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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舒拉·布尔京:摸索黑暗中的群像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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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五章 疯狂

呓语

有一次,我们走到一个坐在莫斯科的“埃里温广场”商场长椅上的人面前。他说的和其他人差不多:这都是一盘大棋。

“在下一盘大棋,穿蓝衣服,穿绿衣服的。某些圈子里在做某些严肃的事情。他们确实干出了许多蠢事,但我不认为偌大一个苏联,人都是白痴。所以就某些问题正在做出决定。在下面有些严肃的事情。电视上播出了一座大白楼,有人接受采访,我看过了,有些不对劲。我也是军人,我服过役,去过一些地方,我们打过牌,打朴烈费兰斯牌,我们也输过。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我开始觉得无聊了。我厌倦了听这种垃圾话。但这时我注意到,他身下铺了一条毛巾,身边放了几袋垃圾也不知道什么,还有一些残羹剩饭……我意识到这是个疯子。但几乎听不出他的呓语与多数人的呓语有什么区别。

“你们是利己主义者!”有轨电车里的老婆子喊道,她指的是我,以及所有那些去参加抗议的人。为什么是利己主义者?她觉得我们不想帮她。我们是冷漠的、不可理喻的年轻人——我们打算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让她独自面对晚年和苦难。我们是利己主义者,因为我们不和她同在,不想用某些温暖的东西把她罩起来、藏起来。她觉得自己将独自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生活。她很害怕——但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意识到,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她感到孤独和无助。她害怕承担责任。也怨恨那些迫使她成长的东西,这让她失去了对真相的那种纯真的、孩子般的感知方式——你只需要顺应自己。她觉得我们的理性是一个谎言,一个让她不能再做自己的谎言。

她想和那些能保护她不受那种寒冷影响,那些能摧毁理性、让她继续做孩子的人在一起。她会全心全意地支持那个做出疯狂行径的人,因为恰恰是那些疯狂行径表达出了生存在她身上引发的情感。老婆子大喊大叫,是为了让我们听到她的声音。“我存在!你们看到没?”这个心烦意乱的小孩喊道。她仿佛是在求救。

在布查惨案发生后,我认识的一位在俄罗斯生活多年的芬兰女子用俄语写了一篇绝望的帖子。她写给那些支持战争的俄罗斯人,问他们如何能带着这些念头生活。她无法理解俄罗斯人怎么能向自己解释这一切。

也是在那几天,我看到了一个老朋友的帖子,她写道,“俄罗斯知识阶层大脑中渺小的、令人尴尬的道德和平主义”让她很不安。

我的朋友对政府没有关闭全部敌对媒体,没有给发布“恐俄”文字的人判处严厉刑罚而感到愤慨。她欢迎新获得的解放——“摆脱了长期以来牢牢束缚我们的对伪善和道德洁癖的幻想”。

我给她打了电话。

“自由派媒体否定俄罗斯是一种文明准则。这当然是犯罪。但如今,大西洋上空发生了剧烈的、惊心动魄的现象级转折!乌克兰人终究是我们的人。如今正在解决的问题是,俄罗斯是否还会留在世界级文明的名单中。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关注着俄罗斯。因为我们俄罗斯人一如既往地走在所有人前面,骑着白马,拿着红旗。我们看到世界从大流行中恢复,这种恢复就叫美元。世界目睹着这一切,咬紧嘴唇:‘俄罗斯,加油!俄罗斯,加油!’”

过了一会儿,我不再关心她言语中的意义。从她的语调中我能觉察到我不是在和人说话,而是在和一种疯狂。她的呓语是一种封闭的、完全逻辑自洽的现实。

“这一切之所以持续这么久,正是因为我们不轰炸和平的城市!感谢上帝,俄罗斯国防工业制造了足够精确的武器。我们只和乌克兰纳粹军队作战。”

“但马里乌波尔被完全摧毁了。”

“你怎么了,难道你不知道乌军藏身居民区吗!”

“当然,但结果俄军轰炸了他们。你明白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吗?”

“拜托,舒拉,你怎么能这样?那……那是个宣传性质的问题!”

我的朋友的声音因冒犯而颤抖。我把她拖进了某种可怕的敌对现实。

“告诉我:你真的不明白,他们每天都在那里杀戮真正的活人吗?”

“你想让我承认我是个嗜血的贱人?!”她对着电话喊道,“好吧!我就是站在杀人犯那边的!但令我欣慰的是,人民和我站在同一边。我当然和我的人民同在。现在你回答我:那个人为什么要开始特别行动?快回答我!”

我们在科斯特罗马的一座教堂里遇到一位知识分子女性,她这样说:“现在的俄罗斯人就像一个被告知自己父亲是变态杀人狂的孩子。他无法相信这一点,他自我防卫,他发脾气,他想出各种理由,他寻找可以责备的人。当然,他自我感觉非常非常糟糕。”

1939

大家都注意到,入侵乌克兰的理由与希特勒进攻波兰时所说的完全一样。确切地说:是为了保卫我们的边界,保卫帝国的安全,保卫波兰境内受压迫的德意志少数民族。但泽始终是一座德意志城市。[1]德国有权恢复对德意志领土的主权。自由主义世界在撒谎:我们想要和平,我们耐心地提出减缓军备增长。但波兰中断了和谈,并动员了其公民。我们不是在与平民作战。我们的空军只攻击军事目标。任何使用炸弹或化学武器的人都会得到毁灭式的回应。我们可以与所有人战斗。

当你读到希特勒1939年9月1日的演讲[2]时,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起初,我甚至怀疑者这是乌克兰方面编的假消息。战争前夜,一条关于乌克兰破坏分子入侵俄罗斯的报道让我产生了同样的慌张:这是对格莱维茨事件的直接仿效。[3]而在6月22日,希特勒向德国人民解释说,边境上有160个俄罗斯师准备入侵欧洲。我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个恶毒的笑话,是历史,还是某些特定的犬儒。

学前班的孩子们站成Z字阵列。反对者的家门上被画了Z字,必须好好吓唬一下他们。这个字母有一种粗鲁的、法西斯式的魅力。它是打破边界与常规的强权与意志的标志。它在语意上与党卫军的SS闪电符号相同。

而与此同时,整个俄罗斯——从那个人到收银员——都认为它在与法西斯斗争。这就是为什么那些20岁的小伙子们正在杀害成千上万和他们一样的,说着相同语言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摧毁一座座说俄语的城市,而它们的数百万居民正在逃往欧洲?[4]

俄罗斯的人们习惯于把战争看作一种神圣体验,它可以洗刷一切,让他们复归某种真正的意义,回到他们自身。他们觉得战争会把他们从如今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整个国家都在重复关于“去纳粹化”“去军事化”和“解放”的话语。你会意识到这些话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人们确实在潜意识里想要这个,但他们得不到。所以他们对那些他们认为最像自己的人抒发敌意。俄罗斯正在对乌克兰做一件它本想对自己做的事。

Z字通常是用圣乔治丝带画的。我认为这是纯纯的精神分裂,是一种真正的临床精神错乱的症状。大致就好比一个人因战争话题走火入魔,穿上党卫军制服,戴上苏军军帽,拿起一面红旗,然后去杀死自己的邻居。精神病医生说,说呓语的人是劝不听的。向一个精神病发作的人解释他的世界观不符合逻辑是毫无意义的,呓语可以表达人身上某些重要的东西,而他们的心理将会保护它。这是一种解决某些内在冲突的方式,而这些冲突是没有自觉的出路的。

“在精神病学中,有一个概念叫做诱发性精神病,指的是一个健康人开始相信他的某个亲友所传播的呓语,”我认识的一位心理学家说,“这通常发生在他与患病者隔绝在一起,长时间身处神经紧张状态中的时候。群体性疯狂的生理机制很可能是类似的。”

有一次我和一女二男聊天,他们站在一栋公寓楼的入口处讨论政治。他们是邻居,彼此都很熟悉。那名女子是“特别行动”的狂热支持者,大谈“这八年来你们在哪里”和“纳粹”之类的话。其中一名男字也支持,但并不热情,更像是在妥协。而第二位男子竟然和我一样是反对战争的。谈话完全是心平气和的,但那名女子意外发现自己才是少数派,并且很快就用完了所有的论据。

“但您想想,普通人正在那里死去,”我说,“很难用炸弹逼他们喜欢上我们……”

“我会懂的,那又如何?!” 她突然叫喊道。

[1] 18世纪波兰立陶宛联邦被瓜分后,波兰的格但斯克改名但泽,成为普鲁士(后来的德国)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它成为一座自由市(独立于周围的州),并受到国际保护。与此同时,“但泽走廊”(将德国的东普鲁士与德国本土分开的领土)成了波兰的一部分。但泽的大部分人口是德意志人。该市与波兰建立了关税同盟,其政府管理铁路和港口,而波兰则在国际舞台上代表但泽。

[2]希特勒1939年9月1日在国会的讲话,公开宣布开始与波兰的战争。然而,演讲中并没有直接这么说:希特勒多次使用“战争”一词,但每次他都不是指德国发动的军事行动,而是指对方在理论上要发起的行动,或者就是回顾第一次世界大战。

[3] 1939年8月31日,也就是德军入侵波兰的前一天,党卫军士兵身着波兰军装,对格莱维茨(现名格利维采)的一家德国电台发动袭击。需要一次挑衅为进攻波兰创造口实。

[4]据联合国统计,截至4月21日,已有510万人离开乌克兰。2021年,乌克兰的人口为4413万人。

原文地址:https://meduza.io/feature/2022/04/24/voyti-vo-mrak-i-naschupat-v-nem-lyudey

未经技术处理的版本:https://standwithukrainecn.wordpress.com/2022/07/17/feeling-around-for-something-hu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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