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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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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乔希

单亲母亲瓦妮莎.罗梅洛在孕期的第二十七周就被送进了丹佛市医院的产房。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看上去还算健壮,但是男孩儿的体重还不到一磅半,体表覆盖着绒毛。他的皮肤呈半透明状,一眼能够看到内脏。医生通常会用肺活性剂来促进早产婴儿的呼吸。因为女孩儿的身体更结实,所以医生首先治疗了女孩。但是她产生了不良反应,几分钟之内就死去了,反而是男孩活了下来。

没过一年,瓦妮莎遇到了空军中士约瑟夫.罗梅洛并且嫁给了他。此人从没见过孩子的亲生父亲。约瑟夫将这个孩子视为己出,并给他改名为约瑟夫.罗梅洛二世,简称乔伊。孩子二十个月大的时候,全家人搬到了冲绳美军空军基地。“这孩子整天总是哭,”约瑟夫回忆道。“但并不是‘我饿了’、‘我想换尿布’这样的哭法。这种哭声与身体需求无关,我们根本无法安慰他。他的脾气太坏了,我们甚至不能带他出门。”

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乔伊被诊断患有多动症、抑郁症、焦虑症、感情障碍以及哮喘。三岁那年他就要服用十四种不同的药物。“我们的孩子从来不笑,”瓦妮莎说。“我们一直要哄他,‘你真是个好小子,真是个帅小子。’小子,小子,小子。每次我给他穿鞋,穿的都是小男孩的鞋,小男孩的外套。”这时的乔伊已经喜欢穿女孩的衣服了。瓦尼莎以为她是同性恋,很担心她的军人丈夫能否接受这一点。

罗梅洛一家能够免费得到的医疗服务全都来自军队,而有些诊断结果在军队里并不受欢迎,因此军医的态度也很谨慎。不过在乔伊五岁那年,终于有人告诉瓦妮莎在网上查一查性别身份失调。“仅仅是说出这个词就让他局促不安,就好像他的军衔将要被一撸到底一样,”瓦妮莎说。“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跨性别这个词。这一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其他人都经历过这一切吗?”互联网将跨性别群体和他们的家人引入了相互提供信息与支持的互助网络。诚然,互联网同样也会提供不实信息;用来保护与帮助跨性别儿童的在线空间也很容易招引满脑子混乱性幻想的性侵者或者煽动恐跨人群的行凶意图。但是在这一次的案例当中,瓦尼莎在网上遇到了金.皮尔森。她本人也是一位跨性别子女的母亲,此外还是跨性别青年家庭联盟的创始人之一,这一团体旨在为需要应对性别差异的家庭提供支持。“她向我推荐了一个与其他父母见面的论坛,”瓦尼莎说,“我感激地哭了出来。”

事实真相让约瑟夫陷入了突然且严重的抑郁。与此同时瓦妮莎则开始将他们的孩子称作乔希。“乔希要是不穿女孩的衣服就不肯出门。当时我就要决定,我究竟愿不愿意放弃这段婚姻来保护乔希呢?因为在我看来让乔希穿男孩的衣服就是逼迫她自杀。我可不是那样的父母。”此时瓦尼莎与约瑟夫刚刚从中国收养了一名女婴并为她起名叫洁达。“我已经做好了放弃约瑟夫的准备,我已经做好了放弃洁达的准备,这样的抉择非常困难。但是乔希只有五岁,却已经受了十辈子的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正当瓦尼莎在心中暗自盘算的时候,她的丈夫也逐渐转变了态度。“乔希身上具有好些闪亮之处,”他说。“我决定了,乔希不能走。”

我第一次遇到乔希的时候她已经八岁了。她对我说:“我是一个有小鸡鸡的女孩。直到我六岁那年他们都以为我是男孩。我穿衣服像女孩,我说‘我是个女孩’,很长时间里他们都不理解。”乔希越来越肯定自己需要全天候成为女孩,因此有一天约瑟夫同意带着她穿着牛仔裙去学校。这条裙子上绣着一只粉色的兔子,还搭配了一对粉色的护腿。绝大多数孩子都视若无睹,但他们的父母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二天,乔希教室门外传来一声尖叫,”瓦尼莎说,“我快吓坏了。”然后有人闯进了乔希家门前的草坪,抢走她的自行车扔进了树丛里。“人们开始从我们家扔东西,叫我们虐童犯,”瓦妮莎说。“好些小姑娘冲着乔希尖叫,‘你这个死变态!’”当地法官的妻子鼓动军属们进行请愿,迫使乔希退学。“当所有人发现我是女孩的时候简直太可怕了,”乔伊回忆道。“我的邻居伊莎贝拉说她要打电话报警,送我进监狱。我特别难过,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朋友呢。”

瓦妮莎允许乔希选择衣服,每一天她都会回避男孩的衣服。“她要是不穿裙子就不肯出门,”瓦妮莎说,“但是她脸上总是挂着最灿烂的微笑。好吧,那我也要微笑。所以我就摆出一副笑容,比以往更加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但她一直在向前进发。”没过多久,瓦妮莎与约瑟夫就让乔希停服了所有药物。她的哮喘、抑郁、焦虑与情感障碍全都消失了。但是军方要求这家人离开冲绳,理由是他们无法保护乔希。于是约瑟夫就被调任到了亚利桑那州沙漠当中的一处基地。

瓦尼莎不想让乔希在另一所军队开设的学校里上学,于是她在图森找到了一家校长倾向自由派立场的公立学校并且将两位女儿都送了进去。但是乔希的班主任拒绝用女孩的名字称呼她,还对乔希说瓦尼莎是一个“坏妈妈”,因为瓦妮莎迫使他按照女孩的方式生活,尽管其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是个男孩。“她是一个很糟糕很粗鲁的老师,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在她的学校里上学,”乔希说。“我很生气也很沮丧,”瓦妮莎说,“乔希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她又重新闷闷不乐起来。”乔希开始抱怨肚子疼与头疼,每天都不愿上学,而学校则开始寄送逃学通知。

罗梅洛一家搬到了另一个城镇。由于担心乔希的安全,他们在门窗上拉了警报线,还买了一条大丹犬来恐吓袭击者。瓦妮莎给当地公立学校的校长发送了一封邮件,开头写道,“我是一位八岁大跨性别女儿的骄傲母亲。”学校的人力资源主管回复道:“本学校遵循州立法律,不会为你的孩子提供任何反歧视保护。”到了11月,瓦妮莎联系上了一所华尔道夫学校,但是学费每年需要两万美金,空军中士的薪水根本支付不起。这样一来唯一剩下的选择就是家庭教育。乔希说,“我很怀念能出门的日子。”约瑟夫则认为,“隔离是我们支付的代价,唯此才能保护乔希不受外部世界的伤害。”

隔离并不是乔希面临的唯一困难。“我总要面对小鸡鸡的问题,”乔希说。“我想把这个东西去掉,但我觉得一定很疼,他们说只有我长大了才能把小鸡鸡割掉,好比说等我十四岁那年。”瓦妮莎在一边插嘴说,“还是等到十八岁吧。不过在那以前你就能用雌激素来促进胸部生长了。”乔希解释道,“等我当妈妈以后我会收养好多孩子。但是到那时候我就有胸部可以喂奶了。我还会戴胸罩,穿裙子,还要穿高跟鞋。”她十分笃定地告诉我,她要嫁给一个长着彩虹色头发的帅哥,这个人不仅要长得帅,还要心灵美。“我们要在亚利桑那生一个孩子,然后就搬到洁达所在的州,这样我们就能当邻居了,”乔希说。“我们要住在树屋里,我要把头发留得老长老长,一直伸到加州去。”

后来瓦尼莎告诉我,“除非乔希能在感情上接受变性手术的生理痛苦,否则我不会让她做手术。但是如果她现在就能承受这份痛苦,我绝对现在就让她做手术。”瓦妮莎计划让乔希服用青春期阻断剂,制止体内产生睾丸酮与雌激素。“她的体内不会有睾丸酮作祟,”瓦妮莎说,“这样她就不会有喉结也不会长胡子了,她看上去永远不会像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瓦尼莎在图森找到了一位愿意进行此类疗法的医生,约瑟夫则说服出档案部门为乔希颁发了一份新的出生证明,标注了她的正确姓名与性别。但是瓦尼莎也存心保留了所有的男孩玩具,“我不想让她觉得她非得整天玩芭比娃娃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女孩。”

我采访的绝大多数跨性别子女过的都是隐蔽生活。令我大为震惊的是许多这样的孩子从一套表里不一走向了另一套表里不一:原本他们生活在令自己痛苦不堪的生理性别当中,现在又生活在与自己身体不相配的社会性别当中。乔希的公开伴随着高昂的代价,但是在我看来她比很多其他跨性别孩子更加自由。如今的乔希成为了一名社会活动家。很难想象一个依然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树屋中居住的八岁孩子能够成为社会活动家,但是成熟与幼稚的奇异结合正是乔希的本质。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刚与国家地理频道合作拍摄了她的第二部纪录片。她见过众议院议员以及亚利桑那州州长。我想知道,约瑟夫与瓦妮莎在多大程度上同样具有——或者说塑造了——这样的活动家特质。但是瓦妮莎曾经考虑过至少在某些环境理让女儿隐蔽生活的好处。她这样反问我:“你知道乔希遇到生人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你好,我叫乔希,我今年八岁,我是一名跨性别者,你是谁啊?’”

2009年,已经成为罗梅洛一家人的好朋友的金.皮尔森被评选成为了某个社区服务奖的获奖人,但是她临时有事不能出席现场,于是就请求乔希代表她来领奖。现场观众共有七百多人。“乔希在领奖台上转向我,”瓦妮莎回忆道,“她轻声说道,‘妈妈,我现在可紧张了。’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正冲着麦克风。所有人都笑了出来,她也一下子放松了。”乔希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说,全体观众则报以起立鼓掌。“乔希很脆弱,也很情绪化,”瓦妮莎说,“但是乔希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瓦尼莎注意到,“除非有特别好的理由,否则小男孩们不会到处宣称自己是小女孩。他们信任你才会跟你这么说,而我们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倾听。有一天她说,‘妈妈,你以前为什么想让我当男孩呢?’我简直痛苦死了,我告诉她,‘当时我不懂,我很抱歉。’她说,‘没事了妈妈。我爱你,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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