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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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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4 住院2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4

住院2

对这样的大型医院,我很熟悉。——我以前的打工公司就是给大型医院做特殊清洁的,比如说,给地面做深度清洁然后打蜡,清洗玻璃,做光触媒处理等等。所以,我对各种大型医院的平面结构非常了解。

我引导着田中教授在鞋柜换上软塑料拖鞋,然后直奔挂号处,交上健康保险证和介绍信,取过个人信息单填好。——一切有如行云流水一般。

之后便是等待。

我们大概等了两个小时,田中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脸色是那么平和,没有半分焦急的神色。——我知道他还有论文要写,博士生,硕士生的课要上,也许还有一些重要的学术会议,但都因为一个不成器的留学生给耽误了。

我实在过意不去了,:“老师请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处理。“

田中摇摇头,——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

在两个小时里,我没闲着,——把背包里有关毕业论文的资料全部拿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好。

田中看着我笑道:“你还是个爱整理的规矩类型的人呢。“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是我,嗯,现在在医院,和吴君,——那个得了躁郁症的,我研究小组的学生,——在三浦海岸,现在还在候诊,怕是要晚点儿回去,太郎君呢?——哦,那你和他说一声,拜托。”——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我一直在考虑他陪自己看病会不会耽误他的学问,学生,以及大学方面的食物,却忘记了他也有家庭,有一个五岁的活泼的儿子,贤惠的妻子,都需要他陪伴在身边——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它的影响还在延续着,而且波及了越来越多素未谋面的无辜者。

两个小时过去了,诊室里的医生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拒绝了田中的陪同,独自一人走进了诊室,能够独立处理自己的一些小事情,不依赖别人,这也算是保存了我这样一个躁郁症患者的一点点尊严吧。

因为在这家医院属于初诊,所以即便有小川医生的介绍信,也得经过一次详细的问诊。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重复过无数次的问诊,据说这么做可以让医生了解患者的内心真实感受和病情的真实变化过程,更有利于对患者做出正确的诊断——刑警在询问疑犯时,采用的就是这样的手段,不断地重复同一问题,同一个细节。我对这位医生的这番好意可不大领情,情绪不一会儿就被挑逗得非常激动,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回答任何问题都是情绪化了,有些要和医生吵起来的架势,甚至根本坐不住了,在医生面前不住地 走来走去。医生则对此司空见惯了,稳坐如泰山,巍然不动。

直到后来,他的淡然让我愈加焦躁,我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愤怒地用脚尖踢着桌角,他才觉得这样的问诊无法正常进行下去,便让我叫来同行的人。这次又亏了田中教授。我的病状才被这家医院所掌握。

接下来是办理入院手续,缴费——我为了住院在前一天让好朋友常江给我汇了10万,还好押金只要5万。

入住精神病房时,天已经黑了,田中教授在门口和我道别——好像我们要分开很长时间似的。

荧光灯下,他的几根白发闪闪发光。看着他疲惫的脸色,我的心一阵发酸。

我的背包被医护人员翻了个底朝天,一切危险品都被放在护士站保管。

开晚饭了,——在这里不光治疗有保障,一日三餐也有保障。——我要的是大碗的,但还是没吃饱,——我把茶水倒在饭碗里,把粘在碗上的米粒冲下来,不然一粒粮食浪费。

饭后半个小时有吸烟时间,——我和一群烟民来到平时上锁的阳台,门口有一个护士拿着打火机挨个给大伙儿点烟。

阳台上烟雾缭绕,烟民们的也开始热火朝天地聊起来。——原来这里的抑郁,躁郁症患者都是轻度的,有的甚至刚刚有了心理疾病的征兆,没有住院的必要便被家人送到这里来了。

我属于稍微严重的患者,所以病房被安排在了靠近护士站的一侧。

按时服药后,我感到有些累了,便在熄灯前上床睡觉了。——住院的第一晚,我睡得很香甜,没有噩梦和梦游——这里的一切给人一种难得的安全感。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完全醒来,就有护士来抽血——大概是检测药物在血液中的浓度,这样可以根据需要调整药物剂量。

接下来是与外面相同的,洗漱,早餐,散步——在走廊里的,以及看电视。

我做完了一上午的标准患者,吃过午饭后,我有些疲倦,就回到了病房——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精神病院是密闭式的,病人在没有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不能走出病栋。

所以,院方把窗外尽量修缮得花园一般美丽。

窗外正有一个老者把削好的竹片一个一个地插入地上,把它们摆成一个不完美的椭圆形。——那老者与外界的日本人不同,——做起事来慢条斯理,每隔一个小时还坐在石板上吸烟休息。——他好像是故意给我们看,这种悠闲的生活,是日本社会近来提倡的“乌龟式的生活。”

在我呆望窗外时,护士来测体温了。5分钟的间隙,我们开始了闲聊。

“吴君来了日本多长时间了?”

“6年多。”

“这里有家人吗?”

“没有”

“那一定孤独的奋斗中染上这个病的。”

听着她的话,我感到有些委屈,有些鼻子发酸。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老师拿着一大堆生活用品和我的书来了。他此前很少看到安静的我,所以,在我呆望窗外时,颇有些喜出望外地喊了声“吴君。”

我转过头,看到老师,也很高兴,——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

“和昨天比,你的状态要好的多,所以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的。”——他鼓励着我。

“你要的书我给你带来了,数理统计初步,线性代数,解析几何上下——看看倒是可以,但是你的目的是写毕业论文,——看这些书只是一种被动的接受知识的过程——而写论文则是要主动地创造知识和思想。所以,你现在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写,而不是看上。明白吗?”

我点点头,表示接受。

“还有一件事,今天我在涩谷和你的‘母亲’上原女士见了面,并一起吃了饭,——她是一位高雅,大方的人,我们聊起了你,她同意做你住院费用的担保人,并当场签了字。——吴君,你真的很走运。”

“谢谢你”

“她还说,以前的你是一个即会收拾房间,又会做精美的料理的好孩子。”

“谢谢你,还有上原女士。”

——这番话钩起了我对以前那个充满自信与希望的岁月的回忆。

上原女士是隶属于日本YMCA下辖的一个叫做“日本母亲”的慈善组织成员。——这个组织专门帮助那些刚到日本,举目无亲的留学生来熟悉日本的家庭。同时也义务兼做他们的各式保证人。

我在留学第一年被选中。第一次到这位母亲的家中时,我被那日本式的豪宅惊呆了——宽阔,整洁,华丽。

佣人们作的各式料理,让我大快朵颐。她总是笑眯眯地慈祥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下那些美味——像是我的真正的母亲。

她也来过我家,品尝过我作的简单的中国菜,——并大加赞善。

田中教授不知怎么联系到的上原女士——可能我的大学申请书中的身元保证人就是她吧。

晚饭的时间到了,老师起身告辞了。

我送他到那个铁门——外面是患者的禁区。

我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老师带来的物品,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有了—难为他为了自己的学生如此的细心。

同室的根田先生是某公司的高管,他看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对我说:“那是个好老师。”——听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三天,药物开始发生效用,副作用让我的脑子麻木,身体战栗,

——我想给父亲写封信告知我这边的情况,可是手哆嗦的连笔都拿不稳。

我给在北京的弟弟打电话,想向他借点钱。——我说话时,嘴是麻木的,呜呜地好不容易表明了意思。——弟弟在那边很奇怪。

最难受的时候,像喝醉了酒,头晕,恶心。每日晕晕沉沉只想睡觉,可又睡不着。

医生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副作用,过一段时间人体就会适应。

要想治好病,必须得经过这一段痛苦时期。

正如医生所言,一周后我回复了正常——情绪正常,既不忧郁也不狂躁。——只是饭量大增,医生在我量过体重时候警告我,要注意饮食,不要乱吃甜品。

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精神病院里。

这时,我收到了父亲和弟弟寄来的钱——经济问题暂时解决了。

我可以还上常江的10万元了——这个东京工业大学的机器人博士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还记得在白根会馆我们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的情景吗?

第二周,老师又来看我了,并给我带来一些甜品。

当看到我的精神状态,他喜出望外。询问我的主治医师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答道:“随时。”

我应该尽早出院,为了我的毕业论文,还因为我的经济情况。

这样,那周周末,我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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