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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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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37~55节

三十七

这里,在它园林的包围之中

正是彼得罗夫斯基行宫。 [1]

肃然峻立,它为近期的光荣而自豪。

拿破仑白费心机,

陶醉于他过去的幸运,

曾期待莫斯科卑躬屈膝,

呈上古老的克里姆林宫的钥匙:

不,面对他,

我的莫斯科并没有低头,

没有设宴,没有备下见面礼——

只有一场大火

留待焦躁的英雄。

在这里思绪万千,

他望见惊人的火焰。

[1]莫斯科彼得罗夫斯基行宫坐落在莫斯科西北郊,为女皇叶卡捷琳娜修建,是沙皇从圣彼得堡至莫斯科的最后一站,始建于1776年,1780年竣工,1812年迎来拿破仑,他曾从这里观望莫斯科的大火。

三十八

再见吧,倾圮的荣耀之见证,

彼得罗夫斯基行宫。走吧!

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吧!

大道两侧的石柱已显露白色。

马车沿着特维尔大街一路颠簸。

眼前闪过:哨卡,农妇,

顽童,店铺,街灯,

宫殿,花园,修道院,

布哈达人,雪橇,菜园, [1]

商贩,小棚屋,农夫,

林荫道,塔楼,哥萨克,

药房,时装店,

阳台,门前的狮子, [2]

以及十字架上的寒鸦。

[1]布哈达人,居住在布哈达地区(今乌兹别克斯坦,在阿富汗以北)。在莫斯科的布哈达人贩卖一些东方物品,如撒马尔罕地毯和长袍。

[2]门前的狮子:铁铸或石制。

三十九

…… [1]

[1]有些删节似乎更象技术性的有意而为,比如此处似乎是延续上一节列表的一个大省略号。

四十

令人精疲力尽的这一场兜风

持续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马车最后开进圣·查里顿旁边的小巷,[1]

终于在一所宅邸的门前停下。

现在,她们到了达吉亚娜的老姨妈家,

她害了四年的痨病。

一位戴眼镜的卡尔梅克老汉

为她们打开大门,

他身着破旧的长袍,

手上还拿着一只袜子。

卧倒在沙发上的老郡主

大声将她们迎进了客厅。

老姐妹抱头痛哭,

一声声惊呼倾倒而出:

[1]莫斯科人说到住址通常以某教堂来定位。

四十一

“郡主,mon ange!”“Pachette!”“Aline!” [1]

“谁想得到啊?”“一晃多少年了!”

“多住些日子吧?”“亲爱的表妹!”

“坐下吧——这可真出人意表!

我发誓这一幕出自小说!”

“这是我女儿达吉亚娜。”

“啊,达妮娅!到我这儿来——

我这不是在梦里说胡话吧。

表妹啊,你还记得 葛兰迪森吗?

“什么,葛兰迪森?噢,葛兰迪森!

怎么不呢,记得,记得。那他目前在哪里呢?“

“在莫斯科——住在圣·西蒙边上;

圣诞节前夕他来看过我:

不久前他给儿子操办了婚事。

[1]mon ange: 法语,意“天使”;Pachette: 拉林夫人(Pauline Larin)的法语化名字。Aline:阿琳娜郡主(Aleksandra)的法语化名字。

四十二

“至于别人……

我们以后都会说到的,不是吗?

明天我们就带达妮娅跟亲戚们见面。

可惜我已经不良于行——

几乎拖不动腿。

但你们旅途劳累,

我们还是一起去歇息吧……

噢,我没有力气……胸口作闷……

现在甚至于高兴,不只是忧愁,

都让我感到吃力。我亲爱的,

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人老了,活着简直是受罪。”

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地筋疲力竭,

在泪水中,她爆发出一阵咳嗽。

四十三

这位病人的友善与兴致

感动了达吉亚娜;

但新住处令她不安,

她习惯于自己的房间。

在丝质床帷下,

在新制被褥里,

睡意望而却步,而晨钟,

这晨间劳作的先驱者

已然将她从床上唤起。

达妮娅坐在窗下。

夜色渐渐稀薄;

但她看不清前程:

在她眼前有一方陌生的庭院,

一个马棚,厨房,以及栅栏。[1]

[1]这几个意象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意味:陌生的庭院之于新环境, 马棚之于长路,厨房之于新生活,栅栏之于禁锢。

四十四

于是,在一轮又一轮的家宴中,

她们的车轮滚滚,

每天都载着达吉亚娜去老爷爷老太太们面前

呈现她魂不守舍的倦怠。

对于远道而来的亲戚,

处处都有殷勤的款待,

以及惊叹和愉快的欢呼。

“看达妮娅长的!看起来,

不久前我刚刚施洗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抱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扯过你的耳朵!”

“不久前我刚刚喂过你生姜饼!”

老奶奶们总齐声叨唠:

“看哪,我们的岁月如梭!” [1]

[1]或者译作:“我们的岁月怎一个飞字了得!”

四十五

但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1]

对于他们,一切都遵循老一套:

未婚的郡主伊琳娜姨妈, [2]

还是戴着那一顶薄纱小软帽;

卢凯丽·里沃娜涂成同样的白花脸;

柳波芙·彼得罗芙娜说同样的谎言;

伊凡·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愚蠢;

西蒙·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抠门;

别拉格娅·尼古拉耶芙娜身边

还是那个朋友,芒修·芬牧什先生, [3]

还是那个小狗,还是那个丈夫—— [4]

而他还是忠实的俱乐部成员, [5]

还是那么耳背,那么温顺,

吃喝起来还是能抵两个人。

[1]这些没有变化的老年人,很难不让人把他们作为莫斯科的写照,同样年迈,同样没有变化。另外,这一组人与前文介绍到的乡下的那一组人,共同够成了反映当时俄罗斯社会面貌的时代背景。

[2]纳注:这位伊琳娜姨妈和前文所述之阿琳娜姨妈是两个人,但都是郡主,都未婚。

[3]纳注:可能担任过别拉格娅家孩子的家庭教师。

[4]芒修·芬牧什作为别拉格娅的朋友跟在她身边,而她的丈夫作为一个小狗跟在她身边。

[5]纳注:这里的俱乐部可能指的是当时莫斯科所谓的“英语俱乐部”,但这个俱乐部和英语并没有多少干系,也很难算上一个“俱乐部”,只不过以美食和赌博著称。另外,彼得堡当时也有一个英语俱乐部。

四十六

他们的女儿都拥抱达妮娅。

莫斯科的礼仪小姐们

起先把达吉亚娜

从头到脚默默打量了一阵;

发现她多少有一些古怪、

土气,矫揉造作, [1]

也多少有些苍白和单薄,

但总体上一点也不糟糕;

然后,顺从于天性,

领她去房间,视之如友,

吻她,轻轻捏着她的手,

为她盘上流行的云鬓。

并且用她们起伏有致的调子

告知心头的秘密,姑娘家的秘密。

[1]纳注:一个圈外人的单纯会带给圈内人近于造作的冲击。

四十七

别人的和她们自己的仰慕者、

憧憬、玩笑、白日梦。

纯真的话儿流淌,

饰以轻微的诬告。

接着,作为她们饶舌话的回报,

她们和气地

请她也做一番心灵的告白。

但达妮娅在一种不知所措中

听到她们的谈话而没有回应,

什么也都没有理解,

至于她心头的秘密,

那些有关泪水与幸福的她所珍爱的财富,

她都沉默地予以守护,

谁也没有告诉。 [1]

[1]真可谓“无情不似多情苦,”“此情却向谁人诉?”

四十八

对于这些泛泛之谈,

达吉亚娜也本想听出个所以然,

但客厅里的每个人

都在从事于不合逻辑而庸俗的胡扯;

这一切都如此苍白、平淡;

甚至于她们的诽谤都如此呆板。

在这些言谈、询问、流言、

以及新闻的贫瘠与乏味之中,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会闪过一丝思想的火花,

哪怕是出于偶然,哪怕是无心之举;

羸弱的思维没有笑意,

甚至于笑话也不为之心动;

甚至于滑稽的傻相从你那里也不得一遇,

你这空心的世人! [1]

[1]普希金和艾略特同样描述了一种贫瘠、乏味、苍白、了无意义的人类存在状态,只是普希金面对的是十九世纪初的俄罗斯的莫斯科,而艾略特则面对的是一战之后的欧洲的伦敦。普希金笔下的空心人和前文所述的年迈而不变的人群共同构成当时的莫斯科的写照。艾略特则以现代主义的视角切入现代社会的人群,但结合普希金的作品来看,不论是现代的,后现代的,还是前现代的,空心人恐怕始终存在。

艾略特的《空心人》第一部份: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被填充的人

彼此倚靠在一起

头颅里塞满了稻草。可悲啊!

当我们在一起低语

我们干哑的嗓音

无声也毫无意义

就象风吹过干草

就象碎玻璃上老鼠的脚

经过我们干燥的地窖

形状无形式,浓淡无颜色

力气被麻痹,姿势无动作;

那些以直视的眼

横越到死亡之别国的人 (1)

请记得我们——可能的话——

不是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 (2)

而仅仅作为空心人

被填充的人

(1)艾略特所谓“死亡之别国”指“彼岸”,而“死亡之梦国”,则指“醉生梦死”的“地狱”。

(2)狂暴者非狂暴,而是空心、被填充,亦即失其本性,仿佛说一个坏人并非原本就坏心坏肝,而是处于某种“病态”。

四十九

一伙档案馆青年 [1]

一本正经地看着达吉亚娜,

他们彼此交谈着褒贬她。

一个忧郁型的花花公子

发觉她很“理想”, [2]

于是倚靠着门柱,

准备着一首哀歌想要献给她。

有一次维亚泽姆斯基 [3]

在一位无趣的姨妈家

一见到达妮娅就凑近她,

千方百计想要吸引她;

在他身边,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个老头,撸直了他的假发,

伸过头来打听她。

[1]一些在莫斯科档案馆任职的贵族青年。在当时,莫斯科档案馆对于不愿意从军的青年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2]这位准备写哀歌的花花公子是从花花诗人的角度看达吉亚娜的,所得出的印象也带有诗人的印记:理想的(ideal)。

[3]维亚泽姆斯基与第一章第16节中的卡维林都是普希金好友的名字,都在作品中客串某些角色。维亚泽姆斯基也是第一章题记的作者。

五十

但是在激动的墨尔波墨涅 [1]

拉长着嗓子嘶吼的地方,

在她闪亮的披风

面对冷淡的人群而招摇的地方;

在塔利亚静静地睡去 [2]

而听不见善意掌声的地方;

在只有特耳西科瑞 [3]

博得年轻观众们惊叹的地方

(那里今兮浑若昨兮,

那时君兮一如我兮),

不论女士们的长柄望远镜

还是时尚行家们的小望远镜

都没有从前排或者包厢

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1]墨尔波墨涅: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悲剧的女神。

[2]塔利亚: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喜剧及田园牧歌的女神。

[3]特耳西科瑞: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舞蹈及合唱的女神。

五十一

她们也把她带去舞会:

那里拥挤、刺激、热烈,

乐声隆隆,灯芯儿灼灼,

光影摇动,舞伴儿飞旋,

美人儿衣着翩翩,

柱廊间的看客们如痴如醉,

待嫁的姑娘们围成大大的半圆,

这种场面当场带给她全面的震撼。

这里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 [1]

展露他们的粗鲁、他们的背心、

以及他们肆意的长柄望远镜。

轻骑兵们每逢节假日 [2]

都急切地滚滚而来,

炫耀,迷惑,然后呼啸而过。

[1]鲜衣。

[2]怒马。

五十二

夜空中有多少颗明星,

莫斯科就有多少个美人;

但在碧空中比同伴们

更加耀眼的唯有明月;

而她,我的里拉琴

所不敢惊扰的,

就象这轮高贵的明月,

在夫人和小姐们中间独自高照。

这是怎样的天骄降临在人间!

这一颗心充满了怎样的妖娆!

这惊鸿一瞥又是怎样地慵倦!……

行了,行了;打住吧:

你已经为你的蠢事付出了代价。

五十三

噪声、笑声、奔跑、弯腰,

加洛普、玛祖卡、华尔兹……

这时,在两个姨妈之间,

在一个柱子旁边,谁也没有注意到,

达吉亚娜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憎恶着上流社会的躁乱,

她在这里感到窒息……

她在幻想中极力地奔向田野的生活,

奔向乡村,穷苦的村民,

奔向那偏僻的角落,

那里流淌着清澈的小溪,

奔向她的花朵,她的小说,

她的椴树荫蔽的小路,

在那里,“他”,过去常出现在眼前。

五十四

就这样她的思绪飞向远方:

上层的生活与嘈杂的舞厅被抛在脑后,

但在这时有一位显赫的将军

正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姨妈们互相眨了眨眼,

一齐用肘部轻碰达吉亚娜,

一齐对她低声说:

“快看你的左边。”

“我的左边?哪里?那里有什么?”

“不管那里有什么,只管看……

在那群人里,看见了?在前面……

在你见到两个穿制服的地方……

现在他走开了……现在他侧身站着。”

“谁?那个胖子?”

五十五

但在这里让我们祝贺

我亲爱的达吉亚娜的征服,

并改变我们的路线,

以免我忘记我歌唱的对象……

顺便,这里有两句关于他的道白:

“我歌唱一位年轻的朋友,

和他众多的怪癖。

你,史诗的缪斯啊,

请祝福我长久的劳作!

在你递给我一根可靠的枴杖之后,

请不要让我误入歧途。”

行了!我肩上的重担也该卸下了!

我已经向古典主义奉上我的敬意:[1]

尽管为时已晚,但总算有个序曲。

[1]本节6~11行引号内模仿的是古典主义史诗的开篇笔法。

附1:《伊利亚特》开篇辞:

歌唱吧,女神!

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歌唱那带给阿开亚人无数苦难的冲冠一怒

如何把众多英灵送进冥府,

如何使众多英雄沦为野狗和猛禽的美餐,

如何肇始于阿特柔斯之子国王阿伽门农与大阿基琉斯之间的争斗,

如何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附2:《奥德赛》开篇辞:

告诉我,缪斯,那位人间智者的经历。

他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之后

见识了诺多城邦、诺多种族的思想;

在浩淼的大海上经受了无数的苦难,

为了保全性命,使同伴们返还家园。

可是,他竭尽全力也未能救下他们,

因为他们愚蠢、亵渎神明、

竟然把赫利俄斯的牧牛当作食物,

最终被日神剥夺了归乡的时光。

开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儿,

请随意从何处为我们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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