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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赖永初(六)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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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赖永初(十三)

农历八月,乡下的稻谷收割了,省城也跟着热闹起来,徒步的、乘轿的、骑骡子骑马的人们急如星火地赶往乡间,有的去收取田租、有的去倒腾山货。没过多久,新鲜的瓜果就在城里上市了,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浓香,再过了一些日子,当米店的门口挂出了“售卖月饼”的幌子、当街头巷尾闪烁着漂亮的小橘灯,传统的中秋佳节就如期来到了。

中秋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候,冷暖适中、昼夜等长,但这也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日子,各行各业的帐款要在这一天结清。从早到晚,商铺柜台前人声嘈杂,算盘珠子响个不停,街道上熙熙攘攘,讨债的和躲债的跑来跑去,不懂事的小孩在房檐屋角下追逐戏耍,童言无忌,高声唱着没心没肺的歌谣——钱袋子,手中提,走过城东走城西,敲开大门喊一声,先生该欠要归齐!

赖兴隆的伙计们也在这喧闹声中四处奔走,一天下来,有的带回了应收的钱款,有的只带回几句无奈的央告,“老主顾了,节前清帐向来不说二话的,只是近来的确有些意外的难处,实在没有办法……”。

这样忙碌到夕阳西下,钱庄里戥银子、敲光洋、数铜钱、拨算盘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下来。上板关门之后,店员们聚集在大堂里静静地等候着帐目结算的成绩,因为“三节(端午、中秋、春节)”的收获直接关系到年终的分红提成,所以员工的心里都十分忐忑,直等到赖永初和葛志诚从经理室里走出来向大家宣布:“恭喜各位,今天的帐面很好看”,人们才长舒了一口气,一起欢笑着回答:“托总经理的福了!”

1928年,虽然赖兴隆钱庄的名称依旧,地址也没有变,但规模和实力却已经大不一样了。先前低矮的平房改成了砖木结构的三层洋楼,股本金从三万块钱激增到了六十万,排场比过去大了、员工比过去多了,名声比过去更加响亮,就连老板的头衔也由土里土气的“大掌柜”换成了新鲜时髦的“总经理”。

自从周西成执掌贵州之后,省内的经济得到了明显的繁荣,赖兴隆的生意一帆风顺,信贷规模越做越大,汇兑业务从贵阳延伸到了重庆、武汉、广东和上海,特别是今年新开通了贵州至广西的公路,钱庄的效益更是节节攀升,中秋盘点,上半年的营业额居然超过了去年全年!如此漂亮的业绩当然令赖永初十分满意,“好好干!年终放假的时候用轿子抬各位回家”,一放下帐本他就吆喝着摆酒上菜,兴高采烈地要跟伙计们庆贺一番,可葛志诚却不肯让老板入席,硬生生地把他推出门去:“喝酒吃饭的事情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孝敬老娘吧”

以往的端午或者中秋,赖兴隆的员工都是跟老板全家一起过节的,但今年的情况却有了变化——赖家人已经搬进了新的居所,不再住在钱庄里了。

1926年以后,随着周西成入主省城,贵阳兴起了一阵建造别墅的热潮,富商权贵的私家公馆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在城里的各个角落。在这种风气下,赖永初也跟着在南城的观风台(今贵州省委所在地)造了幢新房子,三层高的欧式洋楼,高门、拱顶、大回廊,里面是扶手楼梯、硬木地板,外面有假山凉亭金鱼池,豪华气派,十分漂亮。

赖家的新宅距离钱庄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走进大门,节日特有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门廊前张灯结彩,厨子、园丁、老妈子来来去去,厅堂里摆放着许多装潢精美的“十锦抬盒”,抬盒里装满了面条、糕点、火腿、茶叶以及各式各样的时令水果,墙角的木桶里,十来只相貌狰狞的大螃蟹正张牙舞爪地蠢蠢欲动,把赖府的女主人刘瑞龄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哎呀呀,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怕人哦”

“怕什么?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这可是古书上才有的美味呢,是谁送来的?”

刘瑞龄指了指客厅,“还能有谁?戴蕴珊那个活宝呗”

客厅里热闹非凡,两个金童玉女般的娃娃正在老太太赖时氏的面前唱诵歌谣。年纪小一些的是赖永初五岁的女儿赖文华,年龄稍大的是戴蕴珊的儿子戴绍民。

“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小文华的这套歌词肯定是妈妈刘瑞龄的教育成果,朗朗的童音博得了大人们的一片掌声。

“唱得好唱得好!小绍民,妹妹唱得好听不好听?”

“不好听”,戴绍民的脖子一梗,显出很不服气的模样。

“不好听?那你也来一段”

“小秤杆,红溜溜,新郎倌,挑盖头——盖头落床,子孙满堂!盖头落地,买田置地!”

“哈哈哈……”满屋子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戴活宝,这一定是被你教坏的,好个没正形的爹爹”

“向孔圣人发誓,真不是我教的。前几天冯程南成亲,这小家伙去洞房里头转了一圈,出来就学会了,真是天才啊天才……老太太,我这儿子够聪明吧,送给你当孙女婿要不要?”

“要得要得,好的好的”,赖时氏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自从两年前父亲去世之后,赖永初就没看见母亲这么高兴过,虽然自己平常也想尽办法菽水承欢,但老人却总是显得闷闷的不太开心,而现在戴蕴珊略施小计就能让满堂上下欢声不断,让人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本领高强。

“戴蕴珊,你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螃蟹,不简单啊”

“嘿!不是吹的话,这事情还确实不简单!那些螃蟹三天前还在大海里游泳呢,我让人抓起来就往贵阳送,沿途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硬是赶在今天早晨送到了家。结果运货的骡马累死了十多匹,几百斤螃蟹倒全是活鲜鲜的,也算不冤枉我费了这么大气力”

“罪过,罪过”,几个女人听得直念阿弥托佛,但赖永初却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从广东到贵州不仅山高路险,而且沿途的强盗土匪更是防不胜防,戴蕴珊的这一番动作恐怕不只是累死了几头牲口而已,肯定还有更多其他难以明言的“罪过”。

“嗨,不说这些了。中秋赏菊尝肥蟹,人生得意须尽欢,借花献佛,今天就在我家喝几杯吧”

“不行,我不但不在你家喝酒,还要拉你到梦草公园去看希奇”

“哦?梦草公园有什么希奇可看?”

“走吧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十年过去,梦草公园的景色依旧,只是门口多了块“政府接待处”的牌子,原先跑街伙计聚会的场所已经变成了豪绅权贵们的禁苑。中秋时节,公园里菊花盛开,一群鸳鸯在池塘里游泳,几只孔雀在花丛间散步,草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可奇怪的是,戏班的演员都在台底下坐着,戏台上却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年青书生,面色严峻,一言不发。

“这演的是哪一出?”赖永初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嘿嘿,这是在演《辕门射戢》”

原来,戏台上的这位年青人是个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名叫花莱峰。

早在1919年,当时的新派首领王伯群曾经从德国人手里购买了两套75千瓦直流发电机,准备在贵阳建造电灯厂,这些设备由上海经湖北、湖南运到贵州,不料却在镇远境内搁了浅,整艘船都陷在了河滩上,接着贵州政坛就接连发生变故,刘显世下台、王文华遇刺,当官的忙着打打杀杀抢班夺权,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直到今年夏天涨大水,那条倒霉的船儿居然自己又浮了起来,省政府才赶紧派刘守益教授去查看情况。

刘守益号称“法国教授”,据说精通四国语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当于贵州的“首席科学家”,他到镇远视察了一圈,回来汇报说“机器一大堆,全都锈烂了,不能用”,可话音还没落,旁边就站出个花莱峰,这位日本明治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刚好也去看过那套设备,坚持认为“机器只是外面锈了,里面并没有坏,擦一擦修一修还可以用”,于是两个人就在省长周西成的面前吵了起来。

周西成的最高学历是贵州陆军学堂的步兵科,当然只懂枪械不懂机械,但人家毕竟是久经考验的高级领导干部,气魄跟平常人大不一样。当下周省长先问刘守益:“你保证机器不能用?”,法国教授回答“我保证”,然后又问花莱峰:“你保证机器可以用?”,日本留学生回答“我保证”,周省长于是就说“那好办,我把机器拖回来。三个月后的中秋节晚上八点钟,电灯不亮枪毙你,电灯亮了枪毙他。这样很公平吧?”

两个书呆子立刻就不吵架了。

……

现在,规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梦草公园里横七竖八的扯起了电线,戏台上、凉亭顶、树梢头、假山间、花丛中、以及“光复楼”的牌匾两端都挂起了“西门子牌电光珠”。在场的大多数人以前从没见过这圆不溜秋的玻璃玩意,也不知道它亮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于是一面交头接耳地讨论着科学,一面掏出怀表算计着时间,偷空还要看看戏台上面那个生死未卜的年青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复杂。

副官长(相当于政府办公厅主任)杨献廷拎着一瓶酒走到戏台前,“花先生,喝口酒吧,等一会搞不好就喝不成了”,可花莱峰却回答说:“不着急,等通电以后再喝”

“好!够硬气”,副官长一伸大拇指,其他人也跟着喝起彩来。

也就在这喝彩声中,公园里的电灯“刷”的一下全亮了,灿烂的光晕把四周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映照得一片辉煌。

“哎呀好亮哦,比蜡烛灯笼亮得多!”

“岂止蜡烛,简直跟小太阳一样,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1928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八点,贵州的第一盏电灯在贵阳城里亮起来了。耀眼的灯光下,梦草公园里的人们纵情欢笑,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跟花莱峰碰杯庆贺,戴蕴珊拍着巴掌直嚷嚷:“摆桌子,上菜!观灯赏菊吃螃蟹,今天放肆高兴一下!”,伍效高也跳脚高喊:“开锣唱戏!整热闹点!”

演员们一窝蜂地爬上舞台,咚咚锵锵、咿咿呀呀,赖永初这才发觉舞台上开演的是川戏,剧团居然是从成都请来的正宗戏班。

早年间,在贵阳流行的只有京剧和“皮黄梆子”(现改名为黔剧),前者受官宦的追捧,后者受百姓的喜爱,但随着黔军在四川打仗的时间越来越长,喜欢听川戏的军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这几年贵州军人掌权,贵阳的京剧班子和皮黄班子也尝试着改唱川戏,但一则因为是半路起家功力不够,二则贵州的戏班里只有男演员没有女演员,所以演来演去也没有多大趣味,可今天这“天曲班”一亮相就大不相同,武生挺拔矫健、花旦轻盈妙曼,特别是七八个妙龄坤伶俏生生的站在台上,那真是千娇百媚、风情荡漾。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喜欢”,更何况今天这电灯是头一次亮、美人是第一次见,简直让人受不了。不过虽然感觉十分养眼,但赖永初心里也很清楚,从成都到贵阳足有一个多月的路程,这么大老远的请个戏班子来唱堂会,全部开销至少要在五千块钱以上,如此的挥金如土,恐怕只有戴蕴珊和伍效高才能够办得到。

这几年,尽管贵州的工业和农业依然落后,但鸦片的事业却欣欣向荣,烟土产量位列全国三甲,产品更是远销到了湖南湖北广西广东天津上海甚至香港和海外。戴蕴珊和伍效高是省内属一属二的“特货商人”,昔日的跑街伙计早已经成了身家百万的大富豪。这两个家伙在吃喝玩乐的事情上向来是花样百出不惜工本的,能把中秋晚会整治到如此铺张的程度,除了经济实力,真还需要有点花花脑筋才行。

不过,今天宴席的主角显然并不止是花莱峰。华灯之下,酒桌摆开了,但螃蟹并没有端上来,胡琴拉响了,但正戏并没有开演,一干人等左顾右盼,都在等着姗姗来迟的贵宾。直到晚上九点钟,不远处的省长公署“咚咚”的响了两声号炮,戴蕴珊和伍效高才喜笑颜开地跑向公园门口,没过一会,一位头戴金边帽、身佩红绶带、腰挎东洋刀的汉子在一群军装西装和长袍马褂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只见他年纪三十出头,身形不胖不瘦,唇边一缕小胡子,脸上一颗大黑痣,面色青黄,目光犀利,威风凛凛,神采飞扬,正是贵州当今说一不二的领袖人物、“桐梓系”的首脑周西成。

十多年过去,当初护国战争时候的周副连长已摇身一变,成了手握重兵的周省长。这些年,贵州历经刘显世、卢焘、袁祖铭、唐继虞、彭汉章等许多人的轮番统治,城头变幻大王旗,政府象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周西成却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步步高升,由营长而团长、由团长而师长、由师长而军长、由军长而军务会办……终于在1926年入主省城,坐上了贵州的头把交椅。

相对而言,周西成的这个省长当得还算是很不错的。虽然执政不过两年多,但肃匪盗、整吏治、修公路、建工厂,做了许多前任没有做过的事情,以至于当时有一个“南黔北晋,隆治并治”的评价,把周西成和阎锡山相提并论。阎锡山喜欢重用自己的老乡,“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周西成也一样,“无官不桐梓,无酒不茅台”。他当省长的这两年,桐梓县城连个私塾先生也找不到,因为能识字的桐梓人都跑出来做官了。但周省长有时候也是“任人唯贤”的,比如中秋节这天,他对贵阳人花莱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伙子干得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建设厅的技正!”

“技正”相当于总工程师,这职位原本是刘守益的,现在换了花先生,那位桐梓籍的“法国教授”又该如何处理呢?还没等大家提问,周西成又说了第二句:“刘守益不学无术,欺骗政府,现已打入死牢,即刻枪决!”

这下子可把花莱峰吓了一跳,他赶紧解释说,自己是学物理的,如果修不好电机理应受罚,可那刘守益是学美术的(他跟徐悲鸿、张道藩是同学),为电灯的事情送命就不太合适了。其他人也纷纷求情,有的说刘先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的说中秋节杀人不吉利……哀求了好半天,周西成才答应“从宽处置”。

电灯亮了,赌赢的花莱峰当了官,赌输的刘守益也不必枪毙,真是皆大欢喜。

于是螃蟹宴正式开席,戏班子也正式开唱。今晚的大戏是《渭水访贤》,借周文王访姜子牙的故事歌颂周西成重用花莱峰的美德,一帮演员倒也知趣,临时把“他周朝江山有八百年”的戏文改唱成“周省长江山有八百年”,逗得周西成眉开眼笑,铜钱和光洋顿时如雨点般的扔上台去。

说起来,在贵州的历届政府中,周西成的这套班子可以说是最没有文化的。周西成出身贫农、毛光翔是佃户、王家烈当过“盐巴老二”、犹国才做过长工,其他厅长局长也尽是些袍哥地痞。可也怪了,越没有学问的人就越喜欢趋风附雅,中秋的晚上,这帮家伙一边夸奖“月亮好圆”,一边拿着扇子晃来晃去,旁边的人赶紧恭维说:“哎哟厅长,你扇子正面是唐伯虎的画哦!哦哟,背面是董其昌的字”,厅长立刻表现得十分谦逊:“没啥没啥,这幅画太小、字也写得不清楚,我家里还有张慈禧太后画的老虎,那看起才是真正舒服”,说完就把扇子往衣服领子上一插,腾出手来剥螃蟹。

尽管缺乏修养,但这帮草莽倒并不贪财。当时贵州的官员在就职之前都必须向关公关老爷发誓,誓词可以自己编,但承诺一定要兑现。比如独山县长张丰五说“我若贪赃枉法,愿被机关炮打死”,结果他贪污了两百块大洋,周西成就真的用重机枪扫射;再比如遵义县长拓泽忠发誓“倘若欺压百姓,愿受千人指万人骂”,到头来真的披枷带锁,被兵丁押着游遍了全省的八十一个县……所以周西成自己比较清廉,他的手下也不赌钱不纳妾,除了政府提供的一套公馆之外,其他并没有多少家产。

这样的官员当然很受商界人士的欢迎,但对于赖永初来说,今天的感觉却有些与众不同。

周西成对吏治的要求很严,但却对商业的规则满不在乎。上个月,这位老大突发其想,居然伪造了一批滇币,准备通过银行流进市场——政府造假币,银行用伪钞,说起来简直荒唐透顶,可周省长却觉得“信而安之、阴而图之,柔外刚中、行险而顺”,认为用假钞票买真东西确实很划算,颇有些兵法的虚实之妙。

说实话,这批钞票做得还是挺象的,但做得再象也是伪钞。有消息说,省里打算让“赖兴隆”承办这件倒霉的差事,赖永初一听就吓坏了,因为钱庄一旦跟假钞扯上关系,商界的信誉几乎立刻就宣告完蛋。所以今天晚上,别人都一窝蜂地围着周西成打转,只有赖永初避之不及,省长坐在东边,他就移到西边,省长过来敬酒,他就跑去撒尿。别人在吃螃蟹看川戏,他却躲在假山背后缩头缩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人发现,却忽然肩膀上被擂了一拳头:

“赖永初,你在搞啥子?害得老子到处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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