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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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最早的英语诗歌2

笔者希望自己已经充分阐明了以下论点:卡德蒙绝不会将自己视为英国人——作为国家名称的英格兰此时尚不存在。卡德蒙这个名字大概源自凯尔特语,卡德蒙本人在修道院里不仅接触到了爱尔兰人,而且几乎一定接触过斯堪的纳维亚人。当时还看不出西萨克逊人与他们的语言必将制霸英伦群岛的迹象,也没人能想到占据群岛上最大一块地盘的族群有朝一日会自称英格兰人。从政治层面来说,当时英伦群岛的走向还远远没有尘埃落定。只要看看其他早期英国诗歌就能意识到这一点。例如《马尔登之战》(The Battle of Maldon)讲的是英格兰人如何败给丹麦人,《布鲁南堡之战》《The Battle of Brunanburg》讲的则是一场勉强赢得的胜利,赢家是威塞克斯王国的统治者艾塞斯坦,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英格兰第一任君主,他的对手则是都柏林的维京国王、皮克特国王以及苏格兰人组成的联盟。

随着无情的战争继续推进,基督教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但是在修道院之外异教旧信仰依然十分盛行。当时的人们依然会不自觉地将传统诺尔斯战士文化与基督教杂糅在一起,前者信奉异教,并且彻头彻尾地秉承悲观主义理念。史诗巨作《贝奥武夫》——故事背景甚至都不在不列颠,而是发生在丹麦——就十分出名地混杂了基督教愿景与异教风格葬礼。《贝奥武夫》虽然很出名,但是内容并不算特别有趣,只是因为谢默斯.希尼将其翻译改写成了现代英语才广受欢迎。相比起来下面这首充满狂喜气质的《十字架之梦》(The Dream of the Rood)更值得研究。在这首诗当中,日常生活的苦难碰上了全能的上帝,而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很像一位年轻的萨克逊部落首领:

Then the young warrior, God Almighty,

stripped Himself, firm and unflinching. He climbed

upon the cross, brave before many, to redeem mankind.

I quivered when the hero clasped me...

...now i look day by day

for that time when the cross of the lord

which once I saw in a dream here on earth,

will fetch me away from this fleeting life

and lift me to the home of joy and happiness

where the people of God are seated at the feast

In eternal bliss...

这位年轻的战士,全能上帝的化身

坚定刚毅地褪去全身衣衫,爬上了

十字架,在众人面前彰显了勇气,从而救赎人类

这位英雄的拥抱令我浑身颤抖……

……如今我日日期盼

我在人世迷梦当中见过一次的

上主的十字架

将我从这转瞬即逝的人生中攫走

将我提升到喜乐与幸福之家

上帝子民在那里团团围坐

享受永恒福祉的盛宴……

这首诗里的基督全然是一副生死看淡的武夫形象,即便在天堂里还要与追随者们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去不像是希伯来人,更像是维京人。早期不列颠居民除了自己的生活与文化之外确实没什么其他素材可供对比。

支持这些人活下来的支柱是什么呢?除了对于天国的向往之外,他们还有大家族或者氏族提供的安全保障:在卡德蒙赞美诗的成诗时期,英伦群岛上有史可查的部族足有三十五个。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依然是南方低地农业区。早在史前时期,这里的森林就早已被砍伐一空,土地也早已阡陌交错。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不列颠既能看到青铜时代农耕面积大扩张就留下的深重痕迹,也能看到早期不列颠人留下的坟丘、城堡与巨石阵。卡德蒙的同胞们生活在一个鬼影幢幢的世界。彰显罗马-不列颠文化的基础设施此时尚未彻底倾颓。在罗马人兴建的朗蒂尼亚姆的西城墙之外,萨克逊人新建了伦敦威克定居点,并且建设了完备的河岸护堤与贸易集市。在北方,纽卡斯尔这样的城市直到公元四世纪都还保留着罗马名字。约克更是早在罗马时期就成了基督教中心。

人们生活在当地部族的政治团体当中,但是他们的出行范围十分广泛。萨克逊时代的人们还不会用金属工具修路,因此基本上留存不下来,但是罗马人的道路上依然交通流量极大,而且考古学已经证明了当时的英伦群岛与欧洲大陆之间存在着活跃的经贸往来。无论是为了交易、劫掠还是捕鱼,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不列颠人都是一个航海民族,足以与沃尔特.雷利时代的后辈们相提并论。他们当年使用的船只基本已经朽烂殆尽了,不过有两条内容丰富的船只还是留存了下来,一条埋在著名的萨顿胡古墓当中,另一条位于肯特郡格莱威尼的泥沼里。现代考古学家对这两艘鳞状搭造船只(也就是用重叠的木板钉成船体)的复原重建表明当时的不列颠人已经具备了以十节速度航行远洋的能力。鉴于船只的动力主要来自粗棉布制成的船帆,这个速度已经很可观了。萨克逊人的船只与苗条流畅的维京长船在造型上差异显著,但是同样能够在内河以及海岸附近快速航行,并且很容易拖上海滩。多年以来,专业考古人员与手拿金属探测机的考古爱好者们已经发现了数不胜数的遗物,足以证明盎格鲁-.萨克逊人与北海以及英欧海峡对岸的贸易规模。在法国与德国出土的盎格鲁-萨克逊风格陶器以及在英国出土的欧陆钱币都能证明当时英伦群岛与欧洲大陆的文化联系多么紧密。著名现代诗人埃兹拉.庞德翻译的古诗《航海者》(The Seafarer)为读者们活灵活现地呈现了海上生活的艰辛。在原诗作者看来,终日远离大海的旱鸭子们们都是一帮只知道喝酒取乐的怂货,因此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们海员的日常境遇:

……how I in harsh days

Hardship endured oft.

Bitter breast-cares have I abided,

Known on my keel many a care's hold,

And dire sea-surge, and there I oft spent

Narrow nightwatch nigh the ship's head

While she tossed close to cliffs. Coldly afflicted,

My feet were by frost benumbed.

Chill its chains are; chafing sighs

Hew my heart round and hunger begot

Mere-weary mood. Lest man know not

That he on dry land loveliest liveth,

List how I, care-wretched, on ice-cold sea,

Weathered the winter, wretched outcast

Deprived of my kinsmen;

Hung with hard ice-flakes, where hail-scur flew,

There I heard naught save the harsh sea

And ice-cold wave, at whiles the swan cries,

Did for my games the gannet's clamour,

Sea-fowls, loudness was for me laughter,

The mews' singing all my mead-drink.

Storms, on the stone-cliffs beaten, fell on the stern

In icy feathers; full oft the eagle screamed

With spray on his pinion.

……我如何在严苛的日子里

经常忍受艰辛困苦。

我的胸中常怀苦涩,

因为我这条船的龙骨承载了太多,

波涛汹涌的海上,我经常

在船头彻夜值守,眼看着

海浪将船只扔向峭壁。寒气袭人,

我的双脚麻木结霜。

铁索冰冷,叹息伤人,

令我不得心安,饥饿难耐,

更使人情绪低落。好叫人知道,

在陆地上幸福生活的人们啊,

可知道我在冰海上终日心焦,

在寒冬时节也不得庇护。我这可怜的弃民,

远离了亲人,

只有冷硬的冰花为伴,冰雹如雨点般砸下。

我什么都听不到,除了怒海咆哮

与冰浪拍打。天鹅的悲鸣

在我听来与塘鹅的叫唤一般无二,

水禽的叫声只能令我发笑,

海鸟的鸣叫是我的下酒肴。

在山崖上碰得头破血流的风暴,转而耸起冰霜的羽毛,

向我的船尾逞凶;海雕总是高声嘶叫,

两翼花纹清晰可见。

将莱茵河与塞纳河流域的奢侈品带回英伦群岛是一项艰苦而又危险的工作。而且在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劫掠者们都是挥之不去的威胁。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像极了千百年后遭到殖民侵入并且陷入动荡的社会,例如伊拉克与叙利亚。在这样的环境里,保全性命的关键就在于本地亲友组成的密切网络,唯有一家人守望相助才有活路。遭到流放或者失去庇护者的下场可谓凶险至极。这一时期的存世诗歌之一《流浪者》(The Wanderer)就极力描写了不容于氏族的苦境:

Thus I had to bind my feelings in fetters,

often sad at heart, cut off from my country,

far from my kinsmen, after, long ago,

dark clods of earth covered my gold-friend;

I left that place in wretchedness,

ploughed the icy waves with winter in my heart;

in sadness I sought far and wide

for a treasure giver, for a man

who would welcome me into his mead hall,

give me good cheer (for I boasted no friends),

entertain me with delights.

我不得不将感受付诸于镣铐,

心中伤悲,远离故土,

远离亲人,自从许久之前

黑暗的土块掩埋了我那金贵的朋友;

我悲惨地离开了他的葬身之处,

投入了冰冷的波涛,寒冬占据了我的心,

悲伤的我四处寻觅,

找一位散发财宝的人,找一位

能欢迎我进入饮酒厅的人,

能为我欢呼的人(因为我没有朋友),

能为我带来欢乐的人。

盎格鲁-萨克逊诗歌总会在竖琴伴奏下一遍遍哀悼战友的死亡,似乎这是人生当中最糟糕的事情一样。此外这些诗歌当中几乎看不到女性视角。盎格鲁-萨克逊女性拥有胜过中世纪女性的财产权与法律权利,有些女性还在修道院与宫廷里拥有相当大的政治权力。但是文学作品的流失意味着该时期的存世诗歌当中只有一首发出了女性的声音。这首诗里的妻子抱怨丈夫不回家——显然是犯了错事没脸回来——以至于自己只能忍受婆家人的虐待。

Early and late, I must undergo hardship

because of the feud of my own dearest loved one

Men forced me to live in a forest grove,

under an oak tree in the earth-cave

This cavern is age-old; I am choked with longings.

Gloomy are the valleys, too high the hills,

harsh strongholds overgrown with briars:

a joyless abode. The journey of my lord so often

cruelly seizes me. There are lovers on earth.

lovers alive who lie in bed,

when I pass through this earth-cave alone

and out under the oak tree at dawn;

there I must sit through the long summer's day

and there I mourn my miseries...

从早到晚我必须忍受艰辛,

因为我的挚爱与人结下仇怨,

他们就强迫我在树林里栖身,

在橡树下面的土洞里。

这个土洞年岁已久。思念堵住了我的咽喉,

山谷太幽暗,山峰太陡峭,

严酷的要塞荆棘丛生,

毫无欢乐可言的住所。我的主人的旅程总是

无情地攫住我。人世间的爱人们,

享受同床共枕的欢乐,

我却孤身钻进土洞,

直到清晨才能从橡树下爬出来,

漫长的夏天我必须在树下枯坐

为了我自己的悲哀境遇而哀悼……

除去悲叹之外,这位诗人很清楚优质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但是这样的生活与她无缘,因为她的社区将她赶进了森林里。我们曾经以为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英伦群岛树木繁茂森林连片,但是现代地形考古学告诉我们,早在盎格鲁-萨克逊时代之前一千多年,人们就开始在英伦群岛大面积毁林种田了。

这首诗能让读者强烈意识到生活与土地联系密切,并且受到草木的包围。这样的生活方式显然与今天有天壤之别。当年就算名声在外的主要城镇也没多大,而且城镇周边还危机四伏。以下的残篇出自一位无名盎格鲁-萨克逊诗人之手,题目是歌颂达勒姆,像这样的诗在诺曼征服之后已经很少见了:

All Britain knows of this noble city,

its breathtaking sight: buildings backed

by rocky slopes appear over a precipice.

不列颠全境都知道这座高贵的城市,

令人屏息的景象,一座座房舍

修建在危崖峭壁之上。

(今天假如你坐火车经过达勒姆,就会发现城市景观基本上还是诗里描写的这样。)

Weirs hem and madden a headstrong river,

diverse fish dance in the foam.

A sprawling, tangled thicket has sprung up

there; those deep dales are the haunt

of many animals, countless wild beasts.

一道道鱼梁阻塞搅动了湍急的河流,

各种鱼类在浮沫里起舞。

丛生的灌木向四方蔓延,

一道道深谷是狩猎的佳所,

栖息着众多动物与无数野兽。

考古学家告诉我们,盎格鲁-萨克逊时代的不列颠遍布着贸易城镇以及簇拥在教堂周围的城市中心,尽管绝大多数此类定居点都早已消失,因为当时的建筑材料主要是木材与稻草。达勒姆就像约克一样,主要依靠埋骨于此的圣徒与传教士来构建自身认同。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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