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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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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二:寒雨

3.2 寒雨

韦应物诗集当中,最常见的一个意象应该要算是“雨”了。韦应物为世难、为平生“咄嗟二纪馀”,他的诗集里也落了二纪有馀的雨。“雨”在很多诗人笔下都可以说是一个常用的意象,但是在韦应物笔下显得尤多。韦应物其人其诗,如果说其中不见烟火气的话,那么其中大有一种烟水气,连他那些表现心情尚好的诗作里,也多属雨后之境。

诗中雨象,有千姿百态的不同,如杜甫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好雨;柳宗元则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是密雨。韦应物呢,普遍存在的是那种寒雨、秋雨、暮雨、烟雨,这是一个感伤而克制者的抒情特征,这种类型的雨象会出现在不同的场合,带有稍许不同的色调,同时,这些雨象会和其它意象搭配使用,如钟、树、雁、舟等等,从而抒情效果也会稍有不同。下面我们就来逐一欣赏。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韦应物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韦应物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这两首诗最好放在一起读。两首都是作于大历五年,这一年作者36岁,之前几年闲居洛阳,大历四年不知因何事有过一次自长安经洛阳赴扬州之行,第二年方归,这两首诗都是作于归途之中,虽属寄赠,但表达的都是别情。

亲爱,当指亲友。泛泛,当指泛舟浮行之状。广陵,即扬州。沿洄,即顺流逆流。

眇眇,微小貌。待,有等待、招待、对待之意。风波,出自《李陵与苏武三首》“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宿昔,即早晚,言时间之短。

第一首的意境主要是由烟雾、残钟、树木这几个意象联合构成的,烟雾笼罩树木,是一个凄迷的画面,残钟依依,表示舟上行人不舍的别情。

第二首的意境主要是由楚雨、暮钟、独鸟这几个意象联合构成的,楚雨表达了凄凄别情;暮钟和残钟一样,那种虽然轻微,但是悠长、绵绵不绝的声音显然是内心情意的客观对应物;独鸟既表达诗人的孤独,又借独鸟飞往的方向表达诗人心之所向。

这两首诗存在紧密的联系, 第一首“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带有一种前途渺茫之感,这也正是第二首“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的言外之意。结合“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来看,作者写作此诗时,可能也在回顾、思考此前与今后的人生道路。

这两首诗写作的大历五年,元萍还健在,所以作者的感情所向另有所指,除了安史之乱的大环境外,作者自己个人也有一个心结,这就是他在永泰元年(31岁)“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之事,第二年他便请告闲居洛阳,直到五年后,即写作此诗的第二年才又入仕途,即任河南府兵曹参军。虽然有关记载只留下只言片语,但我们仍可见此事对他影响之大。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他年轻时的棱角,为此所受的挫折和委屈,以及萌生的退意,然而又有一种责任感推动他继续前进,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两首别离诗会透出的那样的凄迷与无奈。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这一联表面上是写在渡口欲渡而不得之事,但细细琢磨起来便觉似有所指。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一说晋简文帝司马昱)有首《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争度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王夫之读出一种文本的多义性:“情真事真,斯可博譬广引。古今名利场中一往迷情,俱以此当清夜钟声也。”此“相争度京口 ”之度,何尝不是“欲渡谁相待”之渡;而“前舟已眇眇”又何尝没有一种“前事已眇眇”的蕴意?洛阳丞任上见讼已成往事,诗人自忖,难道真要如此闲居一生么?

因此我们看待这两首诗,它们名义上都是寄赠诗,也是别离诗,但是这其中的诗情却不仅限于别情,我们不要忽略作者也是借此机会抒发他个人的思想感情,而把亲友当作一个倾诉的对象。不同的诗人处理送诗别诗,都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杜甫、李白就少这样的凄情雨意。

然而这两首诗里的别情也好,人生迷情也好,它都不是明语相言的,而是通过描写意象,塑造意境,产生兴趣,从中暗示出来的。故而刘辰翁评道:“便是苏州笔意,至浓至淡。”沈德潜道:“写离情不可过于凄惋,含蓄不尽愈见情深,此种可以为法。”中国的古典诗词,总体上看主要还是一门暗示的艺术。

《赋得暮雨,送李胄》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此诗约大历七、八年在洛阳作。赋得,命题赋诗,称为“赋得某某”。故诗中所叙均为揣想悬拟之辞,非眼前实有之景。(《韦应物集校注》)

漠漠,弥漫貌。冥冥,深远貌。海门,指长江入海口,此处是指建业,即南京。浦树,江边之树。滋,当指笼在树上的烟汽。沾襟,雨水和泪水均可沾襟。散丝,指雨丝。

这是一首典型的送别诗,想像中的景色如同亲见,由于可以自由发挥,所以其中的雨意尤为浓重,每一联都紧扣一个“雨”字,整首诗读来显得空气湿重之极。此诗的意象可谓韦应物雨诗的一个集大成者,有雨,有钟,有帆,有鸟,有树,并且各个意象联合在一起,显得非常和谐统一。什么江最凄惋,楚江,楚江楚江,不只是楚国之江,也似是悽楚之江,江上行雨,水天一体,冥冥漠漠,天地都被雨汽所笼罩。钟则是暮钟,既表依依惜别之情,又借一个暮字透出一种伤感的情绪。帆在漠漠弥漫的雨中来得沉重,雨中的鸟也因为打湿了翅膀而飞得迟缓。朋友要去往的海门遥不可及,那里的浦树总笼着氤氲的烟汽,这种树与水汽的结合,很能表现那种拢作一团的氤氲的愁情。

这首诗在意象上的组合,虽然是人工的,但必然是诗人平日观察积累所得,反映了他采用这些典型意象抒情的一种艺术上的自觉,也很能体现他的诗力。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塑造出一种湿重、深远的意境,表达了诗人对朋友的深情厚意。这也是我读过的最湿的一首诗。这种雨泪交融的送别诗在初唐盛唐诗中并不算常见,那时的人们信奉王勃所说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襟”;而安史乱后是一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年代,此时的人们原应叹息,对这样的伤怀已转向认可。

柳永那首《雨霖铃》也可在此作一比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韦诗柳词都关乎送别,都有写雨,有所不同的是,韦应物写雨, 自觉区分雨中与雨后,雨后多半会生凉意,或者清爽之感,而写雨中,配合适当的修饰词,则有凄情,含带泪意;柳词“骤雨初歇”结合上下文仔细玩味,则显“雨后检视,四处一派零落”之相,古人大家名家写诗作词,各有法度,意象不会乱用。另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比起“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写得更象是唱戏,这也难怪,宋词本属歌词耳。

韦应物不仅别人、送人时有雨,与人逢遇也时有雨落。

《长安遇冯著》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校注》依编次推定此诗大历初在长安时作,到底如何也未可知。灞陵,汉文帝陵,在长安以东,灞水之上,是全国来往长安的必经之地。采山,左思“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买斧,倪其心认为是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他对经文如此解释:“意谓旅居此处作客,但不获平坦之地,尚须用斧斫除荆棘,故心中不快。”但周振甫释“资斧”为“钱币”。因此,倪其心对《易经》的解释未必正确,当然,理论上不是没有可能韦应物和倪其心同样误读《易经》,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不管如何,倪其心这里也许是想多了,此诗的情调和《易经》联系起来恐怕并不融洽。这句话也许只是简单地意谓“为采山来买把斧子”,喻“为发财寻个官做”,此处采山买斧一句,很可能是冯著回答韦应物之语,大概是因为两人关系亲密,因此说话可以开开玩笑。反过来说,如果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谈做官,一个说要上报朝廷,一个说要下安黎民,这未免也太过严肃了一些。

冥冥,昏暗貌。飏飏,飞舞貌。这两句春景是何用意,可以往下察看,下一句说“昨别今已春”,显然是讲时间和季节的变化,所以写景二句当是感时之语,他说的是,自从上次分别,如今又是春天,不知不觉花儿又开,乳燕又飞,而我们两个呢,两鬓又添了几缕白发?这是老朋友别后重逢的一种典型画面,一起感时,互相察看对方鬓丝,就是现代人,老同学会面,也会有类似感慨。值得注意的是,这其中的感时意象是花开与乳燕,如果是落花与归燕,也是感时,但效果却是不同的。写诗有时就象作画,调色很是关键,雨有不同色调的雨,感时也有不同色调的感怀,运用之妙,只能说,存乎一心。

最后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那个“灞陵雨”的“雨”字作何解释。从后面几句对话和感慨来看,这应当是在暗示冯著“士不遇”的一个人生状态,这也可以从韦应物写给冯著的其它几首诗中得以佐证。又是一度花开、燕飞,便又是一年匆匆逝去,尽管东西奔波多年,然而志业一直未成,在青衫雨湿的落魄之中与故友相会,只能对自己的形迹报以一声“买斧采山”的苦笑。因而此诗这一个雨字,透出的是诗人忧他人之忧的情怀,忧人者常自忧,也只有自忧者的忧人才显得更为真实。

《淮上遇洛阳李主簿》韦应物   

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

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

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

这也是一首逢遇诗,作于大历五年秋自扬州北归途中,经楚州遇上在此归隐的洛阳李主簿,这当是他在洛阳任职时的一位同事兼故友。诗人另有两首诗写给李主簿,其中一首写“满城怜傲吏”,借庄子的典故,视他为高傲不随俗的官吏。

前人评此诗,多重颔联“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谢榛拿它与白居易、司空曙相比,白有“树初黄叶后,人欲白头时”,司空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三者显然同一机杼。白居易单是借鉴一联,司空曙则更聪明一些,把后一联的“雨”组合了进来,更添凄清,谢榛谓之“善状目前之景”。

此诗前两联显然是写李主簿,颈联“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则写作者自己形迹,又是把寒山、暮雨、独雁、远舟这些典型意象结合在一起,景语情语,这些意象全都反映了诗人的处世感受,只有通过这些山之寒、雨之暮、雁之独、舟之远,我们才能体会得到他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隐逸思想。他怀着这样的处世感受,一遇出世故友,顿时“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这不是一般的久别重逢,更是一种灵魂上的遇合。在表达方式上,谭宗谓尾联“作法老清,高贵矜重”。

此诗实则四联都有可观之处,分别写地、人、己、情,整体相当和谐统一,前文已论后三联,其实首联也写得很有特色,可谓老清高古,其中“卧见长淮流”对颔联的时间意识也有所提示。纵观韦诗全集,每当写到隐逸境界,他都常常诗才大发,常有不凡之语。

韦应物不只别人、送人、遇人时有雨,思人时也时有雨落。

《寒食寄京师诸弟》韦应物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此诗贞元二年春作于江州,属于晚期作品。我们在前文分析春草鸣禽意象时已触及此诗。诗以“雨”字领头,每一句一个主导意象,分别是雨、莺、花、草,他就有这样的功力把这四句四个意象完美地统一起来,服务于抒情,这是一个写雨、写花、写春草鸣禽不知写了多少篇的老手的成熟之作。很多事情一旦方法对路,的确是熟能生巧,但作诗到底还是先要有真情实感。试想,此诗如只有雨、莺、花、草这些景语而没有“冷”、“独”、“想”这些情语,又怎能达成孔文谷所谓“风人之绝响”?

《闻雁》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此诗约建中、兴元年间作于滁州,属于较晚期的作品,略早于前一首。这首诗的一个特别之处是先抒情,后写景,所以吴逸一谓之“转折清峭”,既感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四句诗,每句有一个句眼,分别是眇、悠、雨、雁,雨则含愁,雁则思归,愁在故园眇眇,思则归心悠悠,极为简省深致。

《登楼寄王卿》韦应物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此诗建中四年秋作于滁州。这首绝句是我们这一节的压轴之作,也是点题之作。

前人点评此诗,重其章法上的两个特色。一个是其先叙情,后布景,如唐汝绚说:“此诗先叙情,后布景,是绝中后对法。”黄生与宋顾乐也持同见。 另一个特色是其“四句皆对”,杨慎说:“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一首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绝万首,为韦苏州‘踏阁攀林恨不同’及刘长卿‘寥寥(应作寂寂)孤莺啼杏园’两首绝妙,盖字句岁对而意则一贯也。”

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 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这是写独门独户的一座山居。刘长卿喜用犬吠意象,也喜作“过某山人所居”之类诗,鸡鸣犬吠入诗乃是陶渊明的发明,看来这位刘随州和韦苏州虽然气质不同,但在隐逸思想上颇有些惺惺相惜之处。刘长卿是除王孟韦柳之外,一位很值得与韦应物比较的同时代诗人。我们后面还要多次遇到他。

这首绝句和那首《闻雁》很类似,都是布景在后,但问题的重点在于它为什么如此布置,也就是如此布置有何好处。这恐怕要从前文所谈的“神韵”上去探讨,这种写景置后的绝句,处置得当的话,很有一种意蕴深远的效果。“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单是写景,但此景给人无限想像空间。其中意象除寒雨外,“荆榛”也很值得留意,韦诗中“榛”多次出现,可以视作一个典型,“榛”字本义为丛杂的草木,韦诗中多和“荒”、“芜”、“荆”字连用,表示一种荒废混乱不整的状态,对那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的年代不无隐喻,比较显著的有如《 登高望洛城作》中的“膏腴满榛芜,比屋空毁垣”,《登西南冈卜居》中的“寒花明废墟,樵牧笑榛丘”等。如此看来,所谓“一郡荆榛寒雨中”,他并非只在写草木雨水,而是在写这个不幸的社会,“数家砧杵秋山下”则是写这个社会中的不幸的人民。

这样我们从后倒推至前,再看“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这里的“不同”表面上是写恨不能与朋友王卿共同登山,但后一句“思无穷”意谓恨的是更多更广的人世中的不同:包括那些生者与死者的不同,也包括那些生者与生者的不同,他思及自己与妻子死生契阔,与故乡的情人远隔天涯,他由自己的不幸想及整个社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登高远望,则见千里萧条,人烟断绝,十室九空,惟有“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前人评论此诗,只重章法,论及意境,也只说“凄凉欲绝”,而不见此诗之大视野、大境界、大悲怆也。

(待续)

通宝推:铁手,晴空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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