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舒拉·布尔京:摸索黑暗中的群像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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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二

第一章 复读

平均主观意见

两个50多岁的男子在莫斯科公园的一个运动场旁边闲逛,他们解释说,他们参加一支业余足球对,从年轻时每逢周末就在这里聚会。其中一个人真的穿着足球服,尽管他们都没有带球。这两个人喝着蔓越莓酒,吃着烤猪肉。他们都完全支持“特别行动”。

“我朋友的妻子来自哈尔科夫。他们前几天还在轰炸它,但现在似乎已经平静了。”[1]其中一个人说,“好像[俄罗斯军队]已经占领了城市。我的妻子伊尔卡和她认识的人聊过——他们似乎躲在地下室里。说有人在开炮。但不是我们的人在开枪——我们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谈论这个问题。现在他们甚至已经把这里的新冠问题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你走过厨房,妻子坐在那里,电视里放着同样的东西,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您认识反对战争的人吗?”

“每个人都反对战争!您说什么呢?什么,您认为我支持战争吗?我也反对战争!是那些政客,那个泽连斯基……[给所有人]发放武器,[2]这真的很可怕。我当然反对!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怎么能用它来打仗呢?”

“您认为乌克兰的人民支持他们的政府吗?”

“不,我不认为。”

“您认为他们对我们的入侵有什么看法?”

“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情况来看,他们对此非常高兴,”第二个人说,“一切都已经提前计划好了。入侵一个对全世界使坏的大国。我不是政治家,这只是我非常主观的看法。”

这句话我们之后会听到很多次。人们逐字逐句地背诵着国家电视台的宣传口号,然后解释说他们只是在表达自己纯粹的主观意见。与我们交谈的大多数人一样,足球场上的那两名男子总的来说反对战争,却非常支持这场特殊的战争,他们认为这其中没有任何矛盾。

为了让人们脱离剧本,我们会问他们在各个特定时刻的确切感受:当他们得知“特别行动”开始时,当他们与亲友谈论此事时,或者就在我们进行这番谈话的时刻。这些问题通常使人们感到困惑,我们看到一张又一张不安的脸。有一件事很清楚:人们的感受与他们说的话之间几乎没有直接关系。

“您有什么感觉?”

“我完全支持我们总统的决定!”

这是一个完全统一的,有些奇怪的答案,我们在问人们“您有什么感觉”时,一再听到这个答案。十次里有八次是这样的。通常,这是以挑衅的语气说出的,眉头有点皱,好像我们已经开始了争论。我们会要求人们告诉我们更多,然后他们就会讲述关于北约和乌克兰“纳粹”威胁的故事。

如果我们深入挖掘,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是出于自己的某种个人原因而使用这些公式。人们用宣传提供的砖头构建自己的世界图景,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以自己的方式建造,而在这种图景背后,可以把他们自己认出来。

有些人认为,对战争的支持来自于宣传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这当然是真的。但人们为什么相信它呢?这些公式之所以有效,是因为人们可以利用它们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公众是宣传的受害者,但同时,这也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矛盾

每一次谈话中几乎都充斥了自相矛盾的信念,这些信念让还不适应的我们感到震惊。

“大家都很兴奋,他们搓搓手,挑动一个民族内讧,”一位莫斯科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就在这里战斗吧,消灭彼此!他们的任务始终是毁灭俄罗斯,吸干它的血。是的,局势很糟糕,真的很难受,但我觉得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今天换了些钱,买进了美元。不过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很快就会不再依赖美元。”

“他们一直把这些东西灌输给年轻人——法西斯主义和反战之类的。”

“俄罗斯袭击了乌克兰吗?”[编者注:在本节中,作者的问题用斜体表示]。

“没有,就是说有,但不是我们先动手的。”

“已经别无选择了!”

“在战争开始前一个月,您相信这个吗?”

“我们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在解放他们。”

“但如果那里的人反对呢?”

“好吧,可能是有这样的情况。但我们不是在与平民作战。只是碰巧他们就住在发生这些战斗的地方。”

“您过去有没有觉得乌克兰会攻击我们?”

“当然,在体育比赛期间,他们总是会[大喊]:‘吊死莫斯科佬’[3]和‘X你大爷’。此外他们可能已经设计出了原子弹。”

“我们对乌克兰人还不错,不是吗?”

“可有很多人说:‘霍霍尔[对乌克兰人的蔑称]该管管了’。”

“对头!他们确实该管管了!”

“就像他们美国有不同的州一样,我们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乌克兰、楚瓦什,我们所有兄弟民族都应该团结在一起,基本上就像苏联的各共和国那样。他们把所有这些都打散了,把它分割了。就像一个巨大的企业——你把它肢解成各个部分,然后把它们廉价买下来。”

“您不认为乌克兰是一个主权国家?”

“我认为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是主权国家。他们宣布要独立,那就让他们独立吧!您为什么不让他们独立?”

战争初期,我坐在从莫斯科新铁匠街开往洁净池塘的有轨电车上。一位大约70岁的女人在我对面坐下,突然不知从何而来,开始大骂“叛徒”——那天在市中心某处举行了反战集会。我告诉她,我也是一个“叛徒”,这让她一下子就火了。她转过身来面对我,开始喊出完全疯狂和可怕的愤怒话语。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你们每一个人都打死!你们是利己主义者!他们不喜欢这场战争!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打仗呢?去打仗啊!那些霍霍尔一直都是这样的!我在捷尔诺波尔工作过,那里有个女人在那个时代就对我说:‘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把你们这些莫斯科佬都打死!’您觉得这正常吗?说呀!”

这老婆子完全就是在胡闹,她的嚷嚷完全是荒谬的,充满了矛盾。但她的矛盾毫无意义。事实上,她真正想说的东西就隐藏在这些矛盾之中。

我们注意到,人们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与其说是靠复读,毋宁说是靠他们的随口一说、口误、威胁、回避、矛盾、语调、眼神和手势。

我们在一个购物中心叫住了一位老官僚和他的妻子,每次我问他一些尖锐的问题时,他都会像孩子一样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站着。他们是一对非常感人的夫妇,善良到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他们热情而真诚地支持战争。丈夫听了我关于哈尔科夫被炸的问题,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然后他拿出笔,仔细记下了我记者证上的信息。

犬儒

我们走进卡卢加州一座小镇上的一家小咖啡馆。两个衣着整洁的年轻女子坐在远处的桌子上,她们在区政府工作。她们一点也不介意与记者交谈,事实上,这使她们的午餐更加精彩。

“战争没吓到你们吗?”

“不。我是爱国者,”其中一个衣着整洁的女人愉快地说,“我唯一反对的是全世界对俄罗斯运动员的政策。我不为义务兵、乌克兰人或俄罗斯人、士兵或平民感到难过——我唯一感到难过的是运动员!他们不让他们去任何地方!H[某位运动员]一生都在捍卫自己国家的荣誉,每天训练14小时……”

“这比平民丧生更令您难过?”

“是的!”那个女人大声说道,打量着房间,好像在发表演讲。她炫耀着她的犬儒作风,而她的朋友则好奇地偷偷侧目看我。

我已经听过无数次这种关于奥运会的咆哮了。[4]这是一个很好的愤怒的理由。接着你就不需要考虑你对城市被轰炸的感受。你只需要记住他们对我们的运动员或瓦列里·捷杰耶夫[他可是伟大指挥家!]的伤害,[5]然后战争就会退到背景中。

“我们不是在发动战争!只不过是一些作战行动——解放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的一部分。如果我们的部队不去那里,他们的部队就会来我们这里!”

这位女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所有这些陈词滥调,显然对其修辞能力感到高兴。她似乎认为这种力量能够定义什么是真理。我听着她的语调:蛮横而冷漠的语调。

“您为什么觉得乌克兰会攻击我们?”

“万加婆婆预言俄罗斯将在2026年成为全球帝国。[6]而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超级大国,那就不可能有其他办法。纵观整个历史,这只有通过合并领土才有可能实现。”

与我们交谈的人中有四个人提到了预言家万加婆婆,这种前定图景可能对他们而言很重要。

“所以我们要占领乌克兰吗?”

“不,我们是在解放它。我们什么土地都不占领。让他们自己瞎搞去吧。”

这个“瞎搞”体现了对乌克兰的不屑态度,我发现这个词非常流行。

这名女子并没有因为自相矛盾而感到不安。对她来说,这一切只是一场乒乓游戏——从容不迫地喷一喷自己的论敌。所有这些关于战争的问题都不过是敌人的话语,她只想不断把球打回给对手。但我感觉到,说出这些自相矛盾的主张这种行为之中还有某种心理学意义。

“美国人想占领乌克兰。瞧瞧,这是个什么国家啊!”——“谁他妈需要那个乌克兰!他们就是群叫花子……”

“老百姓在等待我们除掉纳粹!”——“霍霍尔一直都恨我们!”

“我们可是一个民族!”——“他们从来就不算是人!”

“那个人发动战争是正确的,早就该管管了!”——“美国搓搓手,然后让斯拉夫民族自相残杀。”

“局面是艰难的,但我认为我们别无选择!”——“欧洲人自己挑起了这一切:‘晋凉,你什么时候才进攻乌克兰啊?快点啊!’”。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他们会先攻击我们!”——“他们根本不会打仗,把老百姓当作人肉盾牌……”

某人说了一件事,然后马上又说了相反的话,这让人有点恍惚。这似乎是对绝境的一种回应。内心不明白如何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与此同时说一些相互矛盾的话,仿佛就可以安全地与现实拉开距离:仿佛你都不在其中了。

“所以您真的不关心人们正在死去?”我问那位年轻女子。

“我说啊,无论我现在告诉您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即使我们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又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还要想它?最好还是想想自己的朋友和家人。给他们更多的爱。”

那天晚上,在同一家咖啡馆,我们碰到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时尚年轻人。

“怎么,您不喜欢沃瓦叔叔?[7]您喜欢那个傻瓜泽连斯基?沃瓦叔叔会对付他的,别担心。而我支持他。”

那家伙离开后,我的朋友说她认识他。他是一个毒品大批发商,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做生意,这样他可以“保持低调”。“沃瓦叔叔”会很乐意把他关进监狱服刑15年,而这家伙仍然支持他。

“这只是因为他过得很好,他喜欢现在的生活。”我的朋友解释说。

后来,我与一位年轻的教堂助祭兼商人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谈话。他试图向我证明,俄罗斯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因为没有人妨碍他赚钱。他还完全支持“特别行动”,把乌克兰比作一个需要被“强制戒毒”的“青少年瘾君子”。

他们三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过得很好”。他们有财产,会遭到损失,所以他们不愿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向权力看齐是一种成功的生存策略——这样做你会得到更多的好处。

没有矛盾

在我遇到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在乌克兰发生了什么。她30岁,在一个小镇的面包店工作。我感觉她被我的问题真实地震惊了。

“您关于乌克兰的事怎么想?”

“怎么说呢,俄罗斯会赢。”

“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听说正在那里消灭纳粹。我的邻居跟我说,车臣士兵在那边为我们战斗。一切都好。无论怎样,我们都会赢。”

“那轰炸城市呢?”

“我们的人在轰炸城市?”她停顿了一下,考虑了这个问题,“我不认为如此。是乌克兰人在策划这一切,并制作假新闻。”

“那民众会怎么觉得?”

“他们都在往俄罗斯跑。他们在这里感觉安全多了。乌克兰到处都是恐怖分子,他们自己轰炸自己。妇女也好,儿童也好,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就是法西斯和恐怖分子。我们支持和平,不支持战争。我们从来不想要这场战争。是他们想要。”

“乌克兰军队开进俄罗斯了吗?”

“他们已经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八年。他们挖了战壕,储存了武器。他们的确准备了,不是吗?”

“为了攻打俄罗斯?”

”好吧,不是攻打……但他们不正是想这样做吗?怎么,您支持乌克兰?说实话,我不想再和您说话了。”

我可以看出,她确实没有怀疑她的想法可能与现实不符。她只是相信她在电视上听到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去了解战争的现实,要有不同的想法。她恐惧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在给她兜售毒品。

我们在商场碰到的两个时髦的小伙子则完全不同。他们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支持战争,支持轰炸城市,支持屠杀平民。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眼神冷峻的年轻人平静地告诉我,他很乐意亲自去杀“他们所有人”。

“早在2016年,当他们拿着班德拉的照片游行时,[8]我以为沃瓦叔叔就要炸掉乌克兰。‘冰雹’火箭应该不停地发射,谁会在乎平民的死活。”

“您真的不在乎他们?”

“当然不。为什么法西斯当初也不关心我们的平民?”

“也许那是因为他们是法西斯?”

“对他们来说,我们是法西斯,而对我们来说他们是法西斯。”

“平民可以被牺牲吗?

“可以。难道在21世纪应该忍受法西斯主义吗?它是对整个世界的威胁。”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遇不到如此纯粹的人。与我们交谈的其他人能猜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并试图从中为自己辩护。“老百姓自然可怜,但又能做什么呢?砍伐树林自然免不了木屑飞溅。”

[1]谈话是在3月2日进行的,当时对哈尔科夫的炮击仍在继续。

[2] 2月24日,乌克兰国家警察局长伊霍尔·克雷门科下令向各内务机关的退伍军人发放武器。国家警察局后来解释说,由于俄罗斯的入侵和在乌克兰的战时状态,发放武器的程序“将被最大程度简化”。后来,乌克兰国土卫队的成员也获得了武器。

[3] https://meduza.io/news/2015/03/24/glava-konstitutsionnogo-suda-rf-predstavil-obosnovanie-prisoedineniya-kryma

[4]在被指控系统性使用兴奋剂后,俄罗斯运动员以“俄罗斯奥林匹克运动员队”的身份参加了2018年冬奥会。2019年,世界反兴奋剂组织执行委员会维持了对俄罗斯的制裁,剥夺了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RUSADA)的相应地位。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俄罗斯运动员参加重大国际比赛时不能打俄罗斯国旗。

[5]指挥家瓦列里·捷杰耶夫是那个人的亲密支持者。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捷杰耶夫因拒绝发表反对入侵的声明而被慕尼黑爱乐乐团解除他自2015年以来一直担任的首席指挥职务。3月1日,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拒绝与捷杰耶夫合作。一些外国组织要求捷杰耶夫公开谴责战争,从而继续合作,但这位指挥家并没有这样做。

[6]美杜莎没有查证到这位保加利亚盲人预言家曾做过类似预言。

[7]许多俄罗斯年轻人称那个人为“沃瓦叔叔”。沃瓦是弗拉基米尔的昵称。

[8] https://meduza.io/news/2016/01/02/na-ukraine-proshli-fakelnye-shestviya-v-chest-bandery

第二章 我们和他们

亲戚

有几个彼此相似的60岁左右的凶狠的女人,她们都持有同样不可动摇的信念。她们认为乌克兰拥有核武器和生物武器(其中一人甚至声称这些武器已经对她产生了影响),尤其惊人的是,除了电视灌输的臆想,她们的话里没有任何其他内容。只有一个被设计得密不透风的现实。

“我们给乌克兰士兵提供吃的喝的,然后我们让他们离开。我认为我们对他们太人道了。他们在那边把我们的战俘活活剥皮。[1]这难道正常吗?”

“我真的很怕他们[乌克兰军队]要开始轰炸罗斯托夫、齐姆良斯克了。他们有那些装备,那些武器,他们被鼓动起来,说着‘杀死俄罗斯人,杀死俄罗斯人’,”商场里的另一位顾客,拉着两轮购物车的六十岁女性说道,“我知道基辅正在发生的事,它是不间断的恐怖。没有人掌权,完全是无政府状态,如果我们进军,并除掉那些准备杀死每一个乌克兰人的同志们,[乌克兰人]只会心存感激。这就是那些民族主义者的目标——消灭乌克兰国土上的乌克兰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妇女中每个人都有朋友或亲戚在乌克兰。自战争开始以来,她们甚至与他们交谈过。只是她们完全拒绝听从乌克兰人告诉她们的内容。

“我觉得乌克兰人是混蛋,”拖着购物车的女人继续说,“我有个朋友在那边,她发信息给我:‘别给我打电话。’因为如果他们亲俄,就有人会来迫害他们。如果她说一点关于俄罗斯的好话,就不会有好下场。”

要让这些妇女告诉我们,她们的朋友和亲戚对她们说了什么,那是非常困难的。

“怎么说呢……都是负能量……”

我已经听过这个词了,从我母亲那里。在战争的第三天,我去了她家,她突然开始谈论起点式打击,[2]以及“过去八年他们视而不见”。我开始给她讲轰炸的情况,讲我在哈尔科夫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在炮击的间隙满是恐惧地给我打电话。我解释说,正在发生的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拒绝去看这个可怕的事情。我母亲怔怔地坐在那里,盯着地板。

“人们已经厌倦了负能量。”她叹了口气。

这句话解释了一些事情。在过去的20年里,每当我偶然看一眼电视,他们都在用各种东西吓唬人:移民、“钙罗巴”、[3]班德拉分子——说白了无非因为这些人都是“他者”。我想,观众本身也希望如此。比起人们在九十年代经历的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有一些具体的东西可以恐惧会让人更轻松。

现在,所有这些妇女都宁愿相信想象中的威胁,而不是她们的亲人在电话中呼喊的真实威胁。

“她给我写的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莫斯科一家商场的一位女子在谈到她在乌克兰的朋友时说,“都是负能量。她一直在说负能量,而发给我看的都是些……”这名妇女做了一些转瞬即逝的手势和表情,意在传达这样一个事实:她的朋友故意对她撒谎,因为她害怕她的电话被监听。

“您在乌克兰有亲戚吗?”我们问另一位妇女。

“我有。而且他们在那里被彻底洗脑了。他们对顿涅茨克或卢甘斯克一无所知,他们觉得这完全没问题。但现在一枚导弹击中了离他们家五公里的空军基地,他们就开始喊:‘哦,我的天啊!上帝啊!’”

“你们打电话了吗?谈得怎么样?”

“糟透了。我真的希望我妹妹能[离开乌克兰]来这里,这样我就能让她坐下来,打开俄罗斯24台,让她看一个星期——也许这会让她恢复正常。”

“那您觉得如果他们让您去乌克兰坐下来,您会怎么样?”

“我永远不会去那里!他们太擅长洗脑了!”

结果我们发现,其中一个热情支持战争的妇女有个乌克兰丈夫。

“那他现在的感觉如何?”我们问她。

“他感觉如何?他很担心他的母亲,他很害怕。”

“您认为乌克兰人的感觉如何?”

“您在挑衅我吗?我已经告诉您了,我支持!”

我明白她丈夫的想法与她不完全一样。然而,这只会助长她的信念,让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我有一些和我一起上学的朋友,他们在乌克兰有亲戚,”一位退休官吏的妻子说,她看起来显然很善良,“我去了他们家,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如此负面!谢天谢地我们在那里没任何亲戚。”

她知道,如果她有亲人在那里,她将不得不面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无法再保护自己。所以说还是没有为好。

“把这个写下来。我完全赞成!他们有他们的宣传,我们有我们的宣传。我相信我们的媒体告诉我们的东西,”莫斯科一家市场的一名门卫对我敞开心扉,“我中学时代的女朋友搬去了那里,她住在基辅。我们之前通信,差一点就结婚了。然后突然间,我们有了相反的意见。有人炮击了一辆救护车。她认为那是顿涅茨克人[指所谓“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武装人员]故意这么做的。但我们知道,那是他们自己人干的。我们为什么要炮击救护车?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读到这段话,就不再与她通信了。她已经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很惊讶,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对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产生了恐惧。他就这样放弃了他个人生活的所有计划,就为了觉得自己是对的。

乌克兰人一直在问:“俄罗斯人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答案是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知道。虽然他们是明白的。每次谈话15分钟后,战争支持者会随口提到,是的,我们可能正在轰炸城市,人们正在死去,乌克兰的每个人都恨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理解一切——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拒绝知道,即使面对来自他们亲人的直接证据。

“兄弟民族”

我注意到,“兄弟民族”这几个字对大多数人来说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不过是一些修辞而已。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人可能仍然说俄语,但在俄罗斯没有人真正认为他们是“自己人”。兄弟情谊和同属一个民族的感觉并不来自于有共同的语言,它来自于日常的经验、无数微小的联系、电话、共同的事业、生活中的关系。自从苏联解体后,所有这些都比以前少多了。

“我想去打仗,我去了征兵办公室,”一个在市场上卖衣服的人向我承认,“他们他妈的不接受我。”

“您为什么想入伍?”

“想打打仗,开开枪。”

“再杀杀人?”

“我是个司机和机械师,这关我什么事?他们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您真愿意去杀乌克兰人?

那人看着我,好像我突然开始对他说英语。

“我不希望他们送我的儿子去。让儿子去抚养他的孩子,我可以去。他有个女儿,加上12月出生的婴儿,我的孙子。我有能力去。”

“[乌克兰人]恨我们吗?好吧,他们有权利这样做。说实话,霍霍尔已经走得太远了,”一位休假的士兵在一家购物中心告诉我们,“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想法了。”

他立即补充道:“谁会想坐在地下室里,在寒冷的环境中饿着肚子?我知道身处‘飓风’[4]之下是什么感觉——我不希望任何人这样。你完全没有防备。这真的很吓人。在两个足球场半径内的人都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我知道战争是什么”。他是“特别行动”的热情支持者。

我认为,如果西伯利亚在戈尔巴乔夫改革期间脱离了俄罗斯,今天的人们对轰炸新库兹涅茨克或克麦罗沃也会一样平静。

“你们对战争不感到震惊吗?”我在美食广场问两位坐一起的女子。

“不,我支持战争。”其中一个人回答。

“您在苏联时代想象过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发生战争吗?”

“当然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作为苏维埃人现在对它没有意见!”

与我们交谈的人不断提出他们遭遇“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个人经历。每一个不愉快的插曲都被视作系统性事件。

“当我们的飞机在埃及被炸时,[5]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有几个乌克兰人住在她的旅馆里,”商场里的一位女子告诉我们,“她告诉我:‘你真该看看他们有多高兴。’我当时就想拿把机枪,把他们都射死。”

“为什么我们不能轰炸他们?”在卡卢加地区的一个市场上,一个卖蜂蜜的大个子老人愤怒地说道。然后他讲述了自己年轻时应朋友之邀去利沃夫的故事:“他们说:‘听好了,莫斯科佬,要不是因为你是来做客,你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那还是八十年代的时候。现在对我们的这种仇恨更强烈了。”

这句“他们一直恨我们”在三次谈话中出现了两次,就和“这是我们的兄弟民族”“没有乌克兰民族这种东西”一样。

“乌克兰到底是什么?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完全是人为的!”一个莫斯科出租车司机坚持认为。

“他们都是俄罗斯人。他们把自己脑袋搞坏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名女子激烈地和我辩论,她有一个妹妹在乌克兰,“我们会成为更亲密的兄弟民族!”

“在这种事发生之后?”

“没发生过什么‘这种事’!”

当然,对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的轰炸之所以能成为可能,还是多亏了各位宣传者在过去八年里的不懈努力。乌克兰人恨我们的这个想法使人们屏蔽可怕的事实。

在俄罗斯人的脑海中,“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可以轰炸他们”的想法与乌克兰是自己国家的一部分,应该回归祖国的观点共存。

从1990年代开始,人们对毁灭和灾难的普遍感受已经染上了“国耻”的色彩——“俄罗斯人在被迫害”。而近年来的宣传也在努力夸大这种感觉。“乌克兰的恐俄现象”对俄罗斯人来说是种特别的侮辱,因为“他们明明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却不想再和我们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转身离开我们,背叛我们,要把我们抛在身后。”

我认为,人们心中敌人的幽灵是无意识的、古老的。一句同时混有“纳粹分子”和“同志骄傲游行”的话在他们看来不包含任何矛盾。卐字旗和彩虹旗只是他者的不同外在表现。“有我们自己人,也有某些总是反对我们的他者”。乌克兰人已经背叛了“我们”,成了“他者”。

在这种图景中,独立乌克兰是绝对不可能有的,这是一种完全的二分法:只有我们与他们。宣传者努力工作,以触及潜意识深处的这种古老感觉。但我认为,人们需要它保护由这些新的、完全难以理解的时代所造成的更深层次的焦虑感。

长久以来,俄罗斯一直处在一个神话里:她是邪恶和混乱力量——九十年代、恐怖分子和西方——的抗衡者。这个神话般的形象给了我们生存的意义。如今,当那个人决定给这份“恶”以致命一击,人们尤其难以开始质疑。因为这会摧毁他们的整个世界观。

[1]没有证据或供述表明乌克兰军队对俄罗斯人做过这种事。不过3月底,有记者发现了一段视频,据信是乌克兰士兵向被俘的俄罗斯人腿部开枪。乌克兰总统办公室主任顾问奥列克西·阿雷斯托维奇表示,视频中发生的事“有战争罪迹象”,并且将进行“最严肃的调查”。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瓦莱里·扎鲁日尼表示“互联网上流传着据称是‘乌克兰军队’非人道对待‘俄罗斯战俘’的演出视频”。

[2]俄罗斯国防部自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声称,它没有对乌克兰城市的居民区进行导弹袭击,而只是对军事基础设施进行点式打击。3月底,乌克兰常驻维也纳各国际组织的代表叶夫亨·岑姆巴柳克在欧安组织常设理事会的一次会议上说,俄罗斯军队除去其他轰炸外,还炮击了乌克兰的548个教育机构,包括220所学校和155所幼儿园。由于俄罗斯的炮击和轰炸,一些乌克兰城市的部分区域已无法恢复。在马里乌波尔,84000名居民的房屋被完全摧毁。

[3]由Gay和Europe二词组成,在俄罗斯广泛使用的侮辱性词汇,起先只是表示与据信由欧洲主导的LGBT群体的对立,后演变成泛指欧洲文明的“衰败”,而俄罗斯则保留着“传统价值”。——译注

[4] 9K57“飓风”,苏联产220毫米口径多管火箭系统(MLRS)。

[5] 2015年10月31日,一架科加雷姆航空的航班离开沙姆沙伊赫前往圣彼得堡。它在起飞23分钟后从雷达上消失;几个小时后,人们获悉飞机在西奈半岛上空爆炸。机上224人全部遇难,这是俄罗斯历史上遇难人数最多的飞行事故。“伊斯兰国”当天声称对爆炸负责——但俄罗斯在近两周后才承认这是一次恐怖袭击。

通宝推:麦喀士,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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