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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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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一教一信一主?-3-十字架上的弥赛亚-1-缘起

于是耶稣就出生在了犹大地伯利恒某小旅馆的一个马槽里,因为旅馆客满了。又或者并非如此。我们得知这一事件的信息来源是新约四书,据称由耶稣早期追随者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人撰写。四本书分别从四个不同角度反映了基督耶稣的生平、死亡与复活。这四本书被统称为福音书。“福音”(Gospel)一词源自希腊语中的“好消息”(evaggelion)。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批拉丁语基督徒并没有在自己的语言中为这个希腊词语寻找对应,而只是简单地根据拉丁语拼写规则重新拼一遍了事(evanggelium)。而许多现代语言又从拉丁语中借用了不少词汇。因此我们今天就有了“福音书作者”(evangelist)与“福音主义”(evangelical)等词汇。在远离地中海的英格兰,今天被人们误导性地称作黑暗时代的中世纪,盎格鲁撒克逊学者们比早期拉丁语基督徒更富有冒险精神:他们在研究希腊语词源学之后造了一个指代福音的新词,“Godspell”,这也是好消息的意思。

人们为了给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书起一个特别的名字而如此大费周章,这也反映了四本书的特别之处。传记这一文体在古代并不少见,而且福音书也与其他许多非基督教同类型文章有着不少相似特征。但是这几本基督教传记在类型上却很不寻常地走着低端市场路线,耶稣的经历中折射了众多普通人的身影,权势者与俊美者往往位于二线,而穷人、目不识丁之人以及声名恶劣之人与耶稣的遭遇却得到了最为生动的描述。*1* 在福音书里面,历史事件令人惊异地与历史以外的时间融合在一起,往往无法将二者明确分开。除了正典当中被称作福音书的四部书之外,其他所有特别被称作福音书的作品都是竞争性作品或者仿作。这些作品也全都是出自基督徒笔下,创作目的也与正典作品一样,是为了讲述耶稣生平与复活的故事。此类作品中名声较大的有多马福音,因为其中收录的耶稣言论可以印证新约四福音书中绝大部分内容。后来“福音”一词的意义发生了转移,被人们用来描述全套圣经文本传达的信息,而不仅仅是四本福音书:圣经讲述了一个千变万化永不止息的故事,故事内容则是基督教这个好消息。

好消息之书并不等同于直截了当的新闻,也不等同于它那位更年长也更有学术气质的亲戚:历史。搞清楚这一点十分重要。作家珍.莫里斯回忆说二战刚开始时苏丹国防部长曾经告诫过她,身为外国记者,她应当报道“刺激且吸引人的好消息并且尽可能与事实相一致”。这个观点听上去可能有点愤世嫉俗,但是莫里斯小姐却觉得部长先生是个很严肃的人,他这句话也大有深意。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将这句话谨记在心。*2* 部长的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益的模式,有助于我们以超越愤世嫉俗的态度来接触福音书。我们或许可以剥离基督教典籍中的非历史内容,只留下较为可能的历史因素,但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引领第一代基督徒构建好消息的动机与关注点。在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耶稣降生的故事。

四部福音书中只有马太与路加两部讲到了耶稣在大希律王统治末期出生在伯利恒。除了这两处叙述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内容足以将细心的读者们引向相反的方向。约翰福音详细记录了耶稣长成、开始讲道并产生反响之后发生在耶路撒冷的争论:有些怀疑者指出,在先知弥迦的预言中,犹太人的受膏者弥赛亚将会来自犹大南部的伯利恒,但是这个耶稣却来自北部的加利利。*3* 在其他三本福音书当中——甚至包括记录了伯利恒降生故事的那本——都反复提到耶稣来自加利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拿撒勒的加利利。实际上在两段出生叙事的文本之外,福音书中再没有一处提到耶稣降生在伯利恒,新约其他部分也没有提到这一点。

路加福音对于耶稣出生的叙述要更为详尽,这段叙述解释称耶稣的父母在耶稣降生时从拿撒勒来到了伯利恒,因为他们要遵从罗马帝国税收人口普查的居住地条款,“因他本是大卫一族一家的人”。*4* 这其实站不住脚。这个说法的基础是路加为耶稣编排的家系清单,以此显示他是千年以前大卫王的后裔,但是对于罗马当局来说这一点根本无所谓。不可信的因素越来越多:罗马当局不会在帝国的代理统治者——例如希律王——境内进行人口普查,而且帝国范围内的大规模人口普查一定会在地中海地区留下痕迹,但是这方面的记录却是一片空白。路加福音里的这个故事似乎与另一场证据确凿的帝国人口普查发生了混淆,不过这场人口普查发生在耶稣出生之后很久的公元6年,而且给犹太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惨痛回忆,因为这是人们第一次体会到罗马统治对于犹大地区意味着什么。*5* 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在日后进行了大量写作工作的某人对于几十年前的事件发生顺序含糊不清,对于耶稣出生故事的态度也是大大咧咧,因为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准确还原历史事件。进一步的阅读还会使我们更有理由感到怀疑:耶稣出生与童年叙事与他成年后公开讲道、死亡与复活的故事基本没有关系,而后者内容在四部福音书中都占据了绝对篇幅。此外福音书中也没有一处掉过头来重新引述耶稣出生与童年叙事的地方。这意味着此类文本中的主体部分在耶稣出生与童年之前就写好了。我们必须做出结论,耶稣不仅可能并非出生在圣诞节,而且也并非出生在伯利恒。

那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故事来呢?将耶稣出生地安排在伯利恒的动机之一可能正是为了解决约翰福音当中记述的关于耶稣是不是以色列民族弥赛亚的争论,这样做可以令那些凭借弥迦预言发难的怀疑者们闭嘴。但是这个故事的含义远不止如此,它还反映了耶稣追随者们的坚定信念,即这一出生地有着无远弗届的重要性。马太与路加的关注方向在此发生了分歧——如果仅仅关注基督教圣诞节庆祝活动中两方面片段的调和,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两部福音书在耶稣婴儿时期的细节方面基本没有意见一致的地方。福音书叙事者们往往喜欢将更为远古的故事应用在基督耶稣降临的情节上,借以提醒听众这些故事的存在。马太就安排耶稣与其父母逃往埃及躲避暴虐的希律王,以此与摩西的故事相暗合:和从前一样,又有一条生命遭到了威胁,尘世的君王再次对无辜婴儿举起屠刀,然而命中受选的那个孩子逃到了埃及,等待着成为以色列的拯救者。

马太福音与路加福音各自为耶稣提供了一张世系表,这两张表涉及的人物几乎没有重叠,互不相同的格式似乎也反映了两部福音书的不同取向。这两张南辕北辙的家谱很快就令基督徒们感到十分不适并对此作出了各种解释,根据公元三世纪的史学家犹非利加纳斯(Julius Africanus)的记录,这些解释都在宗谱学方面达到了牵强附会的最高境界。和路加福音不同,马太福音一反常规地将女性包括进了世系表中,除了耶稣的母亲马利亚之外,这群奇怪的妇女全都令人咋舌地与非犹太人发生过性关系。这里所传达的信息似乎是耶稣(或许还包括耶稣的出生环境)超越了犹太社会的清规戒律,而且尽管他在出身上是个犹太人,但却肩负了兼济天下的使命而并非只为犹太人谋福利。*8* 整部马太福音中都贯穿着这一思想:在四位福音作者中就数马太最关心基督教集体应当以怎样的方式与犹太教集体保持多远的距离且依旧能发扬其精神。马太笔下的耶稣说他自己的目的“不是要废掉,乃是要成全”犹太律法,而且还长篇累牍地引用律法中的词句,但这只是为了毫不客气地对其进行超越,他用一再重复的口头禅“只是我告诉你们……”*9* 强调着自己的思想主旨。无论是谁,只要引用了马太的耶稣幼年叙事,也就传播了这位主要福音书作者的主张。在宗教活动中首次听到朗诵或咏唱马太文本的会众们肯定能理解并领会马太的思想。

进一步说,马太与路加的世系表就其形式而言全无意义。两份世系表都主张耶稣是大卫的子孙,路加还更进一步将耶稣归于亚当的直系后代。但是他们把大卫的家系一直查考到了耶稣的父亲约瑟,接着两人又一起说嘴打嘴地暗示约瑟不是耶稣的真正父亲。马太突兀地中止了之前“某某生某某”这一咒语般的世系记录范式,在“以律生以利亚撒,以利亚撒生马但,马但生雅各,雅各生约瑟”之后来了一句“就是马利亚的丈夫,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是从马利亚生的。”路加的行文则更加好说不好听地直接用 “依人看来,他是约瑟的儿子”来形容耶稣。*10* 这些十分蹩脚的措辞只可能是对竞争性文本加以修改后的结果,因为当时相信马利亚是童女受感圣灵而怀孕的信徒人数增长速度极快,这些措辞就是对他们的回应。马太笔下这一神迹宣布给了约瑟,不过路加则将这件事安排在了马里亚身上。令人注目的是,基督教的祈祷与艺术都压倒性地倾向于路加关于“天使报喜”(Annunciation)通知马利亚的叙述而忽略了约瑟同样受到的启示。古代社会重男轻女,因此这里的逆转着实令人奇怪。基督徒对马利亚及其在耶稣故事中的角色有着感情与信仰上双重需要的综合情结,而约瑟与马利亚的角色颠倒很好地反映了这一情结的早期发展。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基督徒更进一步宣称马利亚终生守贞。这一主张意味着圣经评注家门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将圣经文本中关于耶稣兄弟姐妹的描写尽可能删去,因为这些人肯定不是圣灵感孕而生的。

人们之所以如此纠结于马利亚的守贞问题,主要是因为马太引用了七十子译本中先知以赛亚预言的希腊语版本:“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以马内利”。实际上这句话对以赛亚预言的希伯来原文进行了修改或者说提炼:在希伯来原文中以赛亚仅仅提到了“少女”怀孕生子,而七十子译本将“少女”译作了“童女”(parthenos)。*11* 很难说清基督徒对七十子译本的使用与他们对耶稣观点的变化之间孰为因果,这段理不清的因果关系源自一场杂音四起的冲突。当初第一代耶稣追随者们在试图理解这位犹太夫子的巨大影响时产生了大量观点分歧与立场冲突,这场冲突的余音今天基本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冲突内容没有以书面形式流传下来。不过我们依然可以从圣经中发觉两种不同观点,要么将耶稣视为大卫一脉的弥赛亚,要么将他视为摩西再世。这些不同的观点并未消失,但是又有其他声音主张耶稣的父亲正是上帝自己,这些声音今天已经成了新约中的压倒性主流。

希伯来圣经很少称以色列的上帝为父,但是这一理念在新约中茁壮成长起来,耶稣在新约中一直称上帝为父。实际上耶稣通过将上帝称作“abba”——即亚兰语中的“爸爸”——做出了他最引人注目的创举,此前的以色列传统中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上帝,希腊语新约中也保留了这一称谓的亚兰语形式,这足以证明耶稣的做法多么新颖。还有进一步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种上帝与人之间的密切父子关系是耶稣所传达信息的基本层面:他不仅只用这个说法来指代自己。在基督教接触上帝的核心手段“主祷文”中,耶稣告诉门徒要向他们天上的父祈祷——尽管他的追随者们并不将上帝称为“abba”,而是常用的希腊词汇“pater”。

因此福音书中关于耶稣出生与幼年的叙事很好地说明了尽管圣经内容很难说有什么历史真实性,但是对其创作时期的真实历史环境却揭露甚多。但是福音书的创作历史基本发生在耶稣去世之后。这样的话我们对于耶稣的生平、死亡与原本传达的信息还能知道些什么呢?甚至就连耶稣的生死日期我们都不敢十分确定,但是对于一个出身于古代世界无名角落,其死亡一开始也看似无关紧要、无碍帝国大局的人来说,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很自然的。将近两个世纪之后,古代世界即将成为第一批基督徒的史学家之一犹非利加纳斯试图整理一份连贯合理的基督教时间编年表。他将救世主的出生年份安排在了创世之后第5500年,这一计算结果也得到了日后其他史学家的采用,例如六世纪的狄欧尼休.易市胡斯(Dionysius Exiguus),人们经常把犹非利加纳斯确立公元元年(annus Domini)的功劳误算在他头上。但是犹非利加纳斯给出的年份也是错的,因为他推算耶稣出生年份的基础是大希律王的死亡年份,因此将其错误地推迟了三年。*13* 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马太福音与路加福音中的耶稣幼年叙事都认为耶稣出生于大希律王统治的最后一年,而大希律王死于公元4年。*14* 假设(尽管这是个有些牵强甚至不合逻辑的假设)我们能更相信耶稣幼年叙事的编年顺序而非耶稣出生于伯利恒的一般主张,那么耶稣也可能生在公元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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