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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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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二部】第53章

“师父,徒儿不孝,求师父成全。”周昂伏首道。

赵良厉声喝道:“这种事为师绝不成全。你若定要做那佞幸之臣,那就不要做我的徒弟。”

“求师父成全。”周昂只是伏首于地,恳求师父成全。

“我明日就行文兵部将你调出京师。你今夜就好好在此下跪思过!”赵良沉喝一声,拂袖走出大堂,外面还站着高玉和邢缨、乃诺和刀眉不曾走,他把眼看向高玉,高玉也望向他,那眼里有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沉痛。

赵良抿唇拂袖欲去。

“大师兄,你这是何意?”高玉尖声道。

赵良不听不停步,越行越远。

“我是太监的子侄在大师兄眼里就这般卑贱么?周昂就能被你痛惜教训,我就不值得你说一句话?”高玉悲愤道。

赵良猝然停步回首。邢缨怕两人冲突,即向高玉道:“高玉,你怎能如此猜度大师兄?我是太监,周义也是太监,昂儿不也一般是太监子侄?大师兄何曾视你为卑贱?”

赵良斥道:“你自小受训便是要入宫服侍陛下的,因此被陛下看中成为佞幸之臣也罢了,为何不阻止昂儿?你是他的师叔!师叔侄同为佞幸之人,就算是太祖高皇帝还魂归来亦会觉得荒唐透顶!”

“娘,何为佞幸?”立在一旁的乃诺不合时宜地问。

刀眉深知禁中之事不可语,拉下脸来斥道:“大人事,小孩儿不要多嘴。”

“这怎是大人事?明明我和他是兄弟。”乃诺指着堂内跪着的周昂不服气地反驳。

邢缨一听,眉开眼笑拉着赵良道:“大师兄,你看,你看,乃诺这孩子终于认了自己是四师兄的儿子了,这可是喜事啊。”

赵良却把脸一沉,指着乃诺喝道:“你不许学昂儿这般不知自爱,懂吗?”

乃诺吓了一跳,即道:“你为何这般喝我,我又不是你徒弟。”

赵良也知自己气糊涂了,拂袖转向后院而去。邢缨挥手让三人离开:“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事一时半会也消不了气。”

高玉回望堂内周昂,缓声道:“我去陪他。”

“老九,不要任性,回皇庄去。”邢缨面色一正,微沉声音道。

刀眉叹息一声,道:“我本不欲多事,但这小辈儿的事儿也真不比我们这些老辈儿的少啊。”

“四嫂,这世间本就是红尘纷扰,人一日不死都不得清静的。”邢缨笑道。

刀眉渺了邢缨一眼,道:“你们师兄弟九人,反倒是你最为简单自在。”

“我自小便是太监,不似四师兄五师兄是因战祸伤身。牛角尖无处钻,自然也就落得个简单自在。”邢缨哈哈笑了两声,他心里还是有些在意宋词的话,不免有些自嘲地说。

刀眉看向高玉道:“我们都先回去吧,此处到底是豹房,闹狠了冲撞圣驾,终归不妥。”高玉听刀眉这般说,才抿唇入内取了自己的宝剑,看了周昂一眼,跺脚而去。

乃诺看着周昂孤伶伶一个人跪在堂上颇有些可怜,就道:“娘,我留下来陪他吧,怪可怜见的。”

“也好,有个人陪不会太伤心。”刀眉点头同意了。

乃诺便一个人留下回到堂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周昂,周昂一声不吭只是跪着,乃诺渐觉无聊,看着他又问:“到底何为佞幸啊?”

周昂不语。

“你是不想说话还是那个赵良不准你说话?”乃诺看周昂依然无意与他闲扯,也就自言自语道:“算了,你不说话我也不难为你。”说完就盘腿闭目似在椅上冥想,那知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手一拍大腿睁开眼睛叫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何为佞幸了。你先前曾对宋姑娘说你有心上人,适才那个赵良又骂高玉与你同为佞幸之人,原来是说你和高玉同是皇帝陛下的三宫六院啊。可是我向来只听说这三宫六院皆是女人,何曾有男人也被充入三宫六院的?”

周昂叹息一声道:“原来你这般多话碎嘴。”

乃诺哈哈一笑:“你一个人跪在这也很闷的吧,他们又不在,你起来歇息歇息好了。”

周昂闭目不接腔。

“你真要跪一晚上啊,膝盖好痛的。我小时候练功练得不好就被娘亲罚跪,后来就学乖了,只要她没看到我就坐下来,她来了我才装模作样再跪一下。”

“倒没看出来你还挺狡滑。”周昂闭目回话。

乃诺笑道:“那都是小时顽皮,大了就知我娘辛苦了。那时她带着幸存的族人四处躲藏,官兵追捕我们,往日的所谓世交也躲着我们,有些还把我们报官领赏,也是挣扎了差不多十三年才安稳下来的。”

“我听说你们大藤族一年前曾攻打点苍山,可真有此事?”

“嗯,我娘想找那个负心汉,她以为他躲在点苍山,恁是想不到那人居然成了太监。孬种,居然怕得做太监躲避大藤族的复仇。”乃诺恨恨道。

“当年官军围剿大藤族失败,他首当其冲被兵部参了一本,都察院拟了秋后处斩。”周昂缓声道。

乃诺双眉一耸,没出声。

“后来是在云南的沐王爷千里求情、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亲自做保救了他的命,但是死罪虽免,活罪不饶,先帝降旨送入蚕房,从此断了出入兵部扬武之路。”

乃诺抿唇不语。

“进入蚕房的罪者,怕痛的,刀手会给他们一碗麻药,但麻药饮下往往导致意志疲弱精气衰竭,反倒使人亡多活少。他为了能活下来坚持不饮麻药,硬生生忍着痛看着刀手将自己去了势,出了蚕房在病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康复。这世间的富贵荣华都是拿命换来的。纵然小伯爷这般的世袭王候,他们也必须为国出征讨伐逆贼,没有谁可以安安稳稳在京师过一辈子。乃诺,叔父受的苦不比你们娘俩少。”

“嘿。”乃诺听着冷嘿一声,却也没有继续怨恨责骂。

凉夜如水,远处传来鼓声。

“这么晚还有人敲鼓,是谁这般闲?”乃诺好奇道。

“这不是闲,这是有人要向天子诉冤敲的登闻鼓,又不知是谁家冤魂处处了。”周昂叹息道。

关于登闻鼓。当年明宣宗在位时便曾晓谕大臣曰:“朝廷虑刑狱有冤,下情不能达,故设登闻鼓。然前代置院设官托耳目于一人,非兼听广览之道,我国家命六科给事中轮值日夜宿守,尔等无畏权势,无易孤茕,惟其所言,即时为达,庶几事无壅蔽、幽隐毕闻。况给事中为朝廷近侍,诚能效职,当显用尔。”而自孝宗朝始,非但六科给事中要轮值登闻鼓,每月六科尚书都要轮值一夜以示事必亲躬,不塞不隐。

今夜当值的正是刑部尚书张鸾,但这次击鼓鸣冤之人却令他也为之踌躇:老候爷夫人亲自击鼓鸣冤,状告小候爷大不孝。有明一朝,父母告子大不孝,基本上为人子者都是死罪。案下刑部、都察院,刑部捕联同锦衣卫连夜捕人,包围了天鹰赌坊。小候爷在赌坊里赌红了眼,竟公然拒捕,被听到登闻鼓声之后奔来支援的唐宋四兄妹拿下,递解北镇抚司狱。抓捕过程当中,天际真人一直含笑抚须旁观,被唐行简全看在眼里。第二天一早候府便派人向礼部报丧,朝廷上下方知小候爷为了赌博丧心病狂,与重病中的父亲发生缠斗,竟将意图禁止他出府赌博的父亲推倒在地,当场气死。此事一出各科给事中纷纷上书弹劾小候爷,奏书像雪花一样递送都察院、司礼监甚至豹房。

赵良却不管小候爷事,一早起身就去兵部,前脚踏出府门,就见邢缨在府门前等候。

“大师兄,陛下闭关修练,昂儿一时半会也见不着他。”邢缨见他出来,开口道。

赵良不语。

“况且昂儿的五城兵马司指挥虽然职卑却位重,又是陛下钦点,你若将他调出京师,陛下怕是会怪罪。”

“昂儿他资质聪颖,是可造之材,若被天下人得知他以身侍君,纵有天大才能也让人瞧不起,我不欲他行此路。”赵良道。

“陛下近日与龙儿走得颇近。”邢缨说。

“照儿怎生会如此,从前并不觉他有龙阳之好。这男风之事偶尔为之也不过图个风流快活,可他竟要了高玉又要昂儿……”赵良心中难过,竟说不下去。

邢缨见他这样忙道:“大师兄,我来是有事跟你说,昨夜锦衣卫抓了小候爷。”

“哪个小候爷?”赵良一时没反应过来。

“哈密伯府四女婿。”

“为何抓他?”

“是他母亲把他告了,说他大不孝。现在小候爷正被关押在北镇抚司狱,您可要去看一看?”

“如此勋贵下狱,我自然是要去看的。”赵良点头道,便与邢缨一起先前往北镇抚司狱。

北镇抚司狱中,唐行简和宋居易在看守小候爷。赵良前来亲自提审,小候爷此时还不知父亲已死,待邢缨向他说明情由,也不禁嚎啕大哭。唐行简在一旁听赵良审问,知按大明律例小候爷必死无疑,沉吟半晌,便向赵良告辞而去。

宋居易也跟着他离开,走到街上方才问:“你有事想?”

唐行简点点头道:“你且随我来。”

唐行简带宋居易去到皇庄教坊司,果然天际真人正在大堂饮酒,旁边坐着刀眉。天际真人见唐行简来了,哈哈一笑,指着空椅让他坐下,宋居易也随着坐了。

“小候爷一案会如何处置?”天际真人一边喝酒一边笑问。

“小候爷是被母亲亲自告了,怕是活不成。”唐行简缓声道:“只是不知会斩立决还是赐自尽。”

教坊司门口走来高玉。

天际真人忽大笑道:“高侍卫,你不去巡视皇庄,来此作甚?”

“你莫在京师胡闹,锦衣卫不饶你。”高玉警告道。

天际真人耸耸肩,举杯饮酒,笑而不语。

刀眉看着唐行简:“唐铭呢?”

“婚宴大摆三日,还不曾撤席,我父亲在陪他,他跑不了。”唐行简说。

“如此倒是可以先把山云的恩报了,此也是天意吧,真人?”刀眉道。

“若是有人劫牢或是劫法场,都是与锦衣卫作对。”高玉在门口大马金刀地坐定,握着剑柄说。

“你们在说甚,我竟听不懂?”宋居易问道。

“居易,他就是天际真人。”唐行简指着天际真人说。

宋居易一听,眼光发亮:“医鬼天际真人?”

天际真人长笑道:“此事说来无益,我且先去见见人好了。”起身离开教坊司。刀眉、唐行简、高玉都没动,只看着他离去,三人明知其事却都不说透。

“你拉我来,就为让我看真人一眼?”宋居易问唐行简。

“非也,只是有件事在想要不要做。”

“何事?”

“此事倒也与你我无关,只是你知晓后怕与我一般有些心痒。”

“这般有趣?”

“真人看中小候爷躯体。”

“啊——”宋居易拉长声音应了一声笑道:“我常听江湖中人说天际真人最是擅长在死人身上施展鬼斧神工,起死回生,只可惜从不曾亲见。他居然看中小候爷,倒是有趣。”

“只是我们若真的下手,”唐行简一指坐在教坊司门口的高玉,笑道:“怕连他这一关都过不了,日后也不能再在朝廷立足了。”

“这倒也是。”

“不必你们出手,我去就是。我本逆贼,再在京师劫个人也无妨。”刀眉道。

宋居易却毫不客气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只怕连北镇抚司狱在何处都不知,如何救人?”

“确实不妥,你若去必连累周义、周昂。”唐行简道。

“那岂不还是竹蓝打水一场空?”刀眉皱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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