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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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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三:独宿

3.3 独宿

写孤独写寂寞的诗词数不胜数,其中宋词要比唐诗更多,唐诗中韦应物要算尤为孤独的一个。韦诗中有多篇以“独宿”为主导意象,这种意象不同于通常的物象,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事象。

《同褒子秋斋独宿》韦应物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

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此诗兴元元年作于滁州。题中褒子名沈全真,是韦应物的外甥,当时与韦应物同在滁州,韦应物另有一篇《览褒子卧病一绝聊以题示》,此诗中的褒子可能仍在卧病之中。

此诗将山月比作烛,下句“风霜时动竹”,烛火摇曳欲灭,令人产生生命之烛摇曳不定之感,倍觉凄恻。第三句说“夜半鸟惊栖”,此诗整体读来也有一种惊人的效果。刘辰翁说:“不可多念”,的确如此,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的,其实这样的诗,有一种特别的摄人心魄之处,很是惊艳。

《郡斋卧疾绝句》韦应物

香炉宿火灭,兰灯宵影微。

秋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

此诗当是滁、江、或苏州任上,可算作一首悼亡诗。韦应物有十多首悼亡诗,篇篇真挚感人,然而我们这里并不打算详谈他的悼亡诗,因为这些实在是一个人最痛最苦之处,说多了我实不忍,而这首诗我们也只把它视作独宿诗。有趣的是,这首诗可以看作是第一首末句“独宿”的展开,进一步指出这种独宿是“卧病”,而且无人覆盖寒衣。

《夜闻独鸟啼》韦应物   

失侣度山觅,投林舍北啼。

今将独夜意,偏知对影栖。

这首诗也当是滁州期间作品。诗写失侣的独鸟啼于北林,触动了诗人最大的隐痛。这首诗和第一首联系起来,可以视作对“夜半鸟惊栖”这一句中鸟象的进一步发挥,把这只惊栖之鸟变化成失侣之鸟在哀啼不已。

《对残灯》韦应物   

独照碧窗久,欲随寒烬灭。

幽人将遽眠,解带翻成结。

此诗应当仍是滁州期作,与前两篇极为类似,只是这篇是从带结双关心思之郁结的角度来说。遽,就,遽眠,就寝。这首诗和第一首也存在有趣的联系,可以视作对“山月皎如烛”中烛象的进一步展开,特别地,此诗中的一个“灭”字,道出了第一首诗关乎“烛”字欲说而没有说出之意。

这四首诗之间的联系是否只是一种巧合?它们在韦诗集中并没有被安排在一组,也没有连续排列,只是出现在同一卷中。一首诗通常由多个意象组合而成,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决定了我们可以从任一意象上进一步发挥,就象从这间屋子的一壁凿出一个洞口,从而进入另一间屋子,而从第二间屋子还可以继续凿洞,进入到第三间屋子,而从每间屋子都可以凿出多个洞口,进入多个屋子,如此,若干诗作联系在一起,可以构成一座迷宫,彼此之间存在或明或暗的洞穴相连,搭建成一个多维超链接世界,诗文如此,原因在于人的意识乃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四首诗之间的这种一对三的关系,很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第一首诗的蕴藉之醇厚,每一句都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韦应物写孤独的诗作除了用“独宿”作事象的,还有一类也很有特点,就是以“青苔”作物象的数篇。青苔意象不是韦应物首创,王维就有著名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另外,江淹是较早、较多运用青苔意象的诗人,甚至作有一篇《青苔赋》。青苔意象,总考蕴藉,不外幽独。

《独游西斋,寄崔主簿》韦应物

同心忽已别,昨事方成昔。

幽径还独寻,绿苔见行迹。   

秋斋正萧散,烟水易昏夕。

忧来结几重,非君不可释。

此诗大历十四年秋善福寺闲居时作。诗写作者孤独、郁结、急欲对人倾诉之情。萧散,即萧条,凄凉。“烟水易昏夕”,易,变易,韦诗另有句“霜露变滁城”,意谓满城霜露,“烟水易昏夕”则意谓日暮之际一片烟水之汽。

我们这里可以观察到,韦诗里写景他不是因为这个景色美,不是因为,至少是不是单纯地因为景中存在着客观的美,而是因为此景与他的情感存在客观和主观上的统一。比如,幽径绿苔和他的孤独相统一,而昏夕时烟水弥漫在天地之间,这和他的愁闷不开朗的心境相统一。也有些人,既包括一些作诗者,也包括一些理论家,如古之王夫之、今之蔡仪等等,从机械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角度去看待美,他们认为美,是一种客观存在,诗人只要去把它找到并反映出来即可,这就把诗人当作摄象机看待了,是片面的。

韦诗中很多景语,所描写的景色就其本身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就象此诗,不过是路上生了些许青苔,日暮时湿气增大而已,寻常人也许只会觉得潮闷,见到青苔也许只会当心路滑,象这样没有诗人的那种情感和修养,就不会与天地产生会心。即便是《滁州西涧》这样画面感很强的诗作,其实也不过是水边长些青草,树上传来两声鸟叫,作为客观事物,谈不上有多美,平常人根本就不会多加在意,只有诗人的情怀和这种事物相交感,才会产生诗。更进一步,即便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所谓无我诗,假如换成一架照相机把篱笆和南山同时摄入镜头,也未必会产生多美的一副图画,诗美说到底是虚拟的意境美。那种满世界找矿一样找美而忽视自己心灵的人,是作不了好诗的,艺术家不要找矿就可以点石成金。

然而在实际生活中,的确有些“美”是一种客观存在,比如花园,宜人,能给人的感官带来愉悦,这是一种普遍性和客观性的美,是生理性的美;文学艺术特别是诗中的美,则是一种心理性的美。生活中人们认为鸟是可爱的,可是八大山人的笔下的鸟和鱼都有一双冷眼或者白眼。生活中和艺术中的审美是有所不同的。

《燕居即事》韦应物

萧条竹林院,风雨丛兰折。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燕居日已永,夏木纷成结。

几阁积群书,时来北窗阅。

此篇编年不详,又是一篇以青苔为意象写孤独心结的诗,表现得较上篇略淡,没有上一首“忧来结几重”那种直露强烈的直接表达,而是借意象间接感发。首联借风雨兰折写萧条,颔联借幽鸟青苔写孤独,颈联借日永写无聊,借夏木写郁结,尾联借读书写自我开解,但一个“北窗”的“北”字暗示读书时情绪的低落。

《神静师院》韦应物

青苔幽巷遍,新林露气微。

经声在深竹,高斋独掩扉。   

憩树爱岚岭,听禽悦朝晖。

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此篇编年亦不详。这首诗,经作者调配字眼,着力调色,虽也写青苔,透出的情调却有所不同,孤独虽孤独,但诗人享得静中之趣,因为身处“神静”之寺,在诵经之声的怀抱中,精神得到了抚慰。

这三首诗都写青苔,情感却大有不同,正说明事物的两面性和复杂性。同是青苔,同样表达幽独,有时是幽中含有心结,有时却是幽中含有静趣。青苔这一幽物上的两面性,象征着“幽居”这一事物的两面性,幽居,不乏静中之趣,但也会有伤萧索。当诗人思考人生,权衡出处时,不会不考虑到出世、处世各有利弊,身处这种矛盾中如何行事,是对人莫大的考验。

除了青苔,这两首诗中的其它意象的变化也值得玩味,比如夏天的树木,在《 燕居即事 》时“夏木纷成结”,但在《同德寺雨后》中则是“乔木生夏凉”,同是夏木,产生的感受却有不同;再如《 燕居即事 》中的“幽鸟林上啼”,对比《神静师院》中的“听禽悦朝晖”,同是鸟鸣,听时的情绪也有变化。可以这么讲,每一种意象,对应的不是一种固定的情感,有时是某一类情感的谱系,有时更是截然不同,究其原理,还是要回到物感、感物双向兴法:一个事物本身既能对诗人的情感有触发作用,又能蒙上诗人的情感色彩,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微妙所在。

考察韦诗,其中大量存在用兴的艺术自觉。这是韦诗的一个可鉴可法之处,对于了解中国古典诗学的一般性原理极有帮助,也是我们为什么专门研究他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就在于韦应物其诗,虽然比不上李杜那样的大家,其人也没有李杜那样异乎常人的经历,然而如此反能更接近现代人,特别是厌倦喧嚣有心返归自然而不得的都市白领。不过,韦应物也有些常人难以接近之处,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中将要讲到。

韦诗状写幽独之情,诗中主体不止于己。

《怀琅琊深标二释子》韦应物

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

应居西石室,月照山苍然。

此诗建中四年左右作于滁州。

《寄璨师》韦应物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纱灯。

时忆长松下,独坐一山僧。

此诗兴元元年作于滁州。

《上方僧》韦应物   

见月出东山,上方高处禅。

空林无宿火,独夜汲寒泉。   

不下蓝溪寺,今年三十年。

此诗疑为大历十二年秋在京兆府功曹任时使蓝田作,这是从诗中“蓝溪寺”推出来的。上方,住持僧居住的内室,亦借指佛寺。宿火,隔夜未熄之火。

这三首虽然不同时同地,但主题共同,可以连在一起欣赏。

“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这一联如同“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笔力极为老到,力透纸背,惊采绝绝。一个“埋”字加一个“阴”字,一般人可能会略感不适,因为此地绝非宜居环境,从生活的角度看是恶劣的。

三首诗连起来似有一种叙事效果,头一首写何地,第二首写何人,第三首写何事。其中有物象、有事象,有时间、地点、人物、和简单的情节与结果,三首诗就象一篇小小说。我们大可想像在一个“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之地,一位山僧或者在石室之内面壁,或者在长松之下坐禅,夜晚月出东方之时,独自到山涧处汲水,如此三十年不下山寺。说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但我们相信韦应物的报导。

这三首诗中的老僧意象,虽然都是诗中主体,但和前三首的青苔意象大有共性,实则都是诗人主观意识的某种客观对应物。写青苔的目的不在于青苔本身,而是为了表达幽独之情;老僧的目的也不在于老僧本身,同样也指涉诗人自己之幽独。柳宗元《渔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记录一位外在于诗人的渔翁的行止么?细看老僧三诗,它们都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视角。首先,这些隐居的老僧进入诗人创作的视线就已经能说明一定的问题;其次,诗人不写僧人生活的其它方面,而专写其独居,独坐,独汲,这都是因为作者自己的意识为幽独所笼罩,于是看老僧便也“着我之色彩”。如此看来,这些老僧与那些青苔何异,甚至可以这样说,韦应物笔下的这三首诗中的老僧,他们的面目也都仿佛蒙上一层幽绿的青苔,就象他们所居之处的幽径、老松那样。

从我们今世读者来说,这三首诗读来仿佛进入某种武侠世界。武侠小说被称作是成年人的童话,其吸引人处就在于书中有现实当中不可能求得的灵丹、宝物、秘笈,以及那些远离尘世的境地,幽谷、洞穴、荒岛、寺庙、道观,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杨过与小龙女在活死人墓这一幽绝之处生活多年,这是现代人逃离喧嚣无聊现实生活的幻梦。其它武侠小说通常在石室洞穴中安排宝物、秘笈、灵丹、异兽,而金庸则在墓穴中设置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而又身怀异术的女子,这到底是有些想像力的,它的来源恐怕要算人类对异物、异境、异人的既恐惧又向往的心理。韦诗中老僧之恒心毅力已至极致,在韦应物看来,他们是异境中的异能者,属他“缘源不可及”之列,作者在体谅隐者清苦生活的同时,未尝没有一种既心向往之、然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心理存在。韦应物自己也修心,也幽居,也独宿,但和这些出家人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的。

韦应物三首老僧诗,究其本质,也颇有逃离现实的成分在内。三首诗虽然读来有点阴森,但同时也绝无半点尘俗之气。韦应物还写过一些更为人迹罕至,乃至虎迹显现的境地,如写山耕叟的“多寻虎迹行”,写庐山棕衣居士的“山中猛虎识棕衣”等等。这些脱俗的、远离尘世的诗,或者那些谈空的、有禅意的诗,都有其绝妙的一面,但不得不说一句老生常谈,那就是其中也有一定的消极因素。关于中国古代文人,本就有“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之说,当他们面对的现实过于残酷之时,或者当他们出于种种原因厌倦了尘世之时,便会想到道家或者禅宗,以获取解脱之道。韦应物并没有遁入空门,也没有彻底归隐,但他无疑在心中常常存着归隐之念,想着佛老之说,这是他内心的一个根本矛盾之所在,促使他在诗中出现各种遁世意象,千变万化,总也不离其宗。总之,韦应物之于老僧,有共鸣、有向往、有惊叹,又有遥不可及的遗憾,换言之,老僧意象,既是韦应物本人幽独情绪的投射,又是其隐逸情怀的写照。

韦应物毕竟不是一个只知消极避世的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是严肃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理性的,而他的视野,也不仅限于一己之戚戚,能够看到自己周围的同类,以一己之忧,想及他人之忧,正如下面这首诗所记录的那样。

《采玉行》韦应物   

官府征白丁,言采蓝谿玉。

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   

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

韦应物颇有些美刺讽喻的诗作,这首是其中艺术成就较突出的一个,就象一篇小型的三吏三别。杜甫的三吏三别好就好在那是他的亲眼所见,故而生动;《北征》好就好在他把自己小家的苦难夹在社稷大家的危难中间同写,故而真诚。类似地,《采玉行》的作者韦应物不是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记录或者评判什么,而是作为一个同病相怜者,他想到采玉的白丁雨中宿于深榛,这何尝不是自己独宿时的写照;他又写送饭(饷粮)的妻子独自回还,哀哀哭泣,这不是一般的所谓关心人民疾苦,而是一个孤独者对另一个孤独者的观照,是一个伤心人对另一个伤心人的同情。这首诗可以和前文“一郡荆榛寒雨中”互证彼此,一个是个例,一个是归纳;一个是叙事,一个是抒情,从特殊到一般,深刻而形象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不幸。就算在今天这样的社会,还有多少留守的儿童、分居的夫妇、失独的老人,而在普天之下,人群之中,喧嚣声里,孤独的人又何止于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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