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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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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3,明迪与格蕾塔

近来有研究表明,“强迫受孕是运用权力与施加控制的有效手段之一。”众多遭到伴侣强奸的女性都认为强奸是男性压制她们的招数。一位丈夫要想取得统驭地位,让妻子“挺着大肚子不出门”的确是经典的一招。接受调查的女性们以各种措辞表达过相同的内容:“他之所以强奸我是为了让我始终处于怀孕状态,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扔下孩子一走了之。如果你生了他的孩子,你就是他的人了——生孩子的目的之一就是控制你。”这些母亲的孩子们会见证持续不断的性暴力,因此更容易遭受心理创伤并且成为性虐待的受害人与加害人。

诚然,任何一位强奸受害人都绝不是咎由自取。但是女性的行为确实会对自己的安全造成极大影响,也确实有些女性会反复让自己陷入极其易受伤害的境地。绝大多数人都能预测可能发生的坏事,但是有些人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后才会做出反应。与许多强奸受孕的女性交谈过之后,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她们全然缺乏预见能力,不知道自己的选择蕴藏着怎样的危险。对于她们来说,自己遭受的一切不幸全都令她们出乎意料,哪怕不幸的肇始者从前就曾经伤害过她们。她们无法区分哪些人值得信任,缺乏待人接物的直觉,除非坏人主动露出真面目,否则她们总会视而不见。

我所见到的此类女性几乎全都没能在童年时期得到关爱与保护。她们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根本不知道正常的关爱表现是什么样子,因此也就无法识别作伪的举止。她们当中有些人如此不顾一切地渴求爱与关注,以至于成了强奸犯眼中的活靶子。绝大多数此类女性如此熟悉忽视与虐待,以至于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对于她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虐待就等同于亲密关系。也有些女性积极主动地试图改善自己的处境,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重复过往的遭遇而已,她们总会反复跌落回到熟悉的泥淖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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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假如明迪.伍兹的叔叔并没有从她十岁以来开始猥亵她,如今她会成为一个怎样不同的人。明迪生长在中西部的一个小镇,他叔叔住在她家隔壁。他将明迪的姐姐猥亵了九年,并且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每周至少猥亵明迪一次,有时候甚至就在他的亲生女儿面前下手,根本不避讳。明迪还小的时候,她叔叔就猥亵过她的堂姐妹,但是十三岁那年她主动联系了警方。一名警探到她家里询问她,可是她卡住了,说不出话来。她的叔叔主动认罪换取减刑,最后只接受了社区服务与罚款的处罚。“我奶奶什么都看见了,”明迪说,“而且她管我姐姐和我叫贱货——十岁大的贱货,你自己体会一下。”在三年级时期的照片里,明迪的身材还很瘦小。第二年开始遭受虐待之后,她的体重翻了一番。到了上高中的时候,她的体重达到了二百七十五英磅。

明迪考入了大学,但是在学校里呆了三个月就回家了。二十一岁那年她嫁给了“第一个允许我彻夜痛哭并且一直抱着我的人。”她想要孩子,但是一直未能受孕,而且婚姻之内的性生活也无法令她满意。二十五岁那年她离婚了,与一位在网上认识的卡车司机一起游历了美国各地。后来她自己也考了一张卡车驾照。她渴求得到强大“主人”的征服,因此步入了BDSM(紧缚、训诫、施虐受虐)的虐恋世界。“我叔叔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塑造了我的性取向。我并不觉得自己想要再次成为受害者,而是想要分析自己。我想搞清楚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想法,以及我当时怎么就让他对我下手了。”

BDSM的指导原则是交互性:奴隶同意接受主人的领导,主人则理应尊重奴隶,尽管同时也会号令她的行为举止。明迪在网上找到了一位来自密歇根的主人,结果却发现他是个心理变态。“你可以惩罚别人,为别人立下规矩,要求别人遵守,同时依旧充满爱心。惩罚与虐待不是一回事。主人要对顺从者抱有爱与尊重,这就是顺从者的天赋。”这位密歇根人因为患有糖尿病而遭受了勃起障碍,因此始终没有与她交媾,而是使用扫帚柄之类的外物强奸了她。此外他还将她锁在自己家里,并且警告她说四周邻居全都拿了他的钱,只要她想离开就会打电话通知他。她花了三个月时间才逃出来。她在网上找到了一个“专门解救需要帮助的顺从者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将她送进了安全屋。

离开安全屋之后,明迪搬进了一位朋友玛米的家里。玛米马上就要结婚了,并且希望她当伴娘。此时玛米已经怀孕了并且与未婚夫同居在一起,此人经常与明迪调情,不过明迪觉得他的态度很友善。“他未来的妻子也在场,而且她也跟着笑,”明迪说,“所以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不久后明迪患上了重感冒,开始服用可待因咳嗽糖浆。有一天晚上她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突然发现玛米的未婚夫正在与她性交,而且还附在她耳边喃喃说道要让她怀孕。“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只不过是可待因药效发作而已,”她说。明迪从她叔叔那里学会了如何假装性侵并没有发生。因此第二天早上她的表现照旧若无其事。第二次他用枕头捂住了她的脸,免得她叫出来。第三次他刚刚完事玛米就走进了房间,他声称他正在为明迪进行背部按摩。在此期间明迪始终一声不吭。“我害怕极了,他知道我很容易下手,他也世道我没有起诉我的叔叔,没有起诉密歇根的那个白痴——他知道我向来习惯忍气吞声。”明迪一直呆在这位朋友家里,直到担任伴娘的任务结束为止。

回家以后,明迪去找妇产科医生,说她遭到了强奸。然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钱流产。我知道我的父母一旦发现,肯定会对我避之不及。我母亲是个再生基督徒,所以如果我还想成为家庭的一员,就必须将孩子留下。”明迪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她长期遭受的纤维肌痛也逐渐恶化,终日疼痛不止。“假如我没有怀孕,我大概会自杀的。自从我叔叔的事情之后,我一直都在考虑自杀的问题。”

孕期进入第四个月时候,明迪遇到了拉里.福斯特。四年之后,当我第一次被人引荐给她的时候,两个人依然在一起。“当他决定与我同居之前,他对我的过去就已经很了解了,”明迪告诉我。当她生下女儿格蕾塔的时候,拉里就在产房里陪着她,并且将自己的名字填写上了格蕾塔的出生证明。生下女儿使得明迪大为释然,因为“我与男性打交道的运气一向不好。”当时的明迪体重三百英磅有余,平时她的脖子上总是套着象征奴隶地位的项圈,还挂着象征她的威卡教信仰的五芒星。“他的母亲与奶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而我根本不是这种人。不过她们还算接受我。” 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身为母亲的一部分职责就是向孩子行使一点权威,而我却是一个一丁点权威都没有的人。”

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带着狗项圈服从父亲的命令对于构建一个小姑娘的自尊未必有帮助,明迪有时候会在家里将拉里称作“主人”,而格蕾塔则管他叫“爸爸”。“如果她将他称作拉里,我会很不高兴。如果她将他称为‘主人’,我同样也会很不高兴。对于我来说这只是身为父母的规矩而已。”明迪认为总有一天自己要告诉格蕾塔她的生身父亲是谁,“但是目前我希望她就将拉里当做爸爸。”

明迪需要服用多种药物来对抗抑郁症、糖尿病以及纤维肌痛。“有时候我的头脑极其混沌,就连一个句子都组织不了。有时候我甚至没有力气将格蕾塔抱起来,只能就地坐下,而她则会主动爬到我的大腿。但是假如她在我怀里挤来挤去,我就受不了了。这一点在我与她之间插了一个楔子。”明迪与格蕾塔之间的关系很有些听天由命的特质,这一点也概括了明迪与男性的顺从关系。“她始终都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自己的遭遇。她很烦人,但是哪个三岁大的孩子不烦人呢?很多时候我都想把她扔到街角转身离开,我觉得我没有自己的人生全都是她的错。然后我转念一想,我的确拥有自己的人生啊,我的人生就是她。一旦我进入这种心态,我就简直要爱死她了。”明迪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我还是希望当初我流产了,没有生下她。”

现在的明迪创作了很多以BDSM世界为题材的诗歌与小说,所有的情节几乎全都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怎样遭到了年长男性的残忍蹂躏。对于明迪来说,残忍无情总是具有某种让她欲罢不能的美感,她描写残忍的时候总会感到不幸的快感。“有时候我看到自己写的东西都会哭出来。”很容易就会从故事当中遭受折磨的小姑娘身上看到明迪本人的影子,看到明迪对于自己女儿的愤怒与矛盾心态。

明迪居住在一个模糊了个人选择与无能为力的世界里。我采访过的很多强奸生子的女性都摆脱了自己的创伤,过上了至少表面看来还算普通的生活。另外一些像明迪一样的人则始终在正常生活的边缘徘徊。明迪向我们展现了遭受童年性虐待的女性可能会陷入怎样的怪异处境。有些女性遭受的损害将她们与外部世界深切隔绝了开来,她们彰显伤疤的方式就是隐没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们经历过的事情同样丑恶且纷乱的世界。一切损害都具有持久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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