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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洞朗事件,国际政治与龙旗飘飘的国家 -- 卢比扬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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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读书笔记(一):《伟大的博弈:华尔街金融帝国的崛

这本书的作者是华尔街老炮儿约翰·戈登;戈登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在纽约股票交易所有席位,可以说是华尔街金融世家,约翰·戈登本人从小耳濡目染,深得其中三昧,后来约翰·戈登选择了范德比尔特大学历史系,并获得历史学学士学位,从此成为专业财经作家。这个范德比尔特大学与华尔街也是素有渊源,范德比尔特大学是用其创办者的姓氏命名的,而这位范德比尔特大大是J.P.摩根以前华尔街古典时代最后一位大佬。好了,华尔街老炮儿,大牛逼货范德比尔特,历史学,职业作家,当所有这些元素都凑齐的时候,就有了眼前这本《伟大的博弈:华尔街金融帝国的崛起》。

按照从无序到有序的发展规律,华尔街的历史以战争与危机为节点,可以大略分洪荒草创的史前时代、野蛮生长的混沌时代、大佬话事的古典时代、动荡不安的危机时代以及法制有序的现代这五个阶段。

从这本书叙述的起点1653年,到1783年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可以说是华尔街草创的史前时代。彼时华尔街不过是因为临近哈德逊河港、而又恰好街面比较宽大,自然形成的商贾云集、信息灵通、什么买卖都做的一条普通商业街而已,像这样的商业街,波士顿也有,费城也有,甚至规模更大;而华尔街之所以叫“华尔街”,这本书之所以以1653年为华尔街历史的起点,也不过是因为当时的纽约还是荷兰殖民地,荷兰治下的纽约还叫新阿姆斯特丹,新阿姆斯特丹的荷兰总督为了防御外敌入侵,申请市政委员会批准拨银子建了一道城墙;后来没过20年英国人从海面上打过来,这道城墙根本没起到任何防御作用,新阿姆斯特丹就投降了,英国人觉得这道城墙没有什么用,就给拆了;拆了之后,城墙根儿因为比较宽嘛,就成了一条街,得名“墙街”,墙在英文里叫WALL,中文音译就成了华尔街。

北美殖民地时代的美国,还是个标准的农业国家,北方小农经济占主导,南方就是奴隶制种植园,除了造船业和一点铁匠铺,也没啥像样的制造业,整个英国殖民时期也不许它的北美殖民地发展银行业和制造业,经济结构原始单一,这就决定了在美国独立战争前的100多年间华尔街也就是《清明上河图》水平的商业街。这种情况一直到美国独立后才有了改变。

为了应对长期战争造成的巨额战争债务压力,联邦党人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于1789年出任财政部长后,顶住了托马斯·杰斐逊一帮所谓民主共和党人的压力,使出了整顿税制、统一联邦税,发行国债,发展中央银行管理国债、发展商业银行促进国债销售的银行系统这三板斧,全面刷新了美国的经济结构,也为华尔街金融帝国的崛起奠定了根基。

有了联邦税收,就创造了发行国债的基础;有了国债,就有了可以交易的有价证券,有了银行体系,而这些银行又都是第一批股份公司,才有了股票这么一说,债券和股票加在一起,这才有了比较完整的证券体系,进而才有了证券交易市场。所以称他为华尔街之父一点不为过。自此,直到南北战争,华尔街进入了野蛮生长的混沌年代。

正是在这个没有规则的混沌年代,华尔街从它的一众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野蛮生长为美国的金融中心。这首先要归功于一项南北战争前美国最大的基础设施:伊利运河的建设,以及由此带来的史无前例的经济繁荣和接踵而至的经济萧条。是的您没听错,不管有意无意,经济萧条也是一项重要的资本积累方式,对于金融中心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点后面还要多次提到。

伊利运河西起伊利湖畔的水牛城,东到大西洋海岸的纽约哈德逊河河口,全长584公里,造价高达700万美元。这在当年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当年美国从俄国购买偌大个阿拉斯加也就花了720万美元。但是这条运河彻底打通了广大的美国中西部地区东出大西洋参与国际市场分工和交换的任督二脉。从中西部运送货物到纽约港,时间节省了三分之二,运费节省了95%,结果是运河开建前纽约人口只有十万左右,到了1860年纽约人口达到了一百万;运河开建前,经由纽约港输入美国的货物只占全部美国进口的不到10%,到了1860年,这个数字达到了惊人的62%;毫无疑问,纽约已经成为全美首屈一指的贸易和经济中心。

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巨额融资,海量的贸易扩张需要海量的信用扩张,发债、募股成为金融魔法师的咒语,全美史无前例的经济大繁荣造成全美史无前例的资本市场大牛市,于是华尔街就不得不成为全美首屈一指的金融中心,纽约股票交易所成为全美最大的资本市场,全美国,全世界,特别是欧洲的投资人也都挥舞着各种票据进去了华尔街资本市场,试图从这史无前例的大繁荣、大牛市中分一杯羹。

当然在这波史无前例的大牛市行情中,投机者们也蠢蠢欲动,他们中出现了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投机者雅各布·利特尔。事实上在利特尔之前,华尔街上充斥着掌握政府内幕消息、靠损害合伙人利益、坑蒙拐骗偷牟利的骗子和诈骗犯,而利特尔却以独立的股票经纪人面目出现,不依靠内部消息,而是根据独立分析去判断市场走势,进而进行相关市场操作,高抛低吸,买空卖空。事实上从利特尔之后,一般意义上的投机才成为华尔街市场行为的主流。

事实上,投机大大增加了市场流动性,提高了交易量,增加了市场的参与者,而这恰恰有助于确保市场产生最公正的价格。而且什么投机啊,投资啊,本来两者的界限就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非黑即白,正如20世纪初伟大的英国金融家欧内斯特·卡塞尔爵士所说:“当我年轻的时候,人们称我为赌徒;后来我的生意规模越做越大,我成为一名投机者;而我现在被称为银行家。但我其实一直在做同样的工作。”

就在华尔街大牛市的1829年,秉持杰斐逊自由主义理念的安德鲁·杰克逊当上美国总统,这位仁兄的经济政策很简单:第一尽快还清国债,第二关闭央行。

为了还清国债,这哥们干了两件事:第一提高关税,第二大量下马基础设施建设,大幅削减公共开支。提高关税直接打击了蓬勃发展的国际贸易,大量下马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开支极大削弱了国内经济竞争力,可这样一搞居然就在1834年彻底还清了国债,这可是资本主义诞生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当然也是最后一回。问题是,资本市场的基石就是国债,信用货币制度的基石也是国债,突然这个基石就被抽走了,再加上央行被关闭,结果就是整个资本市场坍塌,货币体系崩溃,一场大熊市从华尔街出发席卷全美。然而大熊市也把之前牛市中投资华尔街、大量购买美国企业股票债券的欧洲投资人血洗了一把,狠狠地剪了一次欧洲资本的羊毛,待到牛市再起的时候,这肉就都烂到华尔街自己这口锅里了嘛!

不管怎么样,在短时期内,这次骇人听闻的大崩盘、大熊市沉重打击了世人对于华尔街资本市场的信心,特别是被剪了羊毛的欧洲资本,更是视华尔街为毒药,避之唯恐不及。罗斯柴尔德银行巴黎分行的总裁就曾经这样对跑来欧洲资本市场推销美国债券的美国人说:“你们回去这样告诉你们的政府,你们在欧洲见到了欧洲金融界巨头,他们说,美国人在欧洲借不到钱,一分钱都借不到。”都说在资本市场,信心比黄金更重要。现在是华尔街的信用彻底破产,信心荡然无存,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把美国经济从深渊中拽出来的,是科技创新,是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是战争,还有最重要的是:黄金。是的没错,最终恢复全球投资者对于美国经济和美国资本市场信心的,正是黄金本尊。

首先是科技突破,铁路和电报发明出来了,这两样技术创新从物质基础上为资本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去规划和配置资源创造了条件,而资本市场本身也为这两项技术大规模投入实用,彻底刷新实体经济的结构和面貌创造了可能性。建设铁路从来都是资本密集型产业,仅靠个人或者个体资本根本没有能力去建设铁路,只有资本市场用债券和股票这两种金融工具集中全社会的资本去投资铁路建设,这事儿才行得通。

在那个时代,再没有比铁路建设更赚钱的项目了。于是,全美的资本都乌洋乌洋往铁路债券和铁路公司股票上涌,到了1860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前,所有上市交易的美国证券中有1/3是铁路公司债券和股票。反过来,美国铁路带来的巨大经济收益也反哺着投资于它的美国资本,在这里资本市场和实体经济形成了完美的正反馈链条;到了1843年,在历经了五年的大熊市之后,美国经济和美国资本市场终于指跌回升。

也许比起铁路来,电报对于金融和华尔街的影响更加重大。金融控制和组织国民经济的根本路径是通过资本市场博弈出来的各项资产的价格信号来影响资本对于具体产业的投入,从而决定实体经济生产什么、生产多少以及为谁生产。那么在电报发明以前,传递这种价格信号的方式非常原始,几乎从古希腊大胜波斯帝国的温泉关战役以来没有本质上的进步,那就是全靠两条腿,往往人跑去黄花菜都凉了。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区域性的资本市场一直顽强存活着,好了,现在有电报了,价格信号实时传输,那么这些区域性的次级金融中心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全国的资本进一步向华尔街集中。

那么如此这般就恢复了欧洲投资人对于华尔街的信心了吗?有一点,但还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谁知道你现在修铁路导致的经济繁荣不会像上一轮修运河一样再坑我们一把嘛,反正不管你咋热闹,我们就是不去。那个时候欧洲是世界金融中心啊,不能通过资本市场把欧洲的资本吸引过来,美国经济就很难真正复苏。这个时候从根本上提振投资人信心的,正是据说没有信心重要的黄金。

1846年美墨战争,到了1848年以美国完胜告终,加利福尼亚成了美国领土。就在同一年,刚刚移民到旧金山的美国人就在加州崇山峻岭的河流里发现了黄金。在1847年,美国的黄金年产量只有4.3万盎司,到了185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314.4万盎司。要知道那时正是金本位时代,黄金就是信用,就是货币,美国人现在有了黄金,就有了驱使原本不愿意去美国投资的欧洲投资人蜂拥华尔街的魔力。也就是说,在1850年代的美国,正是在金本位制度的支配下,美国资本通过开发加州金矿,部分掌握了遥控欧洲资本流向的霸权,当然这种霸权在彼时还是局部的、从属于英格兰银行的全球金融霸权,但是足以恢复全球投资人对于华尔街的信心了。然后,到了1857年,危机又来了。

这次把美国经济和华尔街拉出深渊的,是战争规模和烈度史无前例的美国南北战争。在战前,联邦政府每天的开支也就14万美元,到了战争高潮的1861年底,联邦政府的每日开支高达150万美元。是的,是每天150万美元。

然后问题就来了:要打仗,这银子从哪来?林肯政府有三个办法:加税,印钞,发国债。通过税收,林肯解决了21%的财政问题,又通过无节操印刷纸币制造通货膨胀的办法解决了13%的财政问题,剩下的所有财政问题都由资本市场包圆了。随着联邦政府的节节胜利,资本市场参与者的空前活跃,以及巨大的战争消耗对于制造业的拉动作用,华尔街再度进入空前大牛市,到了战争结束的1865年,华尔街每天的证券交易量已经达到了60亿美元,一跃而为世界第二大资本市场,仅次于伦敦金融城。从此华尔街进入了大佬话事的古典年代,而这个古典年代的首位主宰者,就是了不起的范德比尔特老爷爷。

范德比尔特生于1794年,出身贫寒之家,16岁便投身航运业,奋斗到1863年,在他整整70岁的时候,已经成为全美首屈一指的航运大王,身家保守估计达到 2000万美元。就在这一年,航运大王范德比尔特决定进军华尔街,他的目标,是通过资本运作,也就是收购收购目标行业也龙头股的股权,来建立一个铁路帝国。此后直到1877年去世,范德比尔特成为前J.P.摩根时代华尔街的象征。

范德比尔特统治下的华尔街,在繁荣中波澜不惊,整体形势可控向好,直到1873年萧条爆发,金融海啸席卷了华尔街,无数显赫一时的银行、企业和经纪商消失在华尔街历史的故纸堆中,当这场海啸退去后,海滩上J.P.摩根这个庞然大物赫然耸立,一个属于J.P.摩根的全新时代来临了。

J.P.摩根大大对于金融本质的理解是非常透彻的。晚年时,一个国会委员会向他问询华尔街的工作时,委员会的法律顾问问他:“商业信贷的决定因素是贷款者的金钱还是财产?” 摩根回答道:“不是,先生,最重要的是品德。”律师追问:“道德比金钱和财产还重要吗?”摩根断然回答道:“比金钱和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金钱买不到品德……一个我不能信任的人,即使他以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一切做抵押,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借走一分钱。”这就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明确指出的,“信贷就是对于一个人的道德所作的国民经济学判断。”关于马克思的这本书,咱家随后还有读书笔记直出,在那里对于金融的本质会有更深入地探讨,这里按下不表。

1862年,年仅25岁的J.P.摩根就在华尔街建立起了自己的公司开始创业,此后在1873年的大熊市中逆势上扬,等到1879年,在上一代大佬范德比尔特去世两年后,J.P.摩根由于成功地代理范德比尔特家族在伦敦金融城以高价售出15万股纽约中央铁路股票而一战封神,获得了“具有非凡竞争力的银行家”的称誉。随后,他又在自己的游轮“海盗号”上调停美国铁路业两大巨头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和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商业战争获得成功,这份“海盗协议”使得摩根在商界和华尔街声名鹊起,生意滚滚而来。在19世纪的最后20年中,他的公司实际上成了美国的铁道部,用金融工具在资本市场上规划、重组、管理着全美国的铁路系统。

以资本市场管理铁路系统,不过是J.P.摩根庞大事业的一个环节,重要,但却并不关键;J.P.摩根真正的贡献,是赋予华尔街以灵魂,这个灵魂就是诚信。在摩根以前,华尔街在世人眼中就是个充斥这骗子和恶棍的赌场,真真是一入墙街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而正是摩根和他的伙伴们,为华尔街赢得了尊重。这大约是摩根真正厉害的地方,不管怎样,其他大亨都是从华尔街索取利益,而摩根却反哺华尔街,给它注入灵魂。

在摩根时代的华尔街,道琼斯指数被发明出来;公认的严格会计准则现在也被强制推行,注册会计师首次出现并成为现代经济生活中的重要力量;而最戏剧性的事情,则是摩根几乎以一己之力,一战将美国经济和华尔街从货币制度濒于崩溃、金融危机似乎在劫难逃的深渊中拉了出来。是的,这一次摩根自己事实上成了美国的中央银行,成为美国资本市场和国家信用的定海神针。

原来自南北战争后,美国就逐渐回归了金本位,废除了林肯绿币,这就造成通货紧缩,在广大中西部农场主、小业主和银矿利益集团的抗议下,国会又批准自由铸造银币投入流通,并规定了白银兑黄金16:1的固定汇率;结果就是白银供给暴涨,白银换黄金的市场价格迅速跌至20:1,然而官方的汇率却维持在16:1,这么明显的套利机会市场不去操作那就见了鬼了。于是黄金开始大量外流,眼看着国库里的金子就变戏法一样没了,为了维持法定黄金储备,政府甚至还在华尔街发行了一次1亿美元国债去购金,结果迅速地又流失了,到了1895年初,眼看国家就要破产,克利夫兰总体不得不召来华尔街的灵魂J.P.摩根商议对策;从克利夫兰总统坐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办公桌后面,低声询问摩根:“您有什么建议?”的这一刻起,就标志着华尔街已经崛起为了一个世界强权,即使强如美利坚合众国者,也要向华尔街伸出求援之手。

然后摩根就搞定了这件事。摩根在华尔街,罗斯柴尔德在伦敦金融城,同时承销美国国债以购买黄金,国债很快就销售一空;随后摩根又才去套利、从伦敦拆解英镑然后将其拿到华尔街抛售来支持美元等措施,到了1895年6月份,美国的黄金储备牢牢守住了1.075亿美元,这场险些导致美国国家破产的金融危机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

在上个世纪之交,在J.P.摩根公司这个美国事实上的中央银行明智而坚定的领导下,华尔街的银行家们正在创造一个现代工业国家,资本市场上的证券交易为美国的工业发展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所需的资金。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J.P.摩根自己组建的通用电气公司和美国钢铁公司,仅以后者而论,其成立时资本额高达14亿美元,而当时全美工业总资本额也不过90亿美元,可以说是三分天下有其一。华尔街上广为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课堂上老师问学生,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一个小男孩回答,是上帝在公元前4004年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在1901年,这个世界又被摩根先生重组了一回。

这个时候华尔街与白宫之间的战争爆发了。就在摩根重组世界的同一年,秉持进步主义理念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走马上任了。出于对金融资本控制工业,进而形成垄断资本,尾大不掉,威胁自由市场经济和宪政政体,老罗斯福总统在国会力主通过了谢尔曼反托拉斯法,政府强势切入国民经济,将控制华尔街的寡头们,从J.P.摩根到洛克菲勒,一一拆分,J.P.摩根旗下的北方证券公司干脆被政府强制关门大吉,一时间烽火四起,狼烟遍地。

在这个大背景下,华尔街上发生了一场颇为蹊跷的铜矿业股票投机案,引爆了一场几乎将美国经济拖入深渊的金融恐慌。但是自从1837年杰克逊总统关闭了第二合众国银行起,美国就没有中央银行,就无法发行政府信用货币来向经济体注入流动性,可以说是束手无措。老罗斯福总统不得不又把J.P.摩根召入白宫面圣,降旨疏困。

这下正中摩根下怀,摩根只是在晚上召集了全华尔街的大佬来自己私人图书馆开了个会,老摩根自己甚至都没参会,躲在隔壁房间抽烟喝酒烫头,等那边厢开会计议的银行家们拿出来了个章程后,老爷子叼着雪茄看了几眼,觉得靠谱,大笔一挥就圈阅了。于是一夜之间市场上就增加了充足的流动性,一场金融危机又消弭于无形。

然而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把中央银行创造信用这种国之重器交到一个人的手里,完全不受人民的监督,不在强制性公共利益的框架之内,这种事情太可怕了。这促使美国政府最终下决心建立中央银行。到了1913年,联邦储备系统终于建立起来了,这就是运作至今的美联储体制,同年年底,J.P.摩根去世,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这个新时代,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都将以不间断的战争和大萧条而铭刻于史册,这个时代就是动荡不安的危机时代。

这个新时代自然是跟随着世界大战的隆隆炮声到来的。就在美联储成立的第二年,1914年7、8月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大幕徐徐拉开。早在1862年纽约至伦敦的海底电缆铺设完成,华尔街和伦敦金融城两个金融中心就以债务债权关系为纽带,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于是,英美两国就要不可阻挡地成为盟国。战时华尔街成了英法协约国的钱袋子,协约国的战争国债不停地在华尔街发行销售,资金源源不断流向大战中的英法一方,其中大量资金又用于在美国就地采购军事装备和后勤物资,刺激了美国工农业的茁壮成长,这就为美国和华尔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战时繁荣。

这时美国伯利恒钢铁公司成为英国皇家海军事实上的兵工厂,英国海军建造军舰都要从伯利恒钢铁公司订购钢材。有趣的是德国人看到了这一点,那么既然在海上正面交锋打不过英国海军,就在资本市场上击沉英国舰队吧。于是,德国人别出心裁地计划在华尔街注资收购伯利恒钢铁公司,并向伯利恒钢铁公司董事会提出了一份几乎是无法拒绝的报价。当然,这份报价立刻就被伯利恒钢铁公司拒绝了。这次,商业逻辑失效了,华尔街也是讲政治的,当然,生意做到一定的程度就是政治,反之亦然。

不管怎么说,大战对于华尔街崛起成为世界强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1895年,还只是美国需要从华尔街借钱来度过难关,到了1916年,几乎是全世界都需要从华尔街借钱才能度过难关了。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本来一贯靠进口资本促进经济发展的美国,一下子从债务国变成了头号债权国,华尔街也顺理成章取代伦敦金融城,成为新的世界头号金融中心,就像太阳系里行星要围绕太阳转一样,包括伦敦在内世界其他金融市场,从此成为围绕华尔街这个太阳旋转的行星。

这一阶段华尔街的主要特征,是美联储当家人本杰明·斯特朗主导的极低利率政策。本杰明执行这项政策,本意是要通过美国的低利率政策,帮助欧洲经济的复兴,然而这项政策负面效应,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显现出来,那就是极低利率条件下,资本市场肆无忌惮的投机狂潮,而这种投机狂潮,终将透支美国经济的未来成长。无可避免地,大萧条像最后审判日一样降临到了华尔街。

大萧条对于华尔街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呢?简单来说,在危机爆发前的1929年9月3日,道琼斯指数是381.17点,到了1932年6月8日,下降到41.22点,降幅为89%,90%的银行破产倒闭,还苟延残喘的银行都紧捂着自己的钱袋子死活不敢放贷,美联储这时倒是执行起高利率的货币紧缩政策来,导致市场上流动行接近枯竭。这时的华尔街仿佛一列驶入漫长隧道的火车,见不到尽头也看不见光。

风雨飘摇中的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上台了。小罗斯福总统一上台就连发三个大招,招招治病,重塑了华尔街的游戏规则。那就是《银行紧急救助法令》、《联邦证券法》和《格拉斯-斯蒂格尔法》。《联邦证券法》要求所有的新股发行都必须在联邦证券交易委员会注册,而且披露特定信息;此外还规定任何所谓“操纵市场”行为为非法,并赋予联邦证券交易委员会判断何种行为才构成“操纵市场”罪的自由裁量权。《格拉斯-斯蒂格尔法》则要求美国政府成立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对5万美元以下的银行存款提供保险,以避免公众挤兑的情形再次发生;同时这项法案也要求所有的银行必须选择到底是从事存贷款业务,还是证券承销业务,而不能两者兼而有之,也就是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必须分业而不是混业经营,现有的混业经营的银行必须根据法案进行拆分。正是这两个法案使得华尔街浴火重生,长成了今天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模样。

约翰·肯尼迪总统的父亲约瑟夫·肯尼迪亲自出马担任第一任联邦证券交易委员会的主席,坚定而果断地执行《联邦证券法》的各项要求,严格执法,严格监管,从严从重治理华尔街的种种乱象,;纽约证交所主席理查德·惠特尼本人被双规下马,杀鸡儆猴的效果就是震慑所有的华尔街投机客,这次是动真格的。这一切都有助于在公众和全球投资人心目中重新对于华尔街的信心,嗯,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当然,真正把美国经济和华尔街拖出大萧条深渊的,还是战争。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受到战争需求的拉动,美国企业的盈利从1939年的64亿美元上涨到1942年的209亿美元。而在战争期间被严重压抑的民用需求,如住房、汽车、家电等,即将催生战后美国经济的大繁荣。

由此,华尔街将进入第五个历史阶段,也就是法制有序的现代华尔街时期,在这个历史时期,有两个人对华尔街的未来影响深远,一位是美林公司创办人查尔斯·美里尔,另一位是所有后世股票投资者都耳熟能详的本杰明·格雷厄姆。

美里尔的贡献在于将连锁店的运营模式引入证券经纪业务。就像商业银行建设分行网点那样,美里尔的美林公司把经纪人办公室开到了大街小巷,触角遍及全美甚至全球,把股票推销到了千家万户,美国的广大中产阶级家庭第一次可以进入股票市场。美里尔本人有次在回应对于他的新模式的批评意见时,这样说道:“华尔街是什么呢?华尔街是旧金山的蒙哥马利大街。是丹佛的第17大街,是亚特兰大的玛利埃塔大街,是波士顿的联邦大姐,是德克萨斯州维科撑的主街。它和任何一条街没有什么两样,在这里,节俭的人们把他们的钱拿出去投资,买卖证券。”

本杰明·格雷厄姆则革命性地将基本面分析和价值投资的理念引入华尔街,刷新了华尔街的基本游戏规则。在格雷厄姆以前,华尔街没有股票定价的标准,人们只知道坐庄和投机,格雷厄姆则通过自己的市场成功证明基本面分析的重要性,使得“投资”这个概念最终在华尔街出现并逐步取代“投机”而成为主流。他同时开创了现代证券分析业,首次提出公司运营资本和现金流等概念,而这些概念在今天已经成为全世界所有股票分析师们分析上市公司价值的基本工具。他的《证券分析》一书也成了所有资本市场玩家的圣经。沃伦·巴菲特说了,“读懂格雷厄姆的书的人,全部发了财。”

也是在战后年代,1954年朝鲜战争结束后,华尔街迎来新一轮牛市的大潮中,包括一大批养老基金、共同基金在内的机构投资者开始在证券市场出现,并逐步占据主导地位。1950年时,共同基金的规模还只有25亿美元,到了1960年,其资产规模就达到了170亿美元,并且还在继续猛增。一切都如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旭日东升。

在1960年代初期,以共同基金为代表的机构投资者迅速崛起,彻底改变了市场的投资者结构。对于资本金的更高要求,也打破了华尔街证券公司不向公众出售自身股份的百年惯例。为了增加资本金以迎接华尔街的新时代,一些华尔街证券公司开始放弃合伙人制,改制成为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在华尔街上市融资。这次美林证券又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1971年,美林证券成为第一家上市的交易所会员公司。

随后越战的动荡年代给华尔街平添科不少不确定性。尼克松政府为了对冲前任约翰逊政府同时扩大越南战争和社会福利计划,造成严重通货膨胀的局面,采取了了高利率紧缩银根的政策,这就极大打击了资本市场的交易量,股价随之下跌,很多华尔街经纪公司陷入灭顶之灾,129家经纪公司倒闭,到1974年,华尔街证券从业人员比起1969年的10.52万人下降了28%,只剩下7.5万人。为了降低大经纪公司倒闭引发恐慌的可能性,美国国会仿照联邦存款保险制度,建立了证券投资者保护公司。

整整这个十年的华尔街资本市场可谓是步步惊心,步履维艰。为了规避市场风险,越来越多的投资人接受了商业银行提供的华尔街投资替代品——大额定期存款,这种定期存款,在70年代的高利率环境中,为投资者带来的利息收入远远大于大部分股票和债券的收益,而且没有本金损失风险,于是可想而知,以共同基金为代表的机构投资人的净值也开始大幅缩水。

与此同时,美国证券交易商自动报价系统,也就是所谓的纳斯达克系统于1971年2月5日开始投入运营,很快交易量就超过了除纽约证券交易所之外的所有地区性证券交易所交易量的总和。到了1975年,美国国会通过了《证券法修正案》,它下令建立全美市场体系,将美国各个证券交易所和第三市场、场外市场都连接了起来。

那么在1975年《证券法修正案》下令建立全美市场体系后,纽交所和它的竞争者们就开始筹建跨市场交易系统“ITS”,并于1978年正式投入运营。这个系统将纽约证交所之外的9大市场包括纳斯达克连接在一起,使投资人可以获得所有纽交所挂牌证券的交易信息,而不管这些交易发生在哪个市场。

最好的价格出自最大的市场,这是一条金融的“万有引力定律”。随着上述系统的建立,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美国事实上只剩下俩个证券交易市场:一个是纽约股票交易所,主要交易挂牌证券,它们市值巨大,并被广泛持有,是所谓“主板”;另一个是纳斯达克,主要交易那些市值较小,未在交易所挂牌的股票。今天,纳斯达克的交易量经常超过“主板”,但是,大部分纽交所交易的股票的市值仍然高于纳斯达克。

事实上,到1982年,道琼斯指数第三次突破了1000点大关,此后它就再也没有跌破过这个数字。在1987年的股市危机期间,联邦政府坚决介入,这与1792年时汉密尔顿的做法一脉相承。而在这两者之间漫长的195年间,面对每一次金融危机,杰斐逊主义放任自流的思潮一直占据上风。主导此次挽救市场危机行动的时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格林斯潘,他所做的正如死于大萧条前一年的美联储老主席斯特朗所说的那样:“对付任何此类危机,你只需要开闸放水,让钱充斥市场。”格林斯潘正是这么干的,而市场恐慌也果然很快结束了。

20世纪的最后10年,美国股市进入了一个一日千里的时代,截止到1999年夏天,道琼斯指数较1990年初涨了400%,较1980年初涨了1300%。此时,纽交所每天的交易量比20世纪上半叶任何一年的年交易量都高。互联网的出现也给资本市场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网络股的兴起、在线交易的出现是华尔街所能感觉到的最直观的变化,但是,互联网这一新生事物的出现对已经在加速进行之中的全球金融一体化进程会产生呢个怎样的影响,对未来跨国界金融市场的联合监管会提出怎样的挑战,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管怎么说,到了眼下的时代,华尔街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回过头去看,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金融的思维是交易,而交易的目的是控制,控制风险,控制财富的时空分配,控制生产关系,控制价值本身,金融的本质,就是权力。而且这种权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绝对权力,而是一种等价交易出来的、自由博弈出来的、时刻处于一种脆弱的动态平衡状态的相对权力,但恰恰是这种貌似脆弱的相对权力构成了一种主宰一切世俗和精神强权的至高强权。锤炼出这种至高强权的,乃是永不停歇、反复发生的战争、萧条、科技创新和制度创新。这就是《伟大的博弈:华尔街金融帝国的崛起》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核心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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