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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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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九:孤花(修订版)

略增王维对韦应物孤花诗的影响。

2.4 孤花

《游开元精舍》

夏衣始轻体,游步爱僧居。

果园新雨后,香台照日初。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

符竹方为累,形迹一来疏。

此诗当为任滁、江、苏州刺史时作。

开元精舍,即开元寺,各州均置。

香台,代指佛寺。

符竹,刺史符信。

此诗前人评论不少,值得抄录。

叶梦得:“‘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此韦苏州集中最为警策。”这一联的确警策,下面会详细分析。

曾季狸:“刘梦得‘神林社日故,茅屋午时鸡’,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佳句,然不若韦苏州‘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也是高看这一联。

钟惺:“最深最细之极则幽。‘孤花表春馀’妙语妙情。韦有‘残莺知夏浅’可为妙对。”

沈德潜:“‘绿阴’二语,写初夏景入神,‘表’字尤见作意。”作意,当是佛家术语,“尤见作意”的意思当是“尤有见地”,“尤为警策”,是褒语。

谭元春认为:“‘表’字思路入微。”

唯有刘辰翁认为后一句不好:“(孤花句)便不及上句。”

袁宏道给了一个总体印象:“落花无言,人澹如菊。”

叶梦得还作了个对比:“而荆公诗乃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之句。”王安石这是把韦应物得意的“绿阴”“幽草”给玩残了。“绿阴”和“幽草”都是绿色,两联配一起本身就显单调,况幽草如何能弄得秋妍,弄春妍倒更可信一些,更不用说“幽”字和“弄”字“妍”字有相犯之嫌。

曾季狸:“春晚景物说得出者,惟韦苏州‘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最有思致。如杜牧之‘晚花红艳静,高树绿阴初’,亦甚工,但比韦诗无雍容气象尔。至张文潜‘草青春去后,麦秀日长时’及‘新绿染成延昼永,烂红吹尽送春归’,亦非不佳,但刻画见骨耳。”的确,这几例一比,顿显韦诗高雅。“晚花红艳静”,从心理学上来说,红色不会给人安静之感,韦应物说绿阴静,倒是更有心理学基础。“新绿染成延昼永,烂红吹尽送春归”,又是染来,又是延,又是吹来,又是送,忙得一塌糊涂。

“绿阴生昼静”这一句简简单单,却是极为传神。初夏时的树叶全是新生,一片碧绿,一丝枯黄迹象也没有,纯粹的绿,绿得即使在白昼也给人一种静谧之感,这种感觉是油然而生的,故曰“绿阴生昼静”,当然了,静谧与否,说到底还和人的心境有关。

“孤花表春馀”这句不比上句显豁,所以刘辰翁就搞不懂了,他也挺好,没看出好,就说不好,实话实说。这句是我们这一节谈论的重点,先只说说这个“表”字,此处大意为表示、显示、标志,这一句讲起来也很简单,就是说孤花表示春天的残余。表,作动词,在唐诗中,应该算用得很少。如果翻译成英语的话,可以考虑常用的show,或者indicate,或者mark,再或者就是signal。Signal的本义是“信号”,“孤花表春馀”意思也可以解作“孤花是表示春馀的一个信号。”《尤利西斯》中这么一句很有唐诗风韵:

A shiver of the trees, signal, the evening wind.

他这里的句式很特别,三个名词性词组用逗号相连,表示三者属于一种同位语关系:树梢的悸动,(即是一种)信号,(表示着)晚风。如果翻译成现代文,采用原文的节奏,可作:“树梢一阵悸动,标示着,晚风”。但是我们既然谈到唐诗“孤花表春馀”的表字,那么此句也可译作:“杪动,表,晚风。”这就是出国了的“表”。

真要解读“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很可能落得一个诗无达诂,所以我们希望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中读诗,在此品读韦应物和其它任何唐诗,所作的任何解读都是这样,只是提供一种思路,都不是说那是唯一的,更不是说那是唯一正确的。我在李泽厚《华夏美学》中读到几段话,感觉录在此处颇能应景,也算是换个思路,先来看看读这首诗的种种其它的可能。

“现代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著名散文《一片树叶》中说:‘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生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己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

单从“孤花表春馀”一句看,上述引文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感性解读,韦应物的确是与孤花萍水相逢,未尝不会感到一种欣喜。李泽厚接着又道:

“但这种欣喜又是充满了惆怅和惋惜的。‘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本无关禅意,但人生偶遇,转瞬即逝,同样多么令人惆怅。……这种惆怅的偶然,在今日的日常生活中不还大量存在么?”

欣喜中带着惆怅,这是否就是“孤花表春馀”的意境呢?从“孤”字看,再从“春馀”,似乎也能读出一点这种味道来。李泽厚接着又举个了偶遇姑娘的例子谈孤独与凄凉:

“路遇一位漂亮姑娘,连招呼的机会也没有,便永远随人流而去。这比起‘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应该说是更加孤独和凄凉。”

欣喜,夹着惆怅;惆怅,带着孤独;孤独,透着凄凉。李泽厚并非针对“孤花表春馀”说的,但是单看这一句,孤花未尝不可作为“人”的代表,无缘、薄命云云,李泽厚倒是越说越象是那么回事了。后面他又上升道:

“生活、人生、机缘、际遇,本都是这样无情、短促、偶然和有限,或稍纵即逝,或失之交臂;当人回顾时,却已成为永远的遗憾……不正是从这里,使人更深刻地感受永恒本体之谜么?它给你的启悟不正是人生的目的(无目的)、存在的意义(无意义)么?它可以引起的,不正是惆怅、惋惜、思索和无可奈何么?”

李泽厚这里所谓的永恒本体,也就是他后来大力鼓吹的所谓情本体,他的意思是说人生的目的就是无目的,存在的意义就是无意义,人真正所能着落的只能是情感,他管这种认识叫作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悟。这是否还和韦应物有关连,我就实在没有把握了。

总的来讲,李泽厚论说的是一种非常感性的东西,如果单看“孤花表春馀”这一句,他所说的的确就象是在解读韦诗,只是和“绿阴生昼静”不怎么合拍,和全诗整体也不怎么融洽。但是东山魁夷所谓见到花时的那种“欣喜”,对于韦应物此诗来说,倒真是未尝不可以有的。

如果看“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这两句,那么《一片树叶》这篇散文的结尾倒是更有相关性:

“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 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您珍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珍视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当感到庆幸。这就是我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不,这是那片树叶向我娓娓讲述的生死轮回的要谛。”

东山魁夷说的是一片凋落的树叶和整棵大树的关系,带有一种超越的感情在内。如果我们把这一片凋落的树叶等同韦诗中的“孤花”,把整棵大树等同韦诗中的“绿阴”,那么韦诗中未尝没有一种“花尽树更盛”的哲理在内。

跳开这首诗而言,“孤花表春馀”另外还有些弦外之音。孤花的反义词是繁花,即繁华。比较“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句,余恕诚谓之“繁华的时代、繁华的季节、繁华的地区”,是点到要害的。而孤花,则未尝不反映了韦应物那个孤华的时代(中唐),孤华的季节(春余),孤华的地区(开元寺),王士禛:“张曲江开盛唐之始,韦苏州殿盛唐之终。”可见“孤花表春余”是颇能概括韦应物本人在全唐诗中的位置的。以上乃是引申开来说的,至于韦应物本身是否有可能想到时代、地区?此诗标题的“开元”二字是否别有玄机?韦应物是否想到了开元盛世不再,繁华转孤?这样的解读就有点过于深曲了,也把一首山水游览诗夹杂了咏史诗的元素,不那么纯粹了。

以上就是“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能让人产生的种种可能的联想,这些都很不错,但正式去解读它,还是要放在全诗的整体之中去寻求,还是要看这中解读是否和全诗取得逻辑的一致性。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来关心一下此诗在前人作品中是否也有一个大致的原型。

说有易,说无难。说有,找到了,便是有。说无,没找到不等于无。这篇孤花诗,从直觉上应是师承王维,但是王维集中并无一篇能在文字和意境上同时与之相应者。只能说确有不少单纯文字上的相仿,所以,我们应该能够说,这篇韦应物较晚期作品,是有比较高的原创性的。文字上取材于王维的,有“果园新雨后”三字可想及王维《山居秋暝》 中的“空山新雨后”;“绿阴生昼静”可想及王维《林园即事寄舍弟紞》中的“闲门昼方静”;还有一个可作诗眼的“疏”字,在王维诗中普遍存在;再有那个“孤”字,王维集中虽无“孤花”,却有多例“孤烟”,也算王维的一个典型特征;另外,王维《资圣寺送甘二》中有“柳色蔼春余,槐阴清夏首”二句,和韦诗多少有一些亲缘关系。王维对韦应物有一种普遍性的弥漫性的影响,韦应物对王维则是一种普遍性的不自觉的继承,很难说有具体的刻意的模仿。读一个前人的诗集,如果熟稔至极,性情相通,则笔下就难免会有前人无形的存在。

《资圣寺送甘二》王维

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

来往本无归,别离方此受。

柳色蔼春余,槐阴清夏首。

不觉御沟上,衔悲执杯酒。

尽管都写到春末夏初的清景无限,但韦应物的孤花诗与王维这首送别的感伤诗情调迥异。进入到孤花诗的意境,可见,在一个初夏的某日,诗人穿着轻便的衣服,怀着轻松的心情,在寺庙中闲庭信步地游览。这时果园内刚刚下过一场新雨,佛寺照着初升的朝日。绿阴在白昼时也生出一股静谧,孤花则标志着现已是春天的残余。方才还为官职心累不已,到此一来便觉形迹“疏”矣。

如此看来,这首诗似无特别的深意在内,特别是结尾和开头呼应,已经把此诗的立意讲得一清二楚了,只是那个“疏”字和“孤”字值得玩味,上一段我们也没有把它译出来。

前文多次讲到我们崇尚普遍联系的观点,这不仅体现在一个诗人与其他诗人之间的联系,也体现在一个诗人的某首诗与他自己的其他诗作的联系,还体现在一首诗内部文字之间的联系。这是我们读诗时要考虑的,但何尝不是诗人创作时需要掂量的。现在我们就来分析这首诗文字内部的关系,特别是那个“孤”字和那个“疏”字。

“绿阴生昼静”这一句很容易理解,因为绿阴让人感到安静,所以能够让在工作中感到心累的诗人一见便有闲适之感。问题在于“孤花表春馀”怎样理解。“孤”字可以从伤感的角度理解吗?是否是孤独中带着惆怅,惆怅中透着凄凉呢?“春馀”是否是通常的伤春呢?对此我们持否定态度,理由有二。一,如果作“伤感”解,则与开头与结尾不协调。二,如果作“伤感”解,也和“绿阴生昼静”不协调。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这一联也不构成“起承转合”的“转”,从韦诗中我们并不能感觉到杜诗中那种起伏跌宕、沉郁顿挫的律诗风格,更多是淡淡写来的一种冲融与平和,此诗即是如此,全诗基本上是一个何时、何地、见了何物、有何感受的次序。

对于“孤花表春馀”,如果不是“伤春”,那又是什么呢?这就谈到“孤”字和“疏”字的联系。什么叫“疏”呢?直接解释还真不容易讲,讲讲它的反义词:密。举个例子,比如在机场,你会看见很多看起来很商务很白领的人在那里候机时,都拿着一部移动计算设备,一付“我很忙、别打扰”的样子,那就叫“密”;假如旁边有个人,负手望着窗外的群山、白云、象大鸟一样起降的飞机,那就叫“疏”!密,就是日程安排得很满,事情很多,这常常意味着你是个重要人物,所以很多人也都显示自己的“密”为荣;疏,就是它的反面,与尘世疏远,不再谋划,不去计较,心也就随之完全放松。

唐代诗人眼里的疏,还可以从“疏钟”一词帮助理解。“疏钟”也经常出现在唐诗中,表示那种稀疏、悠远的钟声,它的反面就是敲锣打鼓的喧闹,那就叫密。疏和密,给人心理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疏字所带的韵味就是那种远、闲、逸、澹之感,带着一丝微微的领悟。

那么“孤”呢,孤花,它带有什么韵味,要看诗的上下文,有的诗可能是这个意思,有的诗可能是那个意思,就象萤火,到底是愁情,还是光明,这个也不能孤立地去看。孤花,在这首韦诗中的意义,其实就是“极稀疏的花”,总共也没几朵,这儿一朵,老远处才会再有一朵,但也不必强说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就真个只有一朵。所以说,这个“孤”字,实际上在心理上,非常接近于那个“疏”字,“疏”字就象是“孤”字牵带出来的,或者说是“兴”出来的:“孤花”是兴象,“形迹疏”是意念,这就是“兴”的妙用。他也不一定就是说:“我宁愿作一朵孤花,享受绿阴的宁静”,没有这么直接,而是间接的兴。

一个人要想形迹“疏”,就得学会“孤”。要是社会关系特别复杂,那么显然,每天都会有各种人来找你,各种事来找你,电话也不断,日理万机,这就不可能“疏”得起来,只有那种减少社会关系的人,才能减少各种扰攘。因此这个孤花,不是孤独寂寞惆怅凄凉,也不是孤芳自赏,而是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味,这就又回到韦应物诗中一贯的主题:隐逸,遁世无闷。

解读品鉴诗歌,其实按照李泽厚上面那种很感性很抒情的方式来也不错,但是浮光掠影则无力,抒情过度则无骨。我们这个系列的风格恰好有所不同,相较于务虚,我们更务实一些,更注重文字上的分析,落实于字、句、章、意象,有时还会作一点推理,很少凭自己的主观臆想去作孤立的解读,而是致力于以诗证诗,以文字证文字。情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本质特征,但我们这里谈诗,并不追求对诗中的情感再作进一步的形容和渲染,特别是韦应物这种淡诗,我们希望象操起手术刀那样进行擘肌分理的解析,获得庖丁解牛式的乐趣,我们追求的,莫若说,是一种“去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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