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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香港导演风云系列之一:麦当雄篇 -- 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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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麦当雄:在类型中扩张

王海洲

  麦当雄在八十年代初随着香港电影新浪潮的涌动而渐露头脚,但他又和新浪潮的主流导演们——如许鞍华、徐克等人出身不同,麦当雄既没有留洋欧美学电影的经历,甚至也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凭。由于没有考入大学,麦当雄进入电视演员训练班受教一年,这个训练班,成为麦当雄影视生涯的起点。随后的事实证明,学历并没有成为麦当雄发展的障碍,影视事业确实是他最适宜发挥的天地,初入电视界,便人气攀升,年纪轻轻直做到丽的电视台的总监;转入大银幕创作,就以导演处女作《省港旗兵》获得金马奖的最佳导演称号,从此在电影界站稳脚跟。“麦当雄电影制作公司”成了香港电影界一个不可小视的制作群体,他们以相对稳定的创作班底,在共同趣味的感召下制作一部部半纪录半剧情式警匪片,每每引起轰动,或成为潮流的滥觞。《跛豪》荣获1991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剧本的荣誉,并引导枭雄片的创作洪流;《黑金》更企图以警匪对峙的框架包容台湾解严以后发生的多起典型社会事实,企图对台湾当今的社会现状做一“宏大叙事”,更显示了麦当雄创作组的野心和魄力。

  自从《省港旗兵》之后,麦当雄逐渐退隐幕后,多将执导筒交与旗下干将黎大炜、麦当杰、潘文杰等人,而麦当雄自己则往往出任监制和编剧,《跛豪》和《黑金》都是如此的人事安排。自从八十年代初新艺城电影公司运作成功以后,香港电影形成一种监制主导下的集体创作模式,监制以寡头的姿态统领创作人员,其对未来影片风貌的塑造权往往大于导演,麦当雄本身就是权柄在握的香港一级监制,对导演有极强的控制力,再加上剧本由他本人写作,所以导演往往就成了在拍摄现场实现麦当雄创作意图的执行者,而每部影片片头一注顶光照耀下的导演椅上醒目的“J.M”(麦当雄英文名字Johnny Mak 的缩写)字样,明确地给所有的影片打上麦当雄”的标志,同时也为影片提供了一个品质保证。

  麦当雄的典范作品,基本上都游走于警匪世界之间,类型片的创作法则是左右他电影创作的利器。按照强盗片等犯罪影片的结构法则创作的剧本,在麦当雄的创作中居于主流的地位,《跛豪》、《黑金》这样的大制作影片,出品人麦当雄宁可放弃“导演”的位置,而把编剧权抓在自己手中,足以表明,对他而言个人写作所带来的叙事快感远胜于拍摄现场的嘈杂与混乱。《跛豪》的编剧是麦当雄和香港的怀旧传记片剧作权威肖若元,该片获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编剧;《黑金》的编剧是麦当雄一人,但他请来了港台编剧高手陈文强等多人帮助其策划故事。对于剧作的高度重视,对于溺于“度桥”结构薄弱的香港电影剧作现状来说,麦当雄是一个突出的另类,而剧本基础的扎实,则是麦当雄影片令人瞩目的重要原因。

  美国好来坞类型电影的叙事方式,对于麦当雄有重大影响,从他的导演处女作《省港旗兵》可以清晰地看到好来坞式的剧情推进方式。好来坞的经典叙事追求从一个小的平衡世界到一个大的平衡世界,而其中的渐变过程则是剧情展开的时空。祥和的世界因为强盗或者灾难的侵入而失去控制,人类最终要战胜邪恶和灾难,并从中得到人生感悟,于是威胁消除了,人类又得到精神或良心的解脱,从而进入一个大的平衡世界,斯皮尔伯格的影片《大白鲨》、《侏罗纪公园》莫不如此。而在犯罪影片中,则往往是节外生枝诱导犯罪者行为失控,一个精心策划好的犯罪行动由于意外事情的发生而计划落空,从此使强盗导入罪恶的梦魇,瞬间暴富的美梦顿成无法收拾的旋涡,并最终将犯罪者吞噬,科恩兄弟的《冰血暴》就是这样一个经典叙事的范本。《省港旗兵》也遵循这样的叙事法则,是一个好来坞经典叙事的华语版,大陆客前往香港打劫金铺,计划设计周密可靠,什么时候打劫、什么时候撤离、什么时候潜出香港都设计有条不紊,可以说是一桩志在必得的短平快式抢劫行为,但当他们到达预定目标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被警方布控,原来另有道上同友捷足先登,打劫金铺未遂反而被捉,东哥一伙只得仓惶撤离。东哥又不甘心就此收手,决定杀个回马枪,等两日再去劫这家金铺。等待时间里,大陆客要享受香港的浮华生活,这就需要钱,于是接受了香港黑帮阿泰交来的一桩杀人勾当,本以为是一桩普通的杀人案,但阿泰向东哥等人隐瞒了真情,等他们杀人之后才发现被杀者是一个警察。在香港,杀警案比普通的杀人案要严重得多,普通杀人案如果破不了就存档挂起,而杀警案则是穷追必破,由此东哥等人遭到警方专案人员的追缉,最后全部死于九龙城。麦当雄在这部影片里充分展示了类型叙事的魅力,由一个小小的原点出发,不断地滚动,接踵而至的意外将叙事导入一个冲突的大旋涡,最后将劫匪连同他们的发财梦一起毁灭。

  经典的类型叙事往往是形式主义的,甚至有强烈的人为痕迹,但是作者的社会责任又要求,作品的人物所栖息的那个虚拟世界必须和观众所感知的世界有着必然的联系。所以,经典好来坞时期,强盗片的主要人物多来自当时报纸的头条新闻,影片和新闻时事的渊源关系,使强盗片普遍采用半纪录式的风格来对犯罪行为和法律与秩序进行双重调查。麦当雄的代表作品,《省港旗兵》取材于大圈仔入港抢劫,其现实性、新闻性自不待言,近期的张子强“大富豪案件”更使人思考此类问题的严峻性;《跛豪》则更近似好来坞的经典强盗片《疤脸大盗》,跛豪乃香港六十年代名震一时的大毒枭吴锡豪,影片拍摄时仍在赤柱监狱服刑,麦当雄用“吴国豪”这样一个名字来演绎跛豪的故事,在怀旧的情调中试图再现历史,影片开头纪录片片段和字幕,把故事的起端放置在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大陆饥民逃港这样一个浓重的历史氛围之中,从而自然地将主角跛豪等人的身份定位为“移民”,而移民在新世界的一无所有和他们胸怀的发达梦是强盗片展开叙事的有力契机。麦当雄刻意在影片的叙事中不时插入真实历史图片和陈述性字幕,将香港天星小轮引发暴动、毒枭昆沙执掌金三角、香港反贪风暴等重大历史转机与吴国豪的犯罪轨迹比照演进,在历史契机和个人命运的扭动中,实现历史和传奇的双重叙述。

对于新闻媒介在强盗片叙事中的作用,麦当雄从来没有忽视,《跛豪》中设置了一个角色——吴国豪豢养的一个新闻记者,他制造的新闻效应对于跛豪犯罪阴谋的实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黑金》中吴辰君饰演的一个电视记者,其功能则与《跛豪》迥异,女记者成了公正的代言人,同时也是唤起观众记忆的桥梁,因为现实生活中,借助电视荧屏,观众了解了台湾近几年发生的些许丑闻,影片虽然是虚拟世界,但是通过吴辰君在银幕内荧屏的讲述和颗粒粗糙的当年真实历史纪录画面的剪切,麦当雄又实现了自己营造的传奇故事与台湾社会政治演进过程的契合。

  《黑金》是一个传统的警匪片结构,贯穿始终的是调查员方国辉和黑势力老大周朝先的正邪对抗,而麦当雄真正的野心是通过这样一个情节剧的模式将台湾解严以来所发生的重大社会政治事件全部包容进故事,并以传奇的方式向观众发布。事实上麦当雄实现了他的理想,通过《黑金》这样一个类型片,警匪对峙的激烈冲突背后,观众确实看到了台湾黑金政治的肆虐和猖狂,台湾的所谓“立法会”竟有十三位“立法委员”是兄弟会出身的帮派分子,几乎占去了“立法会”成员的十分之一,他们可以在温泉聚会,商讨将台湾所有的黑社会组织联合起来建成一个大党,参加所谓“总统竞选”,成为“执政党”,把当年关押拘禁他们的绿岛改建成高尔夫球场,让在绿岛受过难的兄弟们都去过一把瘾。强盗们胸怀发达梦自然符合强盗的逻辑,但是影片呈现给我们则是台湾政局为黑社会的漂白入政提供了温床,所谓的“民主选举”竟成了赤裸裸的黑金交易和黑势力之间的权力分配,而政府官员竟然成了统领黑帮老大的老大,他们的言语举止行为作派竟如黑帮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有了侯部长这样的官员屁护和运作,周朝先这样的黑帮老大才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台湾的“政治菁英”,黑帮老大周朝先的画像在电脑程序的驱动下演变成李登辉的面孔,麦当雄着意在隐喻什么?人物关系与现实的对位并不能使麦当雄满足,对于纪录性的追求使他试图以史诗的气魄来再现台湾九十年代的社会政治史,台湾所谓“民主进程”以来发生的奇闻怪事,黑道漂白、政治贿选、出租汽车司机大火拚、慈善募捐诈骗、“桃源县长”被杀案、“司法部长”马英九被迫辞职等等事件都被麦当雄通过人物关系的设置和因果关系的编排一一收进了叙事链条,并有机运转,使影片在警匪追逐的热闹之余更禀具深层意义上的思考。现实的台湾是强盗片所极力追求的危机四伏的空间,麦当雄发布的是传奇,但观众更受冲击的是他的政治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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