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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无病斋札记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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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札记(17——40)

17.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明诗》云:“自来文人好标榜,诗人为多,而明之诗人尤甚,以诗也者,易能难精,而门径多歧,又不能别黑白而定一尊;于是不求其实,相竞于名,树职志、立门户。”

纪晓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评》云:“至於品骘旧闻,抨弹往迹,则才繙史略,即可成文。此是彼非,互滋簧鼓,故其书动至汗牛。又文士立言,务求相胜。或至凿空生义,僻谬不情,如胡寅《读史管见》讥晋元帝不复牛姓者,更往往而有。故瑕类丛生,亦惟此一类为甚。”

两人之言,皆读书见弊之谈。文本不深,文人凿之使深,诗本不高,诗人扬之使高。文章以明理也,非仅考究于字句、辞章、格式也,诗歌以抒情也,非仅锤炼于韵律、排偶、警句也。唯庸劣之人,好名之徒,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堆砌空洞之文,雕琢苍白之诗,败坏诗文之名而自得恶名,其愚亦甚矣哉。

18.

宏观与微观、整体与个别,必须统一联系起来认识,才能辨证正确的理解。比如日本军国主义,是由千千万万支持拥护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官僚、财阀、将佐、士兵、文人构成的整体,不能混同与个别战争罪犯,但同时也不能脱离每个具体的人物。

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观念,总是不愿意或者不能够看到整体和宏观,他们总是喜欢把社会现象看成孤立个人的活动,这自然会流于肤浅。这是眼光短浅的表现,也是一种低级趣味,其实,你就是把东条等甲级战犯在战前全部暗杀了,也不会改变日本的对外侵略政策。

有些自称辨证唯物主义的人,又不愿或无法掌握具体的细节,脱离实际高谈阶级斗争、民族矛盾之类宏大问题,又流于空洞。

19.

毛主席说:“人认识事物总是从具体到抽象。医学先讲心理学,讲神经系统那些抽象的东西,我看不对,应该先讲解剖学。数学本来是从物理模型中抽出来的,现在就不会把数学联系到物理模型来讲,反而把它进一步抽象化了。”(《与毛远新的谈话》1966.02.18)

数学在物理学以及其他学科中的应用,应该联系到具体的模型,不然就不能充分理解该数学的含义。这也仍然是道与器的关系,如果把数学当成先验的、神秘的东西,先弄一套数学公式,再去找与其对应的现象,就是本末倒置。

20.

明恩溥《中国人的素质》曾引起鲁迅的反复感慨,尤其是关于中国人的爱“面子”,他们或者以为这是中国人特有的国民性,在明恩溥的书里还赫然位于第一章。其实,“面子”也者,意义相当于“虚荣”,所谓给某人面子,就是满足他(她)的一些虚荣心,虚荣也者,不实之荣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

托克维尔在回忆录里说,他当外交部长的时候,就注意表现的非常尊重和注意梯也尔的意见,经常专程请教,而实际制定实施外交政策的时候却根本不予考虑,但是与梯也尔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这其实也是利用人虚荣心理,可见这是什么人都可能存在的一种弱点,严重的话可能是神经症的一种,属于精神分析的范畴,需要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当然,可能法国人在精神上与中国人最为接近,所以这方面都比较突出。象英国人那种老奸巨滑,就不会轻易因为虚荣而损失实利。

21.

船山先生说:圣人代天立言,为万世仪型,若只与佛肸、赵鞅、公山不狃几个没行检的厮哄,何以为孔子?也就是说,孔子是有大忧患的,乱臣贼子也罢,忠臣孝子也罢,惧也罢,不惧也罢,其实他并没有多么在意的。说的刻薄一点,如果以为孔子作《春秋》只是以谩骂为能事,指望别人畏惧,那也就是把孔子降低到现在民运斗士邪教信徒的档次了。

历史的选择是冷酷的,人们的记忆是挑剔的,假如没有可以超越时间地域和个人的价值,无论让当事人怎样刻骨铭心的恩怨情仇都会消散于无形,在世上不留丝毫痕迹。孔子立言,千年不废,岂为一时一地一姓一人所作哉?

22.

顾宪成言:“墨子言仁而贼仁,仁无罪也;杨子言义而贼义,义无罪也;世儒言心而贼心,心无罪也”(《小心斋札记》)。言仁者,未必仁也,言义者,未必义也,言忠孝者,未必忠孝也,甚而有言仁贼仁者也。

毛主席说“打着红旗反红旗”,岂走资派独家发明哉?古已有之矣。盖大名一立,必有窃之者,美名一播,必有假之者,唯人自辨,不为所欺耳。

23.

baolinchina兄最受影响的凯伦.霍妮,其精神分析的最后结论是:成长是人的本能,从而使她的理论带有一丝这个领域里少见的乐观。不过,愚以为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了,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继者,长也,所谓道,本身就包含了继和成两方面的意思,或者说,道就是成长。

成长不仅是人的本能,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一棵小草,在它的短暂脆弱渺小的生命过程中,不也在顽强的成长么?但是,人们往往不注意成长和阴阳一样,是一对相伴相成的矛盾:成与长既互相依托,又互相否定,在成的基础上长,在长的过程里成。两者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如果只强调一点,就会破坏这个整体,脱离成而求长,则为拔苗助长,其长也欲速而不达,脱离长而求成,则为偷生苟活,其成也行尸走肉而已。

24

任道逊题太极图诗:“太极中分一气旋,两仪四象五行全。先天八卦浑沦具,万物何尝出此圆。”

诗则壮矣,理则有偏。不识万物,不通万事,则无以知一气两仪四象八卦,仅抱此太极图赏玩,何异于异端术士之画符念咒,而自命神奇也哉?

25.

王之春,船山先生七世孙,随湘军起,晚清间出使欧陆,经办洋务,号称能吏,为一时朝野所重,甲午战败,出使法兰西,促成三国干涉归还已割之辽东,犹欲借法人势力保全已割之台湾。庚子之难,参与东南互保,巡抚广西,以路矿权抵押法人,借款弹压会党,遂为革命党人深疾,垢之曰“卖国贼”,离职居上海,仍遭人以手枪刺杀,伤其二指,虽幸免不死,而身名俱辱,乃归居乡里以终。

王之春,非生性纨绔不肖以辱先人,欲救国而不得其道者也。其意以为内则维持朝廷,调和满汉,保全中华,消弭内讧,外则以夷制夷,学则中体西用,虽衷心可谅,而时势不许。甲午后之革命党人兴,不怨日本之暴虐而亲日,一味反满,虽不免为其所利用,然终破千年君主之制,立民族爱国之义;五四后之共产党人起,不察苏俄之阴谋而亲苏,执意斗争,虽不免为其所操纵,而终有驱逐列强之功,正人民平等之名。事有可议而功乃不移,存道心于人心之中,行天理于人欲之内,造化神奇妙用之天机,固非常人所能窥测。无肉身道成之圣人以行天道,天乃假手固执己见之党人以行其道,天之用心亦苦矣哉。

谋刺王之春之黄兴、章士钊,调教毛泽东之杨昌济,皆酷好船山之学,则勿论其保皇党、革命党、共产党,居然始终船山之后学,此则可知天日昭昭,无所不施其光照润泽矣。唯王之春为当时权宜之计,修《船山公年谱》,以为船山《双鹤瑞舞赋》(后此赋手迹送于毛泽东)为清军大帅所作,诬先人而启无谓之争论,则不免为人非议归咎。

26.

于《万首论诗绝句.卷4.213页》上见一首《赠王而农》,这种船山生前的唱和之作甚为少见,还有钱秉镫也有一首怀船山的诗,对研究船山颇有价值,而《船山全书》都没有收录。

赠王而农

彭然石

《大雅》谁陈擅代兴,

衡湘风动一挑灯。

袁徐去后风流绝,

爱听而农骂竟陵。

在百度里一搜“彭然石”,发现钱秉镫的一篇文章《又寄留守书》,应该是给写给瞿式耜的信,说:“诸公远迎忠贞驱山阴而杀五虎,召对之时,尽反其说;就中本末,彭然石来,想已详之。此君虽武人,资质明爽,一拨便转;解人也。”

大意是:朝廷里的事情,彭然石去您那里,估计您也都知道了。这个人虽然是武人,但是“资质明爽,一拨便转”,是个聪明人。

罗正钧《船山师友记》载:“彭焱,字然石,孝感人。思致明敏,工行草书,官兵部郎中”,并推测说是船山“盖官行人时相与酬唱之友也。”

从诗里的语气来看,彭然石对船山的诗文观点有相当了解,而“衡湘风动一挑灯”一句,似乎也是船山隐居著述的写照,而不象是两人都供职于永历朝廷时,奔走粤西时的情形。所以,也可能此人在船山隐居后仍与船山有所往来。

27.

语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富贵安逸,不但消磨人志气,而且不利人繁衍。今小资中产之家,非腰缠数十万不敢生育,而一文不名之穷人,反无此瞻前顾后,拖儿携女不以为累,岂其密藏数百千万巨款乎?盖安乐之念,阴气之集聚也,积霜成冰,无异于残刻。残刻者戕人之生,安逸者自戕其生,其为不仁之徒则一也。

28.

明儒贺钦曰:“人于富贵之关过不得者,说甚道理”。斩钉截铁,不容分说,严矣。唯大明有此言,亦唯大明有此等人。今人则专在富贵上说道理。

29.

马克思说:“哲学家总是在解释世界,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愚以为,哲学家(不仅是哲学家)总是在解释世界,重要的是世界在改变,当解释的理论完成,世界已经不同了,刻舟求剑,瞠乎后矣。刘宾客曰:“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学者心血所造,于己为金,于人为沙,于古为金,于今为沙,仅供淘漉批拣,甚或为沙亦不得,与时俱逝,虽然,无悔也。

30.

拉姆斯菲尔德所创的拉氏战法,是基于巨大的技术优势,直接摧毁敌方的神经中枢指挥中心,使其瘫痪崩溃。这在伊拉克战争中已经证实了其效果,但是战后的局势发展演变也暴露出这种战法的巨大弊端:由于其以摧毁敌方指挥中心为手段和目的,也就决定了敌方大量有生力量并未遭受直接严重打击,只是因为失去指挥和组织性而失去了战斗力。只要他们的敌意还在,那么很快就可以重新组织起来进行敌对活动。

牡丹燕菜 2007-06-17 10:16

31.

清何圣生《檐醉杂记》:圣祖万岁余暇,潜心六艺,下逮濂洛关闽之书,旁及历算声音之学,反覆研究,源流毕贯,天纵之圣,盖生民所未有也。李文贞光地云:“孟子叙尧舜以来至于文王,率五百年而道统一续,自孔子后五百年而至建武,建武五百年而至贞观,贞观五百年而至南渡,自朱子以来又五百岁,皇上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将复启尧舜之运乎?”时咸以为确论。

五百年有王者生,本无稽之谈,然天地淑气久聚而生大贤,亦所当然。然而汉光武、唐太宗登赤子于衽席,解生民于倒悬,犹之可也,朱熹、康熙膺此选,殊非确论,愚以为南渡当推岳武穆,清初当举王船山,方可谓与日月争光可也。

32.

俗语:“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又曰:“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明为医之理,则思过半矣。

良医救人,而庸医杀人;良师育人,而庸师误人;良臣治国,而庸臣祸国:未必其初衷即杀人误人祸国,或曾有所闻,急于尝试,或偶有所验,执意坚持,或临复杂之症而轻率,或对危急之病而犹豫。

为医之难,人所共知,故不学之徒,不敢轻易以药石投人之口。为师为政之难,人或不知,故浅陋之辈,乃敢指天画日妄论是非。

胡适“好人政府”之说,其他勿论,以医理验之,可见其谬。医者治病,虎狼之药有所必施,刀割针砭有所不惜,岂无苦口疼身之弊?若只求做好人,必不可为良医,何况为师从政哉?宋襄、苻坚、胡耀邦、戈尔巴乔夫,皆好当好人者也。

33.

米塞斯《自由主义的外交政策》:“依靠自已的劳动融入到社会中并为自身和他人服务的和平公民受到了强盗的威胁。这个强盗不是志在劳动,而是要用武力来夺取他人的劳动果实。几千年来,这个世界不得不忍受占领者和封建君主的桎梏。这些占领者和封建君主认为,他们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享受别人辛勤劳动的果实,这是天经地义的。人类文明的发展以及社会关系的增加首先表现在,遏制想统治世界的武士阶层和统治阶层的思想影响和物质影响,用公民理想来代替统治理想。现在还远远做不到完全排除只有战争贩子才有的鄙视劳动的黩武思想。”

米塞斯,这个连哈耶克都认为是“反动派”的自由主义鼓吹者,却毫不含糊的说“只有战争贩子才有的鄙视劳动的黩武思想”,可见他是把劳动作为自由的基本条件,而与劳动对立的武力才会天然的产生专制。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和深刻,劫掠者也有喜欢自由的,他们喜欢不劳动的自由,不受土地、工厂、公司甚至首领束缚的自由。不过,由此可见中西自由主义者之别,在中国赞美劳动和鼓吹自由的恰是互相对立的。

米塞斯还说:“俄罗斯人民的思想是如此贫乏,以致它从来不能够自己去抓住表达自己本性的思想并把它们表达出来”,这话也很有意思,值得回味。可能俄罗斯人本来就没有自己的文字,是外来传教者造的,所以用起来并不得心应手。

34.

船山曰:“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此言最为人所病,愚以为此船山救弊之言,王学末流,狂禅披猖,以为满街圣人,故船山不得不力矫其枉,虽有过正之嫌而不辞,开后学自拔之路也。

满街圣人,源于佛家众生皆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之说,后毛泽东言“六亿神州尽舜尧”,亦滥觞于此。

35.

毛主席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

自晚清乃至民国,小说大兴,借以抒发政见者,亦不罕见,或鼓吹革命,或宣传改良,或玩弄风月,或高唱救国,毛主席耳濡目染,见惯不怪,怎么以为反党小说,是一大发明呢?愚以为这句话应该这么理解:利用(表面上歌颂党的)小说反党,才是一大发明。

毛主席有不少右派朋友,只要不反革命,哪怕不革命,他也愿意交朋友。他反对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反革命,一种是假革命,实际上反革命或不革命,却装的很革命,实际上不信仰共产主义,却加入共产党。他说的“打着红旗反红旗”、“假共产党”、“假共产主义”,指的就是这种人。

36.

中庸,中者合也,庸者用也,合阴阳而用之,此之谓中庸。故富贵者贵能自谦,贫贱者贵能自重,处凶险贵能冷静,居安乐贵能忧惧。(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庸的涵义与西方辩证法里说的“正反合”三段论颇有相通之处。)

庸人不然,富贵则骄,贫贱则谄,处凶险则惊惶,居安乐则放逸,犯阴阳之忌而悖逆天道,故召祸敛咎。

37.

沈括《梦溪笔谈》记: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为也。凝生平著述,分為《演纶》《游艺》《孝悌》《疑狱》《香奁》《籯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余有《香奁》《籯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意也。余在秀州,其曾孙和惇家藏诸书,皆鲁公旧物,未有印记,甚完。

《香奁集》究竟是和凝还是韓偓所作,暂且待考,不过沈括说他曾在和凝曾孙家里,证据很强,《旧五代史》亦采此说。感兴趣的是对二人评价的看法变迁。和凝历仕五代,拜宰相,封国公,俨然一时伟人,而韩偓官不过学士,逃窜闽越,直至北宋,人仍重和凝而轻韩偓。《旧唐书》不为韩偓立传,《新唐书》稍重之,而仍有贬词,但愈往后韩偓愈重而和凝愈轻,乃至四库全书许韩偓为“唐末完人”。由此可见毁誉之定,往往需百年之后,和凝好名,终未得名,盖美名不可以求而得也。

38.

走资派,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其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坚决的,死不悔改的,同样当权也是坚决的,不择手段的。如果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坚决,当权不坚决,则属于资产阶级自由派。

毛主席夸邓公“政治思想强”,比王洪文强,指的就是他对当权的坚定性。

39.

西哈奴克曾说:我派到巴黎的留学生回来成了共产党,派到莫斯科的留学生回来都成了反共分子。

世人只言相知成友,不言相知亦可成仇,凡怀切齿彻骨之恨者,绝少茫然不知其为谁者,故君子谨修身而慎交游。

40.

张乖崖诗寄陈抟曰:“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西归夹路迎。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

乖崖危言危行,敢做敢为,名声震朝野,天下想望风采,虽功高望重如寇准者亦敬重之,而转眄高卧华山之陈抟,乃有此叹。

古人以功名为重,亦以隐逸为高,两不相妨,自明太祖痛恨隐士,以严法酷刑恶名惩之,天下隐士乃绝,而惟有仕宦为正途。

易曰:“用久,群龙无首,吉”,天生万物,各顺其性,山自高而海自深,鸟自飞而兽自奔。驱民以一途,逆天悖道,伤风坏俗,忽而举国争名,忽而天下逐利,如饮狂药,其能矫矫自立,铮铮自守者,若晨星之寥寥,或视为乖谬,或惊为伟岸,呜呼,此岂天命率性之道也哉?

通宝推: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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