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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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西方的早期修道活动

西罗马帝国教会突然获得的巨大权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也使得西方基督徒开始效仿东方教会的修道生活。这一结果并不能使人感到意外。第一位投身于修道生活的西方基督徒是圣马丁,他也成了西方拉丁语基督教信仰的最重要圣徒之一。就像埃及的修道先驱帕科缪一样,他也是退伍士兵出身,他放弃了自己在高卢(法国)地区的军队生涯,过上了避世的生活。很可能在361年,在他身边出现了西方基督教已知最早的修道团体。他们在一座沼泽遍布的山谷当中选择了一处古代崇拜活动遗址作为自己的活动地点,今天人们将这里称作利居热,此地靠近皮克塔维亚(今普瓦捷),城内早已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主教职位。今天在利居热依旧保存着马丁修道团体的建筑遗迹。历尽千百年兴衰沉浮之后,今天的修士们再度返回了这个在宗教生活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地点并将这些遗迹当成了无价珍宝。*59* 此后不久的372年,马丁成为了全世界基督教会当中第一位当选主教的苦修士,任职地点是远离普瓦捷北部的高卢城市图罗尼城(今图尔)。当上主教之后他依然坚持修士的生活方式。后来他又在图尔附近建立了第二座修道院,这座马穆提修道院在后世修道历史当中的运程要比利居热修道院好很多。这是法国历史上最古老也是最著名的一座修道院,可惜在大革命期间几乎遭到了完全的拆毁。

在他的公共活动生涯当中,马丁保持了足量的军人气概。当时在类似他所处的西欧农村地区,传统宗教依旧坚挺,而他则一马当先地发动了根除传统宗教的运动。他的布道面对着特别强大的反对势力,因此特别惊心动魄。马丁有一位狂热的仰慕者苏佩修斯.赛佛雷,此人与马丁并不熟悉,只见过几面。他凭借着满腔热忱的回忆撰写了一部马丁传记,对马丁的布道活动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夸大渲染,将他描绘成了一个身负神力之人。比方说有一回,马丁挖倒了一棵旧神的圣树,并且故意站在大树倒下的方向,凭空画了一个十字,就迫使大树倒向了一旁。围观群众赞叹不已,“你可以肯定这门宗教必定能带来救赎”,赛佛雷满意地写道。*60* 或许马丁之所以面对冲突能够大获全胜还有一个没那么神奇的理由:他很有本事吸引重要高卢-罗马贵族家庭中的年轻成员赢将他们导向宗教生活。在其他场合有人抱怨修道生活使得贵族们无法履行应尽的公共职责,因此对社会造成了损害。但是多交几个有权有势的朋友总不会为马丁的传教工作造成什么害处。赛佛雷也骄傲地指出许多贵族后来也以担任主教的方式承担了新的社会责任。

比赛佛雷更了解马丁主教的人们很是因为他那汪洋恣肆的记述而恼火不已,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赛佛雷的作品如同野火燎原一般流行起来,其他人的观点则惨遭淹没,因为赛佛雷瞄准了与亚他那修的《安东尼传》相同的属灵市场。赛佛雷讲过的一个故事为西方基督教提供了一个最常用的技术术语:小教堂(chaple)。传说中马丁曾经将自己的行军斗篷撕成两半来为一位由基督幻化而成的穷人御寒,后来基督托梦对他说明了情况。撕下来的那块“小斗篷”用拉丁语来说就是capella,后来这块织物成为了接替罗马行省长官统治高卢地区的法兰克蛮族国王最珍贵的财产之一。后人们兴建了一系列小教堂或者临时性建筑,用来容纳这件饱受尊崇的遗物,这些建筑都因此被命名为capallae。于是西方基督教当中任何皇家专用的私人教堂都获得了这一称谓,后来又推广到了所有小型教堂。赛佛雷一口咬定拉丁语西方基督教有能力产生自己的圣人,足以与任何东方基督教的行奇迹者或灵修健将相提并论,这正是他的成就——为西方基督教日渐增长的自信大厦提供了又一批砖瓦。一千多年之后,1483年的圣马丁节当天,德国北部降生了一名男婴,于是家人就用这位饱受爱戴的圣徒为他命名。这孩子姓路德,日后他也将会为西方基督教留下自己的印记。*62*

要不是马丁.路德的主保圣人当年树立了乡村传教的榜样,德国北部兴许根本不会皈依基督教。马丁的事工激励的许多试图在情况类似地区传教的人,那里要么从来没有过城市生活,要么城市生活正在分崩离析。绝非巧合的是,此时相当数量的个人开始想高卢乃至帝国以外的区域进行传教。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在高卢甚至罗马呆过一阵子。在帝国最北部边境的不列颠地区,有一位名叫尼尼安的苦修士在400年左右建立了传教点,地点位于今天苏格兰西南部。据说他修建了一座石质教堂。石质建筑在当地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因此这座教堂有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白屋”或者说Candida Casa。尼尼安或者他的早期继承者之一将这座教堂敬献给了当时刚刚去世的高卢主教马丁。这座中世纪教堂的肃穆遗迹至今依旧矗立在怀特霍恩,这里很可能是哈德良长城以北的第一个基督教据点。*63* 爱尔兰与苏格兰地区将会有很多人追随基督教,他们将会跨越北海,将基督教传回北欧地区。

就像在东方一样,新兴的修道生活在西方也引发了不少问题与紧张关系。热罗尼莫当初在罗马之所以惹事上身,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狂热地在自己的罗马贵族庇护人当中倡导修道生活。一位名叫贝西拉的年轻女子是他的灵修徒弟,这位姑娘因为禁食与其他严苛的灵修戒律而不幸早夭,激起了许多人针对热罗尼莫的敌意。此外热罗尼莫对于性行为乃至婚姻的敌视甚至比早期基督教对于性行为的拘谨态度还要过分,这也激怒了不少人。十三世纪有一位博韦的樊尚,他是个读者众多的作家,在中世纪的兴盛时期写下了一部广受尊敬的教义纲要。他在书中将一句特别令人寒心的言论安在了热罗尼莫以及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两人的名下:“爱妻过甚等于通奸……爱慕他人妻子固然可耻,但过度爱慕自己的妻子同样可耻。”*64* 不过热罗尼莫依然能从当时的普遍基督教观点当中获取支持并借此击败与他意见相左的其他神学家。首先有一位赫尔维乌斯,此人根据福音书中的字面内容声称既然耶稣很显然有兄弟姐妹,那么他的母亲玛利亚后来还是过上了正常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守贞终生。接下来是性情和善的前修士约维尼安,苦修生活令此人十分厌恶——他称其为“违背自然的新教条”。他还坚称无论禁欲、结婚还是独身,凡是正式受洗的基督徒,进入天堂的机会一概平等。*65* 热罗尼莫领导了一场扣帽子运动,将这两位主张繁衍生息的人士打成了离经叛道的异端。长期看来热罗尼莫走出了影响深远的一步,在西方教会当中将禁欲生活提升到了比婚姻更高的地位。

此外还有一出更为短期的悲剧。有一位西班牙贵族名叫普里西利安,他试图自己建立一套修道生活体系,但是最后却闹得一塌糊涂。关于他的修道生平纪录含混得令人尴尬,以至于今人很难确定普里西利安究竟信什么,尽管他的弃世之举很可能已经超越了主流苦修行为的关注层面,沦为了某种形式的诺斯替教派二元论。可以肯定的是,他将西班牙教会撕裂成了对立阵营。但是尽管如此,普里西利安接下来的遭遇还是在基督教历史上留下了贻害非浅的先例。385年,马格努斯.马克西穆斯在高卢篡位称帝。为了获取基督教势力的支持,马克西穆斯接手了一起针对普里西利安的教会指控,以异端的罪名处决了这位苦修领袖以及他的若干亲信,在基督教群体当中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普里西利安是被活活烧死的,当年的异教皇帝戴克里先规定这种行刑方式专门用来处决异端。直到十一世纪之前,普里西利安都是唯一一位遭到此等对待的西方基督徒。马丁主教值得称道地针对这种暴虐行径提出了愤怒抗议。他施行了一个逆向奇迹或者说进行了一场尊奉上帝旨意的消极怠工,从而持之以恒地表达着自己对这起事件的反对。他声称尽管自己与这等犯罪行为的牵扯并不深切,但是自己的精神力量还是因此而遭到了削弱。“在驱魔的时候,他所花费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赛佛雷以很不常见的审慎笔触这样写道。*66*

东方与西方修道生活在约翰.卡西安修士的身上得到了成果丰硕的结合。此人在380年左右于伯利恒开始了修道生活。之后他非常仰慕埃及修士的苦修活动,于是前去加入了他们。他在埃及大概呆了十五年之久,日后他的著作当中经常会提到自己在埃及渡过的时光。东方教会内部的政治动荡将他在404年驱赶到了西方的罗马,接着(或许是因为六年之后的蛮族洗劫)又来到了相对安全的高卢东南部,当地的古代港口重镇马西利亚(今马赛)依旧相当繁荣。他在这里建立了新的修道群体,很可能存心打算要比图尔主教马丁修建的修道院更胜一筹——卡西安的作品表明他对于赛佛雷的马丁传记颇有些不以为然,此外这些作品还明确暗示了高卢修士不喜欢弄脏手。*67*

实际上卡西安在西方教会当中成为了一个富有争议的角色。他在早年的导师就是艾瓦格利欧斯,伟大的灵修作家以及越发成为争议之源的修士。换句话说卡西安是一位热情的奥利金主义者,对于人类配合上帝并获得属灵发展的能力抱有非常乐观的看法。卡西安很清楚艾瓦格利欧斯的名字此时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因此在他的著作当中从来见不到这个名字,但是这些作品的确将“清心”这个艾瓦格利欧斯的招牌主题发展成了修道历练的主要目标。另一个艾瓦格利欧斯所钟爱的主题是“安详”或者说“无情”(apatheia),这个主题很快就激起了包括热罗尼莫在内很多人的敌意。相比之下“清心”则是一个出处稳妥的圣经短语,但是卡西安的著作明确指出,清心的目的就像从人类意识当中剥离激情一样,到头来是为了使人们与荣光无限死中复活的基督结合为一体。为了达成这一点,人们必须终身不止地祈祷与沉思。*68* 由于卡西安的教诲与榜样激励了高卢地区不断增长的修道社区,奥利金的遗产也(并非最后一次地)引起了当地与奥古斯丁神学的冲突,而这位伟大的西方神学家当初正是为了服务教会才没有投身于修道生活。争论的话题是奥古斯丁与伯拉纠发生冲突的后期在奥古斯丁著作中出现的极端版本救赎命定理论。

卡西安与奥古斯丁在基督徒日常简朴生活方面恐怕没有多少不同,但是奥古斯丁的恩典观触犯了卡西安的救赎神学,因为前者与奥利金以及艾瓦格利欧斯的竞争由来已久。就像伯拉纠一样,卡西安也希望在人类走向上帝的过程中赋予他们一定的责任感。奥古斯丁将人类描述成了迷途无助的“迷惘的一团泥”,因此威胁到了这种可能性。*69* 卡西安针对奥古斯丁的主张写下了许多相当公开尖锐的批评文字,高卢东南部新近成立的修道群体则成为了他的热心听众。卡西安在当地很有感召力。许多修士都将他奉为当地修道活动的创始人,此外这些修士自己也经常被人贴上意在贬损他们的神学主张的“半伯拉纠主义者”标签。不过奥古斯丁在高卢也有自己的仰慕者。有一位名叫阿基丹的普洛斯柏的修士警告希波主教注意当地的争议,于是奥古斯丁就向自己的批评者们回敬了两篇文笔最为辛辣凶狠的文章,浓墨重彩地阐明了救赎天定论的逻辑。对于许多高卢修士而言,此类言论已经超出了底限。*70*

在勒兰岛(今圣奥若拉岛)上有一位名叫文森特的修士,他十分仰慕奥古斯丁关于三位一体以及道成肉身的著作。但他同时也认为,在恩典问题上,奥古斯丁与普洛斯柏都超出了公教会教条的边界。他对于如何判断教条是否符合公教会原则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在教会内部,教条应当得到每处、每时、每人的相信(“quod ubique, quod semper, quod ab omnibus creditum est”)*71* 这条定则成为了公教会基督徒的最爱,尽管我们从目前为止的基督教故事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如果将历史知识也纳入考量的话,这条看似丰满的定则实际上未免有些骨感。显然,这一定则将会排除奥古斯丁的恩典神学,但是西方教会却将奥古斯丁奉为圣徒,而卡西安在教会历史当中却遭到了负面看法的笼罩,就像此前的奥利金与艾瓦格利欧斯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卡西安的遗产还是超越各种争议流传了下来。他对于西方修道活动的重要性就好比艾瓦格利欧斯之于东方修道活动一样。尽管卡西安很敬仰埃及的隐士,但他还是觉得这些人的修行生活过于完美,因此无法推广,大多数苦修士还是应当过集体生活。他通过自己的著作《论共同生活之制度》(Institutes)为此类修道群体进行了指导。卡西安去世半个世纪之后,他的指导意见深切影响了一位出生于480年左右的修士。这位本笃修士很仰慕卡西安的著作,因此自己也撰写了一部《修院圣规》,为西方修道生活奠定了基础。

本笃的历史形象颇为模糊,因此很快就招来了一大堆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六世纪末期的格里高利一世教皇很有爱地将这些故事整理成了一份生平。由于格里高利的大部分叙述听上去都有些不靠谱,致使有些人怀疑本笃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代表性的“蒙恩者”(拉丁语Benedictus),许多主张与理念都被算在了他的名下,成为了圣本笃《修院圣规》的一部分。实际上今天我们知道《修院圣规》从一套早先的文本当中汲取了大量内容。这部《主宰圣规》(Regula Magistri)可能完成于几十年之前的六世纪初期。后来的《修院圣规》对于前者进行了一番删减补充,而成果本身就有力地证明了本笃的身份并非是什么修道院发起人委员会共同构建的产物。他的行文简洁且不乏常识与务实理念,洋溢着一位才华不凡的个人的气息。与修道院院长必须遵循的《主宰圣规》相比,《修院圣规》的风格更加简练,在态度上也没那么居高临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于患病修士提供的待遇要比《主宰圣规》宽厚许多。*73*

《修院圣规》的原本用意是指导意大利南部的众多修道群体,其中最主要的是位于山顶的卡西诺山修道院(二战期间一场围攻大战期间这座修道院被人毫不留情地轰炸成了一堆瓦砾)。《主宰圣规》与《修院圣规》都在各自的开篇章节当中褒扬了隐修士的做法,认为与集体生活相比,苦修是更为英勇的修行阶段。但是本笃还继承并发扬了《主宰圣规》当中对于另外两种修道生活变体的蔑视性描述:不守圣规的两三人修道群体与游方各地的修士——圣规将他们视为固定修道群体的寄生虫。这种态度塑造了西方修道制度的特色模式,因为游方圣人始终是东方教会当中常见且广受敬爱的角色。圣规存在的目的是描述如何建立单一修道群体,这个群体要服从修道院长的指示并且与其他群体一样服从同一套圣规,但是同时又保有完全的独立性。直到今天这都是本笃修道院的特点。

对于个人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今社会而言,圣规对于服从的一根筋式强调——例如将体罚作为修道院长的终极惩戒手段——看上去很有些格格不入。本笃的用意是在每一位修士的个人灵修发展与整个团体的和平福祉之间取得平衡。实际上,此时罗马社会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整个时代都陷入了无法无天的境地,因此戒律与纪律恰恰正是本笃修道院的吸引力之一。圣规的内容相对较为简练,只需一张羊皮纸就能誊抄完成,不过文中的最后一项条款指出关于修道生活还有很多在此没有说明的问题。内容的简明赋予了圣规极强的适应能力,使之成为了后世几乎所有西方男女修道团体的基础并一直延续至今,尽管当今社会与分崩离析的六世纪古典世界相比实在大不相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遵循本笃传统的后世修士们富有创造性地修改了本笃的“劳作与祈祷”戒律,将学术工作也纳入了劳作的范畴。当初为了确立这一思想而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的热罗尼莫想必会非常欣慰,如若不然西欧的历史将会完全两样。接下来我们就要转向这个从西罗马帝国的废墟当中扩张而来的西方基督教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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