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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对幸福我怎能麻木 (1)作者:章红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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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对幸福我怎能麻木11

在家刚刚搬过来的时候,还有件事情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搬好家没两天,东西都还没拾掇停当,接到妈妈的电话,她的脑血管痉挛的老毛病发作了,头剧烈疼痛,整个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放下电话我不免忧心如焚,跟T说我得回趟家看妈妈。第二天,我就登上了返乡的列车。

  在家陪了妈妈三天。最严重的情况已经过去了,但是因为人被疼伤了,她的状态还是非常糟糕。我决定让她跟我回南京,换一个环境休养或许会有好处。我给T打电话,告诉他爸爸妈妈要来南京了。

  当我再次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不禁吃了一惊,家里因为没装修,原来地面就是水泥地上涂了一层朱红油漆;而现在,卧室里铺了地毯,其他房间都铺上了一种黑白相间的地板革。虽然依然是简陋的,视觉效果上是像样多了。我说,咦,我就走了不到一个礼拜,家里怎么大变样了?T说,好迎接丈母娘和岳父啊。

  我这才知他跟我通完电话,知道我父母要来住,立刻到街上买了地毯和地板革,然后他自己拼拼剪剪的铺好了地。那是6月,天气已经很热了,他骑着自行车买来地板革,好大的一卷,一头绑在自行车前面,一头拴在后座,就这么磕磕碰碰地驮回了家。然后蹲在地上剪啊拼的,家里的剪子对付地板革这样有一定厚度的东西显得很不好使,他楞是把手剪出了两个大水泡!更要命的是,地板革的背面毛毛糙糙有无数的小刺,拼剪过程中刺扎进肉里,又疼又痒。

  妈妈爸爸跟我们在西康路住了两年。这两年的生活,使他们对我这个原本让他们特别不能放心的女儿彻底地放下心来。虽然出生在普通人家,但父母对我可谓是娇生惯养,我从小除了念书好,一无是处。不会整理东西,讨厌做家事,有一次我有兴趣向我妈学习钩织,我妈试图教了我几次后就气馁地放弃了,她说:“你的手笨得就跟脚一样!”除了生活能力差,我又是个极端任性和情绪化的人,像某种不稳定元素。记得读大学时,每年寒暑假回家,必会大哭一场;到底为什么哭,相信家里已经没人能够记得,因为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理由。但是就是会在某个情境下,脆弱张惶得不堪碰触,很容易地就哭了,似乎不大哭一场就不足以宣泄。乃至到后来,经常是回家的第一天,爸爸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假期试一下噢,看能不能够不哭。”

  一个生活能力出奇地差而脾气又很坏的女儿,大概是不能不让当父母的揪心的。大概,我能顺利地嫁出去,已经让他们谢天谢地了;而女婿温柔良善如斯,令他们在欣喜之余不免大跌眼镜,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为命运。我妈说:“看来命这个东西还是有的……”

  我虽然内心是很孝顺父母的,但我会急躁,我不能忍受他们和我不同的观念,总想着要说服他们,改变他们,说服改变不了的时候就急躁了。又因为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觉得无须掩饰,所以免不了就对父母有冲撞。相形之下,T对我父母的温存体贴、百依百顺就只能让我这个当女儿的感到汗颜了。他的耐心细致,他的善解人意都是我不能比的,到后来,我妈有什么事都直接对他说,有些事都懒得告诉我,因为跟他沟通似乎比更我沟通要更容易有共识。这个“共识”,其实就是T永远不会反驳他们的任何想法。最让我气结的例子,是我妈说要买缝纫机,我不肯,那么大而丑陋的玩意,现在谁家还有啊。得,某一天,我妈就直接拉上T上街买缝纫机去了。从此我家就有了一台占地0.5平米的缝纫机。等她老人家一走,这缝纫机再也没人会踩,至今摆在家里,罩了块蜡染花布当书桌使。

  前段日子我因为超常的工作压力,人很变态,原本偏于急躁的性子干脆发展成了暴躁。我妈写来信开导我,在最后说,“结婚这些年来,T也惯坏了你。以后T对红红,该说的要说,该管的要管,该骂的要骂,不能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    女儿在会走路之前,热爱爬行,每天都叭哒叭哒地从一个房间爬到另一个房间。T老说,要是有个什么爬行比赛,她该可以得个什么奖了吧。在女儿的爬行岁月里地板革起了极大的作用,因为它有一定的柔软度,在膝盖与地面之间起了缓冲作用。2001年搬家的时候,地板革和地毯都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我们送给了收荒人。可惜啊,人生没法容忍太多的辎重,否则我一定要把这些凝聚着岁月记忆的物什统统收藏。

  我每天上班要骑自行车冲下门口的大坡,坡上的二楼阳台就是我的家,每次,妈妈和女儿一起在阳台上目送我。我这边道了再见出门了,那边女儿就立刻跌跌撞撞地往阳台上跑。当我经过阳台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抬头看,然后就看见一个尚不能超出阳台栏杆的小身影,在栏杆的缝隙里露出的一张小脸,急切地寻觅着她妈妈的身影;我听见一个稚嫩而响亮的声音:“妈妈再见!”我喊着“秋秋再见!”冲下坡去。

  每天中午,一家人吃过午饭,T就例行公事地抱过女儿,到西康路上去散步。等他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每天如是。这是让秋秋午睡的最好、最迅速的方式。午后一点钟,慢慢地走在梧桐树的浓荫里,趴在父亲的肩头逐渐入睡,这样长大的一个女孩,我相信是会有些别样的韵致的。谁能说,那些绿意,那树杈枝叶的缝隙间透出的蓝天,父亲轻捷的脚步与温暖的呼吸,不会成为她生命履历中最早的印记?

  秋秋最早做的一句诗,是有一回我带她在外面玩,天慢慢黑下来,星星出来了,她指着天边惊喜地喊:“星星!”几只蝙蝠从头顶扑楞楞飞过,她又喊:“鸟鸟!”远处的电视塔在在夜幕中晶莹闪亮,她喊道:“塔!”然后她一气喊道:“星星鸟鸟塔!”我惊喜地说:“呀,这是诗呀,秋秋会作诗了!”

  从此你只要问她:“秋秋作的诗是怎样的呀?”她就说:“星星鸟鸟塔!”

  那是她一岁半的夏天的事情。到了冬天,她的诗变成了:“小雪人,小雪人,像人不是人,是雪堆的人。”

  两岁的夏天(也许是三岁,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不是两岁就是三岁),我和她坐在阳台上乘凉,一只蚊子咬了她一口,我进屋拿了花露水,抹一点在她腿上。我好奇地问:“秋秋,花露水抹在腿上是怎样的感觉?”她说:“是抒情的感觉。”我大吃一惊,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再问一遍:“是什么感觉?”她心平气和地说:“是抒情的感觉。”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继续问:“那抒情的感觉又是怎样的感觉呢?”她一个磕楞都不打地说:“抒情的感觉就是美丽的感觉。”

  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一天晚上我们要出门,楼道里的灯坏了,漆黑一团。我对她说:“让爸爸抱你吧。”她说:“对,爸爸抱。爸爸戴眼镜,看得清,妈妈不戴眼镜,看不清。”

  再大一点,大概有四五岁了,一天晚上一个朋友来看我,告辞的时候秋秋已经上床了,她在卧室听见我送朋友出门的动静,嚷着她也要去送。那是冬天,她已经脱了衣服,我说:“你不许去。”然后径自出门了。等我送完朋友往回走,远远地看到一棵靠近路灯的树下似乎有个人站着;等走近了,惊奇地发现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T抱着女儿站在那儿,等着我!女儿用一床小被子裹着,腿蜷在被子里,看上去回复到了婴儿时代!我惊奇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T笑着说:“你不知道,她一听见你出门的声音,简直像头小狼一样,光着脚就往外冲……”

  我们朝着家走去。一家三口,走在冬天的夜晚寂静的街道上,树影摇曳,路灯昏黄。这样一幕情景,也是深深镌刻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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