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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0 躁动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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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3 住院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23

住院

在地铁终点站取回箱子的第二天,田中教授快到中午的时候来宿舍找我。

我们先去小川医生那里,详细地讲述了我的病情,田中先生在一旁做着补充,——我的主治医师小川终于做出了结论,——根据目前我的病情和治疗环境,门诊治疗显然是不够的,要得到有效的治疗,必须住院了。

田中和我都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这就给你们写介绍信,然后给医院打电话,今天住院应该没有问题。”

小川医生笨拙地拿起钢笔在介绍信上写着,他还在不停地流着口水,室内依然飘散着汉堡和咖啡的香气。

写完后,他哆嗦着把介绍信放在信封里,用凸起的眼睛看看田中,又看看我,“快点儿去吧。”

出了诊所,田中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小川医生好像有些怪。”

我点点头,:“大概是和我一个毛病。”

田中也点头称是;‘医生里面得这个病的很多啊“

“那会不会导致误诊呢?”我明知故问

“嗯?”田中摇摇头。

拿着介绍信,我们却决定先找车,——车被放在了按时收费的停车场。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的雅阁停在那里了,只记得它是银灰色的,左侧因前任的事故被撞瘪了一大块。

田中跟学校请了假帮我找车,我们先到一家家庭餐厅吃午餐

——我几天前就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这几天里几乎没吃过任何东西,——一天我路过校园旁的一片农地,饥饿难忍,便隔着栅栏向劳作的老伯喊道:“能不能给我一块红薯。”

“你要做什么?”老伯牙齿快掉光了,乡音很重——意思是我猜的。

“做实验,我是横国大的学生,”——我实在没有力气编出更多的谎言了。

老伯半信半疑地刨出一块大红薯隔着栅栏地给我,我抱着那块救命粮,顺着下坡一路小跑——在坡下垃圾堆放场的水龙处把红薯冲洗干净。找个僻静的地方,连皮一口一口啃光了那半个脑袋大的红薯,甘甜的滋味在口中一直停留着,我第一次如此有诚意地感谢一顿食物。——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那生红薯的味道我至今能回忆起来,那围着白毛巾老伯漏风的方言至今也在耳边回荡,他对那天的我来说不啻为神的化身。

在那家餐厅,我吃了双份的套餐。田中笑着看着我,“几天没吃饭了?”

我低头笑而不答——想保留下那份少的可怜的尊严。

田中教授带着我驱车于横滨的大街小巷,只要看到有黄色牌子的TIMES标志,他就停下车,让我到停车场检查一下是否有我的那辆破本田。

我们的运气还不错,2个小时后,在新横滨的一条背街小巷,发现了失车。——可是一查停车费,我俩都吓了一跳,8万日元,——那辆车在这儿停了近一周。

我傻眼了,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些钱,——那就意味着车还的停在这儿,继续产生费用。

怎么办——我用可怜巴巴求助的眼神看着田中教授,希望他能想出个良策。

他拿出手机,犹豫着拨通了黄色牌子上的客服电话,简洁地说明了情况——电话又转接了几次,终于得出了结论——费用暂时保持现状,后天在这个停车场缴费提车。

放下电话,教授长舒了一口气,向我笑着骂道:“托你的福,我第一次和黑社会的人打交道,够可怕的。”——电话那边负责收费的显然不是善类。

“可8万元,我现在没有,我会让家人尽快寄来的。”我低声无力地说道。

“我去和学部长说一下,看他能不能帮帮忙,学部应该有针对学生的一时救济金。”

“那可就太麻烦了。”——我对给大学添的乱子,感到羞愧万分。

“现在你就不要考虑别人了,只要能把惹出的麻烦解决掉,谁都愿意帮一把的。”

“太谢谢了。”——我几乎无语了

“把身体养好了,再正常毕业,对大学来说是再欣慰不过的了。”——田中一边打开车门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很庆幸,考上了这所人情味十足的国立大学。——一年前,我的一位语言学校时代的同学,在一所以法学闻名的大学,也是因为不能毕业的问题,一时想不开,孤独无助,在研究楼坠楼身亡。——我看到了他的来取遗骨的寡母,——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一脸的愁苦与无望,她默默抱着骨灰盒佝偻着瘦小的身形,让人看着难过得几乎要掉泪。

还好,我还活着。

车驶出市区,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又在七扭八歪的乡间小路的一片稻香中慢慢走了半天——我看见了一片大海,田中说这里是三浦半岛。医院就在这座半岛上。

田中教授和我下了车,看见稻田里几位老翁和老妪头戴布巾,穿着日式工作服在田间劳作。

看着这些勤劳的日本农民,我想起了给我那块红薯的善良老人,眼窝不禁有些湿了,——我想向他们致谢,——这种感情只有我懂——我向他们大声地喊道;“你们好——”。老人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到我俩,点头致敬。

田中教授,似乎受到了感染,“既然前面是海,索性去看看。”

我从没看到过这样文静的海,——海浪轻轻地拂拭着防波石,发出轻微的涛声。

田中教授和我大胆地跳到防波石上,向海的深处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去。

一个巨大的海螺夹在两块巨石之间,田中疾步跳过去,拾了起来,——一边说:“贵太郎会喜欢的。”——贵太郎是他的独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远望着无际的大海,听着涛声,风声,——躁狂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我甚至认为,如果在那片金黄的稻田边搭建一个面朝大海的小屋,每天听着这安静的海浪声,我的躁狂症会不治自愈的。

回到车上,田中教授小心地把那海螺放在后排座位上。对我说:“好了,去医院吧。”

车行不过十分钟,眼前即出现了一个大型医院。——墙壁一侧竖写着银色的院名,“福井纪念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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