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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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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藏在眼前

中国的巨型工厂并未像英国、美国、苏联与东欧的前代化身那样得到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中国社会一直很关心移民工人的艰苦境遇,尤其是在电影里,但却并不特别关心他们身处的工厂。部分原因当然在于工厂主惯于保密,认为向外人开放自家厂区以供参观记录有百弊而无一利。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的西方公司将工厂视作现成的广告,象征着他们身处工业前沿的地位,还能让消费者们更好地了解自家产品。苏联与东欧当局则将巨型工厂当成了社会主义的展示橱窗,从不同的角度吸引着广大公众的关注。相比之下,中越两国举行制造企业的所有者们根本不想与公众扯上任何关系。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顾客并不是终端用户,而是其他公司。在这些客户公司看来,产品制造过程越保密越好。苹果与阿迪达斯这样的公司一方面想要维护知识产权性质的工作法,并且预防最新产品的细节在上市之前就偷跑出去,另一方面也害怕生产自家产品的加工厂里的工作环境会招致批评,尤其是来自国际社会正义团体的批评,因为此类团体十分擅长传播关于工人遭受虐待的影像与信息。当年与今天的游客都可以步入罗格河厂区游玩,不过将厂区当成景点的主意在富士康以及绝大多数巨型工厂的所有者们看来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无论是学者、记者还是纪录片拍摄者想要穿过层层把守的工厂大门都殊为不易,进入厂区之后也必须紧跟向导,不能随意走动。当年的主要媒体上充满了关于英格兰纺织厂、洛威尔纺织厂、霍姆斯塔德炼钢厂、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以及新胡塔炼钢厂的影像。相比之下,富士康、和硕科技与裕元集团旗下工厂的照片却少得可怜,关于厂区内部活动的照片就更稀少了。

因为最大的亚洲工厂并不作为产品的象征或者广告而存在,各家公司自然缺乏动力投资兴建独树一帜或者采用创新技术的厂房建筑,就像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的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当代中国并没有贝尔坡圆形工厂或者菲亚特林格多厂区这样的工厂建筑。中国的巨型工厂外观可谓千人一面,造型虽然现代,却全无装饰与特色可言,甚至都看不到一度作为制造业建筑标志的大尺寸窗户。许多中国工厂乍一看去活像是城市写字楼。《布隆伯格商业周刊》这样描写富士康之城:一栋栋多层建筑的表面覆盖着白色或者灰色的水泥,看上去“既乏味又功利”。近十几年来中国一直是国际建筑界的核心试验场,众多业界名人都受聘来到中国兴建了一座座不走寻常路的现代大型建筑。但是这些建筑当中却一座工厂都没有,全都是办公楼、音乐厅、博物馆、图书馆、购物中心以及酒店。中越两国工厂近几年兴建的并未被视为国家骄傲的源头,就像美国宾州的布拉德克炼钢厂与波兰的新胡塔炼钢厂那样。与以往的样板式工厂巨兽相比,中越两国的新建巨型工厂大都是外资所有,由外籍管理人员运营,绝大部分产品都要销往海外。与其说这些工厂彰显了中越两国的工业与经济进步,倒不如说它们提醒了中越两国要看清自身在科技、设计与管理方面与韩国、台湾以及日本等先进国家地区之间还存在着多大差距。

话又说回来,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发展中国家的领导人们如今已经不再一味追求本国资本所有的大规模制造业了。在他们看来,这一类企业既不是真正的发展目标,也不能成为标志第一世界俱乐部成员身份的徽章。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例如美国这样的富裕国家正在像蜕皮那样逐渐摆脱大规模制造业生产,转而集中资源主抓特种商品的高端生产与设计、科技创新、营销、服务业与金融业。无论利弊几何,基础制造业在绝大多数发达国家当中似乎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只有没那么发达的国家还会将其视作值得攀登的高峰。中国领导层与精英阶层都不认为流水线等同于现代化,而是将大规模制造业视为现代化进程当中必须经历并且超越的必然阶段。中国官员依然认为大规模制造业有助于提升生活标准,近年来他们正在不断地将低薪酬低端制造业向贫困内陆地区转移。但是在较为富裕的地区——尤其是当年走在改革前列的几个经济特区——人们正在奋力摆脱基础流水线生产模式。作为第二轮中国工业巨型化的源头,深圳如今正在拆除老式工厂,腾出地皮来修建住宅楼与商用建筑。

既然中越两国的巨型工厂被视为不得不然的存在而不是凯旋胜利的象征,这些工厂自然不具备早期大规模工业项目或者现代中国巨型基建项目——例如彻底改变了中国地貌的三峡大坝、摩天楼、高难度桥梁以及高铁网络——那样的英雄主义气质。这一现象部分源于性别问题。现代服装、鞋类以及电子产品生产的女性从业者比例极高,相比之下时至今日钢铁与汽车行业以及大型建筑施工现场的劳动力依然以男性为主。以女工为主的工业往往会与乌托邦梦想有关,例如早期新英格兰纺织厂。肌肉发达的男性工人则往往与普罗米修斯的大胆斗志有关,工人们的魁梧身材也很契合普罗米修斯的常见形象。另一方面,亚洲工厂巨兽出产的产品也加强了工厂的日常乏味气质。二十一世纪工人数量最多的工厂出产得都是咖啡壶、球鞋或者智能手机这样的日用品,大一点的一个纸盒子就能装下,小一点的干脆可以攥在手心里。相比之下,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期的最大型工厂生产的则是震慑人心的火炮、钢梁、机械、汽车以及飞机。全世界几十亿消费者都想要苹果手机或者耐克球鞋并将其当做现代化的象征,但是这些产品的气场终归差了一点。相比之下,往昔的巨型炼钢厂与汽车厂的产品则笼罩着一层立足于世界历史进程的气质。以往的巨型工厂彰显了人类精神的加强放大,现代的巨型工厂则往往象征了人类精神的削弱缩水。典型化的中国巨型工厂影像资料当中往往看不到对于机械力量或者人定胜天的赞颂,只有平淡无味的内部结构与一味重复——工厂规模仅仅意味着无休止的复制。爱德华.伯汀斯基拍摄的中国工厂照片之所以非同寻常,并非因为它们彰显了人类力量对于原材料与机器的非凡掌控或者机器本身的美丽——就像此前那么多工业摄影作品所表现的那样——而是因为它们体现了人的尺度的萎缩。照片上的工人排成死板的长队或者方阵,局限在硕大无朋的厂房里。德国摄影师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同样因为拍摄中越两国工厂工厂与公共空间的壮观照片而闻名,伯汀斯基的创作思路也与古尔斯基一样。他的照片里的工人往往只是抽象模式的组成部分,这些照片几乎从不关注个人。相比之下玛格丽特.伯克-怀特与沃克.埃文斯这样的早期工业摄影师至少偶尔还会拍几张工人特写。

富士康、裕元以及其他现代亚洲巨型制造商体现了工业巨型化历史的顶点。这些工厂立足于过往,集中采用了此前世代流传下来的一切经验教训,包括如何组织协调大量工人,如何细致分工,如何使用外力驱动的机器,如何采用机械装置输送零部件以及设定工作节奏,如何发挥规模经济的效益,以及如何掌控工人日常生活的各方各面。工业巨型化的一切过往在今天依然活跃,但是这段过往却并无未来可言,除非是在最局限最技术化的层面上。巨型工厂再也不能代表与今日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愿景了,再也不能成为乌托邦未来或者全新噩梦的化身了。富士康风格的现代化或许确实会与生活标准提高一级科技创新联系在一起,但是却与人类历史的新阶段无关。英国与美国曾经认为巨型工厂意味着全新的阶级社会,苏联与波兰曾经认为巨型工厂意味着全新的无阶级社会。可是如今未来已经降临,而且我们似乎没有了出路。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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