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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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游斯丁、爱任纽与特图里安

一系列基督徒都曾在公元二世纪处理过这些问题并均未给出最终结论。圣典所揭示的上帝真理与人类理性对真理的不倦求索——就基督教看来这也是上帝恩赐的才能——之间如何相处一直是基督教从未停止过的辩论话题。二世纪时基督教已经传播得很远了,比方说就存世文本而言当时在著作方面最重要的几位基督徒——游斯丁、爱任纽、特图里安——都主要在罗马与地中海西部教会工作,而另外两人——亚历山德拉的克雷芒与奥利金——则来自亚历山德拉这个学术与贸易中心。但是除了特图里安之外上述所有人都以希腊语写作,此时希腊语依然是整个地中海地区所有教会的通用语言,甚至在说拉丁语的西方也是如此,这说明当时的西方基督教依旧由一批与希腊语东方保持密切联系的城市人口所主导。实际上,游斯丁与爱任纽从帝国东部城市搬到西部定居这一举动就很好地揭示了基督教持续不断的流动性与内在联系。

游斯丁生在撒玛利亚,他留下了一小篇自传,说明自己如何皈依了基督教,这篇自传也是一篇寓言,表明了他在启示/理性辩论中所处的立场——实际上这可能不只是寓言。他告诉我们他旅行前往以弗所接受高等教育并且遭遇了一连串的失望。他首先不出所料地投奔到一名斯多葛主义教师的门下,这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哲学流派,但是这名教师无法告诉游斯丁任何关于神的知识:毕竟斯多葛主义主要关注自我约束与规范而不是阐述神性。他在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教师那里也没有交到好运,因为此人只顾讨论学费收取标准的问题——很可能是亚里士多德学派务实且系统化作风的体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教师也对他无所助益,因为此人要求他先去钻研并精通音乐、天文与几何,然后再去深入思考这些技艺所揭示的奥秘。最终一位柏拉图学派的教师满足了他的求学渴望——但是接下来他在以弗所附近的海滩上见到了一位老人并与之进行了一番长谈,最后老人对他提到了曾经预言基督降世的希伯来先知。*73* 游斯丁的旅程到此才算圆满。这段传奇故事的核心要点在于先知的智慧比希腊人更古老,而当时一般以古老为佳,因此对于任何新兴基督教的拥护者来说这都是最有可能服人的论点。但是游斯丁从未舍弃自己哲学家的外衣(pallium),这种服饰就像今天神职人员的领子一样易于辨识,或者说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牛津大学讲师穿戴的长袍与方帽,因为在高等教育学校里穿长袍是教师身份的象征。这身行头也在游斯丁的生活与传道当给出了夺目而持续不绝的视觉信号,表明了游斯丁认为两种传统可以合为一谈的立场。

因为游斯丁高度重视全面精神探索,因此他一心想将自己新发现的基督教信仰以外人能够理解的说法向基督教以外的人们进行解释。他是历代基督教辩护士(Apologist)当中的主要成员之一,在公元二世纪,这些人与自己身边的文化展开了对话,试图表明基督教优越于当时的精英文化。他尤其乐于以易于理解的语言向那些困惑于基督教主张的希腊知识分子们解释基督耶稣与圣父上帝的神秘关系。他使用了当时柏拉图学派、斯多葛学派以及受一世纪犹太学者斐洛影响的希腊化犹太人在谈论神性时所经常使用的一个术语:道(逻各斯),此时这个词在洪钟大吕般的约翰福音开篇赞美诗当中已经成为了基调性的主题。对于游斯丁来说,圣父上帝对应着柏拉图的至高存在。游斯丁支持主流教会反对诺斯替教派的主张,认为至高上帝创造了物质世界。为了将两者联系起来他引入了逻各斯作为中介。希伯来先知们与柏拉图这样的伟大哲学家当年都曾接触过逻各斯的概念,因此得到了基督徒们十分乐意的接受。最终完满逻各斯的是基督耶稣,他是不同于圣父的存在,但又从他自身当中派生出一丛火焰,这丛圆满与亲密的火焰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火炬,四世纪的一部教义声明当中还专门使用了“薪火相传”这个短语,这部作品今天被称作尼西亚信经(Nicene Creed)*74*。

对于逻各斯的这种用法在二世纪神学家当中十分普遍。比游斯丁年轻的同代人爱任纽就采取过这种用法。爱任纽大概来自小亚细亚西海岸的士每拿,一开始他来到罗马求学,然后又来到了今天法国南部的里昂。177年的迫害活动摧毁了当地的教会组织,当地主教坡提诺也遭到杀害,于是爱任纽就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写作生涯是由许多实际问题决定的,因为他要为上帝牧养一群同时面对官方侵扰与诺斯替教派的教众。他不是游斯丁那样的创新性思想家,但是他很对得起自己的位置,通过强调主教所体现的传统——例如前文提到的教义声明——来反对诺斯替教派并捍卫基督教,就像此前安条克的伊格那丢那样。正如我们所见,爱任纽在新约最后一封书信中采用了hairesis这个词(希腊语“自我选择的意见”),意为“教门”,之后又用这个词来形容整个诺斯替教派,借此表示他所谴责的是一个单一运动,尽管运动本身可能千头万序。从讨论宗派主义开始起步,他普及化了一个在日后基督教意识当中享有广阔未来的概念:异端(heresy)。这个概念对于他心目中统一于单一领导权之下的公教会而言是天然的反面。

爱任纽认为公教会基督教的关键核心在于圣餐礼,而圣餐礼又与主持圣餐礼的主教的领导地位密不可分。他决心强调在他看来圣餐礼所主张的关于肉体与物质的重要性,这也正是诺斯替教派所排斥的主张。因此爱任纽也和游斯丁一样认为上帝的意图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旧约则是这段历史的核心文本——马西翁对旧约的否定就此遭到了反制——爱任纽十分乐意强调旧约文本中的对称或者说“再现”(recapitulation):第一位人类亚当的堕落通过第二位亚当也就是基督的起死回生得到了弥补,女性夏娃的不服从通过女性玛利亚的服从得到了弥补,伊甸园中生命之树的角色则由基督受刑的十字架取而代之。*75* 这种对称很能吸引一个痴迷于数字与几何之美的文化,而且也很能迎合游斯丁与爱任纽以启示录第20章为基础的信心,他们相信上帝的选民在人间的千年统治即将到来(对此类事件的信仰也就被称为千福年说(millenarianism))。尽管当时教会当中绝大多数其他有影响力的声音都觉得这种末世论调十分令人尴尬,但是游斯丁与爱任纽所表现出来的信心却是十分符合逻辑的:上帝的最终目的必然要通过他所创造的世界得以彰显,因为根据再现教义上帝的计划曾经在这个世界成功过一次。

特图里安是已知最早的以拉丁语思考并写作的主要基督教神学家。他来自北非重镇迦太基,此地在公元前三世纪到二世纪差一点就终止了罗马共和国的稳步上升势头。后来迦太基遭到征服、摧毁与重建并成为罗马殖民地,这一系列过程进行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此地现在已经成为了拉丁语文化的中心之一,拥有着十分繁荣的高等教育学校。第一个说拉丁语的基督教教会很可能就出现在这里而非罗马城。这座城市与罗马城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因为这里是北非粮食出口贸易的中心,历代罗马皇帝都面临着为整个首都提供免费面包的长期重任,北非的粮食对他们至关重要。迦太基与罗马两地的基督教教会也沿袭了两地之间的贸易模式,维持着紧密而未必总是友好的关系。日后以罗马为主要舞台的许多争议当中都有特图里安的参与。

尽管今天人们对于特图里安的生平与背景还有着许多争议,他的作品依然表现了一个受过第一流拉丁语教育的人。特图里安华美的拉丁语文风表明他受惠于古典时代的文学传统,这一传统不住地闪烁于他笔下众多富有争议的神学著述的字里行间,折射出了一位才华横溢且脾气恶劣的上层阶级新闻记者所特有的魄力与活力。与游斯丁相反,他极力贬斥古典传统,以一个反问句集中表达了二世纪公教会神学家的心思:“雅典与耶路撒冷何干呢?”但是他从来未能摆脱古典传统: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罗马知识分子,终其一生都在造反,最后甚至造到了公教会的头上,因为他在与公教会决裂后成为了孟他努教派的倡导者。尽管如此北非教会依旧十分缅怀他,就像孟他努教派早已展示的那样,北非教会日后也将反复与确立下来的权威教会发生龃龉。

这位自相矛盾的叛逆可以在一篇作品里激烈斥责罗马主教作风惫懒,未能以就他看来与基督徒相称的力度来推行道德标准,而在另一篇作品中又动情地赞颂使徒传承当中主教这一角色的荣光。他支持马西翁,拥护婴儿施洗,与帝国当权者合作,还鼓吹孟他努主义,这一切论调都出自他的笔锋之下。特图里安认为人的灵魂可以从父母传给婴儿,因此人类的罪孽也就不可避免的流传了下去。这种灵魂遗传论(traducianism)的信条为人类受困于原罪的悲观论调打下了基础。日后来自北非的神学巨人希波的奥古斯丁将会把这条教义以最极端的方式发扬光大。

在这一片争议当中,特图里安敲定了绝大部分拉丁语基督徒注定要用来讨论自身信仰复杂性的语言。他尤其杀气腾腾地着手解决了一个最为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教会的观念发展而来,早在保罗的作品中就有所反应。上帝有三个为人所感知的方面——圣父、圣子、圣灵——创造者、救赎者与助力者。但是三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神性的统一似乎是通过三合一的形式来体现的——人们需要一个词来形容这种三方面并存的理念。这个词最早的出处就在特图里安的作品中,尽管很可能不是他首先发明的:Trinitas。与这个词相关的一轮出自一篇典型的攻击性宣传册,攻击对象是小亚细亚地区一位名叫普拉克西亚的基督徒。*78* 这位普拉克西亚代表着基督教当中一派十分重要的思想,名叫神格唯一论(Monarchianism),这种思想是对游斯丁之类神学家使用逻各斯语言的反动。游斯丁十分重视区分圣父与圣子的不同角色,以至于说出了过头话,将逻各斯称作“有别于造万物之上帝”的存在,尽管他立刻就给自己打圆场说自己是“论数不论心”*79*。但是这句辩解并没有使他免于指责,指责者们认为就是他这样的神学家危及了上帝统一性这一基本基督教原则。但是这些神格唯一论的主张者们又只顾强调统一性,使得圣父、圣子与圣灵三个概念之间的差异性遭到了彻底消失的危险。因此对于这些主张十分担心的人不仅只有特图里安。

神格唯一论当中有着两种不同形式的上帝模型。第一种名叫继承说(Adoptionist Monarchianism),认为基督是被上帝收养做圣子的,他一开始是人。圣父的神力寄托在他人类形态上时他才成了神。有些早期基督教作家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收录过这种看法而并未拉出来加以批判,例如赫马的《牧人书》。但是二世纪晚期从拜占庭来到罗马的上帝一体论者戴奥道西将这一理念大大推进了一步。对他来说,耶稣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的凡人,只是身世奇异而已,他在约旦河受洗时圣灵降在他身上,使他有了行奇迹的能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成为了神。这一理论强调圣灵“高举”耶稣的力量,因此有时也被称作动力说。(dynamic Monarchianism,dynamic源自希腊语dynamis,意为“力量”)

另一种神格唯一论观点被称为形式说(Modalist Monarchianism),这一观点认为圣父、圣子与圣灵只是同一个神圣存在的三个名字或三种模式,按顺序扮暂时出现,就好比演员在古典舞台上佩戴不同的面具来扮演喜剧或悲剧角色。拉丁语中对于这种表演用面具称为persona,这也就成为了英语中“位格”(person)一词的词源。这一现象表明了谈论三位一体有多么困难,因为在后来的讨论中,“位格”的概念越走越远,不再是对一系列暂时角色的描述,而是与圣父、圣子以及圣灵各自不变的本质结合在了一起,这种三位一体观念的众多意义之一就是代表了上帝一体论的失败。形式说也被称为萨培里教派(Sabellianism),这个名词来自二世纪晚期一位原本会籍籍无名的该理论拥护者的名字。这是个十分刻毒的名词,在不同时期的教会当中都曾有过亮相,其所具有的歧视含义相当于当年麦卡锡口中的“共产主义者”。

罗马教会最终在二三世纪之交对两种形式的神格唯一论都予以了谴责,但是连续有三位罗马主教对这种做法表示犹豫,可见早期基督教尚未做好准备在最困难的神学问题上将多元化观点拒之门外。*80* 神格唯一论并不会就此消失,对于一个希望同时谈论一元与三元上帝的宗教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许多基督徒尤其将一个希腊词汇与神格唯一论思想家们联系在一起,homoousios,意为“同质的”,这也可以用来指代圣父与圣子之间密切而直接的关系。现在这个词已经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尼西亚信经》,在每一次圣餐礼上得到千百万人的吟诵,但这个词也曾一度令许多基督徒心生戒惧,尤其是在东方。这个词的应用似乎危及到了三位一体中三个位格彼此有别的身份,因为上帝一体论者在三世纪也使用过这个词,尤其是撒摩撒他的保罗,这位叙利亚基督徒曾经担任过安提阿主教,后来因为一干花样繁多的丑闻指控而遭到罢黜。因此,homoousios也就具有了在四世纪撕裂基督教世界的力量,下文中我们还要讲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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