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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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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震颤,从洛杉矶到塞尔玛2

还是在这一天,远在洛杉矶的一家法庭里面涌动着某种极其原始的情绪。在这里审理的案件正是发生在1962年4月洛杉矶第二十七号穆斯林圣殿门前的大规模警民互殴。穆斯林集体被告们的辩护律师厄尔.布罗迪(Earl Broady)正在对涉案警官李.洛根进行交叉质询,但是问着问着他突然打了个趔趄。“‘男性黑人’,这个说法对你很要紧,不是吗?”布罗迪低声问道,他的脸色突然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男性黑人’,”他又重复了一遍。洛根回答这个词只是对于那个暴力夜晚的斗殴者的描述。布罗迪试图维持镇静继续原本的提问,但是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 “你在动手的时候不是管他们喊黑鬼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洛根回答道。

布罗迪要求法官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情绪。但是接下来洛根又说他在犯罪现场第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男性黑人”正在穆斯林神殿以南一个街区与警察厮打在一处。闻听此言布罗迪立刻要求与法官进行现场讨论。 “法官大人,我认为本庭在提及本案被告时的措辞应该与提及高加索人种的时候完全一样,”布罗迪说。 “这名警官不会说他看到了男性犹太人、男性爱尔兰人、男性瑞典人或者男性高加索人。”

大卫.科尔曼法官先是肃静了一下法庭里交头接耳的喧哗声,然后轻轻地向他认识多年的布罗迪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根据他的从业经验,这是警方报告的标准措辞。 “这个问题是由辩方而不是人民提出的,”法官说。接下来他又提醒布罗迪,辩护律师之前就反对过全白人陪审团,试图借此将种族标准插入本案。 (就此而言,科尔曼法官曾经私下向布罗迪保证,全白人陪审团很可能对被告更有利,因为大多数黑人陪审员都过于情绪化,不能对这种耸人听闻的案件做出客观判断。)布罗迪则辩称,像这样多次重复泛化种族词语所起到的效果远非中立,而是会让全体黑人都蒙上一层基于偏见的指责,本案的十四名穆斯林被告只是首当其冲而已。传播了一种偏见的模糊内疚。“这个人曾经十一次说过‘男性黑人’,”布罗迪抗议道。 “我们数的很清楚。”

科尔曼法官指责布罗迪缺乏安全感。 “早晚有一天,我们将会充满信心并且自尊自重,”他在法官席上说道。“到了那一天,当别人将我们称作黑人、犹太人或其他任何人的时候……我们将不会感到非常烦恼,而是会引以为荣。”

这番话说得布罗迪无言以对,只能讷讷地走回了辩方席位,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法官的反驳深深触动了他内心的痛处。作为洛杉矶黑人律师的主席,布罗迪多年来一直认为,以黑人的身份说话与思考就等于承认自己低人一等,按照白人的方式思考才能做到思路清晰。最近他接手了一起为刑事起诉被告辩护的案件。与被告交流了几次之后,布罗迪发现自己开始在比佛利山的邻居面前不由自主地操起了下层黑人的声口。他一向觉得自己与这些邻居们才是一路人,事到临头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从擦鞋匠与洗心革面的窃贼身上学到了不少经验教训。过去一个月以来——或者说自从金在伯明翰展开抗议运动以来——每次开庭都有多达二百五十名武装警卫将法院团团围住,唯恐一点火星就会引爆种族骚乱。但是在法庭内部却只有十四名穆斯林被告会直言不讳地谈论种族问题。被告们规规矩矩地坐在被告席上,马尔科姆.X就坐在他们身后几排。每个人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穆斯林服饰,开口说话的时候无不干脆利落。每个人都以毫不动摇的严整姿态发表了关于自身恶劣境遇的证词——家庭破碎、教育不良、犯罪记录,等等。圣殿门外响起枪声之后,他们当中很多人吓得大小便失禁了。布罗迪对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很不以为然,不过随着接触的加深,他还是逐渐对这些人产生了钦佩之情。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一边将种族问题摆在明面上,一边还希望在法庭上获胜。

“法官大人,”他最后说道,“……我觉得我没法继续问下去了。休庭之后布罗迪在记者面前将会轻描淡写地声称自己的当庭崩溃只是情绪激动的结果而已,要不然他担心自己“可能会拿着被告的穆斯林身份说事”,但当时在辩护席上他只能双手捂脸无力地坐下,让自己的联席律师继续辩护。

接下来控辩双方围绕着公开提及种族这一点展开了你来我往的试探。控方律师偶尔会抛出暗藏深意的问题:“作为一名穆斯林,琼斯先生,‘杀死白鬼’这句话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一位代理地方检察官则小心翼翼地询问出庭作证的保罗.库依肯达尔警官:“澄清一下,你是是否属于黑人种族?”库依肯达尔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法庭就此确定了政府方面的一名警察证人是黑人。这样的问题让库依肯达尔本人感到很不舒服。从今往后在警察局里面他再也不能将自己当成白人了。从此以后警局同事们失去了对于库依肯达尔的信任,因为他们都很怀疑库依肯达尔在事发当晚的犹豫不决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正当警官李.洛根与穆斯林亚瑟.X.科尔曼为了杀死彼此而扭打成一团的时候,他却站在一旁犹豫不决。尽管每一秒钟的流逝都致使一名警察的生命陷入越来越大的危险,他却依然不肯当机立断,在第一时间打死与他同属黑人的袭警人员。另一方面,黑人群体则将他视为痛殴科尔曼的行凶者之一,丝毫不觉得他在动手之前的警告与呵斥体现了职业精神与人道主义。孤立无援的阴云笼罩着库依肯达尔,他这副阴郁的形象将会继续保持下去。

在辩方这一边,布罗迪询问少年被告特洛伊.X.奥古斯丁是否曾经在事发现场说过“Negro”一词。根据一份有争议的口供,他确实说过。 “不,先生,”奥古斯丁回答道。布罗迪问他为什么,他说,“自从我发现‘Negro’这个词的意思之后,我就不再用这个词称呼别人了。”奥古斯丁还想进一步解释,布罗迪却表示自己已经问完了。控方随即提出抗议,表示辩方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会将种族问题搬出来,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则会避而不谈。布罗迪之所以不让奥古斯丁说的太细,是因为这样做很容易牵扯出以利亚.穆罕默德宣讲的穆斯林教义,而这个话题实在太危险。伊斯兰国度的成员只会使用“black”而不是“Negro”,因为black是英语,而Negro则是西班牙语。根据伊斯兰国度的主张,用外语来表达种族身份简直可笑至极。假如黑人要自称Negro,那么白人也理应按照西班牙语自称Blancos。*

*【1963年马尔科姆.X如是说道:“今天一般的黑人听到你管他们用英语喊black就会十分生气,坚持要你将他们称作Negro。你要问他们Negro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说这是西班牙语里的黑色一词。换句话说,用英语说他们黑是不行的,用西班牙语说他们黑就没问题,这也太可笑了。”穆斯林将Negro一词视为奴隶制的历史残留,因为最早使用这种说法的正是西班牙与葡萄牙奴隶主。】

大部分证词都重构了4月27日夜晚的混乱暴力现场。控辩双方的证人互为镜像,都将对方描绘成为原始野蛮的化身并且将自己描绘成受害者。医生开出的证词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警方对于自身遇袭的戏剧性陈述,特别是在冲突一开始汤姆林森中枪以及肯斯科遭到痛殴的情节。然而随着案情陈述进展到后期,讲到了警察们冲进圣殿实施报复的情节,警方的证词就有些自相矛盾了。警察们声称自己冲进圣殿之后遭到了大规模围攻,可是说这话的警察们身上大都毫发无损,只有雷诺兹警官一个人扭伤了大拇指。辩护律师认为这是他自己在打人的时候碰伤的。在辩方这边,穆斯林证人坚决声称他们从没见过穆斯林教友们反击警官。尽管以利亚.穆罕默德向来鼓吹黑人遭到暴力侵害的时候要拿出男子汉气概奋起自卫,并且极力讽刺非暴力运动是怯懦软弱的孬种行径,但是穆斯林证人却暂时抛开了他的教导,将自己身上的伤口与自己手无寸铁的事实当成了证词的支柱。马尔科姆.X指导所有被告要准备好迎接最严苛的敌意,他们的证词必须做到严丝合缝,他们的态度必须做到不卑不亢。在受审期间,被告们的身上始终发散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气息。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需要宽恕,反而将自己当成了需要宽恕别人的那一方。

正当默默无闻的穆斯林审判撒下了奇迹的种子时,伯明翰的非暴力运动也抓住了更广大世界的情绪。5月的第二周,金手下的示威者布满了伯明翰的市中心商业区。示威的烈火转瞬之间就烧毁了正常的商业秩序,将顾客客流蒸发得涓滴不剩,见此情景的伯明翰商业领袖们一个个心如刀绞。但是由于所有的监狱都已经满员,警察们也只得向他们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全球各地将近二百名记者汇聚在伯明翰,就连德国与日本的新闻机构都派了人过来。“联邦政府并没有袖手旁观,”肯尼迪总统的发言人在华盛顿简明扼要地宣布,“只不过具体细节不便透露。”私下里,肯尼迪总统和几名内阁成员会见了好几位在伯明翰开设有分公司的企业领导人,敦促他们参与伯明翰市政当局与金的谈判。5月10日星期五,弗雷德.夏特沃斯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伯明翰“终于做出了符合良心的抉择。”伯明翰的商人集团已经接受了在商场更衣室与午餐柜台推行种族融合的时间表——甚至就连雇用黑人职员的问题也提上了他们的日程。 “这可真是太棒了!”金在弥撒大会上大声喊道。

回到洛杉矶,在星期五这天作证的被告是查尔斯.X.甄诺。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将孩子们留在路边的车里,只身进入圣殿寻找妻子马布尔,雷诺兹警官如何破门而入撞到他身上,两人如何摔倒在一起并且碰翻了饮水机。像其他穆斯林证人一样,甄诺也当庭辨认了自己穿过的西装被警方撕碎之后的残片。厄尔.布罗迪结束提问将证人交给交叉质询环节之后,代理地区检察官霍华德.基彭(Howard Kippen)急切地想要将陪审团的注意力从撕裂的西服与西裤上面转移开来。 “好吧,先把这些东西撤下去,我们面对面谈一谈,”他这样告诉甄诺,然后停顿了一下。基彭没有质疑复仇警察如何歇斯底里的详细证词,而是打算反其道而行之。 “1962年4月27日晚上,你曾经在任何时刻感到过愤怒吗?”他问道。

“不,先生,”甄诺说。

“你没有生气?”基彭问道,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意外。

“不,先生。”

“你后背挨了一下?”

“是的,先生。”

“你嘴上挨了一拳?”

“是的,先生。”

“你的牙龈出血了,牙齿也松动了?”

“是的,先生。”

“你的衣服被扯烂了?”

“是的,先生。”

“你的腹股沟遭到了击打?”

“是的,先生。”

“你没生气?”

“不,先生。”

布罗迪跳起来反对基彭不允许被告解释自己的说法——也许甄诺当时太害怕,忘了生气——但是基彭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总而言之,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程度的虐待而不生气,因此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警察的行为并没有那么暴力,而且穆斯林也针对警察施加了暴力,要么穆斯林缺乏正常人全都有的气性,总之他们挨打也是活该。他嗤之以鼻地指出,只有一名被告承认自己对于警方施加的羞辱和痛苦感到不满,穆斯林的脾气简直好得不像话。按照他这套逻辑,除非陪审团认定被告们就像伯明翰监狱中最小的孩子一样无辜,否则他们都将被判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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