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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26:臧纥——知之难也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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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26附:师事仲尼10/10

《哀十五年传》:

季子将入,遇子羔将出,曰:“门已闭矣。”季子曰:“吾姑至焉。”子羔曰:“弗及,不践其难!”季子曰:“食焉,不辟其难。”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门,公孙敢门焉,曰:“无入为也。”季子曰:“是公孙也,求利焉,而逃其难。由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有使者出,乃入,曰:“大子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且曰:“大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孔叔。”大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p 1695)(12150503))(134、124)

我的粗译:

也在这一年,卫国长期流亡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后来的卫庄公,但春秋时期卫国有两个庄公,这是靠后的那个庄公)勾结他姐姐偷偷回到卫国,劫持他姐姐的儿子、执政大臣孔悝(此孔非孔子之孔,且二孔属于不同的“姓”——部族,孔子属于子“姓”,孔悝属于姞“姓”),要赶走蒯聩自己的儿子——当时卫国的主上卫出公。孔家家老栾宁马上派人通报在外地的孔家家臣子路(仲由),然后奉着卫出公逃来我们这里。

季子(子路,仲由)听说此事,马上冲过去,想要救出被劫持的孔悝。将入城时,在城门口遇见往外逃的同门师弟子羔(高柴),子羔对他说:“门已闭矣。(城门已经关了。)”,季子则说:“吾姑至焉。(我还得去看看。)”;子羔又说:“弗及,不践其难!(既然没赶上,就别把自己陷进去了!)”,季子告诉他:“食焉,不辟其难。(我既吃了人家俸禄,就算要陷进去也不能逃避。)”;然后子羔逃走,子路进城冲到了孔家门前。

孔家守门的是公孙敢,认得子路,他关起大门,对子路说:“无入为也。(别进去了。)”结果子路对他说:“是公孙也,求利焉,而逃其难。由(仲由,子路)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原来是你这位公孙,在人家那儿寻好处,人家有事却溜了,我‘由’不然,得了利,就一定为他们解难。)”。趁有使者出门,子路挤了进去。

子路冲到孔家台下,大声喊:“大子(蒯聩)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大子你劫持孔悝有啥意思?就算杀了他,也有别人接位。)”,接着,又大声说:“大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孔叔(孔悝)。(这大子不过是个胆小鬼,要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他就把孔叔放出来了。)”。

大子听了这话,心里害怕,就派石乞和盂黡下台对付子路,他们用戈勾断了子路“冠”上的带子,子路已经知道众寡不敌,于是说道:“君子死,冠不免。(贵族就算要死,也不能让“冠”掉了。)”,他把自己“冠”上的带子系好,然后被对方杀死了。

孔子听说卫国发生政变,说道:“柴(子羔,高柴)也其来,由(仲由,子路)也死矣。(“柴”应该会来这里,“由”是一定战死了。)”。

一些补充:

下面是河南濮阳子路墓冢的图片,出自《濮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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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注“遇子羔将出”曰:

杜《注》:“子羔,卫大夫高柴,孔子弟子,将出奔。”其人亦见《仲尼弟子列传》及《论语》诸书。

杨伯峻先生注“门已闭矣”曰:

《仲尼弟子列传》谓门为城门,是也。或以为宫门,于鬯《校书》以为孔氏家门,皆不确。至洪亮吉《诂》据《庄子?盗跖篇》“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葅于东门之上”,因谓“子路所入之门,盖东门也”,亦不然。子路死于孔氏台下,非死于城门。

杨伯峻先生注“弗及,不践其难!”曰:

不作勿用,禁止之词。《卫世家》叙此多用此传文字,惟此作“不及,莫践其难”,乃以“莫”译“不”,可证。《诗?小雅?甫田》云,“曾孙不怒,农夫克敏”,此田畯向曾孙之报告,劝曾孙勿怒也;《孟子?滕文公上》“我且往见,夷子不来”,谓夷子勿来也,皆佐证。

杨伯峻先生于此(及门,公孙敢门焉,曰:“无入为也。”)注云:

以下文子路答语观之,公孙敢盖亦孔悝之臣,此时守门,劝子路勿入,以孔悝已与蒯聩盟,不及救矣。

杨伯峻先生注“是公孙也”曰:

原无“也”字,今从阮元《校勘记?及金泽文库本增。《会笺?云,“敢从门内言焉,子路识其声,故云是声是公孙也”,《卫世家?作“公孙敢阖门曰”,亦可谓敢见子路至乃闭门,且劝其勿入。

杨伯峻先生注“大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曰:

盂黡,《弟子列传?作“壶黡”,《卫世家?仍作“盂黡”。《会笺?以石乞、盂黡为介者五人之二人,或然。子路未着甲胄,故不能敌二人。

杨伯峻先生注“君子死,冠不免”曰:

《礼记?曲礼上?云“冠勿免”,盖本此。

“鲁”推测位置为:东经117.00,北纬35.60(曲阜鲁国故城)。

“卫”——“帝丘”推测位置为:东经115.10,北纬35.66(濮阳县-高城村南,安寨、七王庙、冯寨、东郭集、老王庄。僖三十一年——前629,卫迁于帝丘)。

《哀十六年经》:

夏四月己丑,孔丘卒。((p 1697)(12160003))(124)

《哀十六年传》:

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p 1698)(12160301))(124)

子赣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也。君两失之。”((p 1698)(12160302))(124)

我的粗译:

再下一年,我们的哀公十六年(公元前四七九年,周敬王四十一年,晋定公三十三年),夏四月己丑那天(杨注:十一日。),孔丘去世了,我们“公”(鲁哀公)作了“诔”悼念:“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孔丘)!无自律。(老天不开眼,不给咱留位国老,就剩下余一人对付政事,让余孤孤单单伤心。呜呼哀哉尼父!没法子了。)”。

子赣(子贡)评论说:“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也。君两失之。(主上恐怕不能在鲁国寿终正寝了!我们大人有话:“没了规矩就糊涂,用错名义就乱套。”;没了理性就会糊涂,不明白身份就会乱套。活着的时候不能用,死了却作“诔”悼念,不合规矩;自称为“一人”,称呼错了。主上这两头都没做对。)”。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孔丘卒”曰:

《春秋经》止于此。孔丘生年,《左传》无文,《公羊》、《谷梁》俱谓生于鲁襄二十一年,《史记?孔子世家》谓生于二十二年。依前说,则孔丘终年七十三;依后说,则七十二。一岁之差,而古今聚讼二千余年莫能定,亦不必也。

杨伯峻先生注“夏四月己丑,孔丘卒”曰:

《礼记?檀弓上》有记孔丘死前及临死一章,可参看。

《礼记?檀弓上》: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下面是梦奠两楹的图片,出自《梦奠两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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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注“公诔之曰”云:

孔《疏》引郑众《周礼?大祝?注》:“诔谓积累生时德行以赐之,命主为其辞。”诔犹今之致悼词。

杨伯峻先生注“旻天不吊”曰:

吊即金文叔字,善也。

杨伯峻先生注“不慭遗一老”曰:

慭,姑且,暂且。十一年?传?鲁谓孔丘为国老。

杨伯峻先生注“俾屏余一人以在位”曰:

杜《注》:“俾,使也。屏,蔽也。”僖二十四年《传》“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此屏即扞蔽义。

杨伯峻先生于“茕茕余在疚”之后注云:

梁履绳《补释》引《路史发挥》五云:“不吊昊天,《节南山》也;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十月之交》也;嬛嬛在疚,《闵予小子》也。哀公顾亦集《诗》而诔之乎!”——桥: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杨伯峻先生注“呜呼哀哉尼父!”曰:

称尼父者,孔丘字仲尼,父犹仲山甫之甫也。且此时哀公年尚幼,其即位年龄《传》固未言,然其父定公,(定姒所生,)为昭公弟,襄公子。襄公在位三十一年,昭公在位三十二年,定公在位十五年,(计其生年,不过十岁,死时不过二十五岁,则哀公即位时更小,至此时,不过二十余耳,)哀公虽非幼小,然于一七十余老翁,宜其以父称之。

杨伯峻先生注“无自律”曰:

杜《注》:“律,法也。言丧尼父,无以自为法。”《檀弓上》:“鲁哀公诔孔丘,曰:‘天不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檀弓》所载与《左传》不同者,皆当以《左氏》为确。”

杨伯峻先生注“称一人,非名也”曰:

一人,余一人之省称,当时天子之自称词。然齐侯镈钟铭有云:“女敷余于 (艱)[血阝] ,虔[血阝] 不易,左右余一人”云云,是齐侯亦自称余一人。

下面是陕西碑林孔子行教拓片的图片,出自艺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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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一生实际建树其实并不多,但却能成为中国文化遗产的一个代表,我的体会是因为他的眼界宽广,志向高远;也因为他思考的深入,涉猎的广博。

另外,我想找一张孔子负手曳杖的图片,可找到的孔子像大都是两手拱于前,没有两手背在身后的,惜哉。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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