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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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3-27)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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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八月十四日 周二)

第二章 27

绪方佑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一岁。就是他们俩。

他俩和三枝一起,登上了上午的东北新干线,去往仙台。这是调回他们生活时钟的开始。

到底要拜访那些人,三枝制定了计划。

“‘幸山庄事件’当时,有一个人代表两家受害者,料理了从媒体应对到共同葬礼的举办的全部事务。还记得吗?”

倚在坐席上的佑司摇了摇头。

“一点儿都没有。”

“找回固有名词(原名)的感觉怎么样?”

“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像是被取了个艺名。”

也许,这也是一种逃避。若是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两人就都成了在一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全部家人的受害者……或许是在有意识地不愿承认这个。

在他的身旁,明惠端正地将手放在膝上,眼睛朝着窗户。列车每次驶入隧道,车窗上都映出她白皙的脸颊。

车内坐满了人,多是和家族一起出行的旅客。隔着过道坐着两名旅客,谈论着为了买到指定席熬了一夜之类的事儿。佑司听到后回忆起来,现在正是归省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

“你在旅行社也有关系吗?”

三枝脸朝着这边,“怎么了?”

“这个坐席,好像买的挺顺利。”

“运气好呗。”

“是吗?”

三枝站起身来,像是要去厕所。他拖着右脚走过通道时,附近的乘客用好奇的目光扫视着他。也许是因为疲劳,今天三枝的脚步显得比往常要沉重,拖动的右腿也显得有些费力。

关于三枝的右腿,他一次都没问过,或许是旧伤吧。

回来时,三枝的头发有些湿,可能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坐下后倚在坐席上,闭上了眼睛。看着他的样子,佑司也就没再问什么。

昨夜几乎一夜没睡,他花时间把三枝保存的有关‘幸山庄事件’报道通读了一遍。可还是感到不够,来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带上。现在,佑司把它们摊在了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这些被害人的照片,在那家报纸那家杂志上都是大同小异的。估计是遗属和协调者只提供了最小限度的照片。只有一张,是从女性周刊上剪下来的,雪惠在成人仪式上的盛装照,下面添了一行解说词‘她的美丽招来了野兽’。现在看来,向这样的杂志提供这样的照片的人,他的人品只能招来怀疑。

幸存的遗属——一想到这个,佑司就再次告诉自己两个人正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想法,和如果不承认这个事实事情就无法取得进展的理性,在大脑里玩儿起了捉迷藏。

照片中雪惠的长相,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很像。眼睛周围简直一模一样。两个女孩儿的脸型,特别是纤细的下颚,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是自己父母的照片。佑司从昨晚开始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棱角分明的脸庞,花白头发的父亲。被微胖的圆脸,和年龄相适的鱼尾纹,映射出中年风度的母亲。——

了解事情真相,并承认事实,这还没有给他带来心灵上的震动。像是一种,在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中,听着似乎能掀翻房盖般的狂风在呼啸一样的感觉。狂风与恐怖,还只存在与窗户外面。打开窗子伸出手去就能清楚地感受到一切,可他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去打开窗子。

引起他强烈兴趣的,反倒是‘幸山庄事件’罪犯,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的照片,种类繁多。成人之后的自然不必说,连七五三(孩子拜神的年龄)时的都有刊登。

不过,没有事件当时的照片。据三枝的解释是,作案时,孝二十一岁。媒体刊登的照片当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时拍的学生装照。那一年他母亲过世,他从村下家跑了出来,之后,孝就没了照相的机会,没人给他照,甚至都没必要照了。

高中时的孝,体型偏瘦,像一个淋巴结核体质的少年。肩很宽,却是溜肩膀。个子不太高,却很显个。容貌显得很温和,用一种离奇古怪的比喻就是,看眉眼正适合穿女装。

还有和他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一起拍的照片。是一张专门以偷拍为业的写真杂志上刊载的。两人站在围着灌木篱笆的家门口。附着的报道说明,那个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特意为她在原址翻建的一所新居。

矮篱笆上面,露出了汽车的顶部。三枝说过,村下俊江死于交通事故,说不定这辆车就是罪魁。

他这么想,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孝表情阴暗。父母离婚,紧接着母亲再婚,这对孩子来说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一个正处于反抗期的男孩。俊江和猛藏认识之前,宫前夫妇关系就不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孝才会接连使用暴力以致停学处分。

对于孝来说,那是恶性循环的开始。斗殴伤人,无可奈何的父母将其送入精神病院。以此为契机,母亲和那所医院的院长相识继而变得亲密,最终和丈夫离婚同那个人再婚了——孝出院后,等待着他的是同入院前完全不同的环境和作为一个想重新开始的女人而梦想着幸福的母亲——

所以,孝的目光中才会有阴霾?

佑司盯着照片,心中暗想(绝不仅仅是这样。)

那张脸,那双眼睛,他见过。太过熟悉的表情。佑司自己在这几天里,每当看到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恐惧。

宫前孝在恐惧着,防备着。是什么?不知道。但前方有令人恐惧的事情在等待着他——这张照片上仅有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是参悟到了。

为什么?——佑司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盯着照相机?为什么要攥紧拳头摆在身体两侧?为什么要叉开双腿挡在母亲前面?

还有——为什么会被人指着后背骂为杀人犯?

(她的美丽招来了野兽)

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仅仅因为她的不顺从?或是,十七岁见识到的恐惧,在‘幸山庄’里出现了——

另一张剪报的报道说,事件两年前,孝在东京因为被揭发,牵扯进了暴力团的非法制造、出售枪支案件,而被警察审讯过。似乎是独家新闻,所以报道得极为详细。据其所言,孝既能搞到手枪,又有一定的射击水平。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疯狂的练习射击,把五百日元硬币抛起,再击落。”——当时孝的一个朋友的谈话也加在了报道中。

两年前的非法制造枪支案本身,在当时也很轰动。报道这个事件的有些发黄的剪报也被订在了一起。佑司翻看了一下,一个署名‘S’的记者写道:“连从开拓时代时起就重视着‘自己的身体自己来保护’理念的美国,现在都开始呼吁限制市民持有枪支了。更何况,像日本这样的有史以来‘自卫’意识就很淡薄的国家,如果放任枪支的流通,就会直接导致治安的恶化。但是最近,不光是那些所谓的暴力团成员,连一些青少年都被这些武器所吸引了。这个事实,希望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佑司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宫前孝拿的不是手枪,而是刀,那爸爸他们一定能有反抗的机会。)

伴随着轻快的音乐,车内广播通知道:“各位乘客旅途辛苦。列车即将到达仙台车站……”

三枝一下儿张开了眼睛。反应快得像是刚才根本没睡着一样。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扶手。连佑司都能看出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缓缓减速。向茫然无知的未来——不,是过去在等候着的土地上驶去。不经意地向下一看,佑司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居然起了鸡皮疙瘩。

到了仙台车站,但也没出现戏剧性的场面,让他们弄清所有事实。

来过这里——仅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明惠也一样,看起来像是从一个混沌之中挪到了另一个混沌之中。

佑司一直搂着她的肩,合着她的步伐前行。拐弯儿时、停下时、上下台阶时,他都要提前说一声。

自己和这个女孩儿曾经相识。却还不知道是何种程度的相识。但至少,两人是各自家族的唯一幸存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他必须跟在这个女孩儿的身旁。他深切地感到,这和之前的在试探中相互帮助有着不同的意义。

在站前坐上一辆出租车,三枝告诉了司机宾馆的名字。他曾对佑司说过,怕稀里糊涂地碰上以前的熟人太麻烦,所以选了个离市区较远的宾馆。

三枝请司机尽量慢些开。“倒是想体验一下观光的感觉呀。”

“没问题。”中年司机笑着说。“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吧?”

“是呀,听出来了?”三枝说道。

“当然,语调都不一样。”

“是吗?我们可感觉不到。司机大哥说话也不带口音呐。”

“是吗?咳,我们这个年龄的再往下,兴许大家都这样——一直接受的是标准语教育嘛。”

“就是所谓的,渐渐消失的方言吧。”

“对,对。是好是坏咱不知道。可地方特色都失去了呀。现在的年轻人,都和东京人分不出来了。能抵挡一阵儿的也就剩下大阪话了。”

三枝瞥了一眼佑司,他微微点头示意,听着谈话也没回忆起什么来。正如司机所言,和东京一个样。

可是,从车窗看到的景色,却是不同。

远处的山脊。一片绿荫,阳光很强,可风却很清爽。司机没开冷气,只打开了车窗。

“和东京不一样,这里的夏天好过,因为没有湿气。”司机笑着说道。

高楼众多。街景和东京不相上下,也是威风八面的大都市。这些街道,这些景物,他有印象。不,不止是有印象。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实感一起涌现出来。像底片显影一般,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他拍了拍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明惠的手,小声说道:“咱们到家了。”

她失明的眼睛冲着佑司,轻轻歪头,只说了一句:“是吗?”——三枝沉默不语。

到了宾馆后,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候,自己跑去挂电话了。佑司说过:“要是给我家亲戚挂电话,还是让我来说吧。”

可三枝的回答是:“你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对吧?那样的话,反而会把他给说糊涂了。我跟他好好解释一下,肯定能让他过来。”

因为读了‘幸山庄事件’的相关报道,所以佑司和明惠,对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本人做什么工作都有了解——当然是作为知识来掌握的。

佑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商城里经营着一个大型土产店。之外还有一个乡土料理店。两家店铺组成一家公司,他任社长。独生子佑司应该继承那份产业。在现如今的状况下,这个继承者回到那个员工众多的地方,绝不能猛然说出其实我已记忆丧失这样的话来——这个,他很清楚。

报道上说,佑司本人并没有就职与父亲的公司,而是在东北地区的最大一家地方银行工作。至于分属与那家支店、是否和家人同住——之类的详细情况,三枝的剪报上没有写。

三枝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一所公立高中的教务长。升学率高,体育方面也很强的一所名校。妹妹雪惠也在市内短大读英文科二年级。明惠在家中,照顾这二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佑司又一次想到,现在是旅游旺季。是暑假。

本应是银行职员的自己,在东京干了些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处理的?自己也放暑假了吗?——

突然,明惠转动身体,用两手捂着脸,把佑司从沉思中唤醒了。

她纤细的身子深深地陷入了,方厅那张柔软的沙发中。

“嗯……有些头痛。”

他向她身边挪了挪,仔细一看,明惠面色苍白。

“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打起了冷战。”

“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说不清楚。可总感到,以前也像这样来过这里,在这里等过什么人。那——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一副厌恶的样子摇着头。

“唉,真急人。要是我的眼睛能看到就好了。”

“等过什么人?你自己等?”

“嗯,大概是。”

没留下愉快回忆的等待,那究竟是什么?

佑司突然脱口而出:“你等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明惠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啊——倒是没什么根据。”

从今天早上开始,这是第一次,着实很久了,明惠微笑了起来。

“不,我想不是你。要是你的话,我会记得更清楚一些——”

她闭紧嘴,像是要观察一下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一样低头说道:“也许——是妹妹也说不定?”

“雪惠?”

“是这个名字。我的妹妹。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

“说是马上就来。吓了他一跳。我告诉他别跟其他人说,悄悄过来。”

“跟他都说了些什么?”

“只说了你们俩出了点儿事儿,丧失了记忆。来的是在你父亲手下做了多年店长的人,叫广濑耕吉。”

之后又等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盯着正门出入人群的佑司的眼中,出现一名男子,他穿过自动门走了过来。

小个儿,长得很敦实,两条短腿匆匆忙忙。朴素的开襟衬衫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浸得变了颜色,宽阔的额顶秃了大半,他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还环视着大厅四周——

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佑司的脸上——

和善的圆脸上,眼睛和嘴也张成了圆形,男子呆立在那里。几乎在同时,那人自己认识——这样的直觉一下儿从佑司身上涌现出来。

小个儿男子跑来过来。佑司站起身,之后三枝也注意到了,也站了起来。——“少爷。”满头大汗的小个儿男子轻声说道:“明惠小姐也在。”

耕吉也认识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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