧身对着老七他们那一边,把褂子脱下蓬松着搭在肩膀上,挡住自己半张脸,偷偷的躲在布幌子后面瞄着那两个人。

          夜色渐沉,码头上的船也都渐渐散去,凉风里送来了远远的报时钟响,老七老九把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一会儿什么。过了一会,两人猛然一抬头,齐齐向码头望去,李有德知道,正主了来了,也放下筷子凝神顺着这两人视线看过去。

          只见一艘小客船缓缓靠在码头旁边,船家系了缆绳搭好跳板,一行十余个坐船的行客,纷纷扛包拎袋的鱼贯而下。天津海河航道钱,还有开启铁桥阻碍,因此都是大船到塘沽换乘小船来进到渡口这里,这一船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班了。行客中有一个身穿竹白色绸褂,头戴巴拿马帽的商人最引人注目,这人左手按着帽沿遮住大半张脸,右手提着一个小皮箱,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跟班模样的汉子。

          一见此人上岸,老七与老九扔掉铁锨,齐齐起身并排着快步迎上,赶到码头前一左一右叉腰将路堵死。其它旅客一见,便知道来者不善,立时作鸟兽散,纷纷逃往一边,将立在当中的商人一行,孤零零突兀的显在中间。

          那商人面色惨白,跺脚道:“从大连一路追到天津,你们就不能给条活路么!”一张嘴露出浓浓的东北口音。老七上前一伸手,哑着嗓子喝道:“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那商人猛吸了几口气,右手将皮箱紧紧搂在怀里,提高嗓门大喝一声:“给我打,接应马上就到,保我出去的赏大洋五百块!”他身后那两个跟班闻声精神一振,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猛扑向老七和老九。那商人也趁此机会,弯腰钻孔子要往斜刺里跑下去。

          “保出去就给大洋五百块,那这箱子里的东西,岂不至少值个几千块大洋?卢鹤笙这是安排自己的徒弟来劫道儿?怪不得要煤灰抹脸见不得人。哼哼有点意思,这就叫山水有相逢啊,这东西就算我得不着,他卢鹤笙也别想得着!”想到这里,李有德探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纵身冲向正在恶斗的四人。

          那商人随身带着的两个保镖虽说也是身手利索,但远不是卢鹤笙高徒的对手,几招之间就被老七和老九打到在地。老七一声狞笑,抬手抓向怀抱皮箱硬要从身边低头冲过去的那商人。那商人见老七抓到,忙开口求饶道:“有话好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哎呦!”话未说完老七捏住他手腕一抖,那商人吃疼两手一松皮箱下落,老七伸脚在半空一挑,探左手把挑起的皮箱抓在手中。

          眼看着老七拿住那商人,皮箱到手,冷不防旁边窜过来一个人,他抬腿踢开了老七的左手,皮箱打个旋儿飞起在半空,那人随即起连环飞脚追踢老七的下裆。老七左手在外,连忙放开那商人腾手退步下护,那人却上手一晃拨开老七收回的左臂,紧跟着流星赶月飞快的一拳,正打在老七的鼻梁上。老七哎呀一声鼻血迸流,倒退两步一个跟头翻倒在地。来人这时右手向背后一伸,如同脑后生眼一般,潇潇洒洒的将皮箱稳稳接在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冲上来一击得手的,正是黑巾掩面的李有德。

          老九在一旁见突然生变,忙扑上来要接应老七,却被方才打倒在地的商人保镖一把抄住脚脖子,拼死抱在怀里,张口狠狠咬在他腿肚子上。待等老九打昏了那保镖再抬头时,李有德已经拉着那商人跑出去半条胡同了。

          老九想要追下去,又舍不得捂着脸躺到在地的老七,两头看看再犹豫了一下,李有德那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老九恨恨的一跺脚,蹲下来忙着给老七点穴止血,这边巡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来,老九拉起老七转身朝小路奔下去。

          李有德不知道老七老九有没有接应的帮手,当下只顾拉着那商人飞跑。跑过几十步发觉手里不对,转头一看那商人飞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摘下来一块金怀表,边跑边往自己的口袋里塞。那商人见李有德回头,喘着气道:“好汉……送……送我到日……日租界,必有……重谢。”

          李有德此时心里也有点事后怕,卢鹤笙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这要知道是他暗中作梗坏了大事,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这边正想着出路,那商人体力不支,越跑越慢,嘴里含糊道:“不成了!……不成……歇会!”

          李有德放开手低声道:“分开跑!”说着转身一搭墙头便腾身翻墙而过,那商人见李有德翻墙而走,急声高叫道:“东西!嘿我的东西!”

          墙那边远远传来李有德的声音:“登报,登启事去!”那商人听了急得跺脚,顿足捶胸一屁股坐倒在地。

          李有德按下身形疾奔了片刻,看看身后并无人追,他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四周,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跃上身边一颗枣树,隐住身子朝来路上仔细望了片刻。方才将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放松,摘下蒙面巾,大口喘起气来。

          片刻之后,李有德将呼吸调匀,此时乌云尽去,月色明朗。李有德从怀里摸出小皮箱,托在眼前仔细打量起来。这皮箱两个巴掌大小,是纯牛皮包蒙,枣木的拎把,托在掌中手感极佳,显然只这一个箱包就价值不菲。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金贵的要藏在这样一个小箱包中。

          李有德又静了静气,小心翼翼将皮箱打开,扑面而出的却是一股腥臭味。只见里面用层层绒布包护着一个万寿纹的小锦盒。打开小锦盒,腥味愈加浓烈,里面是用小块白绸包裹着的两个小球。李有德好奇的捏出一个小球举到眼前细看。这小球黝黑无光,核桃大小,有些褶皱,月光下隐隐能看出上面还有些纹路,可捏在手里却感觉非石非玉,还有点弹性,只是腥味扑鼻,说不出来怪怪的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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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有德捂住鼻子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还是认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不敢带回去给李有泰和李林清看,便按原样包好,重又塞进怀里。李有德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摸出皮箱四下看看,灵机一动藏进树顶的鸟窝中,找了些树枝盖在上面,又小心的将能攀上鸟窝的树枝用手尽数掰折,再抬头自己看看,找不到破绽,才轻轻跃身下树。

              李有德边往回走,边摸出那商人塞过来的金表,心里想到:"这家伙也值个百十块大洋啊。"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欢喜,将方才的担忧都抛在了脑后,脚步轻快的回家而去。

              李有德悄悄摸进院里,李有泰还给他留着门。李有德不敢再梳洗折腾,就悄悄的脱衣上炕,北屋里李林清一声咳嗽,吓得正上炕的李有德一哆嗦。李有泰有些纳闷,小声问李有德怎么回来这么晚。李有德面露得色,笑而不答。

              第二天吃完午饭,李有德就出去买报纸,上面果然登出了一则寻物启事,声称昨日不小心遗失小牛皮箱一个,有拾到送回日租界某处的,有大洋百元酬谢。李有德看罢冷笑一声,将报纸一丢,自顾自的忙活去了。

              且说第二天上午,一辆小汽车疾驶至国术馆外。聂宝钗秀眉稍皱,下车快步走进院中。卢鹤笙一早就到了国术馆,单独将老七和老九叫到正屋问话,外面远远练功的弟子们见聂宝钗进来,便由岁数大的二师兄轻轻叩门禀报卢鹤笙,将聂宝钗让进正屋。

              聂宝钗进到屋内,见卢鹤笙面色不善,正襟危坐在正中,老七又鼻间乌青,与老九垂头丧气的跪在一边,心下已经明白。失望间却还是不甘心的轻问了一声:"竟然真的让……让他走脱了?"

              卢鹤笙长叹一声懊恼道:"都怪我自持身份,没有亲自前往啊。这两天大徒弟外出,我本想挑这两个得力的去,料想万无一失。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有人蒙面抢走了这东西。"

              聂宝钗看着老九小腿里隐隐有包扎的痕迹,惊讶道:"你们俩这么好的功夫都挂彩啦?"

              老九脸色一红,讪讪道:"我这不是让人打的,是让狗咬的……它能一嘴多用,吃饭说话加咬人……"还待再说,见师傅的眼光狠狠瞪过来,吓得一缩脖子,挺直了腰板低头跪好。

              老七嘟嘟囔囔道:"都是弟子不好,是弟子学艺不精,给您老丢了脸面。"

              卢鹤笙狠狠一跺脚道:"什么我的脸面,你丢的是整个东北、华北武林的脸面!"这话说得老七老九都是一惊,不由得抬头直愣愣的看着师傅。

              卢鹤笙摇摇头缓缓道:"昨日那从你们手中走脱的奸贼名叫赵欣伯,他手里的东西,既不是金条支票,也不是古玩珍宝,而是一对虎丹!这赵贼是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原本在满洲国作立法院长的大官,后来因为贪污而被去职。这赵贼为了东山再起,竟然胁迫数百猎户在严冬里入山,花费巨资,丧了数条人命,才猎到一只雄东北虎,取了那虎的睾丸,也就是这对虎丹,千里迢迢的送来天津,给日本的高官食用,要用以换取他在东北满洲国的前程!"

              老七老九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惊又悔又怒。卢鹤笙右手攥拳恨恨道:"这狗贼,为一己之私利,竟然猎杀我国虎,取了以往专作帝王贡品的虎丹,去送给那倭寇作口中食!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东北大哗。在来路上已经有两三条好汉为阻他来津,不惜与他的保镖同归于尽,这些好汉或受伤或送命,都没拦的住他。聂小姐传了聂老东家的话过来,请咱们国术馆倾力帮忙,你师傅我托大,也没有惊动别的武林前辈。没想到,你俩个到最后居然还是没有截他下来!这对虎丹真要是送进了那倭寇的嘴里,不但是东北武林界的脸面尽失,连我天津武人的颜面也荡然无存!我本以为他赵欣伯这般的品行,身边绝无高手,他随行的人一路上遮挡护卫,又有所损伤,因此你二人前去应付已经是富富有余,却没想到竟然失手,唉,这难道是天意?"

              聂宝钗先在一边看了看老七的伤势,问道:"是何人插手,有头绪没?"

              老七看看老九,轻轻摇了摇头。卢鹤笙皱眉道:"我让他俩演了几遍那蒙面人的拳架子,那人下面踢的一脚倒也一般,但手上的功夫似乎很有些功底。他打伤老七这一拳,在三皇炮捶、螳螂拳、八极拳里,都有相似的用法。很难在一招间看清到底是哪路人马所为。"

              聂宝钗叹口气道:"家父对此事非常惦记,他老人家常说,国弱民疲这非一朝一夕之间可改,但一国一民必须先有骨气,方可受人尊重,不受欺凌。此事要是果真让赵贼得逞的话,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灰心丧气,让多少人得意忘形呢。"

              卢鹤笙道:"聂公深明大义啊,姑娘请放心,此事我卢某一定承担到底,决不让这国宝虎丹落入到倭寇的口中!"

              聂宝琴告辞而出,老七上前膝行一步挺胸道:"师傅,我去将那三皇炮捶、螳螂拳两家的执门师傅请过来说话,查查是谁截走了虎丹!"

              卢鹤笙回过头来面沉似水,冷冷道:"请什么?你脸上这一拳分明就是自己人打的!"

              此言一出,老七老九又都是一愣,大惊失色的看着自己的师傅。卢鹤笙手捏桌角,缓缓道:"我方才那一说,是怕在聂家人面前说实话太过丢人,螳螂拳的手型本就不是这样子捏得,炮捶那边遇到如此情形,还有更好的招法可用,你挨上的这一下,分明就是本门中的拨云见日劈面打!我交代你们做事,你二人可跟别人提起过么?"

              两人一见卢鹤笙眼神,已然怕的两手冰凉,闻听此言忙齐齐喊道:"弟子不敢!师傅您私下交代的事情,弟子就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第三个人吐露啊。"

              卢鹤笙来回踱了几步,回到桌前端起茶盏,顿了一顿却又放回在桌上,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向窗外喊了一声:"老二!叫车!"

              老九机灵,忙上前膝行两下问到:"师傅您出门阿,徒弟侍候您?"

              卢鹤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俩就给我这么跪着!" 

              卢鹤笙出门,老七在地上跪的笔直,呼吸绵长双目微闭,竟似进入吐纳状态。老九却越跪心越烦,捅捅老七道:"师傅说是咱们自己人打的?你说是谁啊?"

              老七沉默了半天道:"没看清,拳头过来的太快了。"

              老九犹豫片刻道:"我在一边看着挺眼熟,尤其是那一招,好像是在哪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过。而且我这心啊,跳的怦怦的,不吉利啊。"

              老七犹自不信,道:"你见过这招?师傅夸你悟性高,你还就真不客气。这招就师傅演过一次而已,我都没看清楚,你就记住啦?"

              说到演招老九忽然一愣,喃喃道:"难道是他?没道理啊……他不是外人啊?难道还有人?"

              老七扭头过来问道:"你知道是谁?说出来,谁啊!"

              老九面色凝重道:"不能说!说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这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真的话,咱形意门就真不够人家笑话的。而且我还不能确定是他,我的好好想想!"

              洋车穿街过巷,来到三马路上,水铺胡同拐进去第三个门,正是李家人的临时住所。

              卢鹤笙下车朝身后望了望,顿了顿脚步走上台阶,他手按门环先凝神听了听院内的动静,才轻轻叩动几下。院内脚步声传来,李有泰开门出迎,见外面来人是卢鹤笙,他先是一愣,脚下不由自主的先后退了半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拳施礼口称:"卢伯伯!"

              卢鹤笙点头笑笑,问道:"你的伤可好了?嗯,你父亲在家么?"

              李林清见卢鹤笙来也是一愣,自国术馆打赌击掌之后,师兄弟之间就有些尴尬,在同门之外又多了一层竞争者的关系,于是似乎再说话共事,处处就都关系着个人的脸面与名声。不但两人间的话少了,即便是有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李林清索性也再不踏入国术馆一步,终日只是交朋访友,决口不提打赌一事。

              李有泰端了茶上来,侍立在自己父亲的身边,却见卢鹤笙并不说话,也不喝茶,两眼却上上下下的只在自己身上瞟。正诧异间,李林清已经看懂了卢鹤笙的意思,回头道:"儿子,门口站桩去,我和你卢伯伯有话说。"

              李有泰走到院子里,缓抬双臂站上了混元桩,不一会儿,便只觉神清气长。此刻周身屋外一片安静,可屋子里的声音却象根针一样,曲曲折折的扎进李有泰的耳朵里。这声音时而含糊、时而急促,却似乎是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李有泰记挂着自己的父亲,极力想听清,可越是用力反而越听不清楚。再过的片刻,他索性放下了功架,朝窗户悄悄蹑足走近了两步,再摆好了桩架子,却将全部心思都用在自己耳朵上,使劲地往屋里听。

              这时候,屋里似乎起了些争执,却听不清在争什么,接着就是有人一拍桌子,镇的茶碗颤动。这一下李有泰极熟悉,以前自己在家惹了祸,让李林清知道了,肯定就会有这么一拍,后边必定跟着就是一吼:"臭小子给我滚进来!"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李林清没喊后面这一句,似乎不是卢鹤笙给他李有泰告状。李有泰壮了壮胆再等,等来的却是一记重重的跺脚声,这声音却不象是自己老爹的动作。跺脚之后,屋里一阵沉寂,接着屋门猛地一开,卢鹤笙脸色铁青的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一扭头,两道冰冷冷的目光硬生生打在李有泰的脸上。李有泰心中害怕,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两腿是混元桩的架势,可上身却因为太过专心偷听屋内谈话,不知不觉的朝窗户歪了过去,整个身子扭成了一个麻花形。李有泰连忙抬腿拧腰,转模作样转了几个移星换斗的步伐,装作一幅专心练功的样子,索性将身子冲着墙,将后背甩给了卢鹤笙。

              等听了卢鹤笙的脚步声走出院子,李有泰才长出了一口气,垫步旋腰左手上托,想用个伏波托桥的招式转过身来,没想到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老爹李林清正站在身后,脸色比方才卢鹤笙的铁青脸更铁更青。

              李有泰刚放下的一颗心立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一只手一条腿就那样悬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两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老爹的脸色看。好半天之后,直到汗珠子顺着李有泰的鬓角下淌,李林清才哼的问了一声:"昨晚上你去哪了?"

              李有泰心里连转了几转,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爹,昨晚我给您老人家洗的脚啊,我哪儿都没去啊?"

              但显然李林清闻言却不满意,他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又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道:"的确不是你,可不是你还能有谁呢?这么露脸的事儿居然不是你,可惜了啊。不过这事儿要真不是你,这反到不好办了?"

              几天来李有德心中暗喜,他这里按兵不动,那报纸上寻物的赏格果然是越升越高,从二百块一直涨到五千块,言词语气中也已经看出急切来。李有德心想,这也叫财运当头,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卢鹤笙将一件大大的横财送到我的手上,看来李林清他做国术馆的馆长乃是天意,我这个少馆主也是指日可待。正好让他李林清也看看,真正到了关键的裉节上,还得是我李有德有出息,有本事。想到这里,李有德决定不再等下去,一石在手胜过两手空空,先把五千块大洋拿到手里再说。

              李有德清楚,卢鹤笙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这正点子的居所周边,布下眼线,说不定还有国术馆的高手在内。但日租界管理极严,一般华人很难入内,所以卢鹤笙的眼线必然不多,只要眼线不多,李有德就有机会。这事的关键是,决不能让人发现是他在半路上作梗拦了卢鹤笙的生意,一旦露了身份,这可绝对是够打断腿的大祸。

              李有德出门先奔劝业场,找个机会从小门出来,在胡同里从随身包袱中摸出在估衣街买的旧西服套上,又用手帕半遮了脸,这才要车前往日租界。这一行可谓是遮遮掩掩,可想不到一开始在商场门口拉车的车夫竟是个憨直的汉子,一看车子将要进日租界,竟然停车要李有德下去,任他给多少钱死活不拉,临走时还狠狠瞪着李有德将一口吐沫吐在他身前地上。李有德无奈挡着脸在租界外转悠了半天,才在附近重找了一辆愿意进日租界的洋车。多亏了他没事时曾跟洋行的伙计们学的两句日本话,这才顺利的进到了日租界。

              赵欣伯的保镖,正吊着被老九打折的胳膊,斜倚在赵宅门口抽烟,只见迎面跑过来一辆洋车,错身间洋车上的年青人左手似乎一抬,一个物件就飞进了他的怀里。那保镖摸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镀金的怀表,正惊喜间却发觉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自家主子平时身上所带那块。忙捏开表壳,果然里面附着一张字条:明晚十点,带钱松寿楼雅座见。

              天津的夏天由于近水所以蚊子多,为了驱蚊,国术馆的窗台上通常都会摆上数盆夜来香。二师兄正举着喷壶浇水,忽听背后一阵急匆匆地沉重脚步声,再回头时只见有人一个空心跟头翻过篱笆墙,三步穿过院子,直撞进正房屋门。老二此时方才看清楚来人是老九,他却没见老九敢在师父面前如此放肆过。正诧异间正屋门被人猛然推开,卢鹤笙手撩长衫前摆急步而出,跟着老九噔噔噔大步跑出了国术馆,师徒两人坐上人力车一阵烟般的消失而去,直看得一旁浇花的老二目瞪口呆。

              松寿楼是一间坐落在日租界外面的日式酒楼,纸格间的屏风,门口两个高高的白纸灯笼。酒楼盖在日租界里,但门面朝外,因此常有日本人在此宴请中国人,为的是免去进租界检查的麻烦,进出方便,因此这里也是有关中日消息汇聚的地方,其老板鱼田一雄据说有很深的军方背景。

              卢鹤笙坐在洋车上,急声催促车夫快跑,老九跑着跟在后面,师徒俩急匆匆朝着松鹤楼来。一路上老九顾不得人多眼杂,用自家切口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这哥俩奉命乔装守在赵欣伯住处附近,老九找了一个格子间,远远的用从家里偷出来的望远镜张望,老七天生皮肤黝黑,便找了一套擦皮鞋的家什想法靠近了租界监视赵欣伯。这几天饥餐露宿的辛苦自不必说,老七还因为太靠近租界而挨了不少日本巡警的警棍。两人不由得把这笔帐都算在赵欣伯身上,朝赵宅望过去的眼神,都是狠辣辣的。

              练过武的人身架骨节都与常人有些特别,走路得姿势习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但这几天来赵宅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陌生人进赵宅,赵欣伯也好似听到什么风声一般,缩在自己的小楼里不肯出来,其间只有几辆插有日本国旗的军车来过一次,远远的就看看赵欣伯弯腰相迎,躬身将来客迎进去。

              而这一晚,赵宅忽然门户大开,赵欣伯被保镖们簇拥着从宅子里快步走出,老七马上发觉气氛不对。赵欣伯不去日本军部、不去车站码头,却径直奔向这酒楼,肯定是要等不方便进日租界的中国人!老七猜测这次赵欣伯轻易不出门,这一趟肯出来八成就是与虎丹有关。于是扔下正在擦鞋的客人,用脏布巾半掩住脸就远远的尾随过去,看着一行人进了松鹤楼。老七远远的朝老九打手势,让他快去找师傅想办法。老九心里也明白,窝在租界里的赵欣伯在暗处,就好似乌龟入洞,就算晚上偷进去找他,也不知道他在那间屋子睡觉,无法下手,就算是得手,赵宅周围巡警颇多,要脱身也是难如登天。这一次他能出来走到租界边上,是绝好的机会。这次万一不能夺回虎丹,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由老七出手务必要阻杀这可恶的大汉奸,一来解心头之恨,二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卢鹤笙师徒俩急匆匆赶到松寿楼附近,却见华界这边不知从哪里聚集来百十口人,挤在一起朝着松寿楼那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卢鹤笙心头一跳,跃下洋车,老九早已跑到人群后奋力分开人群。只见对面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军成环状散布在酒楼门前,人缝中间看得见一滩暗红色血迹喷洒在莲花形的路灯基座上,旁边还有一条沾满鞋油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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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鹤笙与老九一见,顿时如坠冰窟,老九猛然转身,揪住身边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众人被他急狠狠的样子吓住,俱都远远散开,连连摇手不敢作答。老九连问几人都不得明白,越来越急,手劲加大,最后一个中年汉子被老九捏住了肩下穴位,受不住疼才将事情经过说出。

                原来那赵欣伯进到松鹤楼内没多大会,便急匆匆面带喜色走出来。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出门后不住东张西望,四五个保镖围在他四周也都是如临大敌一般,一众人围成一团快步前行,直奔街口要回租界。老七见此情景心下明白,那东西必定已经回到赵欣伯手中了,而此时老九与师傅却尚未赶到,眼看着那赵贼就要安然离开。

                老七从没见过虎丹,在他眼里,那赵欣伯抱着的不是别物,是天津武林的脸面,是自己师傅的脸面。老七一咬牙从腰畔抽出短剑,一个纵身跃过长街,扑向赵欣伯。护卫的保镖里,有见过老七的,那两个挨过打知道厉害的先自怯了,两个没吃过亏忙上前阻拦,几个照面就被老七刺到在地。就在老七要刺杀赵欣伯的时候,松寿楼老板鱼田一雄闻声赶出来,开枪将老七打到在地,紧接着闻讯而来的日军宪兵封锁了街口,将老七的尸体扔上卡车拉走。

                老九听到此处已经两眼通红,他与老七两人从小玩到大,脾气相投,心意相通。这飞来噩耗,尤如硬生生摘走了他的心肝一般。老九捏住那汉子不放,红着眼问道:"他怎么打的?他打哪儿啦?"

                "哎呦……哎呦,就一枪,一枪就打在脖子上,喷出来半尺高的血沫子!哎呦爷们松手啊!"老九颓然松手,转头望向卢鹤笙的两眼已近绝望。虎丹失落、好兄弟命丧黄泉,这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又差了一步,一步间就硬生生没了一条性命。原本以为简单不过的一次拦截出手,竟发展到如此结果,平日里说笑温和的师弟,分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阴阳陌路生死永别。

                路灯投下的灯光雪白,照得灯座上那一滩血色深红,此时对方荷枪实弹,赵欣伯也已经逃之夭夭。卢鹤笙只晚到了一步,局面便已经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术馆这次栽跟头栽倒了家,不但东西没追回来,连人都折了。卢鹤笙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一阵阵的发沉。他本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在他卢鹤笙心里,比天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怎么样把形意门发扬光大,开枝散叶、光耀武林。至于外国人、谁打谁,那都是国民政府的高官们该管的事情,东三省也罢、华北五省也罢,都是离着自己远远儿的。他之所以会插手管这一对虎丹,一来是赵欣伯行事的确有失国体,他心里不由得也动了为国锄奸、为本门扬名立万的念头;二来是聂家人请他出面,当年本门内前辈与聂家渊源甚深,不好推托。他本以为这次行事就如同以往平解江湖纠纷一般,直接把东西拦下,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知难而退;或者亮出身手镇住对方,再摆道理讲规矩,让对方服气而走。却没想到对方不是拿刀打拳的江湖人,会有开枪的日本人横插进来。

                现在局面骤变,虎丹到底是还在赵欣伯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该怎么找回这一对国宝?扰是他经过不少江湖风浪,此时也没了主意。但如果他事先能多叫派几名弟子来帮衬老七与老九,或者提前安排好一但情况有变改如何处置,也许老七这条命也就不会丢在这里。卢鹤笙此时心疼的五内俱焚一般,国术馆这些个弟子,不论聪明愚笨、机灵憨厚,哪一个不是他卢鹤笙的心头肉,他待哪一个不是胜似亲生儿子。而老七是坚信了他卢鹤笙的话,把他的吩咐当作是铁打不动的圣旨来办,才会孤身一人上前冒险。这是拼命,为了师傅的一句话去拼命。折了这样一个好徒弟,怎不让卢鹤笙疼的揪心。

                而面对老九血红红的双眼,卢鹤笙的眼神也不由得有些闪避,半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去聂宅吧。"

                聂树屏老人已经睡了,聂宝钗闻听了此事也是半晌无言。她先劝慰卢鹤笙节哀,莫因此事而过于伤神,继而也长谈一声道:"虎丹离日本人越近,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少。但是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了。那东西虽然是国宝,但到底是物件,不值得让咱们国术馆的好汉们用命去换。这件事您全馆上下已经尽力,不论将来这虎丹是否追得回来,都与您和形意门的英名无损。此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此话本是聂宝钗安慰卢鹤笙师徒的话,她也明白虎丹一但进到日本人手中,再要想夺回来好比是虎口拔牙,希望非常渺茫。她常年与国术馆众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怕卢鹤笙师徒太过顾虑不良影响,因此故意在言语中冷淡此事,不想在这丧徒的当口再刺激卢鹤笙。

                聂宝钗是好意,但站在一边的老九却领会错了,他是个有血性的,又与老七是多年的交情,耳听聂宝钗着一番话,只当是对方看轻了形意门。再看一边坐着的师傅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更觉是因了自己的无能,连累师傅脸面无存。当下一步从卢鹤笙身后跨出,双膝跪地指天发誓道:"师傅、聂二小姐。今天我对天发誓,我若追不回虎丹,誓不为人。我虽愚钝,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拼了血染黄沙,也一定要把这对虎丹给追回来!"话音落地,三个响头已经重重磕在地上,将水磨的青砖撞出了数条细缝。

                老七的灵堂就设在国术馆东屋,因为暂时寻不到老七的尸身,棺材里便放了老七常穿的一件衣服,还有一对老七惯用的双刀。卢鹤笙一天一夜没合眼,将自己最擅长的一套刀法手写了一份刀谱,带着未干的墨迹缓缓在火盆内一页一页的烧给老七。众师兄弟身着孝服一起给老七守灵,却唯独不见了老九。

                二师兄几次派人去找,却一直寻不着人。天擦黑的时候,门外一阵嘈杂,十几位天津武林同道的师傅一起涌进国术馆。当先的任师傅怒气冲冲拿着一张报纸,"哗"的一声直伸到卢鹤笙的身前:"卢馆长,您教的好徒弟啊!"

                卢鹤笙有些纳闷,看了看众人或愤然、或轻蔑的眼神,接过报纸来见上面的大块新闻写道:"日本人悬赏虎丹高厨,得意楼汉奸献媚揭榜!"卢鹤笙大吃一惊,这一天来形势居然又是一变,一方面日本人竟然得意洋洋的高调宣传要吃虎丹,还登报广告悬赏能烹制虎丹的厨子;而得意楼却正是自己爱徒老九的家产!难道老九自愿要去给日本人做汉奸厨子?

                卢鹤笙心神一乱,报纸就撒手落地。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卢馆长,天津卫有本事的也就是你们师徒了,这事儿之前聂家二小姐传了话出来,让我们听您调遣。我们爷们都想看着您一门师徒好好露一手,做出件让我们扬眉吐气的大事来。可是您先是该拦的没拦住,这可以怨老天爷不成全。可现在您该管的也没管好啊!自己的徒弟主动要做熟了虎丹往日本人嘴里送,您说这叫什么事!"

                还有几个人在一边跟着附和道:"对啊!您介叫嘛事啊!……国术馆里出个汉奸,这让我们爷们的脸都丢到姥姥家去啦!……"

                卢鹤笙的徒弟们闻声围拢过来,将报纸看了一遍,也都是面色惨白。二师兄大喝一声道:"不可能!老九绝不是这样的人!这绝不可能!你们看哪白幡上的'仇'字就是老九划破了手指头自己写的,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你说不可能,那你把老九叫出答话啊?他人呢?"

                "卢馆长,交人出来……对,把人交出来!"

                "你们爷们也真给咱天津卫的爷们儿们露脸啊!把人抓回来!捆上石头扔海河里!"

                卢鹤笙立在院中一言不发,众人的怒气却越发高涨,有几人已经冲到卢鹤笙近前,开始指手画脚的冲卢鹤笙问话了,全无往日里的尊重与恭敬。国术馆的徒弟们呼啦啦涌上来,奋力挡在卢鹤笙的面前,眼看着就两边就要茬在一起。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众人一起回头,却是聂宝钗匆匆而来。

                卢鹤笙分开众人,将聂宝钗单独请进堂屋落座。聂宝钗低声道:"卢师傅,我观九师弟的言行,不想是那般屈膝献媚之人,难道他如此突然巨变,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卢鹤笙缓缓道:"我卢某的弟子,虽然愚钝,但必不是奸恶贪婪之辈,更不会做出辱没国家祖宗之事。"卢鹤笙说道这里顿了顿道:"老九这孩子,平日与老七最交好,又是诸人中最轻财好义的人,我是怕他存了效仿荆轲、聂政的念头啊……"

                聂宝钗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站起,急声道:"卢师傅,如果真是这般,咱们可要一定拦住九师弟,虎丹再贵说到底也是物件,也贵不过人命啊。老七已经为了这对虎丹献了一条命,不能再让老九去拼命了。"

                卢鹤笙叹口气,默然半晌道:"这已经不是一对虎丹了,这是国术馆上下数十人的脸面,是本门数十年的英名,是天津武林的脸面。若老九的命拼了还不济事,下一个去用命换得,那就是我!"

                聂宝钗先是一愣,即而断言道:"不可,绝不可!卢师傅务必请您随我去一趟老九哪里!我一定要劝住他。"

                卢鹤笙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知道老九的脾气,他认定了事情,谁也劝不动他。也罢,我与你同去算是最后见他一面,给他壮壮行吧。"

                汽车停在得意楼外,这间六间窗板的饭庄如今早已关门上板,正门外不知是谁人丢弃的垃圾遍地,窗板上也被人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汉奸"。卢鹤笙下车趋前,用力敲了敲门板,里面有人嗡声嗡气的问道:"谁啊。"

                待卢鹤笙说明身份,门板开了一条小缝,有人伸手抵出一个小布包来,冷冷道:"我们少东家不在,他留了话说要是您来了,就把这个给您,然后请您早回。"说完"砰"的一声将门板重重的关上。

                卢鹤笙手托布包轻轻打开,层层包裹得里面,是一张小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白"字,纸里面竟然是一根左手的小指!这段手指血液已经凝固斑斑,看时间是一天前从手上斩下来的。聂宝钗见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何意?"

                卢鹤笙颓然回身坐上汽车,缓缓道:"我所料的不错,老九这孩子,他是定下了求死的决心,这才亲手剁了自己的手指,立誓要追回这对虎丹。他这一是让我放心,他绝不会辱没师门,二也是……也是不想象老七那样只留下个衣冠冢,这样他将来的棺木里还能留下些骨血。"

                卢鹤笙说完,心里也觉得一阵伤痛。汽车缓缓驶出,卢鹤笙忽然觉得心头一动,抬头朝前方的后视镜看去,后视镜中远远的看到得意居大门打开了一尺宽窄,老九一身长衫,在门内向着远去的汽车工工整整的以头触地叩拜了下去。卢鹤笙忙抬手正要叫住司机停车,得意居的大门却又缓缓关闭,隔断了老九的身影。卢鹤笙心头一颤,他明白老九的意思,这是徒弟对自己的临行叩别礼啊。卢鹤笙手捧着一节断指,心中不住地来回翻涌,此时车外凉风涌起,卷起来阵阵风沙,穿过车窗直吹到卢鹤笙的面前。卢鹤笙扬头闭目,眼角竟有两行泪滴落下来。

                待卢鹤笙回到国术馆,发现闻讯聚拢来的天津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很多平时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居然也都到场。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连板凳和马扎都不够坐,有的人索性就蹲在屋檐下面,卢鹤笙一进院门,这些人齐刷刷的抬头看过来。各道目光打在卢鹤笙脸上,有担忧、有恼怒、有焦急、有得意、有兴奋、有不屑。眼是心头苗,卢鹤笙一眼扫过众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意、什么心态、什么想法,他心中已然知晓大半。这其中有他相交的朋友,替他着急、为他担心的;也有平日不睦,但怀着侠义心肠忧心忡忡过来探寻消息的;更有兴冲冲跑来要看他卢鹤笙吃瘪出丑的。

                卢鹤笙明白,天津的武林界,多年来就是一盘散沙,门派纷争、江湖恩怨、势力收益,多少年来把人的心性都磨没了。真正想做事的人找不到帮手、支持,想行侠的人往往遭遇冷言冷语,想扬名立万不只看人品与本事。所以聂家这些年才倾力维护国术馆这块招牌,一来是让国人强身健体,一改几十年来武林界疲弊的态势,二来是形成众望所归之处,整肃武林风气,恢复天津武林的侠义道。但俗话说出水才知两脚泥,经了此事,才看得出天津的武林江湖,如今且不说兴盛,连一团和气都远远谈不上。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哎我说卢大馆长!您倒是给我们一个交代啊?这么露脸的事您不说一遍就要走啊?"

                "是啊?您徒弟到底怎么意思啊?咱国术馆里出了个汉奸?这事传出去给整个天津卫丢人啊?"

                "卢师傅,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说说,让我们心里也踏实踏实吧!"

                卢鹤笙心疼自己两个爱徒,心中方寸已乱,加之几年来支撑国术馆的种种甘苦,忽然在瞬间一起涌向心中,整个人只觉无比的烦躁与疲劳。但他此时又绝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以防有人走露了风声,毁了老九的心思。自己的徒弟为了自己能舍命而去,他又有什么不能忍让一时呢。于是卢鹤笙只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要穿过人群,回屋休息。

                那尖细的嗓门又一次想起:"算了吧,卢馆长哪有这心思,人家还要忙大事呢!忙着看好自己的馆长位子,哎跟李林清哪赌约还算数么?"

                卢鹤笙收住脚步,立在台阶上缓缓转身。他环视众人,淡然一笑缓缓道:"各位老少英雄,我记得当年国术馆开馆的时候,咱们众位和聂老爷子一起给国术馆定了三条规矩,'一不背国家、不叛祖宗;二不关政治,不交军阀;三不欺弱小,不忘贫贱。'这三条是要咱们这些练武之人第一不忘根本,第二不为别人用利用,第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卢某身为此任的国术馆馆长,绝不允许有人坏了馆里的规矩,更不会看着有人坏了规矩而不管!"

                卢鹤笙一指东屋接着道:"那里面躺着我卢某的一个徒弟,他为了师傅、为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不但丢了性命,至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只能把一对双刀摆进棺材里。他给我国术馆长了脸面,给天津武林界长了脸面,他走的这条路,将来我卢某人的每个徒弟都会这样走,还有我卢某,也都会接着走下去!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就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

                众人见卢鹤笙发怒,一时都不再言语,虽然还有人私下间窃窃私语,但大家却也一时无话可说。卢鹤笙见不再有人说怪话,便缓了缓语气道:"既然各位都来了,如果对天津武林界、对国术馆有心的话,请给小徒烧一炷香,卢某在此谢过各位了。明日午后,我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月挂梢头,卢鹤笙心中越发的烦躁,晚上他只稍稍吃了一点东西,却接连不断的饮茶。国术馆他亲传近二十名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老大、老七、老九三人。老大行事稳重,办事干练,隐隐有大将风度;老七憨直忠厚,对师傅所的话言听计从,从不怀疑。老九则最聪明,做事乖巧,仗义疏财,但有时过于拗固。这三个徒弟几天前还在院子里一同练功,相互间说说笑笑,情同手足,几天之间一个英魂归于尘土,另一个明天怕也是凶多吉少。

                卢鹤笙望月长叹,他回望老七的灵位,心头突地一动。到底是谁,半路作梗截走了虎丹?这人又怎么与那赵欣伯暗通消息,又是如何在松鹤楼将虎丹交还给他的?本来很简单一件截物的事情,却就是因为这神秘人的加入,情况变得纷繁复杂,每况愈下。到底是谁,有这么高的功夫,一出手就伤到老七;有这么巧的心机,将整个国术馆支的团团转;同时这人还铁定了心要与他卢鹤笙对着干。这个人,此时说不定就在暗中,眼睁睁看着国术馆受窘,看着老七血染街头,而他在一边上快意的偷笑。

                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得紧皱眉头,牙关紧咬。方才这一个下午卢鹤笙端坐在屋里,将当天老七与老九模仿给自己看的那蒙面人出招,一遍遍想了又想。越想一个身影在他心里就越清晰。此时卢鹤笙坐在院中石凳上,反复的问自己:真的会是他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有必要这样做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卢鹤笙心念动处,忽然想到下午老九那张包着手指头的纸上那个"白"字,老九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但这事又不能明说,又极为重要。所以老九才要把它抱在断指外面,来提醒自己。这"白"字是什么意思呢?卢鹤笙来回走了几部,心中一亮,老九这孩子在徒弟中石子最多,最好用字来猜谜,这"白"字被自己捧着,不正是一个人字边的"伯"字么,小纸大字,老九是要说"大伯",……大师伯!难道是大师伯!难道是老九猜到可能会是大师伯李林清!罪魁祸首是他?

              • 家园 【原创】再再再再再续

                  卢鹤笙心中越琢磨,越是愤恨,不知不觉间一股杀气在胸中慢慢积聚。他明白自己所恨的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临敌的经历经验更是远在自己之上,放眼整个北方,怕是没有几个人敢说能有把握胜的了他。况且他与卢鹤笙同门学艺,如果与他交手,将是卢鹤笙生平以来最大的危机。但是这念头越清晰,卢鹤笙心中的杀气却越是喷涌激荡,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他,与他当面对质,问个清楚。你要国术馆的位子你就拿去,何苦要成全日本人,羞臊天津武林的脸面!对质的结果肯定是说不拢,那就直接动手好了!可怜了我的两个好徒弟,老七和老九。

                  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想象着他正面露得意之色站在对面,用当时打伤老七的这一拳,直对自己而来。卢鹤笙咬牙凝目,左手圈转搪开假象中对方打过来的前手,右手发螺旋劲贴着对方假象的后拳硬挤进去,狠狠的打在假象对面"他"的下颌上。

                  拳劲一出,卢鹤笙心中一阵快意,脚下再动再进,两手伸缩间连用了六种不同的招法,招招都是用来破对方打伤老七的这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卢鹤笙身法如电,抬手时肩、肘、手、腰、胯、腿俱动,一瞬间围着石桌将这六招用完,将远处守灵的老二看的目瞪口呆。卢鹤笙用完六招,眼角撇到老七的灵位,心中油然生出一阵亏欠之意来,自己若是早些将这些手法交给老七,也许那天老七也不会被他轻易得手,后面这些事情也就不会再发生。

                  卢鹤笙正在伤神,门外有人低声喝了一声彩。卢鹤笙扭头看去,正是李林清,一手提着纸钱,站立在篱笆院墙之外。卢鹤笙强压心中怒火,低声道:"大师兄来的正是时候。"

                  李林清先到老七灵前行礼,将纸钱交给老二焚了,自己装了一袋烟,坐到卢鹤笙对面。"我今日上午才知道消息,你收了一个好徒弟啊。"卢鹤笙沉默片刻后,平静了一下心绪,缓缓道:"我收了一个好徒弟,却也没了一个好徒弟。……"卢鹤笙盯着李林清沉默不语,李林清则自顾自的皱眉吸烟,片刻之后,卢鹤笙终于起身,缓缓道:"大师兄,小弟有几招拆解心得,想请大师兄指教一二。"

                  李林清先是一愣,他端详了卢鹤笙片刻,见他神情不对,疑惑道:"拆招?拆那一招?"

                  卢鹤笙盯着李林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拨云见日劈面打!"

                  李林清有些纳闷的看着卢鹤笙,卢鹤笙眼光如剑,毫不游移的盯着李林清的双目。李林清感觉卢鹤笙的神态不想是要请教拆招,而是象随时要与人交手搏命一般。他不由心中一凛,忙退半步矬身暗自提防,口中却道:"师傅当年没教过你破解这招的功夫么?"

                  这一句本是李林清无心之问,听在卢鹤笙耳中却成了轻蔑他学艺不精的挑衅,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教好徒弟,老七活该挨打。这一句话更认准了李林清就是这些天来,缕缕与他作梗之人。卢鹤笙满腹的怒气再也无法隐忍,他垫步上前发拳直击李林清的头面。李林清招架相还,却不知卢鹤笙为何如此这般的拚尽全力,势如疯虎一般,一出手便上下齐动,将多年的功力一起迸发在招式上,狂风骤雨一般的劈头盖脸打向李林清。

                  这一交手,两人身上的真功夫顿时显露出来。李林清主修龙虎二型,阴阳合济,身法架势极具宗师气度,一停一顿急而不乱。面对卢鹤笙的强攻上半身躲躲架架、遮掩托化;足下运龙形步退二进一,虽然只处于守势,被卢鹤笙逼得连连后退,但场面上却并不难看。

                  卢鹤笙则年青气壮,精熟燕鹞二型,将身法运转开后迅捷如飞燕抄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抢攻扑击李林清。卢鹤笙身法快,手脚上的功夫更快,出招时人在左侧,收招时人已转到右侧,有时一招递出,竟能翻接出两种不同的变化。双臂连环进击,真如八臂罗汉一般。

                  李林清摆门闩手、走龙形折身步,用游鼍化险的身法连退九步,方才堪堪接下了卢鹤笙这一轮攻势。他是上门凭吊的好意,本想借机与卢鹤笙修好,缓解一下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却没想到被卢鹤笙当成了出气筒,一连串的强攻招招凶恶,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必然重伤当场。李林清这些年江北罕逢敌手,何曾被人一连逼退过九步,卢鹤笙这等打法,哪里是什么拆解请教,而是博命你死我活的相拚。这一步步退下来,李林清的丹田怒火骤然升腾,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他两手一分拨开卢鹤笙的来拳,还了一招拦桥捶,紧接着拆用了半趟恶虎拦山式,硬架硬上,将卢鹤笙逼退三步。

                  卢鹤笙此时全身气血飞速流转,胸中一股豪气直欲破体,执掌国术馆以来多少隐忍、所受多少非难、多少委曲求全,一一化作拳脚中的狠意,尽朝李林清宣泄而出。斗到兴起时,卢鹤笙忍不住在进招间高喝:"来打我啊,用你那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来啊!怎么不敢用这一招么?来用拨云见日打我啊!"

                  李林清恼他猖狂,也不管对方有没有防备,此时该不该换这一招,"病尉迟"的火爆脾气陡然炸起。他一声暴喝道:"你要便给你!"右手一圈,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卢鹤笙面门。卢鹤笙虽早有防备,方才又将拆解这一招的应对默练了一遍,却竟然还架不住李林清的这迅急一击,当下胸口中拳一交坐倒,随即一口鲜血喷出。而李林清也闷哼一声,方才卢鹤笙接这招劈面打时,拼着两败俱伤还了一招燕子衔泥,起脚正踢中他的肋下。李林清手捂着被卢鹤笙踢断的肋骨,缓缓调息修正,短时间无法动弹,亦难以拔步追赶。

                  卢鹤笙吐了一口血沫,按住急奔过来扶住自己的老二,只觉心中一清。他凝神想了想方才自己与李林清交手的那一瞬,不由一愣。卢鹤笙本是个武痴,有时候吃饭走路,脑子里想的都是拳法招式,因此才在这般年青的时候,能有如此的大成就,这才一霎那间便想到了方才的关键。错了?难道是我错了?

                  李林清再抬头时,却见卢鹤笙眼神一变,由十分杀气中露出七分惊讶来。卢鹤笙挣扎起身,问道:"大师兄!您这一招与师傅所教不同啊!"

                  李林清闻言自负冷笑一声道:"没错,咱俩跟师傅练的都一样,但师傅去世后,我就按自己的习惯把拳架改了过来,因为我是天生的左撇子,我用的所有看家绝招,都是反的,因此咱们同门内过招,还是没一个人能赢得了我,你也是一样。"

                  卢鹤笙点点头道:"大师兄,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跟你拆这一招?"

                  李林清默然想了片刻,缓缓道:"虎丹的事,我都知道了,难道当时的神秘人是用这一招夺走的虎丹?" 李林清到底也是老江湖了,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已然明白卢鹤笙的心思,不顾伤疼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是我不成!"

                  卢鹤笙此时已然明白,不可能是李林清,若真是他,凭他的功力,自己两个徒弟恐怕连他当时用的招式都看不清楚。但此时面对李林清的质问,卢鹤笙却也无话可说,只得不语默认。

                  李林清"嘿"的一声,狠狠道:"姓卢的,你看看你还有个习武、传武的样子么?天天就知道盯着你那国术馆的位子、名子、票子。就怕别人来拿了你的、挤了你的、碍你的事。"李林清伸手环指着国术馆的屋院道:"你这些东西,我李林清不希罕!等我找到这真正惹事的正主儿,扔在你的眼前,我看你怎么说!看你还有脸在这里给你徒弟们讲大道理!小人,你是假君子,真小人!"说完李林清忍着伤痛恨恨而去。

                  卢鹤笙刚才一直忍着伤痛调息经脉,李林清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句句都如针似箭的插进他心窝里。卢鹤笙几年来辛苦收徒、忍辱负重的开创国术馆的局面,竟然遭这样一顿抢白,连自己的同门师兄都这样看他,以为他贪图名利,贪慕荣华富贵。卢鹤笙心中一急,一股怨气夹着满腔怒气与丧徒的悲愤,急攻他胸腹,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一次喷的却是惨红色的鲜血。

                  李林清不愿去壶春堂窦老先生那里治伤,怕让人知道了丢人,硬是自己用内功加上师传的手法接好了肋骨,又涂了伤药。在一边伺候的李有泰与李有德听他讲了事情的大致,无不愤慨,大骂卢鹤笙失利小人、贪图富贵。李有德更是骂的满心欢喜,他眼看着李林清与卢鹤笙之间的梁子结的越来越深,心中暗自高兴,他摸了摸怀中那张支票,等李林清喝了口茶,稍稍平复了一阵心绪之后,他才小心翼翼的上前,将这张邀功的支票递给了李林清。

                  李林清没见过这东西,只见一张纸上花纹繁杂,上面写有很多一个个拆出来的偏旁部首,以及单蹦在其中的汉字,李林清问道:"这是什么?"

                  李有德面露得色道:"这是日本富士银行的支票,凭票提可即提大洋五千块。银行门脸就在海河南边日租界西口,您老不是跟那姓卢的赌谁先筹到五千块大洋么?侄子也想帮您尽力,就想法帮您筹了五千块大洋回来。"

                  李林清捏着支票,端详了李有德半晌,缓缓问道:"你小子好有本事啊,有出息。你是怎么在这几天筹到这么多钱的?还是日本银行的钱?"

                  李有德得意道:"这横财可是老天赐给咱们李家的,实不相瞒,他卢鹤笙费尽心力要拦截的那箱子东西,哦就是那一对虎丹,嘿嘿就是我出手给截下来的。这一下子不仅搓了他们国术馆的傲气,也断了卢鹤笙的财路,也给我弟弟有泰挨的那一拳出了气。"李有德这才眉飞色舞的把整个事情经过一一讲述给李林清听。

                  李林清有些怀疑的看着李有德,追问道:"卢鹤笙盯着赵欣伯那么紧,你是怎么联系他又拿到这钱的呢?"

                  李有德越发得意道:"我早就料到他卢鹤笙会有这样守株待兔的苯安排,我就坐洋车进日租界,没下车,趁过车的一瞬把纸条扔给赵欣伯的保镖。然后我就还穿这这身西装,混进了松寿楼,扮作日本伙计,把虎丹藏进扣菜盘的铜罩里,手托着进了雅间,交了虎丹,换了钱从后门出来。"

                  李林清点点头,又问道:"你的拨云见日劈面打是跟谁学的?"

                  李有德偷眼见李林清的面色有些不善,忙陪着笑道:"哦有些时候,有泰这边呢看我孝敬您服侍的辛苦,也就偷偷的点拨了我那么两下,也就两下。我想我练好功夫将来也是为了跟着您干大事,替咱李家出头露脸么。您看象这样的事有时候您不方便出面、不方便出手的,就由我们哥俩去么,我要是本事太差,也没法给有泰兄弟打下手不是。我想着您老的事就是咱李家的事,李家的事呢就是我的事,我有了本事把事情办漂亮了,这也是您的脸面……"

                  话未说完,李林清终于忍无可忍,一掌重重排在桌子上,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杂音和两声惊呼。杂音是榆木八仙桌碎成数块散落一地的声音,然后是李有泰李有德二人,看到李林清怒击桌案的,耳听到李林清手指骨头因用力过猛而折断的脆声,几乎同时惊呼:"爹!""大伯!"

                  "病尉迟"原本是一张黄脸,此时却因怒而激的通红。李林清手指李有德,咬牙怒骂道:"你这个混蛋不懂事的败家东西,你是狗脑子啊!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你总想着我的脸面,李家的脸面,你就没想着那虎丹是咱天津武林、北方武林的脸面啊?让日本人吃进嘴里去,咱们多少人都没了脸面!咱们和卢门之间再有纷争那也是同门,同门之间蒙面动手还伤人,丢的是谁的脸面?让日本人在一边看了笑话!"

                  李林清狠狠把支票扔在地上道:"五千块大洋啊,你就卖了我李林清的老脸!卖了形意门的脸面!卖了天津武林英雄的脸面!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提脸面?我跟卢鹤笙别说现在是师兄弟,就算我们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也是家里关上门论的事情!他日本人要想靠吃虎丹来踩我们的脸,我跟卢鹤笙先一起手拉手的剁了他们的脸!"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将李有德彻底的打蒙了,他木然愣在当地,看着李林清吐沫纷飞的冲到他面前,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直指到他鼻梁上。李有德两耳轰鸣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身边一阵眩晕,仿佛天旋地转一般。自己干这些事不都是一心一意的为了他们李家么?怎么成了他李有德丢了他李林清的脸?前一阵他李有德的儿子挨了卢鹤笙的揍没丢人,今天他李林清挨了卢鹤笙一脚没丢人,怎么自己卖了一对虎丹就丢人了呢?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怎么又扯上是谁谁谁的脸面呢?难道你李家的脸面就长在老虎屁股上?还是你李林清在卢鹤笙那里吃了瘪子,在我身上撒火?

                  李有德心中一阵委屈,心酸的几乎掉下泪来。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坏卢鹤笙的事情,如果事败,轻则一顿重打,重则很可能丢了性命。他不是李有德的儿子,他真要是落在卢鹤笙的手里,到时候李林清怕也许就是轻描淡写的说几句求情话罢了,又不是亲骨肉。可是事情办成了,卢鹤笙坏了事,坐享其成的还是他们李家啊。李有德强忍心酸辨道:"大伯,那虎丹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卢鹤笙为了虎丹不惜徒弟,本就失了人心,世上有多少条老虎,他又能有几个徒弟?。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你能成馆长,在人前露脸,我们哥俩也好有面子啊。"

                  "露脸露脸,武林中知道是我李家人把虎丹给日本人,我露的是挨骂的脸!"

                  李有德本就在李林清面前不受待见,他们父子传功毫无保留,到了李有德这里都是些教剩下的,还要看李林清心情好不好。李有德多少年来给李林清鞍前马后的服侍,心里的隐忍和怨恨早就一层层的堆积着,但他是个有心计的人,知道现在单凭自己的本事绝没法出人头地,因此即便对李林清有些埋怨或不满,也是深深藏在心里,从不敢表现出来。偶尔有机会,就鼓动李有泰惹惹祸,看他们李家父训子,就是李有德平复心情的机会。此时面对李林清的咆哮,李有德实在忍无可忍,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给李林清铺路成事,人家不但不稀罕,自己反倒成了他李林清的出气筒。

                  李有德一梗脖子仰头道:"大伯,虎丹那就是个物件而已,人命、国术馆的位子,你外甥我拼了性命给你谋来得东西,还不如一个老虎卵子重要么?!"

                  李林清见李有德破天荒地居然敢顶嘴,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他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记挥鞭式,右手斜劈李有德的脖颈。这一击毫无征兆,出手快起手低,李林清肩膀刚一动,手掌已经劈到李有德的耳下。

                  也是李有德命不该绝,才有了后来整个天津武林的那一场浩劫。李有泰平日里畏父如虎,不知道这次是真看到李林清动了杀机,怜悯自己的兄弟,还是作为局外人站在一边早有防范。他竟然闪电般的出手,硬生生将李林清的恼怒一击架住,保全了李有德一命。

                  李林清出手被架,已是一怒,待看清出手拦阻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更是勃然大怒,抬左腿便踢过来,却不肯踢从中作梗的自己儿子,而是踢向李有德的小腿迎面骨,这存心就是要废了李有德的功夫。怕是在李林清心里,李有泰的错事都是李有德教唆的,李有泰淘气也是李有德带坏的。李林清这一脚能将三块青砖悬空踢的粉碎,更何况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呢。

                  李有德方才见李林青暴怒出手,知道自己避不开,已经咬牙瞪目的准备等死。待见到李有泰赶过来架住一击,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走!快走!走的越远越好!这时正好李林清起脚飞踢,李有德平地翻身后跃,半空中分腿,先手后脚的落地后,拧腰返身前扑,撞破窗户跌落院内。李有德顾不得身上、脸上被玻璃割破的道道血痕,爬起来两步就蹿到院墙下,奋力跃起手按墙头一个燕子穿云,越墙而出。

                  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李有德全身的功力都被调动起来,从闪躲到破窗再到前蹿、翻墙,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已经消失在墙头,踪迹不见。这么迅捷的身法,让李林清也是一惊,他这才一个耳刮子打在李有泰的肩膀上吼道:"还不给我去追,追不回来你就别回来啦!"

                  李有泰似的了圣旨一般也不及应答,扭头便跃出窗户,顺着李有德消失的方向追下去。身后远远传来李林清的阵阵骂声:"反了反了!明天看我拧断他的脖子,打断你的腿!废了他的功夫,让你跪上三天!"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们暗想:这到底还是分个亲疏远近,李林清都气成这样了,还知道护犊子,罚俩人的家规都不一样呢。

                  且说李有德一阵风似的跑下去,沿街过巷,窜房越脊,越跑心里越清楚,越跑越后怕,越跑越寒心,越跑越恨。他明白自己的命不好,他老爹不是李林清,也没有万贯家财,他想要出人头地比李有泰难上十倍。不管他为李家作了多少事、担了多少担当,仍旧还是个"外人"。就算他比李有泰聪明、比他有悟性又如何?人的命,天注定!方才要不是李有泰鬼使神差的居然敢斗胆出手接他老爹的拳,居然还接住了,他李有德现在早做了黄泉冤鬼。李有德方才逃走时,本来能更快的跃出屋,但是他想到要逃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故意翻身后跃,就是因为要抓过来地上那张五千块大洋的支票!这世道有钱就是一切,只要有了钱,什么脸面、什么门户,统统都是屁话。只要有了钱,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另立门户、它早晚一定要让李林清、让卢鹤笙,让所有曾经看不起他们的人统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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