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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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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二十:空山

4.5 空山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1]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2]

[1]属:正值,正当。

[2]幽人:隐者,此指丘丹,即诗题之丘二十二员外。

《校注》提供丘丹资料如下:苏州嘉兴(今浙江嘉兴)人,诗人丘为之弟。大历初,在越州幕,与严维、鲍防等唱和。历诸暨令,后以检校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为幕府从事。贞元初,归隐杭州临平山,贞元十二年,官祠部员外郎,撰《韦应物墓志》。事迹见《元和姓纂》卷五、《唐诗纪事》卷四十七等。丘丹《韦应物墓志》:“余,吴士也。尝忝州牧之旧,又辱诗人之目,登临酬和,动盈卷轴。”可见二人深厚交谊。

丘丹和诗:

《奉酬寄示》丘丹

露滴梧叶鸣,风秋桂花发。

中有学仙侣,吹箫弄山月。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下简称《丘员外》)诗约贞元五年秋在苏州刺史任上作。此诗代表韦应物人生历程的最终阶段,也代表他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我们这部韦诗鉴赏系列也以此诗收尾。我们从《滁州西涧》开始,从幽草读起,直到此诗,以幽人终止,若干章节一路走来,就象全是为了诠释这一首诗而作的铺垫。

此诗读来一般都会被后两句吸引,“山空松子落”自是绝佳妙句,“幽人应未眠”实则更耐人回味:诗人何以如此笃定“幽人应未眠”?有人如杨逢春者,认为“三、四想丘之思己,应念我未眠,妙在含蓄不尽。”想想看,就这样平常的一个秋夜,你想到一位好友,难道好友这会儿就得也想你才是?要求有点过份了。

吴烶说:“孤怀寂寞,谁与唱酬?忽忆良朋,正当秋夜散步庭馀之际,吟诗寄远,因念幽居,想亦未眠,以吟咏为乐。”此解认为诗人觉己与良朋俱怀寂寞,因己未眠,推己及人,良朋也必未眠,因己咏诗,良朋理应也以吟咏为乐。此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总觉远未尽意。

解诗通常有所谓“诗眼”之说,这指的是一首诗中的一个最关键的字眼。这首《丘员外》诗却似浑身是眼,几乎每一个字都很关键,几乎每一个字都须细读。为在有限的篇幅内力图说透此诗,下面我们就先以四句诗中的四个关键字眼“怀”、“凉”、“空”、“幽”为题,上下求索,拓展注疏,最后在一个“眠”字上往纵深里去搜寻,看到底能开出怎样的诗境。

【怀】

《丘员外》首先是一首怀人诗,然不止于一首怀人诗;此诗虽不止于一首怀人诗,然首先是一首怀人诗,恰好此诗第一个字正是一“怀”字。

韦应物怀人诗另有多篇,其中与《丘员外》诗极为类似的一篇是《寄全椒山中道士》(下简称《全椒》)。

《寄全椒山中道士》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1]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2]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1]煮白石:相传道家服食有“煮五石英法”等。

[2]欲持二句:陶渊明《饮酒》:“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待。”

此诗兴元元年秋在滁州作,比《丘员外》早几年。此诗历来评价很高,苏轼甚至依韵作诗追和。张谦宜《 茧斋诗谈 》谓之“无烟火气,亦无云雾气,一片空明,中涵万象。”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以其通首空灵,不可多得也。 ”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给出四字:“一片神行”。神者意识,行者流动,“一片神行”者意识流也,用《楞伽经》的话说,即是意识的相继生灭。因郡斋冷而想及山中道士,继而想及道士行止,进而想要送酒慰问,又想到无处可寻而只好作罢。

此诗和《丘员外》诗有若干共性。“怀”在此即是“念”,“凉”在此换成“冷”,同样有空山,同样有对故人所处环境与行为的悬想,《秋夜》诗写“幽人应未眠”,语气肯定,而此诗“何处寻形迹”则是问句。这两首诗的章法大为相似,但诗意大有不同,两相对比,对理解两首诗都有很大帮助。二诗异同,我们将随顺下文予以分析。

如果说《全椒》诗算是意识流,则《丘员外》诗也算是一片神行,只不过行程稍短。《全椒》诗后三联全是想象,全是虚写,只有首联是实笔;《丘员外》后半段也是想象。二诗都是“怀人”引出联想,情语引出景语。《丘员外》诗更似是起手一个“怀”字引出余下诸句,正因此,“怀”字可谓诗眼。若是王夫之来评,怕是要说:拈死怀人。

读罢《全椒》诗,一般人估计都觉所谓“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只是诗人信口说说罢了,其实不然,韦应物是认真的,如果他能寻到形迹的话,他是真会送酒去的,此事有诗为证,而且有三首之多。待人以诚,是不能光说不做的。

《寄释子良史酒》韦应物   

秋山僧冷病,聊寄三五杯。

应泻山瓢里,还寄此瓢来。

《重寄》韦应物   

复寄满瓢去,定见空瓢来。

若不打瓢破,终当费酒材。

《答释子良史送酒瓢》韦应物   

此瓢今已到,山瓢知已空。

且饮寒塘水,遥将回也同。

韦应物的怀人寄赠诗有很多很多篇,常见对象有诸弟、诸子侄、李儋、王卿、崔都水等等等等,也包括诸和尚道士,当然还有这位特别的隐者丘丹。在此值得一提是这首《三月三》:

《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韦应物

暮节看已谢,兹晨愈可惜。

风澹意伤春,池寒花敛夕。

对酒始依依,怀人还的的。[1]

谁当曲水行,相思寻旧迹。

[1]的的:分明貌,此处尤指分明而不可得。《乐府诗集·读曲歌》:“闺阁断信使,的的两相忆。譬如水上影,分明不可得。”

此诗“依依”、“的的”二词很能表达那种款款深情。或问韦应物其人其诗到底如何,一言蔽之:韦诗语淡,韦子情深。

【凉】

《丘员外》诗除是怀人诗外,其次还是一首清凉诗。“凉”字用在诗中,泛言之,未必意在清凉,还有凄凉、悲凉等。有些诗中凉字即便意在“清凉”,也仅限于字面义,而《丘员外》中的“凉”则不止于感官上的清凉,更指向一种清凉的境界,带有佛教文化特征,如高僧则有清凉大师,即注疏《华严经》的澄观,又如佛寺则有长安清凉寺。佛教语境下的清凉,意谓离诸一切烦恼心垢。

若说“怀”字乃是从缘情上谓之诗眼,则“凉”字乃是在写意上谓之诗眼。此诗所写的的是一片“清凉”之意,可以说,每一句都和第二句的“凉”字相应。先看第一句。此诗字面上“凉”是指天凉,但也有“因怀君而倍感清凉”之意。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就清爽,见了男子,就觉浊臭逼人。”韦应物心同此理,对于正确的人,甚至无须见之,心怀想之,就觉清凉。至于第三句,明显是一片空灵清凉世界,不须多言。第四句中“幽人”遁世无累,无累则离垢,离垢则清凉。故全诗在“凉”字上打成一片,尽属离垢、无累、空灵的清凉世界。证毕。

《丘员外》诗中的凉字和《全椒》诗中的“寒”字可作一比。此中有一微妙之处。《丘员外》诗先写怀,后写凉;《全椒》诗则先写冷,后写念。顺序的不同安排是必要而别具匠心的。怀而凉,给人“因怀人而清凉”之感,如上文所述;冷而念,则是“因己之冷而念人之冷”,都是深情,然诗境到底有所不同。

譬如一个考生拿到试卷后,一眼望去,如果全是见过的题型,就会心底一片清凉,这是因为笃定,就象《丘员外》末句说“应未眠”,一个“应”字充满笃定,这个“应”字着实增厚“凉”字蕴藉。倘若这位考生接到试卷后,满眼都是陌生题型,那么心里必然顿感“瓦凉瓦凉”的,这种“凉”就不是清凉,而是“冷”,这是因为他面对考题感到无从下手,就仿佛“落叶满空山,何处寻形迹”了。

全唐诗中,韦应物当是写凉最多最好的一个。在“清凉”这个意义上就有许多篇,如前文谈过《燕集》诗中有“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此凉显然是写清凉。 复次,《酬刘侍郎使君》有“风雨飘海气,清凉悦心神”,此诗点出清凉不止言天气之凉,而且能悦心神。复次,《游琅琊山寺》有“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更加点明清凉悦心神的原因在于排遣物累。

复次,《夏景园庐》有“群木昼阴静,北窗凉气多”,此诗意义在于提示我们韦应物写“凉”的一个思想来源,这就是陶渊明的“北窗”典故。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复次,《同德寺雨后》有“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这是一种雨后之凉,在我们读者看来,仿佛提示着《丘员外》诗中之凉有另一层含义:这种清凉乃是诗人二纪寒雨之后的清凉!甚而也是诗人二纪独宿后的清凉。何者?怀人,平和、清凉心境下的怀人,消解了独宿与对床的矛盾。甚而也是诗人二纪出处反复转身后的清凉。何者?吏隐, 栖心郡斋而非山林的吏隐,消解了出世与处世的矛盾。

如此我们便可以将过往所论一切韦诗,全部会通于这一首《丘员外》诗。上文已然提及第二章《燕集》诗、《华月流云》诗、第三章二纪、寒雨、独宿、对床、出处等诸多诗作。再看本章《不遇》诗、《登楼》诗,雪山清净,秋山散淡,何尝不是空山清凉。再看《孤花》诗,“游步爱僧居”,何尝不是“散步”,“绿阴生昼静”,又何尝不是清凉。《游溪》“ 玩舟清景晚”、“归流澹清风”,何尝不都是清凉。《萤火》诗“寒雨暗深更”,可谓寒雨诗,“幽人寂不寐”,又可谓独宿诗,清凉诗则正是寒雨诗与独宿诗的下阕。一部韦集便是这样全然打成一片,而一首《丘员外》可谓全部韦诗的一个拢集。

【空】

《丘员外》诗不仅首先是一首怀人诗,也不仅的的是一首清凉诗,而且确确是一首空诗。 张谦宜、王闿运对《全椒》诗的评价完全可以用在《丘员外》诗上:“无烟火气,亦无云雾气,一片空明,中涵万象。”“以其通首空灵,不可多得也。”“山空松子落”之空义,既含怀君清凉之离垢,又含幽人遁世之无累,故也是全诗诗眼之所在。

用到空字的唐诗有两种类型尤为突出,一类是以王勃《滕王阁诗》为滥觞,无一例外全都以登临某历史建筑或遗迹为主题,表达一种无常、虚无的思想意识,也都和作者在仕途不遇难分干系。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滕王阁诗》)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凤凰台》)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祠)》)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这一类空诗的作者都受到佛教大环境的熏染,但并非真正的佛教修行者,因为这些诗中的“空”只是从佛教“诸行无常”出发,体会了一番“诸漏皆苦”,还远没有达到“诸法无我”的地步。

第二类空诗,宽松一点说来,恰是在“诸法无我”上有所体证,这主要以王维诗为主、为宗,常建有一首也很有名。常建“山光悦鸟性”中一个“悦”字则点出这类空诗带有一种“禅悦”的特征。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鹿柴》)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山居秋暝 》)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

韦应物也有两首空诗,这两首空诗又可以当作空山诗,和上述两类空诗都有区别,但更接近第二类。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先看《全椒》诗二句。据说宋代禅宗将修行分为三个境界, 第一境界便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表示尚未悟道,不得门径; 第二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语出苏轼《 十八大阿罗汉颂》,表示破除我执,初窥门径; 第三个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语出《五灯会元》上一段公案,以此表示悟道的最高境界,彻底跳出时空所限。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二句在修行境界上虽忝陪末座,但在文学意义上却属极品。

再看《丘员外》诗之“山空松子落”句(末句后一小节议论)。品味此句,不但要看到山空,而且要看到松子落。如果“山空”视为真空,则“松子落”则属妙有。 性宗谈空,相宗说有。真空妙有,方能不堕二边。倘若一味谈空,不但于佛法不合,于此诗怀人主题也不相融。至于“松子落”如何妙有,如何与怀人相融,容待下文分解。

【幽】

《丘员外》诗不仅是怀人诗、清凉诗、空诗,的确也还是一首幽诗。《滁州西涧》描写幽景,抒发幽怀,堪称幽诗,这一点没有疑问。《丘员外》则是在怀人诗表面下的升级版的幽诗,因它所写也是幽景,所抒也是幽怀,《丘员外》与《滁州西涧》之间高度的相似性,仿佛是一种“韦应物密码”,试解如下。

《滁州西涧》开篇便写“独怜幽草涧边生”,接下又写“上有黄鹂深树鸣”;《丘员外》诗中的幽人,实则就是幽草的对等物,松子也就是黄鹂的对等物,空山也就是涧边、深树的对等物,都是幽境,“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几乎等于“独怜幽人应未眠,上有空山松子落。”

独怜,一定要解作独特喜爱。对于幽草,韦应物爱它,怜它;对于幽人,韦应物也是爱他,怜他,独怜于他。幽草、幽人,都是诗人所取意象,皆因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黄鹂、松子又是一对,小巧的,灵动的,何尝不是惹人爱怜的。此外,幽草在生、黄鹂在鸣、松子在落、幽人未眠,都是生命在活动,幽而不寂。何谓真空妙有,幽而不寂,此之谓真空妙有。

《丘员外》诗不只是《滁州西涧》的对等物,更是其发展。“春潮带雨晚来急”,不管蕴意如何,总之给人急迫之感,而“散步咏凉天”则反之,是舒缓、散淡的。“野渡无人舟自横”,不管蕴意如何,总之给人寂寞之感,“怀君属秋夜”虽也孤身,却不觉寂寞,正因心里怀人。从《滁州西涧》到《丘员外》,“春潮”成了“秋夜”,“带雨”成了“凉天”,“野渡”成了“郡斋”,“无人”成了“怀君”,一切变得舒缓、散淡、清凉,然而幽心、幽情、幽怀仍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幽字称诗眼,诗则称幽诗。

韦应物幽诗写了半生,仿佛一直在酿一坛幽酒,此酒起初虽好,唯觉是冽,然愈后则愈加醇厚,愈加绵柔。诗酒如此,人生何尝不如是。

【眠】

《丘员外》诗首先是一首怀人诗,其次是一首清凉诗、空诗、幽诗,但到底还是一首怀人诗。细读此诗,从空间上看,则“凉天”与“空山”隐有对举之态。诗人自己一边置身凉天,丘丹一边则置身空山。诗人既咏凉天,则丘丹亦咏空山耶?即便不在咏诗,也断不致辜负如此良宵。因此,所谓“未眠”,即是上文所谓“幽而不寂”,所谓“应未眠”,则是诗人对远方友人的一种“遥契”。

诗人与丘丹之间的遥契,在丘丹和诗中得以印证。和诗“吹箫弄山月”正是契合“幽人应未眠”;“风秋桂花发”则是契合“山空松子落”。桂花在现在城市里随处可见,但在古代本是山野之物,文学传统中,自《楚辞·招隐士》起更是和隐者密切相关,另外,松、萝、云、泉等等也是常用隐逸意象。丘丹用桂花对松子,说明他知情识趣,和韦应物存在默契。

然而如此阐释“遥契”情境尚嫌薄弱,就象围棋棋型尚不成厚势,作为诗则嫌韵味不足。我们这里读诗解诗,真正非关做学问,实属看山花,而要想多看些风景,就要多走些山路。下面我们就对“眠”字的来龙去脉再做些梳理,以此研究韦应物到底为何笃定丘丹未眠,其中又到底有何韵味。

沈约《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可以说,陶渊明一生记录在案的所有点点滴滴,都被后人在各门艺术当中加以反复利用。这一则“我醉欲眠卿可去”,沈约说其真率如此,然而在后代诗人看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中与幽人对酌》 李白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据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所附李白年谱,此诗作于开元21年,李白时年33岁,一上长安之后(共三上),正于安陆闲居,“一似无心仕进者”。一个醉字和一个眠字明白写着李白仕途遇挫后的消沉。

《春晓》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大概是被误解最多的唐诗之一了,这哪里是“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喜悦和对大自然的热爱”。《春晓》诗中的一个眠字,真是误了多少花开花落。

《田园乐》其四 王维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据陈铁民《王维集校注》,《田园乐》七首六言诗作于天宝年间。朝廷出了个李林甫,多少人因此遭殃,张九龄被贬,王维也退居辋川,半官半隐,精神上越发流露出遗世的倾向,这正体现在一个“眠”字上。王维诗与《春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眠字在二诗中都指向遗世,入仕不成的孟浩然以一种遗憾的态度看待遗世,为辜负韶华而无声叹息,难离仕途的王维则以一种向往的态度看待遗世,一心想避开官场的污浊。

《自贶》李商隐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假日》李商隐

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

谁向刘灵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

自贶即自况。五斗米、北窗风都是陶渊明的故事。刘灵即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他在《酒德颂》中表达了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纵酒适意的放浪情怀。李商隐作这两首诗时正做着憋屈的小官,纠结着要不要学陶令、刘伶。如果把眠字引申到遗世,则《自贶》中陶令的仰眠是大睡、酣睡,是大遗、真遗;而《假日》中李商隐的欹眠则是靠在椅子上打个小盹、似睡非睡,是小遗、似遗非遗。

《夕次盱眙县》韦应物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诗在3.5节已经讲过,作于出守滁州途中。人归,雁隐,客独未眠。此处“未眠”是何用意?只是尚未睡眠?抑或尚未寂灭仕进之心?

《对残灯》韦应物   

独照碧窗久,欲随寒烬灭。

幽人将遽眠,解带翻成结。

此诗当是作于滁州期间,在3.3节已经讲过,但没有深入分析。遽眠,即就寝,然而这个眠字从上文一路看下来,却似有从仕途眠去之意。残灯,恍似诗人的仕进之心,此时欲随寒烬灭,然而就当幽人打算就此“眠去”时,解带反成结,欲眠而不可得,就象李商隐纠结着自问“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五斗米,北窗风,到底孰取孰舍,这真不好选。

此处“解带”可联系王维《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诗写得解脱,“松风吹解带”,是因为他“万事不关心”;韦应物“解带翻成结”,则是因为他做不到“万事不关心”。

回看“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作为一个过来人,看幽人丘丹,就是用自己当年的未眠心度之,而又不以自己当年的纠结心度之。同是未眠,当年度己则用“残灯”意象,如今度人则给出一幅空灵的“山空松子落”。残灯,行将寂灭;松子,则蕴育新生,“落叶满空山”若用在此,便不切题。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这是诗人对丘丹的赞赏、期望、预言,更是一种遥契,不是“我知道你正在做什么”的遥契,而是在灵魂上相知的遥契。

事实上,就在七年后,也就是韦应物去世五年后,丘丹的确官祠部员外郎,正如韦应物当年走出沣上善福寺,除比部员外郎一样。韦知丘,丘也知韦,他所撰写的《韦应物墓志》2007年出土,为后人研究韦应物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以遥契的角度再看“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一个“咏”字所咏不仅是气象之天,更是一种至上之天,一种本体之天,所咏不仅是天之凉,天之廓清高远,更是天之仁、天之健。《春秋繁露》:“天,仁也。”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仁,《孟子》:“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还是归结到会心、感通、遥契。至于未眠,即是不寂耶,不灭耶,抑或不息耶?

以遥契的角度再看“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则此空山松子之落,竟仿佛人之心动,那悄然的、轻微的一动,竟似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维《终南山》虽好,“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总觉有隔,不如韦应物与人心通之妙。

在许多个闲庭漫步的夜晚,天气清凉,桂树花发,吟味韦诗数句,间或若有所感。或是在天堂,或是在空山,幽人韦应物,应未眠去。

通宝推: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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