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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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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序言

我们这些现代人——或者说至少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生活在一个工厂制造的世界里。笔者写下这段文字时所处房间当中的几乎一切物品都出自工厂:家具、台灯、电脑、书籍、铅笔、钢笔、水杯等等。笔者身上穿的衣服,脚上蹬的鞋子,戴在腕上的手表,装在兜里的手机同样出自工厂。甚至就连这间房屋本身的大部分材质也是工厂的产品:构成墙体的石膏板,窗玻璃与窗框,头顶的空调,脚下的实木地板,等等。工厂生产了供我们食用的食物,供我们服用的药物,供我们驾驶的汽车以及供我们长眠的棺椁。倘若完全不依赖工厂的造物,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生存十分艰难,哪怕只有片刻。

但是在大多数国家,除了工厂工人以外,依赖工厂维持生活的人们往往不甚关注这些工业设施。绝大多数工厂产品的消费者都从没进过工厂,对于工厂的内部机制也所知甚少。在美国,公众更关心工厂的消失而非存在。根据2016年9月24日美国劳工统计局提供的数据,在2000年与2016年之间,美国丧失了大约五百万个制造业岗位。*这一现象招致了左右两翼异口同声的尖锐批评,人们将各种国际贸易协定视作罪魁祸首。公众想当然地认为工厂工作是“好工作”,却极少用心检视工厂工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工厂本身成为重大新闻主角的机会少之又少,最近一次还是在2010年,当时组装iPhone手机与其他电子器材的中国工人遭受的恶劣对待一度成为了国际关注的焦点。

*【大部分制造业工作都在工厂里,但并非全部。例如烘焙店之类的零售行业甚至家庭作坊也包含一部分制造业工作。】

情况并非从来如此。工厂——尤其是最大最先进的工厂——曾几何时也是令人惊诧称奇的事物。从丹尼尔.笛福到弗朗西斯.特罗洛普,从赫尔曼.麦尔维尔到玛克西姆.高尔基,工厂曾经令一代代作家赞叹不已或者恐惧万分。工厂也曾经充当旅游景点,不仅吸引了一般游客,也令各界名人趋之若鹜——其中包括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查尔斯.狄更斯、查理.卓别林以及克瓦米.恩克鲁玛。二十世纪的工厂成为了画家、摄影师与电影工作者们热衷的题材,查尔斯.希勒、迭戈.里维拉以及吉加.维尔托夫都呈现过工厂的面貌。至于政治思想家们则更不用说,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到毛泽东都曾论述过工厂的重要意义。

自从工厂最初于十八世纪的英格兰呱呱坠地以来,观察家们就意识到了这一体制的革命天性。工厂催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新奇的机器,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劳动力集团,涌向千家万户的规格化产品,这一切都在强行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为了适应工厂生产而发明出来的一系列生理、社会与文化安排同样让人无法忽视。为了以极大数量生产消费产品与生产产品,巨型工业企业不得不在物质生活与智识思考两个层面上与过去一刀两断。巨型工厂不仅成为了人类雄心与成就的炽烈象征,也沦为了人类苦难与折磨的集中体现。巨型工厂将会一次又一次被人们当成量具,借以衡量其所在社会对于工作、消费以及权力的态度。总而言之,巨型工厂正是人们对于未来的梦想与梦魇的实体象征。

在我们这个时代,工厂产品随处可见,工厂本身的存在也已经褪尽了新奇的色彩,以至于我们看待工厂的视角也变得越发迟钝,日益忘却了与之相关的非凡人类体验。至少在发达国家,我们已经将工厂营造的现代化世界当成了天经地义的生活状态。但是真实情况绝非如此。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工厂仅仅在转瞬之前才刚刚出现,甚至还不如伏尔泰的第一部剧作或者楠塔基特的第一艘捕鲸船那样久远。创建工厂的必需条件是异乎寻常的天才、执念与苦难。我们想当然地继承了一份沉甸甸的遗产,其中既包括堪比神迹的生产力,也包括充斥着剥削压迫的漫长历史。

像这样浑浑噩噩的态度是很不应该的。工厂依旧定义着我们的世界。将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的学术界与新闻界一直在主张工业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美国正在转型成为所谓的“后工业社会”。如今美国劳动力当中只有8%依然从事制造业,相比之下1960年这一比例则高达24%。美国的工厂与工人都已经失去了一度享有的文化号召力。但是在世界范围内,制造业依然处于鼎盛时期。根据国际劳工组织整理的数据,在2010年全球将近29%的劳动力都在从事“工业”工作,与2006年的最高值30%相比仅仅略有下降,大幅高于1994年的22%。在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制造业国度,2015年全国足有43%的劳动力受雇于工业。

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工厂正在我们这个时代运营,源源不绝地为全球各地几十亿人提供着用于定义“现代”二字的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以及品牌运动鞋。这些工厂的规模堪称骇人听闻,雇佣着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的工人。但是这样的工厂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在超过两个世纪的时间里,超巨型工厂一直是工业时代生活的特色。自从工厂登上历史舞台以来的各个发展时期都曾出现过鹤立鸡群的工业建筑群,凭借着规模、机器、生产方式、工人斗争以及产品在社会与文化的图景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只需提起这些工厂的名字——洛威尔、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富士康——就足以让人联想到一系列的意象与关联事件。

本书旨在讲述这些地标式工厂的故事:工业巨型化如何从十八世纪的英格兰传播到十九世纪的美国并且在纺织业与钢铁业发展壮大,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苏联与二战之后的社会主义国家有过何等表现,到头来又如何催生了当今时代的亚洲工业巨兽。这段叙事将会在一定程度上探讨生产过程的内在逻辑,正是这一逻辑致使某些时期的某些地点吸引了高度集中的制造活动,兴建了规模庞大作风高调的厂房集群,又致使另一些时间的另一些地点走上了分散生产低调从事的道路。此外本书还研究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巨型工厂如何承载了与工业化以及社会变革相关的各种梦想与梦魇。

工厂引领了一场彻底改变人类生活与全球环境的革命。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直到十八世纪初期工业革命刚刚有所动作、第一批工厂刚刚建立之前,全世界人口的绝大部分都是务农的贫民,日复一日活得朝不保夕,时刻受到饥饿与死亡的侵扰。在十八世纪中期,英格兰的人均预期寿命还不到四十岁,法国某些地区只有一半儿童能活到十二岁生日那天。自从耶稣降生之日开始,直到全世界第一座工厂投入运营为止,在此期间全球各地的平均人均经济增长率基本上始终是零。但是自从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以来,这一数字开始一点点向上攀升,直到1913年终于达到了1%。随后这个数字还曾经在1950年与1970年之间逼近过3%的峰值。商品与服务生产能力的逐渐增长造成了足以将世界彻底改头换面的累积效应。从最基本层面来说,只要看看人均预期寿命就可以了。在今天的英国,人均预期寿命已经超过了八十岁,法国还要略高一些。全球平均预期寿命也已经逼近了六十九岁。稳定供应的食物与清洁饮用水以及体面的卫生环境已经不再是最先进地区的狭小富人群体的特权,而是成为了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生活标准。与此同时,土地的表面、海水的化学组成以及大气的温度也遭到了深刻的改变,以至于威胁到了人类这一物种的延续。诚然,上述事实并不能完全归结于工业革命,更不用说巨型工厂了。但是巨型工厂在这其中着实功过分明。

无论是在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巨型工厂都曾饱受称颂。人们相信,巨型工厂可以通过先进科技与规模化经济提升生产效率与产能,从而带来更新更好的生活方式。大型工业项目不仅被视为提升利润或者增加物资储备的手段,还被人们当成了实现更广泛社会改良的工具。随着工厂成为现代化理念的化身,众多作家与艺术家们都曾经赞美过工厂的实体结构与生产运营流程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与审美特质。但是巨型工厂不仅会促使人们产生乌托邦式的幻梦以及对于机器的崇拜,还会令人产生对于未来的恐惧。在太多太多的工人、社会批评家与艺术家眼中,巨型工厂都意味着悲惨苦痛的无产阶级、此起彼伏的社会冲突以及每况愈下的生态环境。

了解一下巨型工厂的历史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思索我们究竟想要怎样的未来。超大规模工厂削减单位成本以及产出巨量商品的能力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但是这些人类天才与劳动的见证往往命不久长。本书当中提到的绝大多数工厂要么早已不复存在,要么早已关门停业,要么早已极大缩减了运营规模。无论是在欧洲、南北美洲还是在近十几年来的亚洲,遭受遗弃的破败厂房都成为了越发常见、令人压抑的风景。将生产活动高度集中在少数几座巨型建筑群当中难免致使生产活动极其脆弱,因为可用的后备工人很容易就会耗尽,当前受雇的工人也会开始主张各种权利,例如恰当的工资,人道的工作环境以及民主的发声渠道(今天许多国家的制造商仍然要应对这些要求)。工业巨型化模式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靠的并不是在特定地点的长期延续,而是在全新地点的一再重生。这些全新地点不仅具有新的工人储备,新的自然资源,还具有新的落后环境可供利用。今天的我们很可能正在目睹巨型工厂的历史最高点,而今天的经济与生态环境则要求我们重新思考现代化的含义以及是否应当继续将现代化等同于通过层级组织的巨大工业设施生产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这样的设施既是曾经的祸根,也是过往的荣光。

随着欧美等地曾经的地标性工厂纷纷关门,留下一片片实体废墟与社会苦境,关于工厂及其关联世界的怀旧情绪也与日俱增,尤其是在蓝领社群当中。许多网站都满怀爱意地记录了一座座早已关门的工厂的前世今生。学术界将这一现象称作“烟囱怀旧”,更刻薄称呼则是“废墟色情片”。文学领域同样不能免俗。在一篇关于菲利普.罗斯的论文当中,马歇尔.伯曼注意到罗斯的的小说《美国牧歌》“将美国工业城市的悲剧性废墟”当成了写作主题。罗斯“栩栩如生地描写了衰败的景象,但是当他试图将城市设想成为工业化乌托邦的时候,他的文笔才彻底发挥了出来。他用来讲述这个故事的声音不妨称作工业牧歌。这个故事传达了如下的普遍感受:昨天的生活远比今天的生活更加‘真实’且‘真诚’,因为昨天的人们脚下蹬着皮靴,用双手创造看得见摸得着的物品,今天的人们终日奔忙却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伯曼提醒读者们,“牧歌叙事的重要特质之一就是忽略了牧歌生活当中各种脏苦累的活计。”

工厂怀旧情绪的力量部分源自将工厂与社会进步相关联的理念。启蒙运动孕育了如下理念:人类可以通过劳动与理性改造这个世界,使其成为一个物质丰富、生活幸福、道德井然的所在。引领工业革命的创业者们以及针对他们批判得最不留情的社会主义者们都将这一理念当成了自己的核心信条。这些人反复将工厂描绘成为推动进步的器具,近乎魔法一般的实现现代化的手段。工厂成为了更广大的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一部分,正是这项计划为我们带来了大坝、发电厂、铁路与运河,彻底改变了我们这颗行星的面貌。对于今天的许多人来说,“进步”二字早已沦为了陈腐过时甚至极端有害的理念。单独从建筑、科技或者工业关系的角度来研究巨型工厂未免狭隘,只有全面领会这段历史,我们才能将视线投向厂房高墙之外,看清道德观、政治观与审美观的变革,以及工厂在变革当中起到的作用。

素来与工厂相联系的“现代”一词很容易就会导致误解。现代可以仅仅指代眼前与当下,与发言者同属一个时代,存在于现在这一时刻。但是在实际应用当中,“现代”往往并不会被视为一个不含褒贬的词汇。直到十九世纪,“现代”还经常带有贬损的意味,在“过去”面前相形见绌。等到工厂的时代降临之后,“现代”就越发传达了改善、可取以及尽善尽美之类的内涵。现代暗示着对于过去的弃绝,为了最时兴的事物而抛弃老一套,紧紧拥抱进步。某字典干脆就声称现代化的“特点是远离或者否定传统理念、信条与文化价值,偏好当代或者激进的价值观与信念。”十九世纪在艺术界与文学界兴起的现代主义将现代化当成了自己的战斗口号——尤尔根.哈贝马斯将这一现象称作“对于新事物的盲目崇拜”——尽管偶尔也会对其加以批评或者讥讽。新奇本身成为了优点,成为了针对常规价值观与统治阶层发动袭击的武器。工厂体系以及这一体系造成的令人目眩的变革正是现代化得以存在的先决条件。因此工厂本身也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现代派艺术家们最喜欢的题材之一。

本书的研究对象并非一切工厂,而是就雇员总数而言在其所处时代规模最大的工厂。*巨型工厂一直被人们当做构想未来的模板,一切科技、政治与文化讨论都要在这套模板的规定范围内进行。这些工厂并非典型,同时代大部分工厂的规模与复杂程度都远逊于它们。巨型工厂的工作环境往往也要比其他工厂更加恶劣。但是巨型工厂总能垄断公众关注,关于工厂的辩论往往总会围绕着当时体型最大的工业巨兽展开。

*【衡量工厂规模的方式有很多,笔者选择的标准是员工数量。鉴于笔者是一位劳工史学家,历来对于工人的切身经历与阶级关系抱有兴趣,这样做是很自然的。除了员工数量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可以用来衡量工厂规模的有用标准。倘若遵循这些标准,笔者就应该另选一批工厂作为本书的研究对象。比方说我们可以将厂房面积作为衡量标准,这样一来当前时代最值得研究的工厂将会是波音公司与空中客车公司的客机制造车间。这些车间简直一眼望不到头,但是其中容纳的工人数量却远少于许多布局更加紧凑的工厂。为了理解巨型工厂的生态冲击力,我们也不妨将厂房周边不宜人居的空置土地面积作为衡量工厂规模的标准,然后化工厂以及核原料/核武器制造厂——尤其以后者为甚——的规模就能轻松压倒本书提到的大部分工厂。笔者对于规模的定义很大程度上出自个人见解,但是这一定义确实有助于我们专注研究工厂与现代化之间的联系。】

针对不同时代与不同地区的工厂进行的学术研究很少,更不用说巨型工厂了。此前极少有人认为工厂本身值得研究,尽管工厂确实具有独具特色的历史、审美、社会特征、政治特质以及生态冲击力。但是关于特定工厂的文字却有很多,下文当中提到的工厂尤其如此,因为笔者选择它们的部分原因就在于它们在其所处时代曾经广受赞誉或者饱受谴责。如果没有其他学者的工作以及丰富的新闻记述、政府报告、图画照片、小说描写以及当事人陈述,本书的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下去。各位先行者的著作着实令人感佩,尤其是因为尽管某些工厂的创造者们会骄傲地将工厂展现在人们眼前,绝大部分工厂——从最早的英格兰水力纺织厂到今天的富士康——都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内幕掩盖起来,既是为了保护商业机密,也是为了掩盖各种不良行径。

对于现代世界的许多居民来说,工厂似乎遥不可及,与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思绪毫不相关。但真实情况却截然相反。倘若没有工厂,他们的生活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除去极少数偏远隔绝的角落之外,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工厂体系的一部分。鉴于巨型工厂让我们承受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并且获取了如此丰盛的收益,我们理应为了自己的福祉而充分了解一下巨型工厂的来龙去脉。

通宝推:GWA,pendagun,审度,桥上,决不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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